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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棵树下都聚满深秋的落叶(外一篇)

2016-03-07吴忌

安徽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阴翳砍柴树林

吴忌

每棵树下都聚满深秋的落叶。这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件,有些时候了,但今天我对此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秋风浩荡,远近高低的树木都摇晃着自己长长短短的树枝,或黄或赭的叶子纷纷飘落,飘落……我不愿意更细致的描述,秋天都是相同的秋天,落叶都是相同的落叶,若过于真切,就是矫情,在这浩荡的秋风里并不合适。落叶无需描写,我们直接抒情即可。这一切都在风中了,都这么摇着,这么晃着,这么慢慢,这么急切……秋天就此松动了时光的齿轮,使春天夏天的努力以及春天夏天本身都不约而同地落下地来。

我愿意倾听这些落叶在感叹。是的,秋天里每一片树叶都在轻言细唱,彼此耳语,仿佛在说,“是落叶的时候了”。那些树叶响着秋天的口哨,都一番平铺直叙的气息……蓝天,长云;落日,远山;夜空,细雨;露水,朝岚;还有那阵阵紧逼的霜寒……一切就在这紧凑的时间里平铺直叙。正如那些毗连的村落,总有一堆老人,他们喜欢堆在村前的稻场,他们忙完这事那事了,就倚靠那些落叶的大树,互相叹息,忽然会有个老者,说出这句无头无尾的话,“是时候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呢?就仅仅是秋天了吗?我顺着落叶看秋末的田畴,自然那些背景就是落叶的大地。地上的树叶彼此并无不同;近处的野花青草也没什么不同。大叶子还是大叶子,小叶子还是小叶子,有的黄,有的赭,有的居然近乎翠绿,留恋十月的小阳春。树木一律如此。而云朵之下,雨水之中,灿烂的阳光里,无色的秋风……树上也有很多叶子没有掉下来,正在与执拗的秋风对峙。

是时候了。是的。是叶子总会掉下来,或迟或早,这就是落叶的秋天。那些树木的名字本来就叫落叶阔叶林。秋天应当是这些树木更换服饰的时候了,就像我们换下那穿久了的衣裳,该洗涤了,该储藏起来,人声鼎沸之中找一处偏僻的角落安静心灵,默想以往,顺便打个盹,恢复一下呼吸的疲惫。这没什么可惜或者庆幸的,树叶落就落了吧,简洁地穿过那白色的冬天,明年的阳光也会白灿灿长出另一种翠绿。然后再次枯黄……然后就是秋天再次落回赭黄的泥土。这不是宿命,只是季节的轮回。没什么更深刻的寓意。

我今天的感觉不是叶子该不该落?何时落?作为这个秋天这些落叶的观察者我的年岁也不小了。过往岁月,叶落几何?大地轮回也不再稀罕,所感悟的道理简单,且顺着落叶看看我熟悉的泥土,看看落在何处才是合适的落点。有道是叶落归根,树根处就是叶子该待的地方么?一切沧桑都回归老年的况味,那是最后的精神乐园。不同的树木就此捡回叶子的不同,化作春泥,还护春花。也如我每每回到老屋故里,回到曾经的院子里,这不能走错,至此而必然,道路与门扉都是我熟悉的,有时间熟悉的划痕。

因为无风的日子树叶也正是这样落着的,我因此就断定每一棵树下都应该堆满自己的落叶。看看树上一半翠绿,一半赭黄,秋天未了,它们摇晃的只是岁月轮回的等待。树下则全是赭黄赭黄的,有的湿润,有的干枯。在秋日的阳光下舒展或者卷曲,那些身躯都是彼此相同的身躯。而那些落叶上的时间或许是各不相同的时间,有的早长,有的晚生,可都是一棵树上的叶子。正如母亲的儿女,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都像更苍老的记忆里的外婆,都有相同的笑靥,只是深浅不同,还有千姿百态的容颜。当尚在翠绿的树叶缄默而前,作为妹妹,脸色总要水灵一些。但秋天,结局一样。

落叶的麻烦就是飒飒秋风。我现在就站在那些麻烦的飒飒秋风的门口。风从西北翻过山岭而来,起起伏伏,翻过一处处屋脊;翻过大大小小的围墙,向着摇曳的深秋,走来。有的横着往前跳,有的匍匐着做鬼脸。秋天的风当然都是横着的,哪有竖着的风?除非山墙陡峭的弄口,除非青藤遮蔽的墙头,以及神秘的瓦菲上,除非那些扶摇青天的鹞与鹰故意的呐喊。那些横着的风就把树木的叶子弄得乱糟糟的。也别埋怨,一条拥挤的回家的路,挤着回家的落叶,挤着乡愁的从容或者焦急。

