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清

凰山淌血

浙皖两省交界的群山深处有个山村，村里有两座相连的山岭，一座叫凤山，一座叫凰山，因此这个山村就叫凤凰村。凤山、凰山上都长满了竹子、板栗、茶叶、山核桃、橘、柚等，一年四季流翠飘香，山民靠着这些果木，过着平静而又满足的日子。谁知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从大山对面的村子传来挖鸡血石发财的消息，凤凰村的山民闻风而动，扛起铁锹、钢钎，到山上东凿西挖，半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挖到。他们泄气了，觉得凤山、凰山根本没有鸡血石，不久就偃旗息鼓了。

就在这时，有个叫周达昌的山民，在村里消失了一年多的时间后，又回到了凤凰村。他去凤山、凰山转了五六天后，在凰山的一块山坡上狠狠地挥锄挖下去，挖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红色石头。他把石头用泉水洗干净，然后托在掌心朝着阳光照去，只见石头红得犹如刚宰杀的鸡血，娇艳欲滴，发出美玉般的光泽。他忍不住呼喊：“鸡血石，上等的鸡血石！我发财了……”

传说鸡血石是凤凰滴血而成，素有“石中皇后”的美称，千百年来不知倾倒了多少帝王将相。骚人雅士，富贾巨子，把它雕成工艺品，作为收藏，人们都说它能兴家辟邪……由于鸡血石藏量本来就少，这些年更是越挖越少，以至于一块鸡血石身价百万、千万不足为奇，如果能挖到它，就能一夜暴富。

周达昌为何在凰山一锄下去就能挖出鸡血石？他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好？原来在他失踪的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去了大山对面的昌化玉山岩一带，那里每天都有上千人浩浩荡荡地上山挖石头。有的一锄下去，挖出了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石头。他很聪明，明白挖鸡血石得有一副好眼力，因此，他转遍了玉山岩一带的山山岭岭，死皮赖脸地跟在高人后面，绞尽脑汁地请求指点，最终有一位高人传授给他一套寻找鸡血石的秘诀，让他练成了一副入地三尺的神眼。

周达昌回到凤凰村后，他双臂一叉，眼睛一眯，对着眼前的黄土层一扫，便能说出多深的地底下有鸡血石，是大是小，品相如何，挖出来果然如他所说。

周达昌练就的这身本领，令村里人羡慕不已，啧啧称奇。不过，他只在村东的凰山挖掘，绝不上村西的凤山去挖。山民感到奇怪，问他为什么？他告诉他们：据他回村后观察，这鸡血石只有村东的凰山有，村西的凤山没有。山民又问：都是山，为什么凤山没有？周达昌又神秘地告诉他们：凤凰是一对神鸟，凤是雄的，凰是雌的。也就是说，村东的凰山是雌的，能下蛋，这下的蛋就是鸡血石;而村西的凤山是雄的，不会下蛋，因此不产鸡血石。他这么一解释，村里的山民也就信了，跟着他专在村东的凰山挖掘鸡血石。

不久，周达昌用锄挖鸡血石不过瘾了，买了台小型挖掘机，很快钞票像流水一般流进他的腰包，很快他成了全村首富，盖了幢富丽堂皇的小洋楼。

谁知到了第二年，正当凤凰村的山民在凰山疯了似的挖石头时，周达昌突然眼皮发跳，半夜莫名其妙地惊醒，这让他感到心神不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周达昌在凰山“达达达”开着挖掘机，掀开厚厚的黄土层，却一无所获，他的一双神眼居然失灵了！

