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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只蚊子较上了劲

2016-03-07王建平

安徽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脏话欧阳蚊子

王建平

1

一只蚊子幽灵般地介入了我的生活,起初我并不是很介意,直到它让我的生活变得杂乱无章后,才引起了我的重视。

我是个职业诗人,已经出过八本诗集了,尽管都是自费出版的,让我倒贴了许多印刷费,但这并不影响我在这座城市的知名度。大家都知道我的大名叫郎一豪,笔名一嚎。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孤独的城市狼,企图通过一声声干嚎把人们从欲望中唤醒。

刚开始,写诗只是我的业余爱好,我的职业曾经是银行职员,在营业部数钱的那种。渐渐的,我发现数钱和写诗是两种非常犯冲的行当——数钱扼杀了我许多诗的灵感。当我在一次全省诗歌大赛上获奖后,想成为中国泰戈尔的欲念一下子就膨胀开了,头脑一热,我就辞去了银行的职业,回家做起了专职诗人。

我的这次选择,直接导致了我婚姻的解体。老婆业彩凤和我在同一家银行工作,人长得还算漂亮。她在和我恋爱之前,是很多男同事追逐的对象,但她偏偏看上了我。主要原因是,别的小伙子除了数钱,就是谈钱,而我除了数钱,还会谈诗。我脱口而出的诗句总是让她心旌摇荡,这极大地弥补了我长相的某些缺憾。

但结婚后,业彩凤的诗情画意就像秋收后的稻田,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而我的诗性就像是缺少管理的农田里的草,肆意妄为地生长着,直至我走火入魔地辞了工作。

业彩凤在得知我辞职的消息后,如丧考妣地大哭一场,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一大摞诗稿烧掉了。那个晚上,我的脸在诗稿形成的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狰狞。业彩凤在和我离婚后的一次谈话中曾向我透露,她当时看着我的脸很是害怕,因为她想起了某个杀妻的著名诗人。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恐惧心理,使她在离婚时没有和我过多地纠缠财产问题,她给我留了这套两居室,并且没有觊觎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一间门面房(这是我辞职后唯一的生存依赖)。其实她想多了,我在还没有“著名”之前,是不会干出那种失去理智的事的。

离婚后,我的物质生活水准急剧下降,我经常泡方便面吃,有时候连泡也不泡,打开方便面袋子就啃。一边啃方便面一边在稿纸上写诗,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场景。有一天,一个蟊贼趁我不在家,光顾了我的寒舍。这个蟊贼运气实在是太差了,可能算是看到了他职业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幕:我凌乱的屋里除了诗稿,就是那些方便面袋子。蟊贼一气之下,在我的诗稿的空白处留下了他的墨宝:一个连“来一桶”都吃不起的穷鬼,还写个鸟诗呀!写完后,他还极有创意地在诗稿上留下了几枚硬币。我回家看见后差点气晕了,这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其对我造成的打击程度远远超过了钱财被偷。

似乎也正是从业彩凤离开我的那个夏天起,那只蚊子就乘虚而来了。我不知道它的到来和业彩凤的离去有没有必然的联系,反正这只蚊子注定是和我结上梁子了。这只蚊子总是鬼鬼祟祟地飘忽在我的周围,冷不丁在我皮包着骨头的身上饕餮一下。尽管我睡觉时被子裹得就像木乃伊,仍然逃不过它的见缝插针。我曾经多次想消灭它,但最终它都狡猾地躲了过去。后来看它阴魂不散的样子,我只好采取了躲的办法。我换到书房里睡觉去了,而且是事先装作仍在卧室睡觉的样子,突然像闪电侠那样换过去的。但那只蚊子好像早就得到了情报,十分准确及时地追随着我的身体过来了。

我把这件奇怪的事告诉了当中学教师的姐姐,她立马警觉地问我:你怎么知道那是同一只蚊子呢?我解释说:这只蚊子很特别,首先是它的声音,不像一般的蚊子那样单调地哼哼,而是带有一点乐感的嗡唱;其次,它的行动极为诡异,总是把人骚扰得很疲劳后才下嘴。姐姐对我的话不屑一顾,说我可能是因为精神紧张导致出现的幻觉。我当场反对,说:我一没领导管束,二没老婆烦心,三没同事算计,凭什么会紧张?再说了,我身上的红肿总是真的吧?我痒得钻心总是真的吧?姐姐看我急了,息事宁人地说:好好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可是时间到了冬天,那只蚊子还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我气得大骂:奶奶个腿,别的蚊子都放寒假了,你却在加班加点地害人,你它娘的怎么就那么爱岗敬业呢?骂着骂着我就迁怒于业彩凤,她要是不离开这个家,这可恶的蚊子也不至于盯着我一人下劲,她的身体可比我白嫩多了。

这只蚊子不仅影响了我的日常生活,还影响了我的创作,本来我一天能写一百多行诗的,现在却只能写十多行了,而且质量堪忧。它让我成天处于一种萎靡和烦躁之中。

我的这种状态让姐姐十分担忧,她来到我家,婉转地劝我要去看心理医生,还递给我一大叠从网上下载的资料。

刚开始,我并没把姐姐的话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我路过那家叫丁香雨的心理咨询中心。

2

我走进丁香雨心理咨询中心,很大程度上和它的名字有关,因为“丁香雨”这三个字多少还有点诗的韵味。

咨询中心在一座写字楼的九层上,我在九楼的走廊上看到了该中心的宣传栏,里面贴着几个咨询师的照片,为首的是一个叫欧阳丁香的女人,她是个留美博士,也是中心的主任。我走进靠门的那间咨询室时,看见咨询师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白大褂的男人,他身后的背景墙是一幅大海的照片——阳光和煦的大海上飘着点点白帆,一群海鸥在浪花间追逐。我坐到他对面的一张凳子上,正准备选择一个切入点向他咨询,突然又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很有书卷气的样子。我感觉有些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书卷男进来后几乎无视我的存在,直接对咨询师说:医生,我忙啊,你先给我看看吧。

什么毛病呀?穿白大褂的男人一副多见不怪的样子。

我总是讲脏话,不由自主地讲脏话,而且越讲越亢奋。

那有什么,谁没说过脏话呢?

可是我是个大学教授啊。

大学教授怎么了?蒋总裁还说娘希匹呢。

蒋总裁那样的大人物谁敢和他计较呀,可是我说脏话得罪人哟。妈的,我这张破嘴也不知怎么了。

这有什么?中国人对脏话的承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嘛,你看看中石油被网民骂成那样,不还是照样吃香?真正得罪人的事不是骂脏话,而是背后捅人家刀子,比方说乱写人家举报信。

正说着,门外又进来一个穿风衣的女人,三十多岁,很有风韵的样子。我一看就认出她就是照片上的欧阳丁香。她一进来就冲着咨询师座位上的那个男人说:萧海洋,你坐在我位置上让我还怎么上班呀?萧海洋赶紧起身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嬉笑着说:欧阳医生,我是趁你不在,临时客串过把当心理医生的瘾嘛。说完,又向那位喜欢讲脏话的教授道起歉来。

原来,这个叫萧海洋的人也是来看心理医生的,而且是个老主顾了。

接下来,欧阳医生分别接受了我们三个人的咨询。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欧阳医生在听完我的叙述后,就让我说说童年的经历,强调最好要详细点。我就按照她的要求从上幼儿园说起,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说到上小学二年级时的事情。欧阳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打断我,提示性地问我童年时是否受到过某种刻骨铭心的侵害。我说没有,童年时父母姐姐老师同学都对我挺好,要说侵害,就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看人家踢足球时,那只足球不知怎么就正好踢到我脑门上了,当时我一阵迷糊。欧阳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忙问我后来有没有呕吐,有没有出现暂时性失忆。我说没有,很快就活蹦乱跳了,还把肇事者家长送来的一筐荔枝吃个精光。她听了好像有些失望,又问我成年后受没受过什么打击。我就把业彩凤和我离婚的事说了,而且强调那只蚊子就是在我离婚后出现的。

欧阳把右手攥成拳头往左手的掌心里轻轻一击,说:你怎么不早说呢?症疾就在这儿了,你对业彩凤的离去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耿耿于怀,因为正是她的离去让你的生活变得杂草丛生。在你的潜意识当中,那只蚊子就是业彩凤派来的,或者干脆就是她本人……

一番分析后,弄得我将信将疑,就问欧阳医生下一步该怎么办?她问我和业彩凤还有没有破镜重圆的机会了。我摇摇头说:镜子的碎片都扫到垃圾桶里了,哪还能重圆呢?何况离婚时业彩凤已经把我们结婚时的誓言,反过来说成“我们不可能第二次握手了,除非海枯石烂”。

欧阳对我最后的诊断结论是,我患上了轻度分离型癔症,开出的方子是让我尽快寻找爱情。

走出咨询室,我看到萧海洋和那个教授居然还没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说话。教授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萧海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面部表情生动地配合着他讲话的内容。我从教授的言谈举止中一下子认出了他,他不正是灵城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戚大开吗?说起戚大开,在灵城市可以说是有着极高的知名度,他是教古典文学的,以擅长讲才子佳人的故事而著称。市电视台还专门为他开了一个“大开讲坛”,让他去讲历史上那些经典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每周有两个晚上,很多灵城人都会雷打不动地候在电视机前,等着戚教授开讲。他的语言优美生动,也很会煽情,不少人被他煽得泪眼婆娑,特别是那些中老年妇女更是哭得不加掩饰。据说其催泪指数已经仅次于韩剧了。我奇怪,连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居然也来看心理医生了。

看见我走过来,戚教授停住了讲话,友好地对我说:我们在等你呢。

等我?等我干吗?我感到有些惊讶。

因为我们感觉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这长相就很艺术嘛。

我知道自己头部的某些特征反差太大——头上的毛发越来越稀,但络腮胡子却越来越密。我自嘲地说:我这长相概括起来就是该长的没长,不该长的乱长。不瞒两位,我现在就指望食指的指纹上能长出一撮毛来,这样我就不用买牙刷了。

我的玩笑话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很快,三个同病相怜的人就这样一见如故了。戚大开和萧海洋先后向我做了自我介绍。我才知道,萧海洋也算是个体面人,他是市文明办的办公室主任。

当我介绍完自己后,萧海洋惊讶地说:你就是那个为了写诗而辞职的诗人哪,啧啧,这年头为文学献身的人真是不多了,佩服、佩服!