有趣的是,所有的落叶似乎都不只是落在自家树下,有的随风而横,而斜,而不得不落到另一棵树下,或者路的另一边。有的居然不情愿地飞在空中,就像那些阔佬的私人飞机,有的落到了阴暗的水沟,落到了宽阔的池塘……有些则被风吹得老高老高,舞蹈着,然后优雅到很远很远,落到我看不见的远方或者梦境的边缘。落叶并不归根,但都在树下,都贴近泥土。

忽然有些担心,一片片落叶就这样在风中飘荡,赶往更陌生的所在。它们自己愿意吗?习惯吗?而远方,另一些树叶会不会排斥这些异乡的游子?落叶裹挟的那些细微的种子也会随之而落?在异乡长成另一棵大树?然而,那又是何年何月的故事?或许不会,落叶终归不是树木的种子。种子是另一篇故事。

但落叶就是自己的落叶,只不过凌厉的秋风搞乱了秩序。有时候,一棵树下一片自己的叶子都没有,都是别人家的,是另一棵树木的叶子或者成长的尴尬。虽也相同,赭黄,有着类似的干枯,类似的舒润,但不是这一棵的。那么,树与树之间有没有互相宽容彼此的契约呢?如果有这样的契约,对于树叶,那才是最美好的事情。因为秋风浩大,树叶总喜欢一阵阵乱飞,哪能都恰到好处,而正好让所有树叶都落到自家树下的。秋天,风或者落叶都不能有门户之见。落叶虽然各自生长在各自的树木上,各自有恰好的阳光,恰好的雨水,恰好的摇曳,恰好的风姿,但现在秋已然深,已然老;已然开阔,已然简单起来,而树叶纷纷,风中虽有不同的舞姿,或赭或黄或红,叶子也都落到了不同的人情里。

我忽然看见风中的落叶并无不同。树木的胸怀间,叶子打乱了彼此的归属,它们成群结队,这使得我们只有起伏的大地,只有远远近近的间歇的河流。我们也像这些落叶一样在秋风中翻滚着所有。包括,那些常绿树木偶尔的风姿,也都在浩大的秋风中反复舞蹈,向着前方,向着远方……我特别关注到,有些树叶简直是兴奋着从地上再次飞起来,离开,向着远方奔跑。它们欢乐什么呢?或许这些树叶还有重新振作的理想吧!

我就站在门前那棵柿子树下看断断续续的落叶随风走远,它们经过另一棵树,侧身而过;又经过另一棵树,还是侧身而过。什么是相同的树,什么是不同的树?落叶与落叶之间已经没有不同的身份了。在院子里,那一棵枣树已完完全全没有叶子了。而秋风吹着我,却吹不动。我还是站立在春天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还是站立在夏天曾经站立过的地方,我把这个地方站成秋天了,落叶浩荡,尘土飞扬,那都是因为我。而我所感受到的风中落叶的趣味,那些新鲜的气息也都是秋天最美好的情节。

可这秋风却不一定只属于我,你也有份的。这样的时节,秋风从容地经过也就是给我机会。我应该抖落自己身上的落叶,当然你看不见我的落叶,它们也会随秋风跑起来的,跑到远方去看看秋天的边界。但是,我可能要比秋天的落叶沉重一些,会在泥土的大地翻滚得慢一些,笨拙一些……到底人生苦短,这样的轮回多少有些尴尬,或者遗憾。而我,却反过来怜悯那些秋风的浩荡,怜悯那些落叶的迁徙,因为我同样也正回眸往昔,那里有曾经离开的家园。

阴翳佛座岭

出城,向西,五里远,有阴翳的山林,有阴翳的树木。经过佛座岭,那边就是另一个省了,说着另一种方言。

我一次次穿过河西那片阴翳的山林,心里也总是阴翳蔽日——既然没有明澈的阳光照到起伏的地面,我就和那些参差的树木一样,喜欢将自己的影子迅速藏起来,发散透心的凉爽。这虽有些古怪,却不分春夏秋冬,一直是我穿越佛座岭的感觉。

