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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汇还是复古
——闻一多新诗“建筑美”的内涵与反思

2016-03-16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律诗调和音节

文 宽

(广西师范学院 师园学院,南宁 530226)



融汇还是复古
——闻一多新诗“建筑美”的内涵与反思

文 宽

(广西师范学院 师园学院,南宁 530226)

“建筑美”是闻一多新诗观念中极为重要的内容。从诗的分行、美学观念、诗的音乐性等角度展开论述“建筑美”的内涵,然后结合具体历史语境反思其意义。闻一多“建筑美”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到了诗歌的视觉意义,而诗的分行的出现则进一步放大了“建筑美”的美学意义;同时,其内在精神也充满了中国律诗均齐美学与西方格律诗歌美学的调和;闻一多对诗形的追求与“五四”精神中所倡导的现代性是联系在一起的,但具体到诗歌实践,又可以看出从音尺数角度带来的均齐未必能促成音节的调和,这在一定程度上让闻一多走入了囿于形式的窘境。

闻一多;建筑美;诗歌分行;视觉意义

“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增加了一种建筑美的可能性是新诗的特点之一。”[1]260闻一多在1926年的这篇文章中不仅提出了新诗具有建筑美特点,而且还极为自信地指出这可能是新诗才有的特点。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在以闻一多为代表的新月诗派中,确实看到了他们实践的结果:闻一多的《死水》《发现》《一句话》,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再别康桥》,朱湘的《采莲曲》《还乡》《王娇》等。

对于闻一多“建筑美”的提法,大多数人都持一种较为肯定的态度,从不同的角度来认识其所具有的美学意义。①笔者以为“建筑美”所蕴含的问题是诗歌中极为重要的新诗形式建设的问题,这个问题与新诗产生的历史语境是联系在一起的,也与新诗作为一种新事物,具有不确定、开放性等特点有关。因此,本文试图从诗的分行、美学观念、诗歌音乐性等角度论述其“建筑美”的内涵,再进一步反思其在当时语境下所呈现出的困惑。

1 诗的分行与建筑美

我们从中国古代书籍中诗集的文字排版以及古人的书法真迹中可以看出,古人并没有诗歌分行这一习惯。古代诗歌的排版一向如其他文体,没有太多特别排版分行的样式。不过,诗的分行在西方诗歌中是较为常见的,尤其是英诗,分行成为其“尤为显著的外部特征”,英诗的分行“并不受词组、从句、句子和段落的语法、语义切分规范的约束。所以,从外在形式特征来看,分行是否偏离语篇结构规范便成为英诗与其他文学作品之间一个颇具区别性的特征”[2]。而中国诗歌分行习惯正是在外国诗歌分行传统的影响下形成的。我们从早期胡适翻译《关不住了》一诗便可见一斑,诗句在形式上基本与原诗相对应。

新诗分行习惯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看到诗与其他问题在视觉上较为直观的差异。这种差异也让我们体会到:诗不仅是一种语言艺术,还是一种空间艺术。这里的“空间”,不仅是指抽象意义上语言呈现出的艺术空间,也指现实中我们视觉可以感知的在承载媒介上所呈现的二维空间。

这一点闻一多也意识到了:“在我们中国的文学里,尤其不当忽略视觉一层,因为我们的文字是象形的,我们中国人鉴赏文艺的时候,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睛来传达的。原本文学本是占时间又占空间的一种艺术。既然占了空间,却又不能在视觉上引起一种具体的印象——这本是欧洲文字的缺憾。我们文字有了引起这种印象的可能,如果我们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所以新诗采用了西文诗分行写的办法,的确是很有关系的一件事。”[1]260从这段经常被人引用的文字可以看出,闻一多的落脚点是从中国象形文字具有的视觉意义来认识文学的空间艺术的,进而感叹西方拼音文字在此方面的缺陷,其次才提到西文诗的分行与新诗的关系。其内在逻辑似乎是,中国人鉴赏文艺因其文字的关系,素来便有侧重视觉的一面,只是我们常常忽略罢了,所以采用西文诗的分行,大概与我们这样的审美习惯有联系。显然,闻一多是站在中国传统审美层面来认识诗的分行的,是从接受者在接受过程中形成的审美习惯来认识的。

