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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东路(外一篇)

2016-03-07汤流

安徽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龙阵风

汤流

挖掘机爬上山坡的时候,一座山就慢慢死了。它从中间被切开,掏出来的碎石黄土被拖拉机突突运往别处,飞起的尘土一路尾随,像沉重的叹息经久不落。

往新校区走捷径,这座山是必经之地。翻过它,下坡地,有一块整饬平整的菜地。早晚时分,有人担水浇菜,泥腥味粪便味混在一起;也有人将从山上收集下来的树叶、松针和茅草埋在细土里烧火粪,远看像炊烟,又像大地若有若无的鼻息;近闻烟味中有一种异香。过菜地,再过一片湖边洼地,前面就是学校了。

我常常被人远远地拦在进山小路一侧,高处有人扯着嗓门喊,“等一下,放炮了,放炮了!”就听“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土地为之一颤,两百米开外的山坡上像被人从里往外吹了一个大大的气泡,碎石尘土高高弹起,又重重摔下。未等我心绪平复,散开的人们就围拢上去忙开了。

一天又一天,山逐渐矮下去,曲线变得越来越低,绿色的外套也被扒得干干净净。“路打通就好走了,就近多了,那边要成闹市区了!”有人语气里透着热望。我无动于衷,很多事情对我来说无谓好坏。年轻时,我看不清太远的东西,只知道有一些爱情在山上的树林里发生。路过时,便走得很慢,眼睛忍不住往山林里瞄,幻想那里面有个人是我,幻想自己的爱情也藏在山里面,有朝一日被我撞个满怀。

但在一座山渐渐被夷为平地的时候,心仪的女孩一个个去了外地。怪谁呢?谁让自己像一座山一样,呆呆地窝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茫然无措。每天早晨,骑着单车从路的西边踩向东边,傍晚,再从路的东边踩回西边。全然不顾压扁的山脊上,慢慢竖起的一幢幢建筑。它们那么密集,又那么荒凉!

仿佛,一条路是用来晃荡的,一个个日子是用来反复丈量路的。直到一天,我在路口碰到了她,忽然发现她就是那个我要等的人。我不再犹豫,骑上单车追上她。我不能肯定自己追上了爱情,但我追上了生活。一条路终于把我从原地拽出来,一条路也就慢慢有了生气。

干瘪的楼宇和店铺渐次填满了人,生活变得活色生香起来,现出饱满的样子。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一条路开始了它在夜晚的表达。临湖的一侧搭起了一顶顶红帐篷,大排档一字排开。从黄昏到凌晨,锅碗瓢盆声、猜拳劝酒声、哭声、笑声、喊声、呕吐声、责骂声……此起彼伏。

一条路开口了,它说了太多太多的话。动听的、刺耳的、幸福的、悲苦的……一条路没有把它们藏在心里。在深夜,那些话语越过楼宇,在小区里飘来荡去。人们枕着它们,却难以入眠。这些生活的原音从一条路上散发出来,打击了睡眠,也暗自在一些人心里落地生根。

我往往就原谅了它们,我对夜晚的路天生充满好感。它指引人回家,也指引人逃离。它像一个人的退路,也似一个人的出路。我喜欢那些在夜晚赶路的人——缓慢的、从容的、匆促的,无不流露出生活的局促与安稳。生活的态度,被他们写在一条路上,甚至那些带着酒气摇晃的人,歪倒的身体晃荡着一点天真,把路走得曲曲折折、步履蹒跚,像一首生动的诗,一条路认真地读着记着。

也有人走着走着,走失在一条路上。哀乐响起的时候,就有魂灵跟这条路作别。令人心碎的是春夏之交的一天,一个女人在路口的巷子里遇害,时间停在下午四点多。那天天气反常,上午炎热如苦夏,下午狂风骤雨,凄冷如初春,冷暖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拉锯。行道树的叶片刚刚打开自己,又不得不抱紧了身子。那个女人提前进入了黑夜,所有的路对她都关闭了,又仿佛,她被动而无奈地把路交还给了路。一些恶曾在路口流窜,却没有被制止。

满城风雨在路上蜂拥流动。一条路背负着爱与恨,生与死,伸入小城腹地,将小城开肠剖肚。它自有苦衷,却不动声色,把自己遥遥地伸往远方,到了尽头,便目送自己不知去向。一条路同生活一起陷入混沌、茫然和未知。生活的潮汐汹涌而来,又缓慢退去。

后来,沿街店铺挂上了蓝底白字的牌子:连城东路×号。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被标记的又何止这些建筑物?路边的石头、行道树、蜗居的人们无不莫名多了一个符号,多了一份概括。只是,发生在这里并已消逝的人事永久地被忽略了。

每天,我出校门跨入这条路,左拐或右拐,混迹于人群。身边尽是来来去去的人们,来不及一一认识他们。他们恍惚如我。偶尔,我会想起那座死去的山,那些没有来得及发生的爱情,那些在路上走散的人,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无声无息地经过这条路,经过人群,经过,是不能停止的……

风中的村庄

我不能说是跟随一阵风进入村庄的,是有一阵风拂过我,但我还没有琢磨透这阵风,它就过去了。我并不知道这阵风是哪阵风——今天的、昨天的?今年的、去年的?还是更久远的?说不定从前的一阵风在什么地方拐了一个弯,又回来了。我没有跟在风后面,这是这么多年来,最疼心疾首的事,也最无能为力的事。风随时可以把我甩掉。地上的叶片翻滚着,它们不知道哪阵风将它们吹落在地,而反复抽打它们的又是哪阵风。