这天他又挖了半晌，仍是没有见着鸡血石的影子，就沮丧地跳下挖掘机，一面擦汗，一面向前走去，那里有口泉眼，他想捧口水解解渴。他来到泉眼旁，脸色骤然变了，这口泉眼以前淌出的泉水清澈明亮，可眼前的泉水竟然一片血红，仔细一瞧，泉眼淌出的竟是浓浓的鲜血！泉眼怎么会淌血呢？周达昌看着在凰山疯狂挖掘的村里人，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再也挖不到一块鸡血石，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夜半降祸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山风狂吹，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周达昌坐在床上，惊骇得不敢躺下。半夜时分，后山突然响起了阵阵隆隆声，整个山村摇动起来。他一个激灵跳下床，还没有来得及招呼妻儿，又听得“轰”的一声，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眼前一片黑暗，倒下后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达昌醒了过来，感到浑身疼痛，动都不能动一下。他急忙大喊老婆阿芬：“阿芬，我怎么啦？我……”“不能动，好好躺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急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别人家的床上，眼前站着的不是自己的婆娘，而是村里的寡妇吴心琴。他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吴心琴告诉他：三天前村里的后山滑坡了，二三十户房子倒塌，死伤二十多口……

周达昌的脑子慢慢转动起来，记起了那个晚上天摇地动的情景，全身颤抖起来，他惊恐地问吴心琴：“我……我家房子也塌了？我的婆娘阿芬，还有我的儿子呢？”吴心琴眼睛一红，又告诉他：他家的小洋楼倒了，阿芬和他的儿子压在楼板底下，村里人把他们挖出来时已经断了气。周达昌命大，挖出来还有气，只是一条腿被楼板砸断，是吴心琴把他背回自己家来……

周达昌听后，双眼一瞪，瞬间跌入漆黑的万丈深渊。一夜之间婆娘死了，儿子没有了，小洋楼倒了，一条腿断了……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又昏了过去。

周达昌再次醒过来，在床上疯了似的挣扎：“让我回家，让我回家看看！”吴心琴见阻止不了他，只得找来根树棍，让周达昌拄着，自己在一旁扶着他，同他一起向村里走去。一路上的情景惨不忍睹，半个村子没有了。他回到自己家门口，那幢全村盖得最气派的小洋楼，已被压在了后山滑下的乱石堆里。吴心琴红着眼睛告诉他，阿芬和他的儿子已被村民帮忙埋到了村西的凤山。因为村东的凰山已经被挖得坑坑洼洼，连葬死人的地方都没有了。

听到这里，周达昌眼前又一阵发黑，吴心琴连忙扶住他。“周达昌，这都是你造的孽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捶胸顿足，脑袋一偏，朝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撞去。幸亏吴心琴手快，把他死死拽住。周达昌挣扎着喊：“心琴，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我的家没有了，老婆和儿子也没有了，现在是个穷光蛋了，瘸子了，放开我……”吴心琴拉住周达昌，哭着说：“达昌大哥，你不能死，有我呢，我不嫌弃你，以后你就住到我家，我愿意跟你一起过日子！”

周达昌做梦也想不到，吴心琴是村里最俊俏的女人，她男人死后，多少男人动过她的脑筋，她都没有答应。而眼下，她竟然愿意跟一个穷光蛋，又是个瘸子过日子？周达昌颤声问道：“心琴，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吴心琴擦着发红的眼睛说：“因为你对我有恩，我没有忘记。再说，我男人也走了，家里正缺个男人……”

周达昌记起来了。那是一年前，吴心琴的男人生了场重病，在医院等着10万元钞票动手术。吴心琴自嫁给这个男人后，男人一直病恹恹的，三头两头跑医院，她哪里交得出这么多钱？吴心琴心急如焚，只得拿了块拳头般大小的红石头，找到周达昌家，请他看看能卖多少钱。周达昌一看吴心琴眼睛红肿，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接过石头故意对着阳光左瞧右瞧，接着大声叫：“哎呀，好石头，上等的鸡血石！我明天正好要进城，带去看看。”

第二天，周达昌故意出山一趟，回村后来到吴心琴家，交给她一大摞钞票，说：“心琴，那真是块好石头啊，一出手就是20万，快去医院给你男人动手术吧！”吴心琴退还10万元给周达昌，激动得差点跪下：“达昌大哥，多的我不能拿，你是好人，谢谢你……”

