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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桃花源

2016-01-31曹晶

神剑 2015年6期
关键词:股长团里政委

曹晶

新款的勇士吉普延续了它一贯的粗犷风格,线条硬朗,马力强劲,宽大的座椅又硬又板……龙冬不由在想,大概这种转角呈90度的座椅,在设计时就决定了,最贴合它的屁股应该是骨骼强健、肌肉结实的。

于是,龙冬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自己的腰围和双腿,尽管他的这个动作做得很隐蔽,可还是生怕前排那两个人识破似的。其实,根本无须精确测量,仅仅是那条流畅的被撑成半圆的曲线就决定了,他早已被排除在最适宜乘坐勇士的人群之外了。

才坐了半个小时,龙冬就觉着腰困腿乏,再后来,浑身上下都开始不得劲。这种感觉很像是以前参加儿子的家长会,聆听那个酷似《百家讲坛》里某中学特级教师模样的班主任训话,一部挺高大上的中国历史,一到他嘴里竟有股子武媚娘传奇的味道。

这让龙冬又一次惦念起处里那台老款尼桑,小鬼子造的东西,本该是最让中国军人痛恨的,可你一旦坐进去,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国仇家恨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看这就像习大大常说的温水煮青蛙,思想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渗透腐蚀了,看来这中高级领导干部的思想防线是一定要铸牢的,这忠诚和背叛往往就在一念之差!

当然,就舒适度来说,这勇士实在无法与尼桑相比,或者说两者根本就没什么可比性。勇士属于作战装备,这就决定了它必须是要以提升战斗力为唯一的根本标准,它的设计绝不会像某些品牌的高级商务轿车,着力体现乘坐者的身份档次,始终彰显功能学的人文理念。作为坐骑,“勇士”自然属于我们这些卫国勇士们的,至于那些脑满肠肥、丰腰硕臀的大老板们,肯定是驾驭不了它的。

如果说,刚才在高速公路上,还只是让人不太舒服的话,那么现在上了戈壁滩,就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受罪了。

此时的勇士,俨然成了一艘乘风破浪的冲锋舟,座位上的三个人——从后至前、从右至左依次是F团新任政委龙冬、该团组干股股长和这辆勇士车的驾驶员。现在,他们每个人正紧紧抓牢面前的一样东西,椅背、扶手和方向盘,两眼紧盯前方,嘴巴张得老大,却始终发不出一丁点声响。

刚才还挂在车窗外的青山绿草,此时已完全被车轮卷起的烟尘吞没了,汽车引擎的巨大轰鸣中夹杂着碎石沙粒尖锐的噼啪声,这辆狂野的勇士宛如一位被洪水猛兽裹胁的狂野勇士,正在风口浪尖上作殊死抗争。

“妈的……这破路……记得两年前……还不是这样……”一句完整的话,被勇士颠成了好几截,最后那个字,本已挂在嘴边了,却成了自由落体,滑入了龙冬的肚子里。此时的龙冬正被抛离了座位,那表情显得僵硬而迷离,很像一位刚刚完成了结束动作,正从吊环上自由落体的业余选手。

“是……政委……您离开后不久,这里……这里一下子来了不少人……有挖甘草的……有挖发菜的……还有挖戈壁金丝玉的……这才一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组干股长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都说这戈壁滩是不毛之地……现在倒还成了宝库了……?这甘草和发菜,我代理副政委那会儿就听说有人挖,但这个什么玉,还是第一次听到,……按说这挖玉是该去那个什么玉龙喀什河呀,咋跑到这戈壁滩上来了?”龙冬也像染上了哮喘。

“政委……您有所不知,这金丝玉原先我们叫它戈壁五彩石,在戈壁滩上到处都是,那会儿团里野营拉练,战士们没事常去拣,……有的连队还把它围在草坪边上,铺在花盆里作装饰。谁知……也就是这两年,这东西一下子被炒起来了,听说品相好的,价钱都超过了和田玉。”

“就这?早知这东西也能升值,当年就该把这一片地都买下来,如今恐怕比买楼赚得还厉害……那现在赶紧到各连门前草坪、窗台花盆里翻翻,兴许还能找到一两件宝贝?”