我一冲动,就提出要请他们两个去喝酒。戚教授说:还是我来请你们吧,毕竟我还有些讲座费嘛。

我说:是我先提出来的,当然是我请客,你们今天谁也别和我争了,我也算是个多产诗人吧。这话一说我就有些心虚,多产不假,稿费却少得可怜,我之所以还没有穷困潦倒,多亏父母留给我的那间门面房,它一年能给我带来三万元的租金。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这并未影响我成为一个对朋友出手大方的人。我始终认为一个小气吧啦的人是成不了大诗人的,诗人就是要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气,李白连五花马、千金裘都愿拿去换酒给朋友喝,我请次客算什么呢。

正争着请客,欧阳丁香从里面出来了,看见我们就说:你们还没走呀?

萧海洋说,我们还在讨论如何消化您的指示呢。

欧阳说:这也好,我建议你们仨多交流交流,在交流中可以互相倾诉,很多心理上的小毛病都和缺少交流有关。

我故意说:我们仨在一起要是交叉感染怎么办呢?

欧阳笑了笑说:那就要看你们怎么交流了。打个比方你们可不要生气,科学实验表明,几种有害物质在一起产生化学反应后,说不定就能形成好东西。反之,好东西也会变坏的。

戚教授深有感触地说:您说得有道理,才子和佳人都是美好的,但历史上才子佳人遇到一起往往就会成为悲剧。

我用诗的语言进一步说明:太阳是美好的,露珠也是美好的,但它们注定是不能相互守望的,因为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露珠就会黯然退场。

欧阳笑了,说:你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我相信你们会迈过心里的那道坎的。

3

自从那次我请客以后,我们三个人就经常在一起聚会了,时间不长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在交谈中,我对戚大开和萧海洋的“病情”也有了一些了解。

先来说说戚大开吧。

戚大开最大的痛苦是,他在公众场合总是口吐莲花,而一旦走进相对自我的空间后,总喜欢自言自语。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的,但他的自言自语中却夹杂着大量的污言秽语,这很容易让不小心听到的人产生误解。戚大开为此吃尽了苦头。

有一天晚上,他去学校的阶梯教室给学生们做讲座,走到教室门口,才发现教室里黑灯瞎火。他把教室门一推就骂了起来:这帮婊子养的学生就是欠揍,敢耍老子,老子操你们亲娘……正骂得收不住嘴,教室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他一看,座位上坐满了学生,讲台上放着一个大蛋糕……这一天是他四十岁生日,同学们本来想给自己最崇拜的老师一个惊喜,却被他骂得目瞪口呆。一位准备领唱《生日歌》的女生满脸绯红,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戚大开也傻了,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讲台上。

除了得罪学生,戚大开那张破嘴还得罪过领导,这恐怕是他至今还没评上正教授的重要原因。在他第二次申报正教授职称的时候,他给分管教学的常务副校长康怀志打过一个电话。自从教授职称的评审权限下放到学校后,康怀志的意见开始举足轻重。在听了他的倾诉后,康副校长表示出应有的同情,提醒他要把硬件材料准备好,还特别提到了公开发表的论文和专著。戚大开最近刚刚在一家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一听康副校长的提醒,赶紧就说要把那篇论文送给他看看。康怀志让他马上把论文送到他办公室来,戚大开喜滋滋地捧着那本刊物就去找康副校长。到了康怀志办公室,发现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突然感觉有些内急,就夹着那本刊物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戚大开有个不为人知的小毛病,就是每次撒尿都要等待好长时间。就在等待撒尿期间,他又自言自语说上了脏话,不过他这次说话的内容针对性很强,就是针对自己体内迟迟不肯出来的尿液。他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物件,仇深似海地骂道:奶奶个腿,你狗日的躲起来就行了?看你还能在里面磨叽多长时间,老子非把你逼出来不可。妈的,老子堂堂一个大名人,还能被你这泡骚尿憋死?一番酣畅淋漓的痛骂后,一泡尿终于欢快地撒了出来,他抬起头来很享受地吹起了口哨。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戚大开惊讶地回头看了一下,只见康副校长铁青着脸从一扇门后面出来了。戚大开没想到厕所里还有人,而这个人恰恰是他要找的康副校长。他打了一个尿颤,刊物掉在了地上。他草草尿完,捡起刊物跟在康副校长后面想做些解释,他想说:康校长,我刚才真的不是骂您的,您想,我正准备求您办事,怎么会骂您呢?我那是在骂我自己哟。但又觉得解释不通,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刚一愣神,康怀志已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快步跟了进去,尴尬地笑了笑,把刊物递了过去。康副校长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让他把刊物放在办公桌上……不久以后,评审结果揭晓了,戚大开却再次与正教授的职称擦肩而过。

除了在外面独处的时候喜欢讲脏话,戚大开在家里更是脏话连篇,所不同的是,在家里说脏话他基本上不避老婆和儿子。家里停水了,他就骂供水公司是更年期的老婊子,没水还装骚;家里停电了,他就骂供电公司是死不悔改的电老虎,迟早死翘翘……老婆是市地税局的一名科长,还算比较通情达理,总是劝他别骂脏话。他听了以后,竟然连老婆也一并骂起来:老子骂脏话怎么啦,难道还要向你们缴税啊?你们这些收税的简直就是他妈的周扒皮。

戚大开的老婆很痛苦,苦就苦在还有很多人对她很羡慕。一位女同事对她说:你真幸福哇,我们只能在电视上听你老公讲话,你却能每天零距离地听你老公说笑,多有趣哦。戚夫人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表情都很复杂。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老公连说梦话都带脏字。

戚大开家里养着一只鹦鹉,也跟着他学会了讲脏话,动不动就说“他妈的”。老婆几次要把它放走,戚大开都没同意。

鹦鹉学舌倒也罢了,问题是戚大开在家里的表现严重影响了儿子,大约是受了他的精神污染,儿子上初中时就开始脏话不离嘴了。上高中后,老婆实在不想让儿子也成为一个脏话坯子,干脆带着他住回了娘家。这样一来,戚大开基本上也就成了孤家寡人。

戚大开对自己的毛病深恶痛绝,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体内隐藏着一个恶毒的歹人,这个歹人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借他的嘴来宣泄对人世间的不满。他决定要和这个歹人斗争到底,但经过一番努力后,他觉得这个歹人实在是太强大了,自己一旦稍有疏忽,就会成为他的傀儡。有一段时间,他认定自己是得了秽语症,但上网查了一下,这种病大多只有儿童期才会有,成人后一般就会自然消失。

听了戚大开深刻的自我剖析,我就主动帮他找病因,尽管我自己也是个“病人”,但我还是急病友之所急。

分析到最后,我初步判断出他的病因所在。

戚大开从小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当中学教师的母亲对他期望值很高,从小对他要求就很严。他上初一的时候,有一次和班上一个男同学吵了起来,双方都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对方的长辈,戚大开还急中生智地发明了几句杀伤力很强的脏话。母亲闻讯赶来,制止了这场眼看要演变成打斗的争吵。回到家后,母亲罚戚大开跪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又带着他来到父亲的坟前,让他发誓,今后再也不说脏话了。

自此以后,很少有人听到戚大开说脏话了,他渐渐成为大家眼里听话的乖孩子了。但没有人知道,正是从那时候起,他说脏话的欲望愈加强烈了,只不过为了遵循母亲定下的戒律,他拼命地压制着自己。

戚大开告诉我,他开始很放肆地说脏话,是在他母亲去世后。

4

现在我再来说说萧海洋。

萧海洋是写机关公文的行家里手,他从乡里的一个文书靠着摇笔杆子,一路摇到了市文明办。据说市里争创全省乃至全国卫生城市的大材料都是出自他手,市里的分管领导对他写的讲话稿基本上是免检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凭着一支“神笔”肯定会把自己的前程画得非常锦绣。事实上,他差一点儿就成为这座城市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了。之所以说差一点儿,就是因为关键时候出了意外。