“獾子把洞打到墓穴里了,还拖出几根白骨。”父亲站在路边,指着不远处掩在荆棘丛中的小爹爹小奶奶坟墓说,“走不到边上去了!”我知道他想过去看看,我也想去看看,但比人还高的杂木荒草密不透风地淹没了小路,肆意生长。这里已然是它们的家园,一年一年矮下去的坟墓在隆冬季节才隐约可见。

“我记得他们的模样。”我说这话时,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打算让人听到。我怕一被别人听见,就泄露了心中的隐秘。事实上,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了,只是,知晓的人们在生活中散开,去向不明,它就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在想起这件事时,还有一些隐痛,仿佛多年前吹过我的风又吹回来,尤其是站在他们的坟前,周围静谧得只有草声。

正月初一去长辈家拜年是家乡的习俗。我和伙伴们穿着新衣,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去给小爹爹小奶奶拜年。想到他们家那么多好吃的就激动不已。大人们捧着茶杯海阔天空地聊天,我们揣着好吃的追逐打闹。想必是渴了,又想必无人注意到口渴的我,我走到比我还高一头的茶几旁,伸手去拽水瓶。“啪!”一个趔趄,一声清脆的爆响,水瓶掉地上爆了。满屋的谈笑戛然而止,人们脸上凝固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许久,小奶奶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没烫着就好!”

那年,小爹爹小奶奶先后得了同一种癌症,不到一年相继离世了。乡人说正月初一打碎东西是不祥之兆,尤其是打碎水瓶。就这样,我背着那声清脆的爆响慢慢长大,多年后,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引信,是我引爆了他们。甚至,有一度我害怕听到“嗤嗤”的风声,它让我无端想起引信点燃后被风追赶的声音。

“人退獾进,屋退草进。”父亲说。如今,风把他吹到了老年,把我吹到了中年,把母亲吹到另一个世界。站在村里,随处可见坍塌的老屋。草在庭院里恣意生长,它们成了主人。当年为一条排水沟越界就要大打出手的人们已不知去向。是什么让他们放弃了这里?而时光又在什么时候慢慢放逐了他们?

大龙二龙是孙家的老大老二,为分家生隙,陷入无休止的纷争中。在一次争斗中,大龙一石块击中二龙脑袋,鲜血淋漓。二龙轻伤不下火线,扛起钉耙朝大龙砸下去。大龙应声而倒,呼号声四起。整个一下午,村里血腥弥漫。风刮来吹去,不见消散,仿佛风在那个下午就地打转儿。大龙在医院里躺了许久,由于有基础疾病,出院后元气并未恢复,不到半年就死了。二龙五十出头,也得癌症死了。他们的儿孙先后远离了这块伤心地,不知道和解没有。只有一把生锈的老锁若无其事地紧锁着自己,守着那些陈年旧事;只有风如流水,在人世间流淌,一遍一遍清洗陈年血色。

“您老回来了,到我家坐坐,弄口水喝。”汪老头客气地招呼着父亲。每次回到村里,能见到的人也就是他了,年轻人都生活在别处。父亲递上烟,他恭敬地接了:“您老真有福,儿孙满堂,又有出息。”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脸,想找出一些从前的威严。但失望是难免的,他饱突的面容清瘦不少,早年肃杀的表情已无半点痕迹。风一年一年刮过那张脸,风一定是位不动声色的整容师,把他的笑容都拉上了几道皱纹,让人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亲近感。

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是队长,说话一言九鼎。伍家是村里杂姓,一直受邻居钱家欺负。没办法,只好主动托人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他不争气的小儿子。伍家咸鱼翻身,过了几年扬眉吐气的日子。

有一回,我放学回家,母亲让我去田里上水,说她跟队长讲好了,队长答应放点水到我家田里。那年逢干旱,秧苗一日比一日焦黄,父亲远在异地教书。我扛起一把铁锹,来到自家水田边,左等右等不见他,便自作主张地从水渠里开了一个小缺口,把水引到田里。不一会儿,就见到了暴跳如雷的他,大声呵斥我偷水。我呆站在田边,任他数落。他不甘心,又气呼呼地回村找母亲理论,母亲赔他一瓶柴油才罢休。

许多年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耿耿于怀于过往。那一刻,试图在他脸上寻找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发现,风让他的额头布满沟壑,风把岁月中一些浅显的东西都吹走了。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位称职的守村人。仿佛因为他在,这么多年来,村庄才没有被一阵风刮跑。

跟他告别,我们向田野深处走去。我们找到曾经属于我家的稻田、菜园,像参观者,指指划划。成片的稻田无声地绵延开去,并未见到几个躬身劳作的人们,仿佛那些庄稼是自己长出来的,这也让我们在田野里显得格外突兀。阳光下,稻花点点,亮丽得晃眼。我一次次俯下身来,深情抚触这人间最美的花朵。我多想在这田野里纵情高歌、恣意奔跑,像一头吃饱了草就地撒欢的牛儿;多想生育一大堆儿女,把他们安放在周边空荡荡的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睦相处,那么我就甘心地做一个无所事事在田野里晃荡的人。可惜我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她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后,听我讲过去的事。我教她识稻花、扁豆、茭白、圩塘边开得像火一样的小红蓼,她似懂非懂,一转身,我的话语就掉落在空气中,随风而散。我不奇怪,若干年后,她也会来风中寻找一些东西,像我现在一样……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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