“早没了,这么些年了,最好的都送到首长家铺鱼缸了,次一点的送给上级工作组当纪念了,再次些的被一批批老士官悄悄装走,攒到探家时全拿去讨好对象了,现在连队里还能见到的,都是在一轮轮PK后挑剩下的歪瓜裂枣,黑不溜秋的,连鹅卵石都不如。”路面渐渐平下来,股长的话也说得不仅顺畅而且风趣多了。

龙冬轻轻叹口气,随即又发出一两声短促的笑声,“呵呵……”似惋惜又似无奈,恐怕更多的还是对世事无常的感慨。

前方视野一时开阔了不少,笼罩着“勇士”的烟尘一下子散尽了,道路正前方显出两条清晰的车辙,好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等号在浅褐色的大地上一路延伸。

天很蓝,澄澈而透亮,连一丝云彩都没有。道路两旁的灌木丛密集地挤在一起,一簇一簇灰头土脸的,要不是顶上抽出一两串细碎的红花,你甚至会怀疑它们是否还有生命的气息。

对于它们,龙冬非常熟悉,学名红柳,是一种生长于沙漠戈壁中的耐旱植物,一些有心人还把它们摘下来,拿到乌鲁木齐大街小巷的花店出售,还给它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情人草。

再过些日子,这条道路两侧的红柳丛就会陆续绽放,车辆行驶其间犹如穿行于连绵不断的火炬阵中,到时哪怕是跑再远的行程,司机们都不会感到视觉疲劳了。

正专注于道路两侧的红柳,龙冬忽然听到组干股长在小声嘀咕:“他们还真准时。”龙冬把脑袋转过来,远远看到正前方已有一台“勇士”车停在路边,几个身穿迷彩服的军人站在一旁朝他们挥手。

龙冬的身体向前一倾,“这是怎么个情况?”

“团长交代过,要按照团里的老规矩,专门在这迎候您!”组干股长把头转过来,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

“老规矩,如今从上到下都改作风,这些陈规陋习怎么还保留着哪?”

组干股长好像什么也没听到,车里又出现了片刻的宁静。前方的“勇士”越来越清晰了,从“001”的车号看,应该是团长的车没错。要说现在的团长龙冬早就认识,三年前他刚到团里代理副政委时,现在的团长刚提升一年,如今一晃三年过去,他也成了老团长了。

可远处那一高一矮两个人,龙冬努力辨认了半天,矮个看着面熟,当年龙冬还在团里代职时,他好像还是管理员;至于那个高个子,应该不认识,仅从肩上的中校军衔看,应该是副团长或副政委。

“勇士”在“001”号车后五米远的地方稳稳地停下来,车门被瞬间拉开,陌生的中校出现在龙冬面前时,一只大手已恰到好处地搭在了车门上方。

龙冬僵硬地迈出腿来,终于站定后,又舒展了一下腰。中校凑上去,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声如洪钟地自报家门,“政委辛苦了!我是副团长钟九胜,团长在军里参加读书班,临走前专门指示我,代表他在一进入桃花源的地界,按照咱团里的老规矩专门恭候您,再代表他敬上一碗‘上马酒,以表达全团官兵的欢迎之情!”

龙冬笑得有些干涩,“这么弄,太见外了!我又不是上级工作组,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些繁文缛节,我看就不必搞了!”

钟九胜愣了一下,大概龙冬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许是这“繁文缛节”的含义他还在理解回味,随即他又搓搓手,凑到龙冬身边,将音量降了一个八度说,“政委,要说从三年前您来团里代职起,就已和我们是一家人了。任职一结束,您就高升军里的宣传处长,如今再回到团里任政委,身份不同了,可情义走到哪都变不了。按照咱们团的老规矩,没过‘桃花源就不算进入团里的地界,因此,您现在的身份既是上级机关视察,也是团里的老领导回家,您看这‘上马酒该不该喝?”