三年前,萧海洋提拔为文明办副处级调研员的公示贴出来后,市委组织部及时收到了关于他的举报信,举报他在推荐前有拉票行为。证据就是他在推荐前一天,请单位的同事吃了一餐饭。组织部的同志来调查的时候,他觉得很冤枉,自己确实在那天请了客,但那是因为自己在超市买完东西刮发票时,竟然刮出了五千元大奖,大家知道后,都嚷着让他请客的。组织部的人就问,为什么你早不请客晚不请客,偏偏在推荐的前一天请客呢?还问,既然你说没有目的,为什么你在酒桌上频频敬酒,让大家今后对你多多关照呢?萧海洋有口难辩。提拔的事也就此搁浅。

这件事对萧海洋的打击很大,这以后,他就开始集中智慧揣摩到底是谁写了举报信,但想到最后,文明办二十多个人都不能排除嫌疑,甚至包括主任。因为主任是刚调来的,而自己是老主任的红人。这样一想,萧海洋的心态就出了问题,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动物园猛兽区的盲人,身边危机四伏,但又不甘心就此被撕成碎片,他开始盲目地出击了。

表面上看,萧海洋的言行并没有出现丝毫的异常,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上班,兢兢业业地写材料。在大家眼里,他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从来不发一句牢骚。但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写举报信。他先从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入手,对他们一一进行举报。虽然这种匿名信上面很少认真去查,顶多也就初核一下,但萧海洋还是乐此不疲地写。渐渐的他就写上了瘾,举报的范围从单位扩大到社会,举报的内容和形式也丰富多彩起来。

就这样,萧海洋同时扮演了喜鹊和乌鸦的角色,他白天写着歌功颂德的正面材料,晚上就写着揭短抹黑的反面材料。写着写着,他就发现两者之间有着一定的联系,只要把表扬稿中说的反过来写,就有可能是一篇有血有肉的举报信。有一次,他在给省文明办写一个汇报材料时,表扬了某区重视绿化,新建的道路两旁栽满了大树。晚上回到家里,他就开始把同样的素材写成了举报信,举报该区栽大树是不计成本地搞政绩工程,还别出心裁地给举报信加了一个题目:《岂能今人栽树今人乘凉?》。市委书记收到这封信后很重视,做了批示,并在大会上批评了这种好大喜功的现象。萧海洋知道后,倍受鼓舞。

如果萧海洋一直兢兢业业实实在在地写举报信,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他还能揪出几个腐败分子。但遗憾的是,他后来在举报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很多举报信都凭着想当然,甚至还有创作的成分,这就有悖举报者的“职业道德”了。比如市里有位画家,在自己的画展上展出了一幅《群犬闹春图》,萧海洋在参观画展时,数了一下上面的犬,三十六只,正好和市里四大班子的人数(不含挂职的)相同,就随手写了封举报信寄给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说人家影射领导,弄得市文联还专门找那位画家谈话。

市里很多单位的门口都设有意见箱或举报箱,大多数时候,这些箱子都像是结扎后妇女的肚子,总是空空的。但萧海洋每次看见那些箱子,就总想着往它们的空肚子里塞点什么。塞完以后,他就会觉得异常兴奋。有一次,萧海洋一不小心,把写给老婆的保证书丢进了市委宣传部的意见箱里了。前两天,他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一不小心喝多了,是一个当年仰慕他的女同学把他送回家的。刚到家门口就被老婆看见了,和他大吵一顿。老婆醋意很浓,非逼着他写保证书不可。他只好写了,但老婆觉得不深刻,让他重新写。他在办公室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保证书重写了一遍。没想到鬼使神差,居然把它当举报信投出去了。萧海洋身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这要是让部长看到了还得了呀,因为他在保证书里承认自己在见到那位女同学后产生了某些不良的想法,还保证每周和老婆在床上的活动不少于三次。这时候已经下晚班了,他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把宣传部办公室程主任请来,又觉得开不了口,只好走到意见箱前用手晃了晃,但那箱子就像保险柜一样是被焊牢在墙上的,纹丝不动。最后,他只好悻悻而归。第二天一早,他就夹着一条用报纸裹起来的“软中华”,候在宣传部的走廊上。程主任一来,他就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好在都很熟悉,他把烟一放,就请程主任把意见箱开一下。程主任不解,说,你小子不会是魂丢在意见箱里了吧?这箱子好几年都没开过了,上哪找钥匙呀?萧海洋谎称,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喝多了和自己开玩笑,把他的身份证给丢进箱子里了。程主任在抽屉里找了半天,才在一只信封里找出意见箱的钥匙。萧海洋一把就夺了过去。

这件事让萧海洋多少有些警醒,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把自己给毁了。再说,大家要是都知道他有打黑枪的嗜好,那还不群起而攻之呀!尽管由于他做得很巧妙,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老婆都没能发现他的“第二职业”,但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安了。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这种泛滥的举报思维了,但他就是欲罢不能。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只要一进家里的书房,他就像白素贞喝了雄黄酒,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萧海洋终于忍受不了自己的这种阴阳人格,主动去看心理医生了。

5

我开始按照欧阳医生的建议去寻找爱情了。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打算先彻底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刮掉我的络腮胡。对着镜子,我端详着自己的脑袋,发现它就像是一座景色衰败的山,山顶光秃秃的,而山下却是杂草丛生。其实我并不太喜欢自己的络腮胡,在和业彩凤离婚前,我一度有过一个奇特的想法,就是想把络腮胡移植到脑门上,真正做到毛尽其用。为此我还去咨询过整形医生,但人家告诉我,这些胡子移到脑门上是成活不了的,就像山下的麦子移到山顶上肯定会死的。我只好作罢,任凭那些兴旺的胡子在我的腮帮子上泛滥了。

我毅然刮掉了胡子,脸上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然后我穿上那件刚买的休闲西服,又感觉自己年轻了不少。接下来,我就开始物色我的意中人了。

我的第一选择是找一位同样喜欢诗歌的女人,最好能年轻一点。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得到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我当年的一个女粉丝现在居然离婚独居了。天赐良机,我千方百计地找到了那个笔名叫冷溪的女人。她现在在一家保险公司当业务员,虽然三十多岁也不算年轻了,但还是通过各种化妆品在和岁月做着顽强的抗争。当她在保险公司的大厅里看见我时,光亮的脸上立即生动起来,说:郎老师,你还能想起我呀?我强调自己只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她,并婉转地表示如果可能的话,想请她共进午餐。她竟然满口答应了。

走进饭店的时候,我就整理好了谈话的头绪,我准备先和她谈诗,唤醒她当年对我崇拜的记忆;然后再和她谈家庭生活,激活她对自己已故婚姻的不满情绪,最好她能在向我倾诉的时候掩面而泣。这样的话,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可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我的意料,往餐桌前一坐,我很快就失去了说话的主动权。冷溪口若悬河地说起了她的保险事业,重点是介绍意外伤害保险的重要性,让我难以置喙。好不容易菜上来了,我等她把一块五花肉放进嘴里的间隙,很艰难地插进一句话:冷溪,我寡人一个天天躲在家里,买这种意外伤害保险有意义吗?冷溪一听,立刻放弃了对五花肉的细嚼慢咽,她吞下肉块,腾出嘴来向我举例说明,某某宅男在家洗澡被电死了,还有某某光棍在家睡觉被贼杀害了……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她还掏出手机,把她存储的那些意外事件图文翻给我看。其中最蹊跷的是,一个男人早晨起床打了一个喷嚏,结果就断了三根肋骨……

盯着冷溪那张像是装了发动机的嘴,我恍惚了,这就是当年那个害羞地朗诵雪莱诗句的女孩吗?我决定放弃和她讨论诗歌的打算了。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冷溪举着酒杯贴了过来,说:豪哥(这是我首次被人这样称呼),你就买一份保险嘛,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冷溪的眉眼间荡漾出一丝暧昧,我的大脑一热,大方劲儿又上来了,当即就自我加压答应买上两份保险。冷溪喜出望外,立马很熟练地就从挎包了拿出一份合同来,手把手地教我填好后签了名。签完名我就有些后悔了,因为这几千块钱的保险费对我来说还真是个问题。但我随后又安慰自己,如果通过这两份保险能和这样一个美女发展下去,也算值了,大不了将来的受益者是她。我自信地认为,她只要和我待上一段时间,我肯定能激活她的诗意,从而使我俩的生活风花雪月起来。

第二天,我从姐姐那儿借来钱,把保险费缴上了。可过了几天,我连续打了几次电话约冷溪吃饭,她却推说有事,到最后干脆电话也不接了。我心里堵得慌,打电话向戚大开倾诉,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一豪哇,你和这样一个保险女谈感情,那也太不保险了吧!