不过,关于中国文字所具备的象形特点在文学中的视觉意义,古人对此早已有所涉及。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便专辟《练字》一章来讨论作文时关于文字选择的问题,着重从字的形状入手,尤为注重其在视觉上的美恶之分,文中提到:“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3]我们可以看到刘勰从字的形状(诡异)、偏旁(联边)、字的重复、笔画多少等角度详细地讨论了对汉字的选用。这些的提法,后人对此褒贬不一。如针对字形多少,明代钟惺言之:“以肥瘠论字,秒甚”,而清代的李安民则言:“工拙不在此”。清代纪昀则认为字体的“联边”与文章本身的好坏“无甚关系”。[3]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古人不仅注意到中国汉字独特的视觉意义,而且对这种意义本身也有不同的看法。闻一多从汉字的形态延伸出对“文学是占空间”的艺术,笔者以为这无疑夸大了汉字带来的视觉意义。因为随着汉字字体的演变,它早已脱离了当初象形的一面,视觉效果也随之减弱。因此,闻一多由汉字引申出文学是视觉艺术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具有完全的合理性,而后边提及西文诗的分行,似乎更能触动诗歌视觉效果的呈现。其实,从后边闻一多对“建筑美”的实现(通过“节的匀称与句的均齐”)也会发现,诗的分行与诗的视觉效果有着紧密联系。

因此,可以看出,闻一多“建筑美”的提出在一定程度注意到了诗歌的视觉意义,而诗的分行的出现则进一步放大了“建筑美”的美学意义。这导致后来许多诗人在诗行的排列上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样式,它们与内容的表达相互联系,共同完成了对诗情的表达。

2 均齐、音尺与建筑美

我们从上述开头的引文可以看到闻一多所言之的“建筑美”具体表现为“节的匀称与句的均齐”,即诗的每一节在字数、句数上大致相等,诗中节与节之间大致相似,当然这样一实践,诗的形式难免就如古代的格律诗一般齐整。在20世纪20年代的历史语境下,其难逃“复古”的指责,所以闻一多为了突出其属于新诗的特质,提出了如此的区分:“律诗永远只有一个格式,但是新诗的格式是层出不穷,……新诗的格律是量体裁衣。”“律诗的格律与内容不发生关系,新诗的格式是根据内容的精神制造成的。……新诗的格式可以由我们自己的意匠来随时构造。”[1]260-261

从这些引文不难看出闻一多所强调的“建筑美”的重点落在“均齐”上,同时指出了这个“均齐”是随着诗情变化而变化的诗形齐整的总原则。下面我们来看看闻一多对“均齐”的理解。

关于“均齐”,我们一般会提及闻一多《律诗底研究》一文,闻一多在此文中对律诗进行了深入探讨,认为律诗“能代表中国艺术的特质”,而“中国艺术中最大的特质便是均齐”,这样的美“即是中国式的美”[1]240-241。然后,闻一多从中国的地理、气候等自然环境粗略论述,次之又从伦理、哲学等角度详细讨论,最后得出:“均齐是中国的哲学、伦理、艺术底天然的色彩,而律诗则为这个原质底结晶,此其足以代表中华民族者一也。”[1]242

从闻一多所理解的“均齐”的含义,不难看出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和”的含义很接近。“均齐”更像是追求“和”的精神,这种“和”的体现在中国传统美学中体现最为集中的便是“中庸”,强调适度、不偏不倚的谐和状态。由此可以看出,闻一多论述的“均齐”与律诗的关系,继承的还是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观念。但在实现新诗的“均齐”时,他需要与律诗的呆板保持距离,那么,闻一多又是如何在新诗中实现形式的“均齐”呢?