钟九胜这一番话,让龙冬听着有些受用,长期在部队锻炼,几乎每天都要接待应付上头工作组。因此,别说是一名副团长,就连一些老一点的连长都练就了一副过硬的劝酒本领,龙冬当年算是领教过了。

看着龙冬脸上喜滋滋的表情,钟九胜干脆顺势而为,引导着龙冬下了路基,朝红柳丛中一个不大的凉亭走去。这个凉亭龙冬太熟悉了,当年他当副政委时,曾经不止一次在这个地方设点,把上级工作组的车拦下,然后沿着这条专门铺就的石板路,径直走向这个红柳丛中的小凉亭。

那时,打前站的人会在亭子正中,将几只折叠马扎拼成一张桌面,再铺上一块迷彩布,摆上几碟专门让小灶准备的卤肉凉菜,敬酒的大碗据说是银制的,碗上镂刻了许多花纹,阳光一照白亮亮的。龙冬当时就曾怀疑,应该不是纯银的吧,纯银的咋不发黑呢。

如今坐在亭子中间的迷彩方桌旁,龙冬突然想起了一个成语:白驹过隙,这三年的时间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面前的一切都还是原样。凉菜还是像原来一样蒙着保鲜膜,原来的管理员现在的管理股长,正将覆盖在盘子上的保鲜膜依次撕去,再把装在一只饮料瓶中的作料汁浇在上面。那只纯银大碗看着格外亲切,阳光一照,亮得十分晃眼。

三年前龙冬在这个团代理副政委时,每次遇到上级工作组,只要是政工口的,他往往会带着几个人提前在这里打前站,就像今天一样,专门把工作组的车队拦下来,再陪着一行人在凉亭中坐下来,然后逐一敬上一碗“上马酒”。

说起这“上马酒”,绝非只是喝碗酒这么简单,还要按照当地的风俗,手端斟满酒的银碗走到客人面前,先得声情并茂地唱上一首敬酒歌。这对龙冬来说,可真是太难了,长期在机关工作,要说写材料那绝不在话下,可要说唱歌,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唱歌,有时甚至还得载歌载舞的,那实在是有些太难为情了。再说了,这绝大多数的工作组都是军机关派下来的,龙冬当初都曾和他们一起共过事,有的还曾是自己的下级,可现如今,他们成了首长,自己倒成了一个小丑供别人开心。

对于这个身份转换,龙冬很长一段时间都接受不了。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给人敬酒时,自己始终低着头,歌声连同手里的银碗都在一个劲地颤抖,好容易把歌唱完了,碗里的酒也晃得只剩下一半了。然而,这还没有完,等将银碗逐一端到客人面前时,有一个应该是头一次下部队、一脸惊恐状的副连级中尉,他的表现似乎比龙冬更显得惶恐而委琐,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地你推我挡,倒是可惜了那半碗伊犁老窖酒,最终连酒带碗直接扣在了龙冬的陆战靴上,鞋也湿透了,碗底也摔豁了,那个场景别提多难堪了。

可后来锻炼的次数一多,龙冬也就慢慢习惯了,什么自尊呀、面子呀全都丢到一边了。现在想想,这的确也没什么,那就是一项被称之为接待的工作,跟开会值班搞调研写材料一个性质,谁也不比谁低贱什么。

到最后,每当龙冬端着银碗站在比自己年轻十好几岁的小中尉、小上尉面前时,他常常觉得自己挺有派,就好像一个端坐中军帐指挥千军万马的总指挥一样,每当他双手一触碰到碗底那个尖利的豁口时,就觉得内心特别宁静,那豁口似乎是一个能调节心境的秘密开关,一旦开启了,就能让他整个人置身于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外界的喧嚣与嘈杂根本奈何不了他。

斟满一碗“上马酒”,双手举过头,

敬祝政委步步高升,吉祥如意幸福到永久!

熟悉的《敬酒歌》终于响起来了,单就钟九胜的演绎技法来看,只能称得上初级水平,应该说他的感情还算真挚,只是没有掌握好蒙古族民歌的特点,关键是音准不好,几个地方都跑调了。一时间,龙冬感觉眼前的钟九胜就像是三年前的自己,尽管他们俩在年龄、体格和身份上相差很大,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拿他与自己的当年相比。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喝酒了,这一碗要在当年喝下去一点事都没有,可现在毕竟年纪大了,功力开始消退,即使是这变浅了的一碗酒,竟也让龙冬喝了两次才全部喝完。