首战失利后,我的睡眠状况更加糟糕了。那只蚊子也更加嚣张起来,只要我一上床,它就会神出鬼没地缠住我,声音开始变得像小和尚念经那样令人乏味。我经常张开两只手掌,想等它飞进我的伏击圈,然后一举击毙它,但它就是不上钩。等我手举累了,刚放下来歇会儿,它却又冒了出来。我只好胡乱地在空中反复击打着双掌,而即便手掌拍得通红,也没拍掉一只蚊子腿。于是,我只好用灭蚊剂、风油精等“化学武器”来对付它了。但任凭我把身上和家里都弄得异味刺鼻,可那只蚊子好像是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逍遥地在我周围飞来飞去。我不明白那只蚊子干吗老是和我过不去,有本事你去叮干露露和郭美美去呀,她们不穿衣服等着你去叮呢;或者你去叮那些贪官富豪也行啊,他们的血营养高着呢。

我几乎要崩溃了。

找不到爱情我就找女人(当然不是找那种乱七八糟的女人),反正我要想办法分散那只妖蚊对我造成的痛苦。

这一次,我把门槛放低了——只要看着稍微顺眼就行。我就像一只发情的瞎猫一样在这座城市里乱窜一气,最后却连一只死耗子也没碰上。于是我又像是一只饿极了的兔子,把目光盯住了窝边草——我关注的是小区里的一个裁缝铺。这家裁缝铺设在我家对面楼下的一间车库里,我在书房的窗户前,经常能看到那个埋头干活的女裁缝。女裁缝叫小娥,三十出头,圆圆的脸,是从农村过来的。我起初注意这家裁缝铺,并不是因为小娥的那张圆脸,而是她门口放的那些假模特。这些假模特身上大多数时候穿着小娥做出来的衣服,但也有些时候是赤裸着的,这就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情商很高的光棍诗人,更是会浮想联翩。我不知怎么就联想到小娥身上了,一打听,她居然是一个寡妇,丈夫是出车祸死的。我就决定在她身上试试我的魅力。

我去了一趟裁缝铺,让小娥给我做一套唐装。小娥看看我,说:唐装都已经过时了,你还做呀?

现在又时兴梦回唐朝了,我就穿着它穿越一回喽。

你们文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文人?

小区里谁不知道你啊,听说都出过书了。

不多,只出了八本。我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手势。

小娥羡慕地看着我,这就鼓励我和她多聊了几句。言谈中,她对城市生活充满了渴望,她想在城里安个家,还想把女儿接到城里来念书。我觉得,她的理想给了我可乘之机。

我第二次到她铺子里玩的时候,给她带去了一本我的最新诗集《落花流水》。小娥拿在手里翻了半天,说:你这也太浪费纸了,每张纸上就这么几个字,空出那么多。你要是裁缝可就亏大喽。

我解释说:这是诗歌排版的形式决定的。

小娥说:我不懂,只知道你们城里人就是大手大脚的。

我不想和她再探讨这个问题,就开始转移话题,问她最近生意怎么样。她叹口气告诉我,小区里生意难做,要是能在街上开个门面就好了。

临走的时候,小娥叫住了我,说:大文人,能帮我起个店名吗?

我点点头,答应回去帮她想想。回到家里,我一想就觉得很滑稽,我这样一个知名诗人,在邻居眼里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们只有在起名字、写挽联这样的小事上才会想起我来。前不久,小区里的一位富婆居然抱着条狗敲开了我的门,让我给那狗起个名。我问她这狗原来叫什么名字。她说就叫宝贝。我说这不挺好的嘛。她说好是好,就是容易引起误会。有一天晚上,小狗突然跑了,她急得满小区喊“宝贝”。结果把一个五十多岁的醉汉喊来了,醉汉说:别喊了,我这不来了嘛,你喊这么大声,让我老婆听见咋办?我听她一说,笑了起来,然后即兴给她的狗起了个名字:也也。富婆问我干吗起这个名字。我解释说,就是这也好那也好,它好你也好的意思。富婆一听欢天喜地地走了。从此,小区里时常能听到她喊“爷爷”的声音。看着她追着一条狗的后面喊“爷爷”的滑稽样子,我心里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我还是很认真地帮小娥的铺子取了个好听名字:剪云阁。听我解释完店名,小娥很高兴,硬是把唐装的工钱打了折。

一来二往,我和小娥的关系热乎起来,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期间,我帮小娥办过不少事,其中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就是把她女儿弄到城里来上小学一年级。当然这件事还多亏了萧海洋的帮忙,那所学校正在申报市级文明单位,他打了个招呼就办成了。

小娥家似乎有办不完的事,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急需要一场爱情甚至是一场男女关系,来摆脱那只蚊子的纠缠。

但我和小娥最终还是走向了无言的结局。

那天中午,我给她送去治皮炎的药膏。她和女儿正准备吃饭,小桌子上放着一砂锅热气腾腾的骨头汤,而砂锅下面就垫着我送给她的那本诗集。一本伟大的诗集居然派上了如此用场,我顿时感觉到这滚烫的砂锅就像是压在了我的胸口上,我闻到了一股被烫焦的肉皮味。小娥丝毫没看出我的表情变化,当着女儿的面对我说:郎一豪,我们结了婚,你可得把那间门面房让给我做裁缝店哦。还有,你现在住的房子的房产证上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的名字哟。我愣在那儿,心里拔凉拔凉的,等她再想问我什么的时候,我掉转身就走了……

我的爱情之路再次戛然而止。

那只蚊子变本加厉地骚扰着我,其嗡叫声中带有明显嘲弄的意味。

6

我把戚大开和萧海洋约到一家叫“老生常谈”的茶楼喝茶,向他们倒起苦水来。

戚大开听完我的感情遭遇后深表同情,并设身处地地帮我分析起来:一豪,说句老实话,如果只是论长相和处境,女人们不一定能看上你,但你的才华一旦被一个懂你的女人发现了,她一定会视你为珍宝,你俩注定会上演一场现代版才子佳人的大片。

萧海洋冷冷地说:如果真有那样的女人,她肯定病得比我们还严重。

我发起牢骚:是呀,现在的女人太势利了,崔莺莺到哪去啦,蔡文姬到哪去啦,舒婷呢?舒婷怎么也沉寂了?

戚大开继续安慰我:崔莺莺会来的,蔡文姬会来的,舒婷也不会老去的。

我倒完苦水后,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但就在这时,戚大开和萧海洋也分别叹起苦来。原来,他们的情况也没见好转。

按照欧阳医生的建议,萧海洋平时在人群中可以适当地发发牢骚,省得他憋着一肚子气晚上乱写举报信。萧海洋经过慎重考虑,本着不伤和气的原则,试探性地发起牢骚来。他选择的话题是雾霾,因为这是大家同仇敌忾的东西。他开始抱怨起雾霾来,列举出雾霾对人体的种种伤害。他的知识面让同事们很是折服,有人就夸他,说想不到他不仅能写,还这么会说。萧海洋受到鼓励后就控制不住嘴了,平时积压在心中的块垒就喷发出来了,随后就由天灾说到了人祸。他指着几个有私家车的同事说:你们都是雾霾的帮凶,有几个钱就嘚瑟着买车,其实这是害人害己啊!如果说萧海洋牢骚只是得罪一下同事,那倒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他最后竟然说到领导头上去了。他说市里最近建造的一个大型养牛基地简直就是雾霾基地,因为最新研究表明,牛屁是雾霾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以证明,引进这个项目的领导的脑袋极有可能是被门挤了。

萧海洋越说心里越畅快起来,有了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但话很快就传到主任的耳朵里,主任立马找他谈话,说:海洋啊,你最近怎么啦?你过去可一直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呀,怎么也学会瞎咧咧了?你知道说这种话的后果吗?

萧海洋尴尬地站在那里,僵硬地点着头,直到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确实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的发泄疗法刚刚开了个头就夭折了。

一招不灵,萧海洋又想到了欧阳医生教他的另外一招,就是晚上在家和老婆一道看电视,一直看到筋疲力尽为止,不让自己有时间和精力来创作举报信。

萧海洋的老婆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不喜欢看言情剧,只喜欢看抗战剧。萧海洋只好陪着她看。刚开始几天还好,他总是能在电视里传出的枪炮声中迷迷糊糊地打发着时间,没再偷偷写信。但再看下去就不行了,因为那些剧情越来越雷人了:一个抗日英雄一掌就将一个鬼子少佐的头打得像陀螺一样在颈脖上转圈;一个被鬼子轮奸的女人突然凌空飞起,裤子自动穿好了,然后有如神助地瞬间杀掉了几十个鬼子;还有一群女人竟然光着身子向八路军战士敬礼……萧海洋实在是受不了,忍不住走进书房奋笔疾书,他要向有关部门举报那些变态的导演。这样一来,他乱写举报信的毛病又被诱发了,而且大有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架势。

萧海洋的毛病没有治好,戚大开也好不了哪儿去。

欧阳医生给戚大开的建议是,每次他要控制不住说出脏话了,就应该及时惩罚一下自己的肉体,提醒自己管好自己的嘴。戚大开采纳了她的建议,每次只要一说出脏话来,他就把手伸进裤兜里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这种方法本来还有点效果,但有一天晚上他老婆回家了,事情又出了岔子。

