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锱铢记

2016-03-17薛钟

文学港 2016年3期
关键词:一分钱

薛钟

小城清江浦也开始堵车了。每天早上七点半,汤戌经过水门桥的时候等红灯,大概要五分钟。在汤戌的记忆里,这是他在小城堵车最长的时间。

当等待成为习惯的时候,汤戌就很从容了。这时候的汤戌会坐在车里四处观望,但是他观望的目光里有浓重的写生意味。汤戌从十岁开始就对绘画感兴趣,断断续续的,现在四十五岁了,也没画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但这不影响汤戌对绘画的热情。最近,汤戌读了吴冠中先生一部叫《画眼》的书,读完之后感叹吴先生总是能用那些繁复的线条在画面上呈现出一种平衡。现在,汤戌独自坐在车里,看着水门桥旁柳叶的绿色被阳光揉搓得越发硬朗起来了。水门桥上汽车奔突,电动车流潮来浪去。前方停着的车辆鸣起了喇叭,在警告那些试图插进间隙的路人。汤戌感到了线条的繁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平衡。

突然,汤戌看到了一枚硬币,在正靠着汤戌车子前面的那辆车子的旁边,在一个乞丐的脚边。那乞丐正用布在前面的车上象征性地擦拭,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脚边的硬币。但是汤戌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枚一分硬币。那硬币那么小,以致只有汤戌这种具有美术眼光的人才能辨别出它与一角硬币的区别。

汤戌突然觉得那小小的一枚银色和昨夜自己梦里见到的一分钱毫无二致。童年和少年的往事也随着这一分钱涌到了眼前。于是他下车直冲到乞丐的脚边,快速抓起那一分钱。仿佛抓到了昨夜的梦和代表童年与少年的凭证。在抓起硬币的一刹那,汤戌看到乞丐也向自己伸出了手。如果不是医生的话,汤戌会对这只手很厌恶以致恶心——那只掌心向自己的手,五个手指全部向手背弯曲。

“把钱给我。”乞丐急促地大声说。

后来老窦告诉汤戌,他从探头里看到,那钱是乞丐之前故意扔掉的。但是现在听到乞丐似乎无助的叫声,四周开始有人向他们张望,还有人向他们靠拢。汤戌的脸在发红,头脑有些发懵。

僵持了几十秒,汤戌才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拽出两枚一元硬币砸在了乞丐的手心:“还给你,还给你。”

乞丐看到手里的二块钱,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旁边开始有人起哄:“要饭的钱也有人拿呀。”

汤戌赶紧逃到车里,幸好绿灯亮起,他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车停到医院里的停车场,汤戌习惯性地拿包准备下车,才发现包不见了。包里大概有不超过一千块钱,具体数目汤戌一贯记得不是很清楚。关键是还有银行卡,身份证,手机还有手机上的病人号码。幸好汤戌把钥匙别在裤腰皮带上才没有丢。裤腰带上别着钥匙。这好像降低了汤戌这个知识分子的品位。汤戌才不管品位不品位。他认为,方便是检验品位的不二法门。看来,好的理念至少能让人不丢钥匙。

今天该汤戌上门诊。但是那些丢失的银行卡和病人号码使汤戌在车里足足纠结了二十分钟,才下车进了门诊大楼的门。

进诊室的时候,外面的病人已经排了很长的队。叫号的护士进来两次,看到他黑着脸,没作声就出去了。过了一会,护士又进来了,对他说:“汤主任,能开始了吗?”“你叫病人进来吧。”汤戌面无表情地说。看到汤戌这态度,护士有些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刚才你没来的时候院长来巡查了。说你迟到,要按规定罚款100元。”一分钱带出一堆蚂蚁,蚂蚁把祸给抬出来了。汤戌更加烦了。烦归烦,还得给病人看病,这是饭碗,这点汤戌还没糊涂。但是汤戌今天给病人看病的时候下手有些重,可查可不查的项目他一律给病人查,可开可不开的药他一律给病人开,能住院能不住院的一律让病人住院,而且一直黑着脸。

汤戌这么做,是顿悟了严戊总是挂在嘴上的“人和人之间就是链条关系”的话。汤戌一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说你自己参去吧。现在汤戌茅塞顿开,敢情“链条关系”就是,你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不舒坦。严戊是个法官,和汤戌是高中同学。上课时老师提问,经常会一起提他们俩。“‘戊戌变法你们站起来。”老师经常这么说。老师说完,课堂里哄堂大笑,他们就扭捏着了站起来。

但是,今天自己怎么会义无反顾地去捡那一分钱的呢?汤戌想,要是在平时,只要不是自己的,一百块钱放在面前他都会视而不见。当今社会,谁还能大致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最后使用一分钱的呢?汤戌想起来了,自己昨夜在梦里使用了一分钱,跟自己今天捡的一模一样的一分钱。在东风大街,梦里的少年汤戌把今天捡到的一分钱交给了警察叔叔。

昨夜的梦引导着今天的自己捡了一分钱。汤戌不知怎么作出了这样的诊断。

汤戌的家住在东大街,也就是汤戌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东风大街。叫东风大街的时候,在街中心有个银行。银行里的人会在门口的橱窗上贴很多图画。那些图画都是原创作品。后来汤戌对绘画的热情很难说跟这些画没有关系,这些润物细无声的画。说就是它们对汤戌产生了启蒙作用有些做作。但是说汤戌以后的画作没有从中汲取营养好像也有些没良心。

第一张上面画了一片粮垛,看上去一望无际。最前面的粮垛上贴着一个斗方,上书一个“丰”字。都是黑墨画的,很有些黄宾虹的味道——这是汤戌很多年后认识到的。还有一张画了漫山遍野的火车,另外一张画了层峦叠嶂的公路。这些画的下方无一例外用血淋淋的红色黑体字写着:全国人民每年每人节约一分钱,会产多少粮食,会造多少火车,会修多少公路。这些红色很触目,但汤戌看了没有惊心,而是不舒服。在黄宾虹的画上堆些血淋淋的红,怎么能舒服。

汤戌掉头就把那些画上的“多少”忘了。作为全国人民中的一员,那时候,汤戌从来就没有节约过一分钱存进银行。有了一分钱,汤戌可以买一块糖,或者买一颗玻璃弹子球,还可以租一本地摊上的连环画看。最后一张是全国人民每年每人节约一分钱,可以买多少只鸡蛋。尽管汤戌对这张画也不舒服,但还是记住了这张画里的“多少”是350000000。并不是汤戌的记忆力特别出众,汤戌知道那时候全国有7亿人,鸡蛋2分钱一个。7亿除以2就是35后面加7个“0”。小时候大人都爱表扬汤戌聪明。汤戌不这么看,汤戌认为自己是机智。