坐在小马扎上,刚吃了几口凉菜,龙冬就忍不住向钟九胜了解起团班子的情况,钟九胜先从自己说起,说去年底他才从一个步兵团交流过来的,刚到边防团许多方面还不太适应……

突然,在龙冬前方不远处的一大丛红柳背后,一下子闪出来三五个穿着黑衣黑裤、头戴白帽的男人,打头的端着一杆长枪,后面的背着一只空瘪的麻袋,最后那人的肩上扛着一盘粗麻绳,正气势汹汹地朝这个凉亭的方向走过来。几个人这么一走动,就激起了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嘈杂声响。

这一片地方除了部队,附近很少有村民活动,看着这几个人的奇怪举动,龙冬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钟九胜也是被身后的响动吸引,只回头一瞥,就扔了手中的酒瓶,像一发跳弹从马扎上弹了起来,“有情况,你们掩护政委立即撤离!”然后,他就像在演出一部动作大片,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支95式,双手平握,向着那几个人喊出一句龙冬听不懂的少数民族语言。

龙冬当时完全懵了,整个人踉踉跄跄地被两位股长拉扯着,一路小跑到凉亭一侧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怎么回事?这……这……是搞什么鬼?”

“政委,可能是恐怖分子。”组干股长左手架着龙冬,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啊?”龙冬的脑袋轰的一声,感觉心跳得咚咚直响,可他转念一想,于是忍不住说:“我们这像什么话,咋也不能让副团长一人战斗呀!”

管理股长一把按住刚想冒头的龙冬,“政委别急,钟副团长比咱有经验,要真是恐怖分子,我们从两边包抄也不迟。”

那边已经对上了话,龙冬一句没听懂,几个人大概被钟九胜的气势震住了,站在那里高举着双手一动不敢动。为首的是个大胡子,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脖子上的上猎枪应该用了很多年了,枪托上满是黑乎乎的油污。

管理股长能听懂几句,连蒙带猜地给龙冬同声翻译,“好像是误会了,他们是附近村民,出来好像是打猎的……我就说嘛,我看也不像是恐怖分子。”

听着钟九胜和那几个人对话时的口气,明显由最初的厉声呵斥渐渐平和下来,龙冬一直紧绷的神经开始渐渐松弛了下来,他和两个股长从石头后面露出大半个身体,正在犹豫该不该过去,就听到钟九胜朝自己一挥手,高喊,“危险解除!政委,让您受惊了!他们都是附近村上的老乡,刚才是追赶一窝呱呱鸡。”

这三个惊魂未定的人,这才相互拉拽着走出来,两个股长跟在龙冬后面还在义愤填膺,“这几个老乡是怎么搞的……差点闹出误会……这要是开上了火,就搞出大事了!”龙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觉得步子有些沉,心里的鼓点还在咚咚地敲打,此时的心情就好像获得了一场新生。

凉亭正中的地上,软塌塌地摞着一只敞着口的麻袋,几根灰褐色的羽毛从里面伸出来,被阳光一照,反射出华丽的荧光。

几个老乡许是看到龙冬被一群人拥着,应该来头不小,就对着龙冬频频点头,嘴里还不停地在解释着什么,最后那个大胡子甚至从麻袋中掏出一只呱呱鸡,双手捧着,好像要送给他们似的。

“他们说自己不是坏人,是附近牙尔木什村的,今天约好了出来打猎。每到这个季节,内地游客就开始多起来,县里几家餐馆就收起了野兔、野鸭和呱呱鸡,要是运气好的话,他们一个夏天能赚上几千元,这比种油葵、拾棉花来钱容易多了。”钟九胜在一旁给龙冬做着翻译。

“行吧,既然是场虚惊,那就赶紧让他们走吧!”

“是!我告诫他们以后不准到这条边防公路附近打猎,而且这野鸭和天鹅是国家保护动物,打死是犯法的!如果被警察抓住是要坐牢的,到时就连真主也不会宽恕!”