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首先列举了穆木天《落花》一诗的第一节与另一首较为齐整的新诗做一比较,比较的焦点是:句法的整齐与音节的美丑有没有关系?结论是:“句法的齐整不但于音节没妨碍,而且促成了调和。”[1]262这个音节调和的形成是通过音尺总数上的相等来完成的,“所以,整齐的字句是调和的音乐必然产生出来的现象。绝对的音节调和,字句必定齐整。(但是反过来讲,字数整齐了,音节不一定就会调和,那是因为只有字数的整齐,没有顾到音尺的整齐……)”。显然,闻一多认为“建筑美”的实现与诗的音乐性是连在一起的,前者在一定程度上不仅没有妨碍而且促成了诗的音乐美。

而这当中有一个关键之处,便是对“音尺”的分析。闻一多的“音尺”大致是指几个字组成的节奏的顿,有点类同英语格律诗中的音步,“英语格律诗的节奏主要取决于两方面的内容:一、每个音步中轻重音节的排列形式 ;二、这种排列形式在一个诗行里重复出现的次数,即每个诗行所含有的音步数目”[4]。从闻一多对音尺数相等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与西方格律诗的音步分析类似(闻一多留学期间接触大量的国外诗歌,对西方十四行体也有所实践),由音尺数量的整体一致性来完成诗形的“均齐”。

而这里音尺数量上的相等,在中国律诗的创作实践中几乎完全一致的。只不过律诗的顿,注重其节奏意义,忽略字义上的停顿,如朱光潜所说的“说话的顿注意意义上的自然区分……读诗的顿注重声音上的整齐段落,往往在意义上不连属的字在声音上可连属”,而新诗中闻一多强调的“音尺”更多是兼顾了音义两方面符合自然说话的顿。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均齐”的观念是闻一多提出“建筑美”美学的重要基础,它与中国传统美学“和”的思想是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而“均齐”的实现又与诗的音乐性连在一起,它同时促进了音节的调和,这种“调和”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借鉴西方格律诗中的音步分析来实现的。因此,闻一多的“建筑美”充满了中国律诗均齐的美学与西方格律内在音节美学的调和,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确实是中西诗歌杂糅的结果。

3 历史语境与“建筑美”的实践

我们知道,新诗的出现与胡适的倡导是分不开的。胡适提出“作诗如作文”的观念,更大程度上促成了白话入诗与诗歌形式的变革,自由诗集束的出现也让我们看到了早期白话诗的成果。而郭沫若《女神》的出版,从内容到形式都显示着与传统文学彻底断裂的姿态。闻一多在1925年站在五四时代精神的立场肯定了《女神》,但其后他明显又不满如此的诗歌样式。站在世界文学的立场,他认为《女神》没有“地方色彩”,缺少中国文学的个性特征。他认为“真要建设一个好的世界文学,只有各国文学充分发展其地方色彩,同时又贯以一种共同的时代精神,然后并而观之,各种色料虽互相差异,却又互相调和”。[5]233所以,在五四语境下,闻一多认为新诗不能完全西化,亦不能走传统老路。而对诗歌的改造,闻一多便是从他极为强烈推崇的“东方文化”开始,它的美在闻一多看来便是“韵雅”之美,不是西方那种激动犷野的美。闻一多从激进的一端走向了对传统诗歌取法的一端。我们从审美精神到诗歌实践都可以看出这种趋向。翻看他早期的诗集《红烛》可以发现里边大多是自由诗体的创作,而到了《死水》中大多数呈现出十分整饬的诗形。这种趋向难免会落下形式主义的诟病。