但是机智真是一种神品。现在汤戌觉得自己拿钱都不知道去哪儿能买到。卡、身份证还有病人号码都丢了,能有什么机智的办法找到这些离不开的东西呢?汤戌烦到极点。中饭放在餐桌上,老婆王霞几次催他过来吃,汤戌还坐在沙发里,望着茶几上从乞丐脚下捡回来的一分钱,一动不动。

“掉了就掉了,一个男人,懊恼有什么用。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找回来。”老婆王霞看到他长吁短叹,便耐着性子开导他。

“到哪儿找?你找找看。”汤戌心想你一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怎么像三年级小学生似的思维,便提高了声调回她。

王霞见惯了汤戌的这种情绪,就换了一种对小学生的语气说:“汤同学,有困难,找警察呀。”

汤戌一拍脑袋,说声对。开始在头脑里筛选认识的警察朋友——一个也没有。认识的病人里呢——也没有。有了也没法找,手机丢了,电话号码也就没了。汤戌的烦不由得从神变成了人,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汤戌又叹了一口气。

王霞说:“找严戊啊。”

汤戌想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抓起电话给严戊拨了过去,告诉他自己的包连着手机都被窃了,问他认不认识公安局的人。

“赘人,你老大不小了,还出这个故事呀?”严戊用见怪不怪的语气说。

严戊看多了他的一条道走到黑,就老说他做男人裤裆里的家伙都嫌累赘。这话说多了,连严戊自己都觉得烦,索性见到汤戌就直接叫他“赘人”。

“今天见了鬼了。看见地上有一分钱就想去拾。拾了就被贼盯了。”汤戌说得很诚恳。找人办事,搞虚妄的那套汤戌不会,更何况是对严戊呢。

“拾一分钱,难道你想搞收藏呀?1981年的一分钱硬币现在值一千五百块。你捡的是哪一年的呀?”严戊好像多了什么兴趣。

汤戌从茶几上抓起那一分钱,看了看,说:“1983年的。”

“你还是有收获的,值三毛钱。真是赘人,没事找事。为三毛钱丢了个包。我帮你找找人看看吧,不要抱太大希望。”严戊说。

汤戌有些沮丧。沉默了一会,没话找话地问:“你怎么对一分钱的价格这么了解呀?”

“非要告诉你啊。赘人。”严戊说完就挂了电话。

过了十五分钟严戊又来电话了,让汤戌下午上班的时候到水门桥派出所去找老窦。“就说我让你去找的。”严戊恨恨地说。

汤戌长这么大从没去过派出所。也没和派出所的人打过交道。一个医生,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什么时候会用得着派出所呢?又不偷又不抢。医患矛盾?那由医院管着。再说了,汤戌也是个不怕矛盾的人。只要自己不挑起矛盾,有什么可怕的呢?但是,只要是对方挑起了矛盾,汤戌是毫不让步的。有这么些想法,汤戌对派出所就有些不屑,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是现在要进派出所的门,汤戌有些为原来的不屑尴尬。否则严戊怎么老叫汤戌赘人呢。好在这尴尬在汤戌的心里,控制一下,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进了派出所找到老窦,才看到老窦其实也不太老,和汤戌差不多大年纪。是个副所长。脸很黑,还很冷。汤戌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老窦有这种感觉。

“严戊让我来找你的。”汤戌有些小心地说。

老窦就跟汤戌握了握手,很随便的那种。握完手指着桌边的一个方凳子说:“你坐。”

随后自己就坐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给自己点一根烟后问:“你抽吗?”

汤戌迟疑了一下,老窦就甩给了他一根。汤戌接了,看到是20元一包的烟。老窦也没给他点火,就接着问:“怎么回事?”

汤戌就想起了清江浦很流行的一句话:“给烟不给火,等于讽刺我。”其实汤戌不太抽烟,要抽也抽好的。基本上都是五十块钱以上一包的烟。汤戌知道,便宜的烟尼古丁含量高。当然这些烟大多是汤戌医好了病人的病,病人自愿送的,汤戌从不敲病人的竹杠。而且汤戌抽烟是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抽。事情越多,抽得越多。事情越严重,抽得越严重。现在汤戌想抽烟,但是没有火。老窦不给火,汤戌只能忍耐。

看到汤戌半天没吱声,老窦又追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汤戌听出他的话里没有表情。便有了放弃靠派出所解决问题的念头。转念又一想,这有点对不起严戊。就耐着性子把早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但是下车拿一分钱的事情没说。听完老窦笑了,笑得有些莫测高深。

“好好的你要下什么车呢?”老窦问道。

“这——这个。”汤戌嗫嚅着,把烟含在嘴里,凑到老窦面前,手向老窦嘴里的烟指了指,老窦就把嘴里的烟摘下给他,汤戌就着老窦的烟把自己的点上了。猛吸了两口,说:“鬼使神差,下去捡一分钱。”

“哦。”老窦的“哦”声里有一种职业的警惕味道,仿佛汤戌没说真话似的。但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你挺有意思的,一分钱用得着捡吗?”

汤戌心想你这话让我怎么回答呢,便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主要是想找手机,上面有那么多有用的电话号码,还有身份证和银行卡。一千多块钱也无所谓啦。”

老窦有些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事情很麻烦。你是老严介绍的,实话告诉你,查这个事情要立案。立案要报上级批准,为你这点事情,批不批很难说的。毕竟我们警力有限啊。”

汤戌开始彻底失望,心想严戊你找的什么朋友呀。这么官腔是对朋友的态度吗?就猛抽了几口烟,淡淡地说:“要是不好办,就不麻烦了。”

“汤医生在医院哪个科呀?”想不到老窦转了一个话题,语气让汤戌觉得有些和蔼。

“消化科。”汤戌的回答没有生气。

“哦?我这两天肚子老疼,汤医生能不能帮我看看?”老窦的话里又有些亲切了。

汤戌来了兴趣。心想这回有点意思了。我帮你看病,冲着等价交换的原则你也应该帮我找到包。就开始认真地问病情。“没问题。窦所疼几天了?”