“说得好,这样的法治教育还是很接地气嘛!”几个人全都笑起来,刚才还紧张得不得了的气氛,这会儿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钟九胜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没有打响的反恐战斗中,情绪上多少有些遗憾,“哎!政委,你要问我刚才紧张不,说实话,一点不紧张那是假话,但更多的是兴奋,咱当兵干啥?不就是干这个的嘛!”龙冬心里觉得挺好笑,我还没采访你呢,你都自问自答了,干脆连记者都省了。不过,龙冬对这个即将在一个班子里共事的副团长印象还不错,一看就是个敢打仗会打仗的军事干部。

钟九胜大概发现政委对他的话题挺有兴趣,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以前在步兵团时,多次执行处突任务,不过这么近距离的对峙还从来没有过。说起来这世界变化也太快了,以前这一带非常太平,别说是暴恐分子,就是一般的违法活动几年都没有一件,我们常说这里可真像是个世外桃源。可是也就从这两年开始,这一带也开始有暴恐分子活动了,那些个狗日的都是亡命徒,经常偷袭周边几个乡镇政府和派出所。不过,这些年部队的反恐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外出执行任务一般都要带上武器,遇到什么可疑人员,警告无效,就直接开枪!”

钟九胜越说越来劲,“政委,您这次再回团里,别的不说,光大门就变得肯定认不出来了,不光整体加固,还装了破胎器,摆了一排拒马,真的是重兵设防、守卫森严呢!”

“咱们都这样了,周围老百姓怎么看,他们不是更没安全感了吗?”

“这个,哎……”钟九胜叹了口气,像有很多话却不知从哪说起。

收拾完残局,几个人即刻就要返回团里。在勇士即将启动的那一瞬,透过车窗玻璃,龙冬无意间看到了竖在凉亭一侧、刚才藏身的那块大石头,上边镌刻着三个火红的行书大字:桃花源。刚才紧贴着它,竟都没发现。

“这石头是啥时立的?三年前好像还没有呢。”坐在副驾驶上的钟九胜,已经像陪同上级工作组一样,立刻接通了话匣子,“也就去年初吧,要说这地名,倒是很特别,和周边一带都不一样,那些地名都是一长串突厥或蒙古语的音译,又拗口又难记,只有这‘桃花源,是汉语而且还有种诗意,有人说可能真的和陶渊明有关,也有人说大概是受了《桃花源记》的启发,据说这里面还有一个民间传说呢……”

一听到这里,龙冬终于笑了起来。这一段导游词从钟九胜嘴里说出来,让龙冬觉得非常奇妙,那感觉就好像一个父亲无意间遇见了他三年前失散的儿子一样。

是的,三年前,正当龙冬刚来团里报到,才把行李搬进宿舍,还没顾上方便一下,团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当时,龙冬对那幢上下两层副政委新官邸的内部结构一点都不熟,电话铃声响了半天,一直在身边帮他收拾东西的公务员才怯声声地提醒说,电话响了。然后龙冬下楼去接电话,循着那首动听的《天蓝蓝》,龙冬终于找到了音乐源。

龙副政委吗?我是团长,上午开会,没顾上去看你,一路还好吧?……不累就好,本该让你休整一下,可这两天的工作组真他妈多,实在是拉不开栓了,我看这么着吧,你现在就上办公楼来,军里一个考核组马上就到,他们要在团里活动一整天……情况不熟?情况不熟没关系呀,汇报稿都弄好了,你照着稿子念总会吧……总之就一点,一定要把带队首长陪好,他兴许你还认识……是吗?熟就好,熟就好,这我就放心了……抓紧时间!对,跑步!人马上就到!……呵呵,节奏是快,在基层可不比你们机关,以后你慢慢就习惯了。

谁知就在第二天,团长竟然敏锐地开发出龙冬身上一样过人才华——为了给那些一拨又一拨的工作组留下深刻印象,为了把这个团及其所在的桃花源隆重推销出去,作为大笔杆子的龙冬带着宣教股的弟兄们,一连加了几个通宵,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这才有了这一系列充满着历史积淀和文化内涵的导游词。

三年之后,在这个不经意的时刻,龙冬再一次听到自己当年的得意之作,除了脸上一阵阵发烧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味道。

钟九胜当然不会知道此时身后的龙冬,正是这一整套颇为高大上的导游词的原创者,此时,他已完全进入了那种滔滔不绝的忘我境地,设置在解说词中间那一连串的互动和设问被控制得恰到好处,听着听着,连龙冬自己都不免怀疑起来,这么有水准的文字,难道真是出自于我的手笔。

只是有几次当钟九胜转头与龙冬对视时,寻找与政委的眼神交流时,才发现他此刻也正盯着自己,表情有点奇怪,总是似笑非笑,走到后来,他终于恍然大悟,“哎呀,我这才记起来,政委您这是重归故里呀,哪里还需要我来介绍,我这完全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啊!”