其实吴心琴心里明白，这分明是周达昌在帮助她渡过眼下的难关，她那块石头哪里值20万？当时，她心里就暗暗发誓：这恩她一定要报。那天，周达昌一家遭灾，她毅然把周达昌从倒塌的废墟里背回家，当自己的男人一样照料。

凤山哭泣

从此，周达昌在吴心琴家住了下来。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他常常抱着吴心琴说：“心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只要我活着，有一口气，你对我的恩，对我的情，我一定要报！”

周达昌腿伤好了点后，就拄着树棍上凰山。眼前的凰山在过去的二三年间，已经被挖得千疮百孔，板栗的叶子枯了，成片的山核桃死了，茶园杂草丛生，像经历了一场浩劫，让他心头发出一阵阵的绞痛。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淌了下来。

接着，他又拄着树棍上了村西的凤山，眼前的情景也让他大吃一惊。原来，这次后山滑坡，村里遇了灾，家家都需要钱，见凰山的鸡血石已经被挖光，便涌到村西的凤山。村里的男人正疯狂地挥着锄头，渴望挖到鸡血石，渡过眼下的难关。

周达昌急忙一瘸一拐地跑过去大声阻止：“凤山是雄的，不会下蛋，你们别挖了！”这话周达昌早就说过了，可此刻头脑发热的山民哪里听得进，说不管挖得到、挖不到，他们也要试试，实在没法子过日子了。周达昌见劝阻无效，只得叹口气对他们说：“到了晚上，你们静下心来，竖起耳朵听听。”

当天晚上，当山民们迷迷糊糊合上眼皮的时候，突然从村西的凤山方向传来“呜——哇——啊——”的长啸，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悲伤而凄厉，分明是痛苦的哭泣声。接着，这声音又像幽灵在山村上空飘荡，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把他们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第二天，那些上凤山挖鸡血石的山民碰到一起，第一句就战战兢兢地问：“听到了？”“听到了……”一时间，凤凰村人心惶惶，人们都去问周达昌，这是什么声音？

周达昌告诉他们：凤山、凰山是一对相爱的神鸟，凤山见凰山被挖得遍体鳞伤，正伤心地哭泣呢，你们听到的就是凤山的哭声。周达昌又无比担忧地告诉他们，上回凰山被挖，它痛苦得扭动了几下身子，村里便遭了殃。如果他们再上凤山乱挖一气，挖伤了它，它再痛苦地扭动几下身子，会给村里招来一场更大的灾难……山民听了，个个面面相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从此以后，他们看到周达昌天天拄着树棍，扛着锄头上凰山，一天到晚在自己的山地里忙碌着。他们豁然明白，留着凤山，复活凰山，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出路。想通以后，再没有人动过凤山的念头。晚上凤山那凄厉的哭泣声也渐小渐去，慢慢消失了。

时间过得飞快，十多年后，凰山已经恢复了昔日的生机，满山葱茏，花果累累，周达昌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吴心琴真心实意地待他，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吴心琴有个儿子，虽然不认他这个爹，但周达昌还是供他读到大学毕业，如今在城里找了份工作，也让他放心了。这些年村里人的日子虽然过得并不富裕，却也十分平静，再没有一个人上凤山挖过石头，让周达昌心头宽慰了许多。

又过了些日子，不知为什么，周达昌的眼皮突然不停地跳，心头慌慌的，吃饭没滋味，躺下做噩梦。这天，他决定上凤山看看，发现一口泉眼竟然又淌出了血。想起十多年前村里的那场惨景，惊得他半天缓不过神来，难道平静的凤凰村又将面临一场新的灾难？

难报恩情

不久后的一天，吴心琴的儿子罗跃新突然背着大包小包从城里回来了，背后还跟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罗跃新以前从来没有叫过周达昌一声“爹”，可这次他刚跨进家门，就亲热地叫了声“爹”，说他找到女朋友了，带回家让娘爹看看，东西是孝敬二老的。那个跟着跨进门的姑娘也甜甜地跟着叫：“爹！娘！”