那天是他和老婆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老婆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就回来,而且还做了一桌菜在家等他。戚大开回家一看,非常感动,当即在心里发誓要痛改前非。那天晚上吃饭,他和老婆分喝了一瓶干红,谈话也一直在温馨的气氛中进行,戚大开自始至终都没蹦出一个脏字来。老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一直放在裤兜里,不停地掐着自己的腿。她对他浪子回头的表现还比较满意,说:大开,祝贺你终于脱胎换骨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婆主动提出要和他温存。而当戚大开迫不及待地把衣服脱光后,问题就来了。老婆看见了他大腿上的乌青,在认真审视了一番后,就断定是戚大开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和别的女人搞上了,而且搞得还疯狂变态。因为她认定戚大开并不缺少愿意为他献身的女粉丝,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闹开来。戚大开为了证明腿上的乌青确实和“治病”有关,就掏心掏肺地说:我掐腿真的就是为了警告自己不说脏话,事实证明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了,现在就连家里的鹦鹉也不说脏话了。他刚说完,外面那只鹦鹉就开了口:他妈的、他妈的,不说了、不说了……老婆一听就吼了起来:戚大开,你就撒谎吧,你听听,你那只破鸟可比你诚实多了。戚大开怎么解释也没用,一下子就心烦意乱起来,老毛病又发作了,突然就破口大骂起来,脏话就像是零存整取的钞票一样从点钞机里刷刷就出来了。结果,老婆连夜摔门而去。

听完他俩的叙述,我安慰他们说:你俩比我好多了,你们骂完了、写完了,还照样睡觉,照样工作,而我呢,被那只该死的蚊子弄得吃不香睡不着,诗也写不下去了。戚大开听我这么一说,反过来安慰我说:我俩的问题比你严重多了,你只是伤害自己,而我们伤害的是别人。我敏感地说:你的意思是我连伤害别人的能力都没有了?萧海洋马上插话说:戚教授的意思是,你是先害自己再害……哎哟,你就别计较喽,反正我们都是害虫……于是,三人笑成了一团。

通过这次交流,我们初步认可了戚大开的说法,那就是在我们的体内存在着一个“隐形的自我”,而这个“我”常常又是我们无法控制的。

为了努力控制住这个“我”,我们决定再去找一次欧阳丁香。来到“丁香雨”后,欧阳医生的女助理告诉我们,她的老公得了重病,这段时间她一直陪在医院里。我们感到有些吃惊,就纷纷问起了有关情况。女助理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向我们说起欧阳和她老公的故事。

欧阳和她的老公乔马从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同学。从中学时代开始,欧阳就非常仰慕多才多艺的乔马,上了大学后,在欧阳的主动下,俩人共坠爱河。但欧阳的父母知道后坚决反对,主要原因是两家的门户差异太大。欧阳的爷爷是个将军,她父母也都是军官,乔马却出自穷困的农村家庭。为了阻止他们的爱情,欧阳的父母连哄带压把女儿送到美国留学去了。而乔马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本市的一所民办中学教书。两人的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尽管欧阳还是不停地通过书信和网络与乔马联系,但他已经有些自卑了。后来,乔马所在的那家民办学校倒闭了,他只好四处奔波去找工作,最后在一家私人博物馆里谋得一份当讲解的差事。这家博物馆的收藏很特别,专门收藏古尸和古尸身上的物件,看上去就像个太平间。但乔马好像对那里很适应,只有对着那些古尸,他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丝光亮来。这期间,他断绝了和欧阳的一切信息来往,也拒绝了别人对他婚姻的关心,整个人变得怪怪的。

而就在乔马抑郁消沉的时候,欧阳丁香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原来,她为了心爱的人放弃在美国的事业,回到了他的身边。刚开始,乔马对欧阳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相反,还在继续躲避着她。而欧阳却天天往博物馆跑,并利用自己学到的心理学知识小心地疏导着他。慢慢地,乔马的脸上终于灿烂起来了。最后,欧阳冲破家庭和世俗的阻力,毅然和他结了婚。欧阳丁香用爱情拯救了沉沦的乔马,乔马自然也十分珍惜妻子的爱,每天晚上都要烧上几个菜等妻子回来。吃完饭,两个人就沿着护城河的情人堤散步。欧阳沉醉在丈夫给她营造的温馨当中。

但天有不测风云,丈夫突然发现患上了胰腺癌,欧阳一下子从幸福的云端里跌落下来,整个人就蒙了。

我们三个赶到医院看望了乔马。只见他全身插满了管子,眼睛深深地陷在了眼窝里。欧阳脸色苍白地守在一旁,看见我们,眼泪就下来了。我们说了一堆没用的安慰话,最后心情沉重地离开了病房。欧阳追出来送我们,在走廊上,她问我们最近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实在不想打扰她,都缄了口。欧阳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我给你们下的方子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吧?

我们只好都点点头。

欧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对不住你们啦,我也只有这点能耐了。

萧海洋说:你就别管我们了,还是先把乔老师照顾好吧。

欧阳默立在那儿,人显得憔悴而恓惶,和一个知名心理医生的形象很不吻合。

在回去的路上,戚大开有感而发: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言的苦呀!

萧海洋自言自语地说:难道心理医生也要看心理医生呀?

路边的一家商铺里传出孙楠唱的《拯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潜伏在你的伤口……

7

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已经被雾霾牢牢地控制着,太阳就像个退隐的长老,已经失去往日的威严,只是偶尔露一下苍白的脸以示自己的存在。一些坏消息就像蝙蝠一样开始在城市的缝隙里飞窜,股票跌停、官员自杀,还有刚刚修好的立交桥就发生了严重车祸……我们开始考虑要逃离这座城市,哪怕是暂时的离开。

“十一”长假,我们共同谋划了一次出游,地点是皖南山区,方式是自驾游。车子是戚大开的私家车,他和萧海洋轮流开。当车子从收费站的门洞驶入高速公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我们的城市,突然觉得我们就像是被它那张大嘴吐出的几枚枣核,心中不免有些惶然。

第一站是九华山。进了山门一看到处是人头攒动,我们就先找了个小旅社住了下来。吃过晚饭,我们决定趁晚上人少,上山去转转。于是,三个人打着手电筒,沿着山道拾级而上。中秋旁边的月亮一尘不染地挂在天际,营造出一派“明月松间照”的景象来,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中呢喃,衬托着山林间的寂静。这与我们那座城市的喧哗简直是异如天壤。似乎是不愿打破这种难得的寂静,我们一路无语。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一座寺庙前,抬头一看,门匾上写着“祗园禅寺”几个字。戚大开忽然心血来潮,提出要进去找个高僧请教一下。我和萧海洋跟着他刚走到庙门口,就见一个僧人双手合一拦住了我们,说:施主,本寺已经歇息,有什么事明天来好吗?戚大开赶紧告诉他,我们是慕名而来,有要事要见一下方丈。僧人依然不温不火地拒绝了我们。就在我们准备离去的时候,昏暗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静竹,让他们进来吧。静竹带着我们来到一间禅室,我们看到一个面目清癯的老僧人坐在那里。静竹介绍他就是方丈。让座后,方丈问:施主夜晚造访,有何见教?戚大开就把我们心里纠结的事向他做了大致的介绍,并请他指教。

方丈闭上眼睛用手数着胸前的佛珠,说:一念觉悟佛在心,一念迷惑魔在心,心魔所致啊!

戚大开急切地问:大师,怎么才能祛除心魔呢?

方丈说:魔由心生,还需心灭。魔之业障,还需佛之加持。

我听了似懂非懂,插话说:到底怎么才能灭去心魔呢?是封杀好呢,还是赶走好呢?

方丈睁开眼睛对我说:这两种方法皆不是上乘之举,最高境界是让魔转化成佛。

戚大开还想再问下去,方丈已经站了起来,说:施主,时候不早了,老衲要歇息了。你们都是聪颖之人,只不过暂时遇到业障,迟早会顿悟的。

下山的路上,一直没说话的萧海洋说:这老和尚说得也太玄乎了吧。

戚大开却似有所悟地说:这就是禅机呀!

下了九华山,我们又一路漫游起来。皖南的山水清新宜人,特别是在轻柔的氤氲中,宛如仙界。而那些古村落又让我们仿佛穿越到从前。无论是看到的,还是感受到的,似乎都超越了现实。在那些亦真亦幻的景象面前,我时常莫名其妙地就流泪了。这几天,我奇怪地发现,那只蚊子的叫声变得孱弱起来(尽管我感觉它还是一路黏着我),我的睡眠也好了许多。

当我们在一个叫査济的古村庄住下时,我终于忍不住诗兴大发,当天晚上我就开始了组诗《皖南——我来迟了》的创作。临近半夜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前两首诗的创作,便想着要和戚大开、萧海洋去分享。正要出门,戚大开却主动过来了,兴奋地对我说:一豪,这次我可有了大的收获,回去后我要做一场关于古徽州才子佳人的专题讲座。我就问他,徽州的才子佳人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说:有呀!我讲座的题目都想好了,就叫《错位的徽州才子佳人》。徽州的才子不但重文而且重商,这就决定了大部分才子的人生走向并非学而优则仕,而是错位在了官商财气之间,淡去了一份儿女情长。而徽州佳人却因为男人的错位而错位,她们不再是花前月下的美人,而是独守空房的怨妇……戚大开的话让我想起流传在徽州的一个故事:一个新婚少妇在丈夫远行后,靠刺绣度日,每年将余钱购得一枚珠子,用彩线穿起来,叫“纪岁珠”。年复一年,妻子的生命在等待中消磨。等丈夫回来后,她已经去世三年,留下一串长长的珠子,晶莹如相思泪珠。后人为此写下“珠累累,天涯归未归”的诗句……从这个故事中,我真正体会到徽州女人的艰辛。她们何尝不在经受着心魔的煎熬呢?但她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对心魔的强力封杀。有些年轻的寡妇为了扼杀由视觉带来的不洁念头,竟然残忍地用一枚烧红的银针刺瞎自己的双眼,在永远的黑暗中固守着一个贞女的信念。她们对付心魔的手段让人望尘莫及。