因为没有阳光穿透其中,山林的颜色总显得格外深邃。因而白天里也就有了子夜的神秘和宽厚——我喜欢这样的宽厚、神秘,它使人遐想到无穷的幽深与悠远。那些陡峭的斜坡,那些漫长的弯道,阴翳的树木始终遮蔽着忽左忽右的方向。我喜欢朝两边偶尔张望一下,大概就是想瞥见这道路忽左忽右弯曲的玄机,因为弯曲总会有弯曲的理由。

在这里,阴翳的高低就是那些参天大树的高低,上面则是明亮的蓝天边界。而底下又交织着众多的无名灌木,交织着鸟鸣的从容以及长尾巴野鸡陡然的惊慌——那些华彩的野鸡始终都只有一只,过一会又有一只,它从树林的一边飞向另一边,然后安静下来,咯咯的言语无迹可寻。我很奇怪这里树木的茂密,这要多少个春天才可以积存如此盎然的古意。难道就没有人来此砍柴么。

在如此阴翳的树林砍柴就有些俗气了。不过,在很早以前,砍柴或者打柴都应该叫作“樵”。那是一个孤独的“单音节”。这样的山林,或许还会有一两个清癯的白发樵夫烂掉手中斧头的手柄。

或许吧。窥看山坡下那幽深的“十里洞”,据说洞底联通浩瀚的龙湖。早年,那些幽居的隐士肯定也有一两个清癯的朋友,樵夫之外还可能有一两个黧黑的渔夫。而且,砍柴火的其实并不只有隐居“十里洞”里的寂寞老者,千年以前,还有来来往往的僧人留下了朴素的姓名。后来,有一个僧人放下了肩上青绿的柴火就立地成佛了——这地方就随之叫作“佛座岭”。那应该是师徒悟佛的所在吧。现在,阴翳的树林里仍有类似“靠椅”的巨石为证。但也有人说,那不只是攀援了青苔的普通的“石头”,而是漾着龙湖清水的石头的莲花。大约那些砍柴的僧人纷纷坐上去歇脚的时候,石头还是石头;而当某一个僧人忽然放下沉重的柴火,揩一揩额头烦劳的汗珠,这石头也就同时“立地成佛”了——它在世俗的阴翳里“变形”,化作了阴翳闪射的微笑“莲花”。那么,这满山蜿蜒的阴翳就一直是佛的气息吗?

我每次经过佛座岭的时候,总被这些阴翳的气息纠缠。它们从树巅垂落,向四面八方铺展。一会儿使我惊讶,那是陡起的风声折叠着满山的苍翠;可过了一会儿,我又能安静下来,那些阴翳的风紧贴着树叶的摇曳静止了鸟鸣。而更多的时候,它们使我想入非非——这里还有人吗?我是说,如此阴翳的树林里会有人吗?有或者没有,无关紧要。是我希望有人。但事实是,如果有了人的树林就不是纯粹的树林,即便一个苍颜白发的樵夫倚树而立,即便一位打柴的安静僧人溪畔掬水。人的加入会不会使紧密的树林更加拥挤呢?或者它也肿胀着阴翳紧密的疼痛?正如眼下,这一条过境的蜿蜒公路,它长年累月纠缠着,剖开了山岭千百万年的苍老,使得这佛座岭不得不分出“左边的佛”和“右边的佛”,他们彼此答应了阴翳的回声。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人的佛座岭是不是有更浓厚的烟火气息,或许当年那些打柴火的和尚也是有烟火气息的。慧能离家北行,据说给孤单的老娘留下了十两银子慢慢度日。正如某次我带领学生们来此郊游,有个男孩就蹙着眉问我,“砍柴火的慧能他认得多少个汉字呢?”那孩子的疑问是说若能得道也可从无字处得道。若是,我们念什么书,忙什么高考。不如就天天来此小坐一会儿,或者也捡些枯朽的树枝给烦劳的母亲做柴火。

这个提问惊出了我满身的冷汗,在千年之前,并不识字只是打柴火的慧能就这样改变了人类的认知方式,也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思想。我这个学生也在用他的怀疑使他的老师忽然之间有所“醒悟”。我联想到盛世的大唐,这偏僻的“十里洞”也住着一茬茬无言的隐者;而悟性如此之高的慧能却也只能从五祖弘忍的座前暗夜里奔逃,隐遁五年而无处弘法。佛也阴翳重重啊。正如这眼前阴翳的树木,看似简单,其实深不可测。