周达昌高兴得眼睛发红，赶紧拄着树棍一瘸一拐地出去弄点山里的食材。很快，周达昌打回一只野山鸡，采了一小篓子野山菇、野山笋，让吴心琴做了桌丰盛的饭菜。

罗跃新把带回的一瓶好酒打开，满满斟了一杯递给周达昌，感慨地说：“爹，我真心敬你一杯，如果没有你在山里拼死拼活地干活供我读书，我哪里有出山进城的机会？说真的，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亲爹，我今后还要更好地孝敬您！”周达昌也激动地端起酒杯回敬：“跃新，如果没有你娘收留我，就没有我的今天。再说，你也没嫌弃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呢，我这一生都要报答你母子俩对我的恩。”

吴心琴在一旁不停地替城里来的姑娘夹菜。城里姑娘的嘴特别甜，说的话也好听，吴心琴对这个未来媳妇十分满意。不一会，父子俩都喝得脸色酡红，话越说越亲热。吴心琴看在眼里，心里感到无比的舒坦。

罗跃新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放下杯子，像是突然想起一件说不出口的为难事，不住地唉声叹气。周达昌看在眼里，关切地问：“跃新，你心里藏着什么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罗跃新这才告诉周达昌，他同未婚妻小刘准备明年结婚，得在城里买套房子。城里的房子贵得吓人，没有一百多万元根本买不到。他们才工作一年多，哪来这么多积蓄？所以这次回家，想同父母商量……周达昌和吴心琴一听，心中顿时一惊。他们哪有这么多钱？本来喜气洋洋的氛围一下变得凝重起来。

罗跃新朝周达昌支支吾吾地说：“爹，你……你刚才说过的，我娘救了你一条命，我也不嫌弃你，但你总得知恩图报吧。眼下这事，只有你能帮我……”“这么多钱，我帮不了！”周达昌难受地摇摇头。罗跃新瞪大眼睛，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爹，怎么帮不了？只要你上山挖块鸡血石，钱不就来了？”

周达昌听了心头一沉，怪不得凤山的泉眼也流血了……他脸色阴沉下来：“凤山没有鸡血石，它是雄的，雄的不会下蛋。”

“爹呀，什么雄的雌的，下蛋不下蛋，把我当3岁小孩哄呀？”罗跃新哈哈大笑说，“凤山和凰山一脉相通，凰山上有鸡血石，凤山为什么没有？再说，谁不知道你有双穿地三尺的神眼，凰山也许挖光了，但我们可以到凤山找呀！”

此刻的吴心琴，为了让儿子在城里成家立业，也细声细气地劝周达昌：“达昌，你就答应跃新一回，上凤山挖一块吧！”坐在一旁的小刘姑娘也笑吟吟地对周达昌说：“爹，现在哪个父母不为自己孩子着想？我同跃新有三天假期，在家等着。”

周达昌的脸色由阴沉转为痛苦，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哄人呢？上回凰山流血，村里遭了场大灾;现在凤山又流血了，我担忧啊。有人说我有一双看得见地下藏着什么的神眼，可这些年来，我多次上过凤山，也没有看到过一块鸡血石，要有，我早挖了……”

罗跃新端起空酒杯，又“啪”的一声放到桌子上，站起来大声对周达昌说：“姓周的，是我娘收留了你，是我接纳了你，正要你报恩的时候，你却把头缩了回去，你是条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百万血石

罗跃新的话，像把尖刀直刺周达昌的胸口。他摇晃几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这顿午饭一家子吃得不欢而散。周达昌撑着树棍，扛上锄头，一瘸一拐地独自上凤山去了。罗跃新暗暗高兴，吴心琴虽然难受，可看到周达昌上了凤山，知道他去干什么，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了。

傍晚，周达昌扛着锄头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罗跃新急忙迎上去，却见他两手空空，立刻不满地大声问：“怎么，没有找到？”周达昌低声回答：“我跑遍了凤山，没找到呀！”吃晚饭时，罗跃新没有给周达昌好脸色看。当天晚上，周达昌眼睛一直睁到天亮。