“两天。”老窦说。

“大小便怎么样?以前经常疼吗?疼的时候影响睡眠吗?”汤戌问得很职业。

“大小便没什么,很正常的。以前偶尔会疼。疼的时候也能睡着,就是睡得不踏实。”老窦回答。

汤戌就问他有没有躺的地方,要帮他先简单检查一下。

“跟我去值班室。”老窦站起来拉开了门。

老窦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汤戌让老窦解开裤带,帮他把腹腔里的各个器官指压了一下,一边压一边问他疼不疼,老窦只说胃部疼,其他地方都不疼。

“应该是胃部的毛病。”汤戌肯定地说,“为了慎重起见,你明天到我们医院做个胃镜吧,确诊一下。”

老窦穿好裤子,给汤戌递了一根烟,帮他点上:“听说查胃镜会很疼啊。”

汤戌接过烟就感觉峰回路转了,开始调侃他:“你一个人民老警察,枪林弹雨都不怕,会怕疼?”

接着又安慰:“现在胃镜很细,基本不疼。明天我亲自帮你做。”

“谢谢汤医生了。”老窦笑着说道,“你那个事情我看这样吧,先做个笔录,我帮你往上报。争取尽快给你立案。”

“那就谢谢窦所了。”汤戌心想那个包找回来大有希望,就紧紧地握了握老窦的手,“你明天早上不能吃东西,连水也不要喝。这几天注意别吃辛辣的,酒要杜绝,要休息好。”

刚回到医院病房,护士长叫住了他,说:“你上哪儿去了?主任到处找你。打你手机也打不通。”

见护士长问得诡异,汤戌说:“怎么了?”

“你上午收的病人,要交住院押金。病人交不起,住院处不让住。药都用上了,怎么办?”护士长说。

“哪一床呀?一分钱都没交吗?”汤戌不自觉地就说到了一分钱。

“23床。只交了四百。”护士长说。又说:“这家好穷。病人爸爸穿件老式羽绒衫,有好多口子,羽绒直往外冒。我实在看不下去,刚才用挂水用的胶布帮他粘了几块。”

按医院规定,住院押金是要交一千的。但是有床位医生担保的话,可以缓交二周。这也是医院的规定。

“我去看看吧。”汤戌说完就走进病房。

23床上躺着一个小伙子,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四方脸痛得咬成了梯形脸,直哼。

这是汤戌上午收的病人,汤戌记得他当时叙述的症状:黑便,吞咽困难,还记得他的名字:朱正国。汤戌当时毫不犹豫地就给他开了住院证。

“情况怎么样?”汤戌问小伙子。

“挂了针好点了。汤主任。”床边坐了一个看上去比汤戌年纪大很多的男人,头发白了不少。对汤戌回答道。病房内还有暖气,汤戌看到那男人没穿羽绒服,穿件圆领棉毛衫,袖口尽管洗得很白,却已经破成了两层。汤戌禁不住摇了摇头,问那男人:“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父亲。”那男人说。

“你跟我来一下。”汤戌说。就见那男人披上了护士长说的那件羽绒服,跟着汤戌到了医生办公室。汤戌看见护士长帮他粘的胶布,都是十字型。就想,你这手艺。想让人入基督教啊。禁不住苦笑了一下,说:“你儿子的病很重。明天要做胃镜确诊。你不把住院费交齐了,后续的治疗就不好进行了。”

就听那男人有气无力地说。“汤主任,我现在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听到他说“一分钱”三个字。汤戌突然想到了自己上午的事,脸上开始发热,心里也有些软。但还是说:“再想想办法呀。总不能儿子的病不治了吧?”

“一分钱都没有了。”那男人继续回答道,声音气若游丝。

听到他又说出了“一分钱”三个字,汤戌就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收缩了好几下。平复下来,汤戌说道:“我帮你担保一下。但你下周一定要把钱补上。不然我就要帮你还钱了。而且,孩子的病也没法治了。”工作二十年了,汤戌从没给素未平生的病人担保过费用,一分钱都没担保过。今天是怎么了?汤戌想。

那男人就要给汤戌跪下,汤戌赶紧把他扶起来,说:“快去照看儿子吧。早点把钱筹来,给儿子治病要紧。”

汤戌觉得今天过得有些沉重。晚上吃过饭,就对王霞说:“上超市转转吧!”像大多数女人一样,王霞喜欢用购物来放松心情。汤戌的提议当然就获得了她的赞同。反正读高一的儿子去上晚自习了,夫妻俩在家坐着也没意思。但是王霞还是不合时宜地问:“下午去派出所怎么样?”

“谁他妈的知道呢。”汤戌有些失态。心想出来就是为了转移一分钱的注意力的,你怎么又回到主题上了。王霞不吱声了。两人就默默地往超市走。走到超市门口,王霞讨好汤戌说:“帮你买个手机吧?”

汤戌还是有些侥幸地想,没准老窦能帮自己找到那个包。就对王霞说:“再等等吧,派出所正帮着找呢。”

两人就走进了超市。

这超市的名字很俗,叫“世纪超市”。生意好得连离此仅百十米远的苏果超市都望尘莫及。炎夏中世纪超市里蹭冷气的人都摩肩接踵,而苏果超市里顾客还没有营业员多。其实论名气,苏果超市比世纪超市要高出几个档次。汤戌和王霞也比较过,苏果超市里的东西也未必就比世纪超市里的东西贵。为什么还是世纪超市的生意好呢?王霞认为世纪超市在小城是第一个开的,大家买习惯了。还有就是世纪超市的市口好——离小城最繁华的商场仅十米之遥,几乎就是隔壁。逛完了商场逛超市,方便呀。汤戌对王霞的看法不以为然。苏果离商场也就百十米远,就不方便啦?大多数时候苏果的东西还比世纪的东西便宜呢。清江浦也不是经济发达的地方,便宜的东西不要,非要热闹,难怪是小城啊。

汤戌总是不完全知道自己家缺什么。每回进超市都是王霞往购物车里扔东西,汤戌只管推购物车。王霞扔得最多的是面巾纸和卫生纸。王霞在家干什么都喜欢用纸。擦桌子,饭后擦嘴,擦鞋,擦脚,擦脸,擦手,擦屁股,擦电脑,擦地板。啃排骨鸡腿剩下的骨头,吃零食剩下的碎壳,也放在面巾纸上。所以他们家的纸就用得比一般人家多。今天和往常一样,汤戌推的车里又装了半车面巾纸和卫生纸。

王霞看汤戌没往常来的时候话多,知道他心里还在烦着,就没话找话地巴结他。“超市也挺有意思的啊。刚才看那大米,二块九毛九一斤。人家要是买一斤,超市怎么找人家一分钱呀?现在到哪儿去找一分钱去?”王霞说。