我说,于无字处参悟人生那当然好。因为这里的树木奇多,高高矮矮,生生不息。它们不是一棵棵,而是起伏转折了整片的山林。它们在白云蓝天之下安安静静坐在奔走的斜坡上。那些向阳的树木可能更喜欢嫩绿的春天,而朝北的树木,则可能更喜欢下雪的北风。那条蜿蜒而过的公路好像一条风中飘着的布幡,却有着车水马龙的文字,那“嗡嗡——嗡嗡——”的,似乎并不是橡胶车轮“黑”与“白”的旋转,而仿佛就是这佛座岭日日夜夜念着的佛家经卷的蜿蜒。我时常想,当我们进入这样阴翳的山岭深处,佛经也是可以免了课诵的。因为你若屏息,就有树叶在风中辗转你的前世,有清风在四季里呢喃你的现在,而那些鸟雀反反复复鸣唱着南来北往的功利与精彩——那不只是诱惑,而更多提醒。我就知道,在佛座岭的那一边,纷纷繁繁的人众故意说着与我们不一样的方言。他们日日夜夜也都在大地上忙碌,跟山这边的人一样——生活,很少有歇下来的时候啊。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个懵懂的少年,记得周末郊游的亢奋于此迅速迷失——我在一队喧嚣的人群里莫名其妙地落了单。四周树木众多,而人却只有零落的我一个……当我转不出这起伏的树林所起伏的阴翳之时,我只好在暮色里爬上最高的山顶,回望城市之夜,回望璀璨的灯火。这样,我才可以找准北向的归路。四十年前的朝雾暮霭使我习惯于独自进入这阴翳的佛座岭,行走或者静坐,思想或者发呆,我都愿意在这阴翳的树木里遮蔽自己的来路,遮蔽诱惑的过往。我想,我若能知道我自己的存在,若能倾听得我自己的心跳,树林里这样的紧逼也就会显得格外开阔。我会听见更扎实的神秘声响,无论它们来自更辽阔的天空或者更隐秘的大地。其实,关于读书识字的疑惑我也是很早就有的,我们若是听得见鸟语与风声,读书何为。以及,不远处二郎河的流水,它最动听的声音似乎唯有雨后的急促或者由此而下的山泉的绝响。当洪水浑浊地奔泻,却似乎又比阴翳里的清澈更有气势一些。

但在佛座岭,这阴翳的气势谁又可以听见呢?正如一个人安安静静无思无想的时候,其实他的思想正如六月的风暴,拧紧了时空旋转的信仰。

我常想,世事亦是如此吧。正如我现在敲敲打打的言语并不考究笔墨的逻辑,我乐意做一个白发的樵夫,一刀下去就是一束柴火。若有所得,那就无所谓获得的逻辑了。当然,你也别指望什么都可以被我这样一个人说清楚。正如这佛座岭上树木茂密的阴翳,当阳光都不愿意彻底穿透,你也就别指望那些枝叶与鸟兽等等存在的一切都被我看清楚,并且都让我说出来。

我为什么要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看清楚呢?任何人都可以亲自深入其中。清楚,或许当年坐在那块莲花一样的石头上砍柴的僧人最是清楚。他清楚他必须日日功课的柴火必然带着树叶的“新绿”或者陈年的“枯朽”;他清楚担在肩膀上的“轻”与“重”都是相同的分量;清楚脚底下山坡的“远”与“近”并无亲疏;以及黄昏之后,那间逼仄寮房里的火焰会有永恒的温暖——那应该是他所关心的,跟山脚下所有人家慢腾腾的炊烟有着同样的气息,同样的安详。

远去的钟声悠扬了振颤。现在也应该是这样的。山下有很好的“旅店”和“酒馆”,有些依然是仿古的“木屋”与“竹楼”,就错落在阴翳的树林里。而我来不来这里静坐,心里也有着同样的安静。因为我知道,出城,向西,五里远,有阴翳的山林,有阴翳的树木。而过了这茂密的佛座岭,那边就是另一个省了,那边的人故意说着另一种方言。

不过,我时常翻过这佛座岭,向大山的另一边张望,五祖寺的钟声离河西山并不遥远。若心静,一切就在我的脚边,在窸窸窣窣的苔藓和野花上。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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