第二天，周达昌一大早又上了凤山。可是到晚上回家，还是没有找到一块鸡血石。他对罗跃新说：“对不起，我愧对你娘俩了。”罗跃新脸色铁青，朝周达昌哼了一声。周达昌喝了几口水，没有吃晚饭，便早早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清晨，又是彻夜没有合眼的周达昌，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小刘姑娘尖尖的嗓音：“罗跃新，告诉你，没有房子，我就跟你拜拜！这破山村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城！”接着传来“砰”的甩门声。又听到罗跃新的喊声：“小刘，你别跑，别跑啊！”

周达昌再也躺不住了，披衣走出屋去。吴心琴红着眼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昨天晚上，吴心琴劝了他半宿，要他为了孩子再上山找找。周达昌只是叹气，一句话也没说。吴心琴也是一晚上没有合眼，早早起床做早饭。哪里知道，没过门的媳妇已气跑了。

不一会，罗跃新哭丧着脸一个人回来，他没能拉住小刘。他狠狠地朝周达昌甩了一个白眼，接着又对吴心琴大声说：“娘，我再给姓周的三天，如果拿不出鸡血石，要么他离开，要么我让你绝了后，永远不成家，也永远不会回来看你……”说罢愤然离去。

吴心琴见儿子远去的身影，心痛得像刀绞。周达昌撑着树棍，呆呆地站着，目光空洞，像个死人一般。吴心琴“哇”的一声哭喊，跪在周达昌面前，双手发抖，紧紧抱住他的双腿不放：“达昌，救救我们一家吧，我求你了！看在我收留你的份上，你就去凤山找块鸡血石吧！你能找到的。就这一次，你一定要答应我！”周达昌也朝吴心琴跪下，痛苦地回答：“凤山淌血了，我担忧呀……”

吴心琴绝望了，突然推开周达昌，站起来指着他一泪一句地说：“你以前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你说的话怎么不算数啊？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儿子不认娘，看着我家香火断绝……你好狠心，我现在才看透，你真的是一条知恩不报的白眼狼！”

“心琴，我实在没有办法答应你呀！今生报不了你的恩，来世我为你娘俩当牛做马……”周达昌跪着不动。

吴心琴冷笑一声，发疯似的把周达昌拖起来，又狠狠推开，悲愤地喊：“你现在都报不了，还说什么来世？周达昌，你给我走，走啊！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我的命好苦啊……”

周达昌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吴心琴的家。他撑着树棍，痴了一般在凤山转悠。天暗了，看着血红的落日和一群群归林的山鸟，他的心在淌血。一个温暖的家已经遥不可及，他找了把苦涩的野果咽下肚子，然后寻了个栖身的山洞，躺了下去。黑幕把凤山罩住，偶尔传来几声小野物急切的叫声，像是走失了似的，在呼喊中相互寻找。周达昌心里无限悲凉，在呼啸的山风中，眼睛一夜睁到天亮。

三天后，当吴心琴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欲哭无泪地倚靠在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周达昌一瘸一拐地拄着树棍回来了。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眼睛深陷，双手和胳膊上结着一块块血痂，手里却捧着块鲜红的鸡血石。

“心琴，老天爷开了恩，凤山原谅了我这一回，我把石头挖来了，能卖一百多万。跃新的新房子有了，姑娘不会跑了，罗家有后了……”周达昌一脸憨笑，却笑得有点惨。

引狼上山

吴心琴像是在梦里，泪流满面，接下石头，小心地抚摸着。她感到这块石头好沉，血色好浓，那血像是在流动，不住地从石头里渗出来。果然，她感到自己的手掌湿漉漉的，伸开一看，掌心也是血红一片。她惊恐地把石头扔到地上，全身战栗，大喊：“石头流血，流血了……”周达昌解释：“心琴，这是凤山上最好的鸡血石，所以会流出血来。”“我怕，怕……”吴心琴嘴唇哆嗦。