我和戚大开越说越感慨,声音不觉就大了起来。隔壁的萧海洋听见后,也走了过来。我看他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就说:你小子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想写信举报我们呢?萧海洋说:这几天,我不想写别的,只想把皖南山区村庄布局和建设的特点总结一下,或许对我们市里的美丽乡村建设有借鉴作用呢。我说:你小子这趟没白来,终于改邪归正喽。

看来这次皖南之行,我们三人的症状都有所缓解了。

査济是我们皖南之行的最后一站,我们在离去的那个上午依然有些不舍,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巷走着。在一个长满花花草草的小院里,我们看到一个穿着对襟大褂的老头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石凳上的一个象棋盘,好像是在琢磨一盘残局。我好奇地走进去,站在一旁看了起来。老人也不说话,眼睛始终不离棋盘。我忍不住问:老先生,怎么没看你动棋子呀?老人抬眼看看我,和蔼地笑了一下,说:这盘棋我已经看了好多年了,我从来就没想到要把它下完,而是在想这棋局是怎么下到这份儿上的。我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又遇上高人了。

出了老人的院子,我又走进对面一家专卖奇石的小店里。戴眼镜的店主迎上来,热情地向我介绍起石头来。我挑了一块案几石,付钱的时候,顺便向他问起对面老人的情况。店主笑笑,说:你算是问对人了,老莫可是我的石友呢。

据他说,老莫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机关干部,后来因为受不了机关里的是是非非,一气之下辞职下海了。但没想到,商场更不消停。他先是做钢材贸易,成天是求爹爹拜奶奶,一张热脸尽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贴。后来他又经营起一家鸡窝矿,更是穷于应付。他既要应付上面检查,还要应付群众找茬,而最伤脑筋的就是要提防周边同行的算计。有好长一段时间,老莫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生怕自己被人暗算了。后来,他干脆家也不回了,索性就住在了矿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必须在卧室门口拴上两条藏獒才会稍微踏实一些。由于忙于所谓的事业,老莫渐渐疏忽了家人。有一天,儿子到矿上来找他,竟然不小心被车子撞了。而肇事车辆正是老莫矿上的大货车。老莫赶到现场的时候,儿子已经死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旁是一只变了形的饭盒,里面装着老莫最爱吃的酱肉……

儿子死后不久,老莫的妻子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老莫一下子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了,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事都是本末倒置毫无意义的。在办完妻子的丧事后,他就将鸡窝矿给处理了,把自己的大部分资产都捐给了慈善机构,然后开始四处云游,打发着内心的痛楚和郁闷。十年前,他落户查济,就此过上了这种“悠然见南山”的生活。看他现在这种闲云野鹤的样子,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人生的大起大落。据说,老莫还有个女儿定居在加拿大,一直想让父亲过去共同生活,但老莫拒绝了。

老莫的故事让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能将心中的魔转化成佛的人。而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又是何其艰难哪。

皖南的美景陶冶了我们,皖南的奇人也感染着我们,在回来的路上,戚大开的车里一直播放着一首神秘的佛乐,让我们感觉超然物外。

8

可是回到我们所在的那座城市不久,我又旧病复发了。

那只蚊子再次强烈地侵入了我的生活,它像个阴谋家一样算计着我,声音中分明带有自鸣得意的意味。我经常能感觉它停在了我的脸颊上,为了能够将它拍死,我不惜狠抽自己的嘴巴,但即使我将脸打肿了,还是让那只狡猾的蚊子躲了过去。有一次,我迷迷糊糊感觉那只蚊子又落在了我的脸上,但这次我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耐心地等着它将尖嘴插进我肉里吸血的那一刻。我始终认为,蚊子和人一样,在饕餮的时候是最容易放松警惕的,要不然杨子荣也不会趁座山雕搞百鸡宴的时候上威虎山了。我一定要把握战机,一举击毙那个大吃大喝的家伙。果然,蚊子开始吸血了,我感觉我的血液就像果汁一样通过一根吸管被吸掉了。我毫不犹豫地一掌打了下去,一阵疼痛过后,我用手在脸颊上搓了起来,感觉手心里全是蚊子的尸体。但等我彻底清醒后,我才发现,那些被我误认为蚊子尸体的东西竟是我的络腮胡的胡茬子。原来,在我不经意当中,那些胡子又疯长了起来。

就在我想方设法准备和那只蚊子做一次彻底的了断时,传来一个消息:业彩凤和他们银行的一个副行长结婚了。那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啃着一只“乡巴佬”鸡翅,接到过去参加婚礼的老同事的电话后,一根鸡骨头就横在了我的喉咙里。我不明白,业彩凤怎么会嫁给那个可笑的家伙呢?那家伙年轻的时候也曾追求过业彩凤,当年业彩凤压根儿就没把他当盘菜,还常常在我跟前提及他追求她的种种不耻之举,这让我在对他气愤之余产生了一种优越感。而现在轮到我失落了,那家伙成了副行长兼我前妻的现任丈夫了,可以说是官场嘚瑟、情场得意了。我在银行工作的时候,他是办公室的一名副主任,成天屁颠屁颠围着行长转。他有个“折叠椅”的绰号,就是见什么人身体就自然折叠到什么角度,见到行长,他自然就折成了九十度了。他随身带的包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药品,耳扒牙线指甲钳,眼药胃药感冒药,等等(我还怀疑有没有伟哥和避孕套之类的东西),当然这些都是为行长准备的。我亲眼看到行长在一次大会结束后,头只是不经意地抖了几下,“折叠椅”就及时掏出耳扒递了过去,行长接过耳扒很陶醉地掏了起来。“折叠椅”虽然很会来事,文字功夫却很差,在擅长文字的办公室主任被省行调走后,他纠结自己能否顺利接班。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以长补短的机会。行长的父亲正好去世了,他忙前忙后不说,还在灵堂里哭得如丧考妣,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他的哭声终于彻底打动了行长,不久他就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办公室主任。本来我和他并没有什么过节,但他在听说行里要把我调到办公室搞文字工作的时候,却坚决反对,还把我曾经写的一首愤世嫉俗的诗送给行长看了。行长皱着眉头看完我的诗后,立即断定我是个有文艺细胞的危险人物,怕我这头狼在他身边嚎出什么事来,就取消了调我到他身边的打算。我知道后,就想去找“折叠椅”理论,但业彩凤拦住了我,让我别和这种小人计较。在我与业彩凤恋爱和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折叠椅”始终是我们俩茶余饭后谈笑的对象。但万万没想到,她现在居然嫁给了他。

我在努力排除那根鸡骨头的同时,突然想到,难怪那只蚊子这几天叫得那么得意了。我开始抱怨起业彩凤,你怎么就不能有一点徽州女人的境界呢?人家是“珠累累”,你却是“人累累”。找了一个丈夫又找一个丈夫,你不是“人累累”,是什么?尽管我并不后悔和业彩凤离婚,但她对自己婚姻的选择还是让我耿耿于怀。业彩凤啊业彩凤,你可以不再喜欢诗和写诗的人,但你也不能一下子变得那么没品味吧?

我开始怀念在皖南的那些日子了,真想就像老莫那样抛开烦恼,隐遁世外。

戚大开和萧海洋回来后,也和我一样还了原。我们三个难兄难弟没事就泡在一起海聊,只有聊到兴头上,我们才会忘记自己是个“病人”。

但时间不长,我们就发现了交叉感染的问题。戚大开学会了我的清傲和虚空,不再到处讲课捞钱了,他甚至打算停掉电视台的讲坛了。萧海洋学会了戚大开说脏话的毛病。过去晚上写举报信的时候,只是默默地伏案疾书,现在却边写边骂起来。有几次,差点让老婆知道了他的隐私。

而我竟学会像萧海洋那样搞举报活动了。我住的对门有一家家庭棋牌室,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本来我对它的存在熟视无睹,但有一天,我突然就看着不顺眼起来,就给派出所打了个举报电话。派出所的人却说,这种以娱乐为主的棋牌室,他们一般不管;我又给环保局打了个电话,环保局说麻将声产生的声响还够不上他们出面处理,让我找物业去处理;找物业,物业说收物业费比联合国找美国收会费还难,他们正准备撤退呢;我不死心,就又给棋牌室的行业归口单位文体局打了个电话,而文体局的人说棋牌室早就放开了,不需要持证经营了。一圈电话打下来,居然没人理睬我,我才体会到举报事业的艰巨性。于是我干脆写起举报信来。信是直接写给市长的,我把棋牌室以及公安、环保、文体等部门一股脑告了上去。终于引起了重视,几个部门组成的联合执法小组检查了这家棋牌室,并现场宣布停业整顿。事后我才知道,这家只有两张麻将桌的棋牌室是一对下岗夫妇开的,而在被取缔后,夫妻俩就开始干起了捡垃圾的营生。我于心不忍,为了表示歉意,总是偷偷地在他们家的门前放上几个矿泉水瓶之类的东西。