“这叫定价策略。你这个傻蛋。”又提一分钱了,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汤戌想。“二块九毛九给你感觉才二块多,你就会觉得便宜。其实就是三块。要是三块零一分,其实也是三块,你就认为是三块多了,就会觉得贵了。商家就是这样给你这样的傻蛋设套的。”汤戌没好气地说。

“也不是套我一个人,要套大家一起套。全世界就你一个聪明蛋。难怪严戊老叫你赘人。”王霞说得没心没肺,神情里透着纯真。见她这样,汤戌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样子。笑得就有些由衷了。

心情一好,汤戌又开始用写生的眼光观察周边了。继续往前走,汤戌看到了一套茶具。陶瓷的,四个杯,一个壶,还有一个圆托盘。走近一看,杯口里是鹅黄色的釉,杯外面用淡绿色和浅黄色勾勒的云,有浮雕的味道,还有两条金色的龙在云里呼之欲出。看看价格牌,上面写着:特价商品,价格99.99元。汤戌看着喜欢,就让王霞找营业员把这套茶具包装好放到推车上。王霞把茶具用车上的纸固定好,汤戌就把车推着往收款台走去。

收款台有二十多个,每个面前都有十多个人在排队。汤戌找了个人少的队在后面排。一边排一边想,待会儿超市怎么找自己一分钱呢?

收款的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二十出头。汤戌把纸先放到收款台上,最后小心地把茶具放上去。“一百四十八块六。”小姑娘扫描完了东西对他们说。

王霞从包里拿出一张一百的和一张五十的人民币递给了小姑娘。小姑娘把钱对着灯光上下打量了一会,看看不是假钱,就放进了钱柜。又从钱柜里取出一个一块的和四个一毛的硬币,连打出的小票一起递给了王霞。

“等一下。把小票给我。”汤戌对王霞说。每回买完东西汤戌都会把小票对着买来的东西核对一下,生怕人家弄错了。王霞心想你要小票干什么,这点东西人家小姑娘还能算错吗?汤戌已经把小票从王霞的手里抽了出来。看到上面打的字是:

品名数量单价金额

双灯卫生纸56.0030.00

思念面巾纸36.0018.00

龙牌茶具199.9999.99

大号塑料袋20.300.60

合计148.59

“姑娘,你少找我一分钱呀。”汤戌对小姑娘说。

“没有呀。”小姑娘平静地说。

汤戌把王霞手里的钱抓了过来,摊在收款台上,对小姑娘说:“你看。你这小票上说我们买东西的价钱是一百四十八块五毛九。我们给了你一百五十块,你找了我们一块四。应该找我们一块四毛一才对啊。你不是少找我们一分钱了吗?”

“这是我们超市规定的呀。超过五分的收一毛。不到五分的不收。”小姑娘说得依然很平静,只是速度有些快。

“你们的规定是根据什么制定的呢?”汤戌的问话有些严肃。

“我哪知道呀。你去找我们经理去问吧。”小姑娘把双手朝胸前一抱,往后面的收款台上一倚,不耐烦地说。

看到小姑娘的轻慢,汤戌有些反感,就语气加重说道:“是你少找了我的钱。要找领导也应该你去找。你没有理由少找我一分钱,现在请你找我一分钱。”

“我没有一分钱找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小姑娘继续抱胸靠在收款台上说道。汤戌就觉得她有些像无赖了。

僵持了一会。突然,汤戌觉得自己被人用肘关节在腰上抵了一下,就一个踉跄,双手试图扶住收款台,没扶住,整个人就趴在收款台的夹道里了。王霞赶快把汤戌扶了起来,对着汤戌后面的人吼道:“你怎么打人呀?”

那人手里抱着几包奶粉,还有饼干什么的。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肩膀很宽,四方脸,是个男的,汤戌觉得面熟。也对王霞吼道:“谁打他了?不注意碰了一下。为一分钱,在这儿跟人家小姑娘磨磨唧唧半天。挡着人的道。一分钱是你的命呀?”

汤戌站了起来,感到手心火辣辣的,一看,在流血。显然是被收款台的边沿划开的。就指着那人说:“那你就该推人吗?”说完就把手向口袋里摸手机,摸了一会没摸到,才想起来手机掉了。转头对王霞说:“打电话,打电话给110——报警!”

这时候,他们被人群包围了。

汤戌听到有人问:“怎么了?”

有人答:“为了一分钱,打起来了。”

“为一分钱打起来?值得吗?”又有人说。

“算了吧。也没伤着什么,算了吧。”还有人说。

“是呀,也没为什么事。不就一分钱吗?一分钱能买什么呀?这么大超市里有一分钱的东西卖吗?”这个声音又冒出来了。

听到这些话,汤戌猛地直起了腰,像发表演讲似的,挥动那只正在流血的手,声嘶力竭地对着人群喊道:“一分钱在这超市里是什么都买不到。但是超市今天少找我一分钱,明天少找你一分钱,成年累月的,要少找大家多少钱呀?卖东西,该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该一百就是一百,你何必用九十九块九毛九来骗人呢?”

沉默。大多数人都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人群在散开。推汤戌的男人也想走,被王霞一把抓住他的衣角,说:“你别走!等警察来处理。”那男人看到自己被一个女人揪着,也没办法,就不走了。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汤戌看到穿着警服的老窦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在老窦身后,还有一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超市的值班经理也来了。老窦假装不认识汤戌,向每个当事人问明了事情的原委,又对汤戌眨眨眼,示意他别露出认识自己的意思。然后指指那男人、收款的小姑娘和超市的值班经理,说:“你们几个,跟我去派出所处理。”汤戌,超市的值班经理,收款的小姑娘,还有那男人就跟着老窦走出超市。王霞也拎着东西跟在后面。

进了水门桥派出所,老窦对那年轻警察说:“你带他们去值班室做个笔录。”又对着汤戌和王霞说:“你们跟我来。”进了老窦的办公室,老窦仔细把门关好。递给汤戌一根烟,帮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笑了几声,说道:“汤医生今天跟一分钱真有缘啊。”汤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猛吸了几口烟,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咳了几声。“手怎么样了?还流血吗?”老窦又问。汤戌看了看手,说:“不流了。”

老窦说:“汤医生,时候也不早了。这个事这样处理你看行不行?那个推你的人,我们让他赔你医药费。另外,我们再研究一下,看看够不够对他进行治安处罚的。要是够的话,罚他二百块。超市嘛,让他们给你赔个礼,道个歉。一分钱嘛,也就是个定价策略,你懂的。现在哪有一分钱给你哟。就算了吧?!”