然而,从音尺数角度带来的齐整是否就能促成音节的调和呢?这是值得商榷的。这关系到对诗的音乐性的认识。闻一多确实用这样的方式写出来形式与内容协调俱佳的作品,如《死水》《发现》《一句话》《飞毛腿》等,尤其是《发现》一诗,形式的齐整没有妨碍诗情的呈现,诗以直抒胸臆的方式,把内心那种不可抑止的激动,巨大的失落感,无法言表的失望,表达的较为到位,是一首充满情绪化的诗。不过,闻一多大多数诗在追求形式齐整,讲究音乐美时,还是回到了古诗中注重韵律的技巧上。有时为了追求韵律的和谐,故意调换字词位置或者选用一些古词,如《什么梦》:“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烦闷,烦闷’她想到,/‘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5]195,其中“犹夷”,在古诗中多用“夷犹”;也有一些诗创造的形式大过于内容,走入了囿于形式的窘境,如《忘掉她》,尽管有些人认为它是闻一多形式追求较为出色的作品,但是从诗情的内容上来分析,后四节的书写明显与整首诗的基调不相协调,与此类似的还有《你莫怨我》。从这些可以看出,追求“均齐”的形式美还是对诗情的表达产生了一些负累。

整体来看,现代新诗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是与“五四”精神中所倡导的现代性是紧密相连的,当时自由、民主、科学等价值观念的提倡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审美的多元化,与传统美学观念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所以,闻一多“建筑美”的提出确实为现代格律诗创作提供另一条可供实践的路径,但格律的追求在现代诗人那里已逐渐丧失了感召力,现代格律诗终究没有如闻一多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主流。

不过,闻一多“建筑美”的提出更大的意义在于凸显出了诗歌这一体裁外在的视觉意义,由此来认识新月诗派,可以感受出《再别康桥》与《死水》在形式上的另一种内涵:《再别康桥》错落有致的诗行排版,突出了其充满活力、灵动的视觉效果;而《死水》“豆腐干”式的诗行呈现,其呆板、整齐的特点正与死水本身了无生机的氛围形成了一致。

注 释:

① 较早有钱荫愉的《试论新诗的“建筑美”——闻一多新诗格律论浅探》(《贵州大学学报》1984年第1期 ),林植汉的《闻一多诗歌的建筑美刍议》(《黄冈师专学报》1986年第1期)等;其中有从格式塔心理学理论来认识闻一多的“建筑美”(许霆《形、神、音——对闻一多新诗建筑美的分析》发表《江苏社会科学》1991年第3期);有从诗歌空间来认识的(肖学周《双层建筑的卓越尝试——闻一多的诗歌建筑美新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2期)等。

[1] 闻一多.古诗神韵·诗的格律[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260.

[2] 张保红.论英诗中分行的功能及其在诗歌翻译中的应用[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3):6-12.

[3] 刘勰.文心雕龙[M].黄霖,导读.上海:上海世界出版集团,2008:79-80.

[4] 陈祥梁.从音步到音组——论英诗节奏对现代汉语诗歌的影响[J].福建外语,1998(1):58-61.

[5] 闻一多.红烛[M]刘殿祥,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95.

[责任编辑:刘跃平]

On the Connotation and Reflection of “Architectural Beauty” in Wen Yiduo’s New Poetry: Blend or Retro

WEN Kuan

(Shiyuan College, 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 Nanning 530226, China)

“Architectural beauty”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Wen Yiduo’s conception of poetry.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discuss its connotation from such angles as poetry branch, esthetics idea, and poetry music, and reflect on its meaning in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 To a certain extent, Wen Yiduo’s “structural beauty”noticed the visual sense of poetry and the branch of poetry further expanded its aesthetic significance. At the same time, the inner spirit is full of harmony between aesthetics of China uniform poetry and western metrical poetry. Wen Yiduo’s pursuit of poetic form and the “May Fourth” spirit advocated by modernity are linked together, but as for the poetic practice, it can be seen that from neatness of sound footage may not contribute to harmony of syllables, which to a certain degree leads Wen Yiduo into a dilemma of form.

Wen Yiduo; architectural beauty; poetry branch; visual sense

2016-09-20

2016-11-22

文 宽(1985— ),男,广西桂林人,广西师范学院师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诗歌与小说。

I207.21

A

2096-2371(2016)06-005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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