我把我举报和举报后的心理和萧海洋说了,萧海洋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我遇到的狗血事比你纠结多了。他告诉我,就在前不久,市委宣传部要对各单位中心组学习情况进行一次检查,按照检查要求,单位领导班子成员除了要提供足够字数的笔记,每人还要撰写两篇心得体会文章。萧海洋一看文明办领导们写的那些体会文章都比较空洞,就怀疑他们是从网上下载的,于是就忍不住向市委宣传部长举报起来。结果,部长就把那封匿名举报信批给了文明办主任,要求立即整改,并表示要亲自来检查学习情况。主任接到部长的批示后,立马把萧海洋找来,让他帮自己写两篇有血有肉的体会文章。萧海洋只好把任务领回去了。而紧接着,几个副主任也分别来找他帮忙写文章,弄得萧海洋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好不容易把那些材料写好交差,他准备回家好好睡一觉,主任又让他就举报信反映的情况写一份整改材料,还要求一定要写深刻一点。萧海洋只好再次疲惫地趴在了电脑旁,但没敲多少字,那些字就像是蝌蚪一样,在电脑屏幕上游走起来……

听了萧海洋自找麻烦的举报经历,我笑了起来,说:你小子没想到扔出去的石头会弹回来砸了自己吧?萧海洋发牢骚:妈的,难道我反映某个人有病,就要我帮这个人把病看好了才行?

就在我们感到有些难以自拔的时候,媒体报道出,我们的周围出现了一些更加让人匪夷所思的病例。一个富婆在一家饰品店偷手机挂件被店主发现了,店主让她打开她的拎包把挂件拿出来,她一气之下,竟然将自己的苹果土豪金砸在了地上。纷争中警察过来了,打开她的爱马仕一看惊呆了,里面尽是些廉价的手套、袜子和裤头之类的东西。富婆被带到派出所后,承认自己是偷东西上了瘾,如果一天不偷就会出现心慌气喘眩晕等诸多症状。警察在对她训诫后把她放了,而就在她老公开着奔驰来接她的时候,她却顺手牵羊,拿走了派出所的几个纸杯。

还有一个家境很好子女也很孝顺的老头,经常化装成乞丐在街上乞讨。他乞讨的东西很特别,不要吃,不要穿,更不要钞票,只要别人吸剩下的半截香烟。而子女们给他买的整条的好烟,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最离奇的病例是,一个农村老太太自从被儿子接到城里居住后,就迷恋上了吃泥巴。她的两个裤兜里装满了土坷垃,没事就往嘴里塞,就像是城里人吃口香糖。家里花盆里的泥巴都让她吃得差不多了,她便到小区里四处去找泥巴吃。儿子没办法,只好将老太太送回农村老家,而回去后,老太太立马就不再吃泥巴了。

鉴于上述病人的病情比我们严重多了,我们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一些,甚至还有些庆幸,就像肝炎患者见到肝癌患者一样。

9

我们三个约定,每个礼拜六的下午要到澡堂泡澡。我们常去的那家澡堂叫“改变你我”,虽然条件不是很好,但名字却很吸引我们。我们喜欢泡在热水里闲聊,那是一种透彻心扉的放松。

但这个约定的下午,萧海洋却一直没来。我们三个人当中,唯一过着正常家庭生活的人是萧海洋。我真是有些佩服他,做这种高危地下活动,居然在单位和家里都瞒得严严实实。

看萧海洋没来,我就想打电话给他,但戚大开说:别打了,人家不像我们,夫妻俩恩爱着呢,难免总有些事情吧。

泡完澡,我和戚大开在街上闲逛着。走到国庆路口的时候,发现萧海洋拎着一个大蛋糕迎面走来。我叫停他,说:萧海洋,难怪不和我们去泡澡了,原来是为了给小情人过生日呀!

萧海洋说:真对不起,今天是内人生日,走不开呀。

戚大开说:我们今天倒要看看你这蛋糕是给哪位内人买的。

萧海洋急了,说:你们如果不信就随我一道回家,正好我今天买了好多菜呢。

我和戚大开就稀里糊涂跟在萧海洋后面走着。萧海洋没有带着我们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一家背街的老庙黄金店。在店门口,他说要帮老婆选一条金项链,我们只好跟着他进去了。

店里很冷清,只有一名女营业员和一名保安。女营业员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长得虽然不是很出众,但一张白净而细腻的脸看上去很舒服。她在给萧海洋挑项链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柜台内的一张板凳上放着一本书,仔细一看,竟然是我的那本《落花流水》。这时候,营业员也认出了我,惊喜地说:是一嚎老师吗?真的是你呀!

我点点头说:你认识我?

那当然喽,我听过你的讲座,还收藏了你所有的诗集呢。她说着从凳子上拿起了那本诗集。

我一下子愣住了,想不到现如今竟然还有这样的文学女青年,就问她:你也喜欢诗呀?

对对对,尤其喜欢您的诗。她说着就朗诵起我的诗句来:落花时节我流泪了,但我的泪水里没有悲伤只有感动,因为我看到了一种情投意合的场景,落在溪流中的花瓣是幸福的,亦如落在情人怀里的娇娘……

我被眼前的这个女人感动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没遇到过一个真正崇拜我的人,现在终于出现了,而且还是个美女。我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就像一个被冤假错案折磨了大半辈子的人,有朝一日被洗清了罪名一样。我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业彩凤、冷溪和小裁缝等诸多女人的嘴脸,这些俗头俗脑的女人和眼前这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女人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顺便打听了一下,她叫田雨苇——一个从少女时代就沉醉在诗里、而且直到现在还难以自拔的女人。事后我还知道,田雨苇还是个剩女。

我盘算了一下,就觉得今天是我最幸运的日子了,因为有人帮我证实了自身的价值。

但仅仅隔了几十秒钟,我的感觉就天地倒转了,原来倒霉的事不期而至了。

就在我和田雨苇酣谈的时候,外面突然闯进来一胖一瘦两个戴口罩的男人(以下我将称他们为胖匪和瘦匪)。胖匪一进门就掏出手枪,把我们三人以及田雨苇和保安全部逼到一个角落。而瘦匪则用一把铁锤狠命地砸着柜台的玻璃。我注意到,田雨苇在后退的过程中,机警地按动了柜台一侧的报警器。

瘦匪在将大量的黄金首饰装进挎包后,就招呼同伙撤退。这时候,保安突然冲上去抓住了胖匪持枪的右手,两个人扭打起来。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瘦匪窜过来一锤子砸向了保安的脑袋。保安让了一下,铁锤砸在了他的嘴角处,顿时鲜血就从嘴里喷了出来,他摇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胖匪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对瘦匪说:不好了,警察来了。正说着,门外的警察就用喇叭喊了起来: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趁你们现在还没有造成更大的恶果,放下武器走出来吧!

胖匪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慌乱,赶紧上去按电动卷闸门的按钮,但不知怎么门只放下一大半就停了下来。瘦匪一把扯下口罩,露出狰狞的面目,对胖匪说:慌啥,就你这瓜■样还咋干大事?他让胖匪继续看着我们,自己则冲着门外喊:老子既然干了,就没想过被你们抓活的,有本事开枪,老子这里还有六个垫背的呢。

胖匪点了一下人数,不满地说:你咋还把我也算上了?

瘦匪吼道:都啥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

这时候,外面又喊:抵抗是毫无意义的,争取宽大处理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瘦匪从包里掏出一把和胖匪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枪,对天花板开了一枪,说:你他娘的少废话,快给老子弄辆车来,要新的,没上牌照的。

外面沉默下来了。

在僵持中,暮色悄然临近了。胖匪将我们赶到后面的一间值班室后,就持枪坐在门口守着。他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我用我刚从欧阳医生那儿学到的心理学知识,知道这算是一种紧张的微表情,于是就劝他:兄弟,你还年轻,何必走上这条道呢?你要是能放我们一马,我们会给你做证的。胖匪持枪的手有些颤抖,语气里含着一丝无奈:我们也是没法子呀!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待着,我们也不想把你们咋样。等会车来了,只要你们当中有一个人陪我们就行了。你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一下,到底推荐谁。他的话,让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

保安嘴里的血还在淌,估计是牙齿被砸掉了。田雨苇掏出纸巾一边给他擦着血,一边向我们介绍起他来。保安叫叶涛,原先是一名很优秀的刑警,破获过不少大案,后来竟然因为违反纪律被辞退了。说起他被辞退的原因,还真有点亏。三年前的一个春节前,叶涛在城里打工的几个老乡找到他,说他们在一个砂场打工,老板不但克扣他们的工资,还找人威胁他们。叶涛出于同情,立即就帮他们去找那个老板。没想到那个老板根本就不买账,还弄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围攻叶涛。那天,叶涛恰好刚执行完一个抓捕任务,身上的配枪还没上交。在拉扯当中,腰上的手枪不小心暴露了,那帮人就过来要抢枪。叶涛情急中一拳将一个马仔的鼻梁差点打折了。这件事发生后,叶涛主动向分局领导写了检查,并承担了伤者所有的费用。而那个老板倒也没有太计较了。市局最后给叶涛一个记过处分。按说,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但接下来却出现了关于叶涛的举报信,这些内容相同的举报信很快就飞到了市里和省厅有关领导的手里,矛头集中到一点——就是叶涛持枪帮人讨债。最后,叶涛莫名其妙地就被当作害群之马辞退了。

听了叶涛的故事,我唏嘘不已,就问他是否知道是谁写的举报信。叶涛摇摇头说: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戚大开在一旁愤愤地说:这种小人也太可恶了!我看了一眼萧海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光显然在回避着我。我想叶涛的遭遇对他这个乱写举报信的人也许震动很大。

我们在相互交流中缓解着紧张的情绪。这时候,瘦匪突然闯了进来,而胖匪看他进来后,赶紧去了店堂,接替他和警察交涉起来。瘦匪的脖子上乱七八糟地挂着多根金项链,样子看上去挺滑稽,但他显然比胖匪凶多了。他站在那里,目光险恶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戚大开的脸上,说:哈哈,原来你就是那个在电视里说才子佳人的家伙呀,老子总算找到你了。

戚大开说:你找我干吗?