“推人的人怎么处理,按照你们的规定办。超市呢,我就要他们找我一分钱。不能让他们再去骗人。”汤戌余怒未消,有些固执地说。

老窦愣了半晌,对王霞说:“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王霞就跟老窦出来了。在走廊里,老窦对王霞说:“你劝劝汤医生,别这么死心眼。跟一分钱较什么劲呢。”

王霞忙不迭地说:“谢谢窦所,我这就去劝他。”

老窦就去值班室了。王霞回到老窦的办公室,对汤戌说:“你别闹了,人家窦所对你这么好。就算了吧,啊?”

“你懂什么,怎么是闹呢。”汤戌正色道。

“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行了吧?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都十点半了。儿子早下晚自习了,一个人在家,你放心呀?”王霞的语速像机关炮。

“那你先回去吧。”汤戌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又能放心吗?你以为这是哪儿呀?这儿是派出所!”王霞又来了一阵机关炮。

“唉。”汤戌一声叹息。

老窦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超市的值班经理和那收款的小姑娘。汤戌看到那小姑娘的眼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值班经理对汤戌有些正式地说:“刚才窦所对我们进行了批评教育。我们超市给你带来了不便和损失,我代表超市向你道歉。那个一分钱的事呢。现在超市里也没有一分钱,也没处去找,这你是知道的。我请示了上级,赔你一块钱好不好?”

听到值班经理的话,汤戌想想自己今晚真窝囊。更觉得受到了侮辱,禁不住愤愤地说:“我不是真想要你们的一分钱。也不会要你的一块钱。只是对你们利用一分钱所做的欺骗文章表示愤慨。这样吧。请你们超市立刻停止利用一分钱搞定价策略的行为。不然的话,还是要你们找我一分钱。”

听到汤戌这么说,值班经理朝老窦望了望,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老窦对值班经理说:“你们先回去吧。下面的事情我来处理。”值班经理把一块钱硬币有些重地拍在老窦的办公桌上,和小姑娘一前一后出去了。见他这样,汤戌气得呼吸都不匀了,脑袋短路,也不知怎么办好了。

老窦对外面喊道:“朱正邦你过来。”汤戌看到刚才推自己的那个男人进来了。

“朱正邦,你明天带五百块钱来赔人家的医药费,多退少补。至于要不要对你进行其他处罚,要看你的态度,我们还要研究。你听清楚了吗?”老窦对那男人严肃地说。

那叫朱正邦的男人点点头,没说话。

“你先回去吧。”老窦又对朱正邦说。

那男人就走了,要出门的时候对汤戌望了一眼,眼光里似乎有仇恨的影子。

“汤医生啊,你要超市赔你一分钱,超市不赔。就不是我们公安机关所能管的了。你可以上法院起诉,可以找严法官啊哈哈。”老窦的笑语汤戌觉得有些异味,就想表白。而且那值班经理的嚣张,汤戌尤其难以释怀。但是老窦还是按住了他的话头,说:“汤医生,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请你帮我查胃镜呢。”

都说“温饱思淫欲”。汤戌却一贯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心情不好越想做夫妻那事。这一天遇到的事,使汤戌想跟王霞大干一场。上床就拉王霞的睡衣。王霞一边阻挡一边说:“你怎么这么粗鲁呀,像个知识分子吗?”

汤戌见脱不掉王霞的睡衣,索性脱掉了自己的。说:“在外面是知识分子,在家是流氓。”

王霞看到他性起,也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但是却用脱掉的上衣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对汤戌说:“要做可以。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汤戌问。

“再不许折腾那一分钱了。”王霞好像是咬着牙在说。

汤戌听到“一分钱”三个字,不知怎么,心就沉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停止了。心想,今天被一分钱闹得还不够呀?现在还提一分钱,真他妈是标准的扫兴。

“答不答应嘛?”这回王霞的问话有些嗲。

“不——答——应。”汤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心想你用这个要挟我,要造反呀?这也不是新婚入洞房,非要跟你那个呀。不能给你开这个先例,士可杀不可辱。说完就下床,走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八点汤戌到了病房,开始查房。查到朱正国的床前,汤戌问:“怎么样,还疼吗?”

朱正国没说话,牙不像昨天咬得那么狠了,脸型在从梯形向四方形恢复。

他爸爸说:“哼了一夜,都打搅旁边的病人了。现在刚好点。”

汤戌想,给他下的止疼药早该起效果了。但效果这么差,看来情况不妙。就说:“一会你带他到前面胃镜室去做胃镜。”接着又关切地问,“你一个人能弄得动他吗?”

“一会他哥哥过来。”朱正国爸爸说。

汤戌想提醒一下他住院费的事,看到他的衣服,觉得不好意思,就把头低下了,话也咽了回去。看了看病人,怎么觉得他和昨晚推自己那男人这么像呢?忽然想到,昨晚那男人叫朱正邦,病人叫朱正国,该不会是兄弟俩吧?就问道:“老朱,他哥哥是叫朱正邦吗?”

“对对对对。”老朱忙不迭地说,“汤主任你怎么知道呀?”

正说着,就看见朱正邦进来了。手里提着装着奶粉和饼干的塑料袋。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汤戌,朱正邦似乎明白了什么,脸红了一下,满是红丝的眼里仇恨的影子比昨晚弱了很多。他把塑料袋放到朱正国的病床上,对汤戌说:“你是给我弟弟治病的医生吗?”

汤戌点点头。朱正邦说:“出去一下我和你说几句话好吗?”

汤戌又点点头。他们就走到走廊上。老朱不放心,也跟了出来。朱正邦说:“爸你进去。我和汤医生说几句话。”

老朱说:“你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你快去照顾弟弟吧。我就和医生说几句话。”朱正邦说。走到没人的地方,朱正邦对汤戌说:“医生,昨晚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推你的。只是听到你在啰嗦一分钱,心里觉得烦。就——就碰了你一下。请你原谅我吧!你的手还——还好吧?”

说完还鞠了一躬。

汤戌心里软和起来:“手没什么的。也别听警察说要你赔什么医药费了。警察要是问就说给我了。派出所那边我想办法帮你去通融。但你弟弟的住院费要赶快筹过来,好吗?”说完拍拍朱正邦的肩。朱正邦听汤戌这么说,好像还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又给汤戌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病房走去。

汤戌也向胃镜室走去。

老远就看到老窦正站在胃镜室门口四处张望。于是,快速走到老窦身边说:“窦所,求你一件事?”