就在吴心琴把石头扔在地上不敢要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把那块鸡血石快速捡了起来，声音像发狂一般地大喊：“啊！鸡血石！多鲜艳的鸡血石！多值钱的宝贝！怎么能扔到地上呢？”

原来是罗跃新回来了，今天是第三天，正好撞上周达昌挖着了鸡血石回家。罗跃新紧紧捧住鸡血石，朝脸色复杂的周达昌鞠了一躬：“我就知道爹是疼我的，我马上回城里，把石头卖了买房子……”他连家门都没有进，欣喜若狂地奔上了回城的山路。

当天晚上，吴心琴声音哽咽地对周达昌说：“达昌，这三天苦了你，委屈了你，我对不起你，不该说你是白眼狼，不该把你赶上山，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唉，总算挖到石头了，我的心事了了，我俩以后可以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了。”周达昌没有回答，眼睛一直睁着。不知怎么的，这回挖到了那块鸡血石，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中。

一晃半个月又过去了，这半个月里，他天天上凤山转，发现那口流血的泉眼血色越淌越浓，让他感到极大的恐惧。不久，让周达昌日夜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这天，他拄着树棍正在凤山的南坡上转，突然发现罗跃新领着一个陌生人也上了凤山。

周达昌脑子里“嗡”的一下，他后悔把鸡血石给了罗跃新，这不，那块石头不但没有让罗跃新满足，反而引来了另一头贪婪的“恶狼”。他赶紧握紧树棍，一瘸一拐地迎上去。罗跃新看见周达昌后，兴奋地大喊：“爹！”

周达昌冷冷地问：“你要的石头已经给你了，你还回来干什么？”罗跃新说：“多谢爹，给我的那块石头，真的是上等的鸡血石，老板给了我300万。爹，你的眼力好厉害，不愧是双神眼，我真服你。”“好好同小刘姑娘过日子，回城去吧。”周达昌瞟了一眼罗跃新身后的陌生人，语气坚决，用树棍指指山下。

“不，这次回凤凰村，我就不走了，我还要发大财呢！”罗跃新转身指着身后的陌生人说，“这是省城的王老板，专做鸡血石生意的，你给的那块鸡血石就是卖给他的。”

王老板笑眯眯地朝周达昌说：“你儿子向我介绍过，你有双入地三尺的神眼，凤山上的宝贝石头全在你的眼睛里。我这次同跃新来凤山，想同你合作开发鸡血石，你当技术指导，设备由我投资，全部机械化开采，利润平分！”

周达昌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王老板果然是那块被鸡血石引上凤山的狼！

罗跃新接上王老板话说：“爹，我已经辞了城里的工作，一心一意地回来，同你和王老板一起开发凤山。你呢，也不用多管事，只管背着手在凤山转转，用你的神眼探探哪里有鸡血石，我们就在哪里开采……”

周达昌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罗跃新和王老板说：“我哪有什么神眼不神眼，都是外面瞎传的。再说，我在凤山转了十多年，也没有发现什么鸡血石。上回挖到那块石头，是运气好。”

王老板听了哈哈大笑，对罗跃新说：“向你爹说清楚吧。”罗跃新从鼓鼓的背包里拿出台平板电脑，递到周达昌面前，打开后像放电影似的，屏幕上清清楚楚地出现周达昌在凤山的一堆石头旮旯里，挖出一块血色鲜红的石头来，根本不是去凰山挖来的，周达昌向他们撒谎了。

原来，罗跃新在大学里没有好好读书，混了三年，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一天他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块鸡血石竟然能卖上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消息，他就想难道同凰山连在一起的凤山就没有这种石头？他眼珠一转，感到发财的机会来了，就找到了宝石商王老板商量，上歌厅找了个小姐假称是自己的女朋友，回家逼迫周达昌上凤山寻找鸡血石。那天他并没有真的离家回城，而是利用山石树木为掩护，暗中跟在周达昌的后面，终于用摄像机拍摄到周达昌在凤山一堆石头旮旯里挖出那块鸡血石的一幕。他把这块鸡血石带出山外鉴定，品质完全不输昌化石，凤山也是座宝山！