老子找你算账,我女朋友就是因为喜欢看你的烂节目,结果跟一个能当她爹的老才子跑了。那个老狗日的用一张破嘴和一根假项链就把她给骗走了……哈哈,老子今天有这么多真项链了,全是四个九的!瘦匪用手摆弄着脖子上的那些项链,就像是抓着一大把蚯蚓。

戚大开说:你女朋友的选择也许是对的,跟着你项链肯定是戴不成,也只有戴手铐的份儿。

瘦匪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死到临头还敢顶嘴,老子今天非撕了你这张臭嘴不可!

瘦匪满嘴脏话,让人听了实在受不了。我说:这位大侠,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人家可是大学教授呢。

什么鸟教授,白天是教授,晚上是野兽。瘦匪用枪指着戚大开说:你他娘的糟蹋过多少女学生,快说,不然老子先拿你试枪。老子杀过几个人,但还从来没杀过一个文屁冲天的人呢。

瘦匪用枪指着戚大开,做出要扣扳机的动作。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别别别,我也是个文人啊。

瘦匪鄙视地看着我,说:你他娘的长得就像鼓上蚤似的,还冒充文人?你要是文人,老子就是文豪。

他的鄙视一下子激怒了我,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个文人,我一把拿过田雨苇手里的那本诗集,向他展示出封面上我的照片。

瘦匪夺过书一看,说:狗日的还真是个诗人呢,看来也不是啥好鸟。那好,我就先给你个机会。

我说:你想干什么?

他将书的封面撕了下来,递到我面前,说:你把这张封面吃了,老子立马放你走。

见我不动弹,他就用枪顶住了我的额头。我头上的汗顿时就冒了出来。说老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田雨苇在场,我很可能就会把那张印有我头像的封面撕碎了放在嘴里嚼烂。但田雨苇就在我的身边,我不能让我唯一的粉丝失望,于是我努力保持着视死如归的样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起来。我突然没来由地想到,我在冷溪那儿买的两份保险眼看着就要兑现了,而我的姐姐在拿到理赔后,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的。而在我死后,冷溪一定会将我作为一个案例,不厌其烦地讲给她的顾客听的。悲哀和恐惧就像一把钢钳一样夹住了我。

瘦匪可能把我僵硬的姿势理解成一种对抗,一下子就暴怒了,用枪头不停地点着我的脑袋,一次比一次重。就在这时,田雨苇嗖地窜了过来,一把夺过瘦匪左手上的封面,并用身体挡在了我的前面。我没想到一个弱女子在生死关头能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来,冰凉的心中顿时涌过一阵热流。

瘦匪愣了一下,对田雨苇说:你这个臭婊子,还想冒充女大侠是吧?说着就用枪柄恨恨地砸在她的头上。鲜血迅速顺着田雨苇的发际流了出来,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我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萧海洋开了口:在女人身上撒气算啥好汉?

瘦匪一听,上去就是一脚,踢在萧海洋的胸口上,萧海洋从椅子上翻落下去。瘦匪用枪指着在地上呻吟的萧海洋说:你敢多嘴,老子今天就先杀了你。说完就要扣动扳机。千钧一发之际,保安叶涛冲了上来。

砰的一声枪响,叶涛身体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我和戚大开共同扑向了瘦匪。紧接着,萧海洋和田雨苇也扑了上来。我们将瘦匪紧紧地压在了身下。而店堂里的胖匪听到声响后,立即赶过来驰援同伙。

就在情况十分危急的时候,几名特警强行冲了进来。胖匪刚进值班室,就被一颗子弹撂倒了。接着,瘦匪很快就被两名特警制伏了。

我抱着满脸是血的田雨苇走出了店门,外面站着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大量围观的群众。当我把田雨苇送上一旁的救护车后,她贴着我的耳朵说:郎一豪,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的……今天我终于找到花瓣落在溪流中的感觉了……

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我们是在当天晚上到公安局做笔录时,才知道叶涛已经牺牲了。萧海洋听到这个消息后,嚎啕大哭起来。我和戚大开也哭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这样悲伤地哭过了。

10

我和田雨苇恋爱了。由于有了之前的铺垫,我们的爱情迅速升温,我甚至有了初恋的感觉。我这条溪流变得欢快起来,带着田雨苇这枚脱俗的花瓣,一路奔向诗意盎然的景色里。

那只古灵精怪的蚊子也不再猖獗了,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即使偶尔在我面前出现,也只是无声地滑过,大有“扇一扇翅膀不带走一滴鲜血”的意味。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我终于信手拍死了一只蚊子。我不知道这只躺在血泊中的蚊子,是不是那只一直在纠缠我的蚊子,但从此以后,我不再被蚊子骚扰了。

就在我摆脱蚊子纠缠的同时,戚大开和萧海洋也分别走出了各自的阴影。

戚大开不再不由自主地说脏话了。他说,当人质期间,那个瘦匪的满嘴脏话对他刺激很大,所以他现在每说一句脏话就会想到那个面目可憎的瘦匪。而对瘦匪形象的强烈排斥,导致他不再说脏话了。

其实,我知道他不说脏话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被困金店的那天,他的老婆儿子都闻讯赶来了,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他老婆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大开,你一定能平安回家的,只要你平安回家了,哪怕我和儿子继续生活在你的骂声中。戚大开事后把这条信息从手机里调给我看的时候,眼圈竟然有些发红。我想,这短短的几句话对他触动是非常大的。

萧海洋是在这次事件中受到震动最大的人。道理很简单,叶涛是为了保护他而牺牲的,而正是因为中了小人暗箭,叶涛才从一名优秀的刑警变成一名保安的,如果不变成保安,叶涛就不会死在那次事件当中了。虽然伤害叶涛的暗箭并不是萧海洋射出的,但他还是深深地不安。

萧海洋从此以后,不再乱写举报信了,业余时间,他也学我写诗了。不久,这个城市又多出一个诗人来。

总之,正如九华山的那位老方丈说的,我们一下子就顿悟了,心魔也就随之遁迹了。

就在我们庆幸自己凤凰涅槃的时候,却传来一个令人揪心的消息:欧阳丁香抑郁了。

那天,我们三个结伴去了“丁香雨”,想把我们康复的喜讯告诉欧阳丁香。但我们去了以后才知道,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了。女助理神色黯然地告诉我们,两个月前,欧阳的老公去世了,她把工作交给下面的人打理,自己就在家闭门不出了。前不久,女助理到她家去汇报工作,发现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讲话也有些词不达意了……

我们没想到一个心理学博士竟然也抑郁了,就决定去她家看望一下她。

走进欧阳丁香的家,客厅整个一面墙上挂着她老公的巨幅遗像,让人感到非常压抑。为了打破这种压抑,我们试图以轻松的语调向她介绍各自摆脱心理阴影的经历,但她却不停地插话,向我们诉说着她和她老公感情生活的点点滴滴。最后,我们只好耐心地听她的倾诉,直到天色暗了下来。

离开欧阳丁香的家,我们走在华灯初放的街头。戚大开感叹道:世间烦恼,都是为情所困啊。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情感的漩涡中,只不过有人挣脱出来,有人深陷其中,有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后却又重新陷了进去。

萧海洋说:是的,我看这个“情”字不仅体现在人与人之间,还体现在人与名、人与利之间,拿捏不好,情何以堪。

我没有介入他们的交谈,而是看着光怪陆离的街景,突然产生一个很离奇的想法:一万年后,这座城市会怎么样呢?随之,我综合大多数专家的意见推测:一万年后,人类将会带着他们乱七八糟的情感和欲望无可奈何地消失,那么这座城市显然也会荒无人烟的。而人类一旦消失,这座城市里的植物就会疯长,动物就会疯跑,而它们之所以这样疯狂地成长和活动,就是为了报复已经消失的人类。

一辆小车在我的面前急刹住了,车窗里伸出一个光头,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想找死呀,神经病!

我继续想着一万年后的事,便对那张愤怒的脸露出宽容的笑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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