“还求什么,能办的一定帮你办。”老窦全没有了昨天的冷,而是满脸堆笑。

“进来说。”汤戌就把老窦带进了胃镜室,“能不能不要再追究昨晚那个朱正邦了?”

“为什么?”老窦答得好像不太愿意。

“他是我病人的一个家属。家里挺可怜的。”汤戌实话实说。

“只要你不追究,我这边没问题。”老窦随口就说。

“那就一言为定。”汤戌说完就开始为老窦查胃镜。查完发现老窦只是浅表性胃炎。汤戌就给老窦开了些药,让他自己去药房买,告诉他:“药房的药要比医院的便宜。”老窦接过药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下午汤戌坐在病区自己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上午自己为朱正国做的切片病理检查报告,看着上面“胃癌”两个字,心里就觉得堵得慌。才二十六岁呀,可惜啊。可惜完了就给他下处方,还打了个电话给外科通知他们明天来会诊。

朱正邦进来了,脚步声一步比一步狠。进来就急迫地问:“汤主任,我弟弟检查结果怎么样?”

要不要告诉他呢?汤戌有点迟疑。想到昨晚他在超市那么容易激动,而且看上去现在也有激动的痕迹。他想,还是告诉他父亲吧。就说:“报告还没出来。”又安慰他,“估计应该没太大问题。”

“那为什么我弟弟老喊疼呢?”朱正邦好像不太相信汤戌的话。

“才刚开始治疗嘛。效果哪来那么快。”汤戌又拍拍他的肩,宽慰他,“估计一会病理检查报告能来。你先回去照顾你弟弟。报告来了,我叫你们。”

朱正邦就出去了。没过一分钟又进来了,带着腼腆说:“我干脆在这儿等报告出来。不影响吧,汤主任?”

汤戌不知道说什么好。赶他出去吧?有些不忍。不赶吧?跟他说什么呢。想了一想,还是说:“派出所没找你吧?”

“找了。给我打了电话。说不处理我了。还让我把医药费直接给你。”朱正邦小声说。

“也没什么伤,就划破点皮。昨晚我也不经你碰的啊,像个纸人哈哈。”汤戌想让他放松,就开起了玩笑。

朱正邦也笑了,问:“汤主任,你昨晚怎么为一分钱跟人家这么来劲呢?一分钱有什么好的,我家还有一些呢。”

“你家哪儿来的呀?”汤戌觉得有趣,怎么这几天一分钱像个鬼似的老是附体呢。

朱正邦说他小时候喜欢聚分币玩,就用易拉罐改了个聚钱罐,有了一分钱就放在里面。后来大了,人家找的一分钱也没什么用,放在口袋里也碍事,有了就往里面塞。估计也有大半罐了,没数过。

汤戌就想起了严戊的话,1981年的一分钱值1500。又想着赶快把他支走,好早点把朱正国的病情告诉他父亲。于是说:“你现在赶紧回家去找找看,里面有没有1981年的。1981年的一分钱值1500块。赶快卖掉给你弟弟治病啊。”

“真的啊!”朱正邦又开始激动了。“我现在就回去找。”刚激动了一会,又有些平静了,说:“还不知道有没有呢。要是有了,去卖给谁呢?”

汤戌想到了严戊,对朱正邦说:“你赶快回去拿。这个问题我想办法帮你解决。”朱正邦直冲出了汤戌的办公室。

汤戌把他爸爸叫进了办公室。这种和病人家属的交流就像法院宣布判决结果,在汤戌的从医生涯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回交流的时候汤戌心里都会觉得酸,所以汤戌就总想快点结束,也就不讲究什么方式方法了。老朱进来,汤戌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检查结果出来了。朱正国得的是早期胃癌。”汤戌还把“早期”两个字加重了语气,然后点上一支烟。病房是不准抽烟的,但汤戌在和病人家属进行这种交流的时候都抽。还把眼睛盯在电脑屏幕上,其实电脑也没开。

半天没听见老朱说话。汤戌就把眼睛从电脑上移开,看见老朱低着头,用手把脸蒙着,哽咽着说:“孩子他妈死的早。我一分钱,一分钱地苦,一把尿、一把屎地把他们拉扯大。怎么会这样啊!”

汤戌见他这样,安慰道:“早期治好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他还是哽咽着,语无伦次:“怎么会这样啊。我一分钱,一分钱地苦把他们养大。一分钱,一分钱地苦把他们养大啊!”

汤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站起来向外走,又听到门口“咚”的一声,看见朱正邦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怔怔地站在门口,眼泪直往下滴,易拉罐做的钱罐倒在地上,一分钱洒了一地,还有几枚硬币像水银滚向远方。汤戌就弯下身去捡,边捡边看上面的年代,1955,1956,1957,

1958,1959,1961,1963,1964,1965,1971,

1972,1973,1974,1975,1976,1977,1978,

1979,1980,1981,1982,1983,1984,1985,

1986,1987,1990,1991,1992。

后来汤戌知道了,这是硬币一分钱人民币发行的全部年代。

处理完朱家的事,汤戌想喝酒了。汤戌不是个馋酒的人,和抽烟一样,也是烦心的时候做。与抽烟的区别是,心烦得重才喝,喝完了睡觉,烦就无影无踪了。今晚要找严戊来家里喝。汤戌想。朱正邦的钱罐里有五枚1981年的一分钱硬币,问问他到哪里去卖。再顺便问问他怎么告超市。汤戌想完就给严戊打电话。无人接听。过了半小时严戊回过来了。汤戌告诉他晚上请他来家吃饭。起先严戊要拒绝。汤戌就跟他横,说:“你不来有什么鸟事。不过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吧。今晚必须过来,我有要紧的事找你。”

“那好吧。不过我可能去迟一些。正好也要和你说说你昨晚的事。我现在看你是越来越赘人了。”严戊只好说。

“昨晚的事你怎么知道?”汤戌感到奇怪。

“老窦都告诉我了。去了再说吧。茨菇读豆腐一定要有啊。”严戊说。茨菇读豆腐是汤戌做的拿手菜,每回严戊来都要吃。“读”就是炖。但小城人念成了“读”,王霞说这么念比“炖”更加诗意。好像茨菇是一个人,豆腐是一本书。方言真是奇妙,须臾就化腐朽为神奇了。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家请人吃饭了。就像王霞说的,上饭店多省事。尽管会多花些钱,那功夫呢,功夫值多少钱?再者说了,他们家这点钱还是能掏得起的。但是汤戌不这么看。汤戌认为,在饭店请吃是外交,在家请吃才是交心呢。