周达昌见自己编的“谎话”被王老板和罗跃新拆穿，满脸痛苦的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眼绝唱

王老板拍拍周达昌的肩，又笑笑说：“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在做发财梦，而你身在凤山，有双识得鸡血石的神眼，却放着这笔大财不发，你真傻呀！”

此时，周达昌懊悔莫及，明白自己钻进了罗跃新同王老板精心设计的圈套。他一咬牙，仰天长叹，点点头对王老板说：“好吧，我答应你们。不过，在去找鸡血石之前，我先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看看！”

罗跃新同王老板相互看了一眼，周达昌要带他们去看什么？周达昌带路，他们紧跟在后。不一会，周达昌把他们带到一口淌血的泉眼旁，心情沉重地指着泉眼说：“你们看，凤山在淌血，只要它痛得身子一动，十多年前凤凰村的灾难又要重现，你们就忍心再在这里挖鸡血石吗？”这是他劝阻罗跃新同王老板的最后一着棋了。

罗跃新看了心里大惊，这口泉眼怎么会淌出血来？“凤山、凰山是有生命的，不能动啊！我的一条腿断了，婆娘和儿子死了，就是在凰山挖鸡血石的报应呀！”周达昌眼睛红了，声音凄惨。罗跃新惊惶地看看王老板，他害怕报应，心里有点动摇了。

王老板却哈哈大笑，不慌不忙地对周达昌说：“什么淌血不淌血，告诉你吧，鸡血石主要成分为硫化汞，汞与其他元素发生化学反应，形成一种血色粉末，这粉末极易溶于水，由于山体水位关系，有的泉眼会流出所谓的血泉。这口血泉血色这么浓，嘿嘿，这证明凤山不但有鸡血石，并且还是个富矿，开采价值巨大。我是做玉石生意的，这些怎会不懂？”

罗跃新听了一阵狂喜，心想要是没有王老板在身旁，刚才差点信了周达昌的话。这下，他像打了鸡血一般底气十足地逼迫周达昌赶快带他们去找鸡血石。

周达昌在心里叫苦不迭。本来想让他们看到血泉以后，打消动凤山的念头，想不到这口血泉反而助长了他们对鸡血石的疯狂贪欲。但此时他无可推托了，脸色由痛苦转为苍白，只得答应带他们去找鸡血石。

周达昌拄着树棍在前面领路，一直爬到半山腰才停下。他抬起头，瞪大双眼，贪婪地望着满山坡的竹子、板栗、山核桃、茶叶、柑橘，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罗跃新不断地问：“看到鸡血石了吗？”王老板也急切地问：“看到了没有？多不多？品位如何？”周达昌大声回答：“我有双神眼啊，山上所有的石头，都是鸡血石，呵呵，你们看，满山都是上等的鸡血石啊……”罗跃新同王老板听了，两眼发亮，仿佛凤山变成了金山。

周达昌又朝着凤山深情地看了一眼，接着“呵呵”大笑几声，突然从身旁折了根长长的、尖尖的褐色荆刺，举起来一下刺进左眼，又拔出来再刺进右眼，两眼顿时血流如注。他仰面向天，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切喊声：“周达昌，你为什么不听赵教授的交代啊……”

周达昌竟然用荆刺戳瞎了自己的神眼，让罗跃新和王老板惊得魂飞魄散。神眼已毁，他们寻找鸡血石的美梦顷刻成了泡影。不过，他们不明白，周达昌说的赵教授是谁？又向他交代了什么？