回到家看到王霞已经在厨房忙开了。见汤戌进了厨房,王霞说:“你先把茨菇读豆腐做了吧。做好了我再做别的菜。”

汤戌就洗手,然后开始做。放油,点火,又在锅里放了一把葱花。葱花的香味刚出来,汤戌赶紧把茨菇从盘子里全部推到锅里,一边翻炒一边问王霞:“今天你买的茨菇怎么这么大?不好吃啊。”

王霞说:“现在到哪儿去买你那一分钱大的茨菇去?我还是捡小的拿的呢。”

又是一分钱。一分钱大的茨菇,那种浅蓝色外皮的,做出来真是美味。现在这种茨菇比一分钱还难找。汤戌想真是难为王霞了。做起来就格外认真。茨菇煸好了,放水,特鲜酱油,醋要小心放,不能太多,要吃不出酸味。糖也是,放的适量。固然是为了去除茨菇的苦味,更主要的是要做出欲甜还咸,欲咸还鲜的“仙”味。最后,再洒上一把葱花。多放葱能激发出豆腐的营养。然后,把汤读成欲干未干的状态,起锅。

茨菇读豆腐热了两遍,汤都快熬干了,严戊还没到。再打电话,说到门口了,汤戌一看钟,七点四十了。把严戊迎进门,就感到他嘴里的酒味扑面而来。

“严大法官,你让我们望眼欲穿啊。”王霞对着坐在餐桌前的严戊说,话里有揶揄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王老师。”严戊貌似赔着不是,内里透着随便。

“严大法官,刚才是吃的原告还是被告啊?”王霞还是不依不饶。

“都不是。老窦请的。就是帮你找包的那个窦所。”严戊对汤戌说。“我说要来你这儿,他才放行的。不然的话,我还来不了呢。”

听到严戊这么说,汤戌把斟酒的手停下了问:“怎么样,帮我那包找得怎么样了?”

“有点麻烦。”严戊说。“水门桥那儿是有探头。现在警察破案有不少就靠探头。人家也帮你调了探头的录像看。是发现有人从你车里拎了个包出来。但是没看见那人的脸。那人拎了包直接过桥到河浦去了。还要到河浦去调他沿途经过的录像。挺麻烦的。”

小城清江浦分成两个区,水门桥的南面是河浦区,北面是河清区。严戊这么一说,汤戌就懂了。当时发案地点是在河清区,要跨区调资料,是挺烦人的。“找不到就算了。”汤戌跟严戊干了一杯,有些失望。又恨恨地对王霞说:“明天给我去买手机。要买最好的。但是不准买苹果的。狗日的在全世界最大的中国市场,还跟我们搞饥饿疗法。老子抵制它。”说完跟严戊又干了一杯。

严戊就看着他笑,一边笑一边说:“你看你那赘样。跟美国人又干上了。”

汤戌把朱正邦的易拉罐摆到桌上,指着对严戊说:“来帮个忙。”

严戊问:“什么意思?”汤戌就把易拉罐打开,“哗”的一声,易拉罐里的钱被他整个倒在了桌上。说:“你说1981年的一分钱值1500。这里有5个,还有其他年代的。帮帮忙把它们卖掉吧。”

严戊点上了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你这钱是病人的红包还是药品的回扣呀?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可不帮你销赃啊。”

王霞也觉得奇怪,就问:“汤戌你这么多一分钱哪来的呀?”

汤戌被严戊的话整得有些急,禁不住就冲他冷笑着说:“把我想得跟你一样了。吃了原告吃被告。”然后就把朱正国家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听了汤戌的话,严戊觉得哭笑不得。猛地喝了一杯酒,说:“你这个赘人。你以为我是搞收藏的啊。我还要去找别人帮忙呀,赘人。敢情你没事找事把我也带上了。”

汤戌跟他又碰了一杯,说:“帮帮忙。恻隐之心啊,恻隐之心总归要有的吧。不然不是禽兽不如啦。”

严戊又喝了一大口,说:“你这个赘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一天到晚看那么多病人,这个也恻隐,那个也恻隐。你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啊。再说了,我再去帮你找别人帮忙。你自己的事嘛,义不容辞了。弄个不相干的病人,我看你也是赘得不轻呢。”

汤戌想,也不能说他说得没道理。但是接了人家朱正邦的活了,再打退堂鼓也不是自己的风格。就哄他说:“就帮这一次。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严戊没吱声,又喝了一杯。王霞说话了:“严法官,我们家汤戌做的茨菇读豆腐,怎么不上筷子呀?”又说,“我也早盼着他‘戊戌变法呢,他心里的慈禧不死,就是变不过来呀。你就帮他最后一次吧。”

严戊又喝了几杯,说:“车买来是用来修的,偶尔开一开。朋友是用来用的,偶尔玩玩。好吧,看你是赘人的份上,最后一次。干杯为证。”说完跟汤戌的杯一碰,仰头干了。汤戌就跟着干了。

干完严戊把手指往汤戌的脑门上点了点,说:“你呀,你呀。”汤戌就知道他要谈昨晚的事了。

“赘人,我发现你现在喜欢过节外生枝的生活啊。”严戊夹了一个茨菇,说完把茨菇放进了嘴里。

“什么叫节外生枝的生活?”汤戌心想你无非说我昨晚的事情,又是没事找事那些话。

“人当然要按着主干生活了。事业呀,家庭呀,才是主干。除此之外,难道不是横生枝节吗?”严戊说完又夹了一块豆腐丢进嘴里。

“严大法官,你这理论都是伟大人物干的事。我这小小郎中,就觉得枝节有趣味,有情调。”汤戌一边说一边想,你那主干要是歪了,还是《病梅馆记》里的病梅呢。但是这句话没说出来,毕竟还有事求他,别再刺激他了。

“这么说,你就喜欢没事找事了,像昨晚似的?”严戊不笑了,把筷子放在桌上,点上一根烟,问道。

汤戌想,昨晚怎么了?明明是超市不对,而且我还被人推了一下,手都流血了,窝囊透了。怎么还就没事找事了?想发作,又忍住了。期期艾艾地说:“超市少找我一分钱,我不能问它要吗?”

“一分钱有要的必要吗?你看你要的,都差点跟人打起来了。要不是老窦,你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大庭广众之下,你也注意注意你知识分子的形象啊,兄弟。”这回严戊不叫汤戌赘人了,汤戌还有些不习惯,就知道严戊是在和自己进行严肃的交流了。但这跟我的形象有什么关系,那超市用定价策略来骗人又是什么形象呢?于是说道:“超市用一分钱来骗人我就不能管管了?你看它定的价,要么就是二块九毛九,要么就是九十九块九毛九,反正最后都是九。还说是不到五分的不收钱,超过五分的收一毛。它怎么不定九毛四的呢?还有,人要是怎么买东西才能不到五分呢?要买六件以上的东西对不对?六九五十四,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谁这样买东西呀?要不就一个两个地买,要不就十个十个地买。超市都精到骨髓里去了。”

严戊看他这么激动,笑着说:“你又赘了吧?关你什么事,你算清楚了不上它这个当不就得了吗?”

“那超市骗那么多人,我就不能管管了?老窦还让去你们法院告他们呢。”这句话里面有求严戊的意思,所以汤戌说的声音就有些小,显得嘟嘟囔囔的。

“我乖乖。我看你是越活越年轻了。人家老窦那是带你玩的你都听不出来。你真是做人裤裆的东西人家都嫌赘。”严戊说完就站起来,收拾东西向门口走。

王霞就拦他,说:“你跟他一般计较干吗呢,别走啊。我再跟你喝两杯。”

严戊已经走到门口了,说:“不喝了不喝了。这酒喝得没意思。回家。”汤戌只好把门打开,把易拉罐塞进他手里。严戊一只脚迈出门,又回头对汤戌说道:“兄弟,为那一分钱,你可千万别到法院闹去啊。你要真去闹,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啊。”汤戌听到严戊的声音里冷冰冰的。就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一个人暴跳如雷并不是真正的发怒,残酷的冷静才是怒不可遏。

严戊是听院里一个女法官说汤戌来他们法院起诉的。这女法官人虽小巧,说话却是粗门大嗓,口音很有男子特征。言语一贯口没遮拦,有时候听她说话的人被她撩得兴起,干脆当面叫她“半截砖头”。她还有一个月就要退休了。汤戌的起诉就是她接待的。半天的功夫,汤戌为一分钱起诉的事就被她这“半截砖头”扔得满法院都是。有人就提醒她,别再乱扔了。起诉的人是严戊的同学。她却找到严戊说:“你这同学真绝了。奇葩一朵啊。为一分钱起诉,在中国诉讼史上绝无仅有。他能创造奇迹。哈哈。”严戊被她的话砸得眼前直冒金星。忍不住对她吼了一嗓子:“他创造奇迹怎么了?就你这半截砖头能把他砸回去吗?”她看他真生气了,也不敢回他,悻悻地走了。

想不到院长也来找他,让他劝劝自己的同学,撤诉吧。院长说,现在网络那么发达。要是有好事者把这事捅到网上去,那就是全国影响了。对我们法院,甚至对清江浦都没什么好处。严戊知道院长的话不是危言耸听,绝对是高瞻远瞩。但他想了想,还是不推心地对院长说:“我尽量吧。他这人太赘。我跟他一直不太来往,没把握能劝住他。”

严戊之所以上次在汤戌家摔门而去,就是在威胁汤戌。别到法院来干扰自己。严戊大学毕业后在法院工作了二十六年,也是奔五的人了。连个庭长也没混上,还是个审判员。其实严戊的业务水平还是举院公认的好,尤其是在民法领域。汤戌要起诉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结果。大不了人家超市赔你一分钱。其他多收的钱你汤戌也没资格要。那是多收别人的,别人也没委托你来要。这也是他坚决不让汤戌起诉的原因之一。想不到汤戌还真来了。来就来吧,自己被“半截砖头”砸得眼冒金星也就算了,还被院长亲自找上了,想让自己劝汤戌撤诉。看看自己在法院的地位,凭什么帮你劝他?闹去吧,上网上闹去吧。闹得越大越好。严戊忽然觉得,这也是汤戌帮了自己一个忙。

虽然严戊没有跟主审法官打招呼,但是主审法官在审完案子后还是来跟他进行了沟通。人家说,你这同学简直执拗到了极点。要不是顾及你的面子,我最多调解三次就判决。这次调解了八次。人家超市也不错,每一次调解都对他进行了让步。你也知道,现在到哪儿去找一分钱去。所以第一次调解人家超市答应赔他一毛钱,第二次再调解,人家答应赔五毛。第三次答应赔一块。第四次答应赔五块。第五次答应赔十块。第六次答应赔二十。第七次答应赔五十。第八次答应赔一百。他老人家那个不答应的劲头,像厕所里的石头。好在超市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分钱,赔给他了事。他其他乱七八糟的诉讼请求,什么不让人家搞定价策略啦,多收别人的钱退给别人啦,都被我驳回了。严戊说他就是一个做人鸡巴人家都嫌赘的人。还是要谢谢你。

汤戌坐在停在法院门口自己的车里,把手里的判决书和超市赔的一分钱翻来覆去地看。想想自己为了一分钱,先是丢了包。后来打这官司,又付了停车费,诉讼费,律师费,请假还被扣了工资。这真是亏大发了。就怔怔地坐在车里发呆。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就听到电话响了。一接,王霞的声音从电话里冲出来了,他赶快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一些。就听王霞说:“你现在成英雄了。汤戌,你是举世闻名的英雄了。”汤戌被她呛得火起,也大声嚷起来:“你什么意思啊?”王霞的声音更大了:“什么意思,你自己上网看看吧。”说完“啪”挂了电话。

汤戌就用手机上了网。打开清江浦的官网“清江网站”,醒目的标题“医生为一分钱状告超市”映入眼帘。再看看内容,也还客观。就是跟帖让他堵得慌。大部分都是骂他的,什么没事找事,没神找神烦,吃饱了撑的,二百五。还有的说他估计红包收少了,才用一分钱来斤斤计较。也有极个别的说他有正义感,但还是对他惋惜,人家认为他付出的生活成本太高,得不偿失。

汤戌不看了。发动车子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就漫无目的地乱开。居然把车又开到了水门桥上,又是红灯。汤戌停下车,暮春的晚霞中站着上次给了他二块钱的那个乞丐。他的手指展开在夕阳的背景里,是个逆光。真像荼蘼花瓣,汤戌想。那乞丐走到汤戌的车前,汤戌抓起自己车里超市赔的一分钱,鬼使神差地拿出来放到他那手心。那乞丐对手心看了看。就见那花瓣被握紧了,变成了花蕾。突然,那乞丐挡在汤戌的车前,涨红着脸,大声喊道:

“一分钱有什么用!”

接着,就见那花蕾高高抬起。一分钱从花蕾中发射,它落入了水门桥下的河面,在水里闪耀,摇摆,飘荡,沉浮,离开了汤戌的视线。

离开了汤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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