神眼新生

在凤山呼呼的风中，周达昌用缓缓的口气告诉他们：

当年，他怀着发财的强烈愿望，来到了大山对面的昌化玉山岩一带，求高人指点寻找鸡血石的秘诀。一天傍晚，他远远地跟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后面，这个老头姓赵，据说是杭州一所大学的教授。这位赵教授可不简单，只要眼睛一瞄，便能入地三尺，地底下藏着什么，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赵教授独自爬在窄窄的山路上，在一个拐弯处，他突然一个踉跄，摔到六七米深的山沟里，直喊救命。周达昌快步跑下山沟，把赵教授扶起来，可是赵教授的左腿摔伤了，一动也不能动。周达昌二话不说，一口气背着他跑了几十里山路，把他背到小镇的一家诊所。

赵教授看到周达昌累得像从汗水里捞起来似的，脸色苍白，连气都喘不匀了，十分感动，便从包里掏出一大沓钞票。周达昌摇摇头。赵教授问他想要什么，周达昌趁机提出要求，说他只想跟在赵教授身边……赵教授明白了周达昌的心思，但想到自己是被这个小伙子救下的，不好推托，只得答应让他留下。

赵教授的腿伤好了以后，周达昌跟着他用心看，用心学，又细心照料他的生活。赵教授终于把寻找鸡血石的一套秘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由于鸡血石的成分是硫化汞，石质为地开石或高岭石，如果这两种石头含有汞，就会产生深浅不同的红色。经过千万年来的日晒雨淋，这些颜色早已褪化，很难观察到。也由于含不含汞的缘故，这两种石头风化程度不尽相同，造成了各自的地貌特征。再有，地面植被对汞十分敏感，导致品种和分布也呈差异……掌握了这些细微特征，不就等于有了一双寻找鸡血石的神眼？

不久，赵教授对这里的地质资源调查结束，要回学校去了。分手时，赵教授神色凝重地交代周达昌：寻找鸡血石的秘诀已经传授给你了，不过这世界上，神眼也好，特技也罢，都是一把双刃剑，希望你好自为之，弄不好会招来灾祸……

处于兴奋状态的周达昌嘴上答应，心却早已飞回家乡的凤山和凰山。其实，他能得到赵教授的指点，完全是他玩的一个小小的花招：他在赵教授必经的狭窄山路拐弯处，预先撬松了一块石头，赵教授这才不小心滚下山沟……

周达昌失踪一年多回到凤凰村，他在凤山、凰山转了一圈，就明白两座山都有鸡血石。他当时存了个私心，先挖凰山，凤山留着，以后独家开挖。就这样，他完全忘了赵教授的交代，导致三年后的一场大灾难，正是这场大灾难让他大彻大悟，原来凰山是活的，是他和村里人的贪欲，让它千疮百孔，它终于愤怒了，发威了……

他再不能让凤山落得同样的命运，当村里的山民又涌上凤山乱挖一气时，他连着十多个晚上去村西的凤山，对着村里吹起长长的毛竹筒，发出“呜——哇——啊——”的哭泣声。小时候，他喜欢吹竹筒，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各种声音。那些日子，这哭泣声顺着山风一阵阵传到村里，悲切愤懑，暂时阻止住了上凤山乱挖鸡血石的山民……可是，尽管如此，他一直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别无办法，最后只能毁了自己的一双神眼，断绝罗跃新和王老板的贪念，也警示村里人，这凤山不能动……

罗跃新听了他寻找鸡血石过程中那段传奇而又残酷的故事，看着周达昌血窟窿似的双眼，心想自己难道真要重走当年他所走的罪恶道路？他浑身颤抖，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喊声：“爹啊——”半天没有爬起来。

而王老板却是掉头就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用如此残酷的自残方式，来宣示自己告别罪恶后的坚定信念。他再也不敢在这块神圣的凤山多待一分一秒。

在后来的日子里，周达昌的双眼虽然瞎了，可是，他依然能看到周围的一切，只要凤山上出现什么异动，他就会拄着树棍，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你面前，两只瞎眼发出冷飕飕的寒光，一步步逼着你下山。凤凰村的山民说，这是因为周达昌的那双神眼，永远不会瞎掉。从此，凤山、凰山一直太平无事……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图 段 明〕

〔原载《故事林》2015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