才打了一个盹,也就几分钟的光景,当再次睁开眼睛,跑在前面的001号勇士就已经看不到了。

龙冬转过头向后看了半天,才又把身体向前凑凑,钟九胜早已扯起了呼噜,他皱了皱眉,一拍钟九胜的肩膀,“哎,前面的1号车去哪了?”

钟九胜一个激灵,瞬间绷直了身子,“啥东西……啥东西没了?哦,1号车,政委,刚才看您睡着了,就没叫醒您。2分钟前,它已从三岔口下了公路,走小路去给桃花源哨所送给养了。”

“桃花源哨所?”龙冬的声调明显高了一截,“就是那个离团部80公里海拔3588米的季节性哨所?”

“是,是,政委的记忆力可真好!这么些年了,对团里情况还记得这么清!”

钟九胜的恭维并没引来龙冬的回应,钟九胜只好讪讪地转过头去,透过后视镜,他看到龙冬木然地靠在椅背上,两手交叉枕在脑后,脸上表情依然是有些奇怪的,那感觉就像是瞬间被抽去了魂。

蓦地,龙冬突然坐直了,伸手一拍钟九胜的肩膀,“咱们也掉头,跟上1号车,去那个哨所看看!”

钟九胜的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个哨所勾起了政委的什么回忆?这都三年多了,还对那个哨所记得那么清晰,那可一定是些不寻常的事呢,既然不寻常就难免有好坏之分,不过看他这表情,似乎有点不妙呀。一想起自己目前正好就分管边防值勤,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哎,九胜呀,你怕是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钟九胜想给前面那辆勇士上的管理股长打个电话,让他通知哨所提前做好准备,彻底打扫卫生迎接新来的团政委检查肯定是来不及了,但该归整的起码要归整一下,别乱得实在瞧不过去。就像上回团长搞了个突然袭击,听说房门敲了老半天才打开,当时几个兵正围在一起打“双扣”,旁边摆了几塑料桶清水,一个应该是输家的上等兵已经喝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哨所上唯一的干部——那个体重超过200斤学影视动画制作的副指导员,一个人捧着个mp4,正趴在里间的床铺上,戴着耳机看韩剧,当团长走进去时,他还一点没发觉。

钟九胜悄悄给管理股长发去一条短信,然后小声提醒驾驶员,“前方路况不好,开慢点!”机敏的驾驶员早已心领神会地一点头,“是,首长!”他用余光透过左前方的后视镜,发现龙冬闭着眼睛已打起了盹,他这才放下心来,自己刚才这几个小动作,政委应该没有看见。

老半天不见管理股长回复,就又给组干股长也发了一遍,兴许是坐在轰鸣的车里,根本听不着短信的提示音。于是,钟九胜干脆把手机放在两腿之间,悄悄拨了管理股长的电话,响过四五声后,再迅速挂断。他想,这个迷糊蛋这下总该看到我的短信了吧?

好在政委还没醒,紧闭着双眼,脑袋一勾一勾的,就像旧时私塾里背书的秀才,那副模样让钟九胜有点想笑,这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大概半年前,几个常委在团小灶吃饭,有人无意问提起龙冬,之后大家又说起他当年在团里代职时的遭遇,一班人应该都是道听途说,所以讲得绘声绘色,不排除有些演绎的成分。

龙冬到任不久就去了二营的驻训地蹲点,那是位于桃花源边缘的一片戈壁滩,盛夏时节,八月流火,几顶帐篷一字排开,没有任何遮蔽地全都暴露在大太阳底下。帐篷里面又闷又热,温度少说也有40℃,坐在里头什么都不干就是一身汗。

龙冬跟着部队在大太阳底下搞战术训练,可就是见不着二营营长种丁丁的影子,问了几个连队干部,都说不知道,可他们的眼神告诉龙冬,不知道只是个真实的谎言。龙冬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特殊情况,两个新兵一个提着暖瓶,一个端着脸盆,正急匆匆地往驻训场后面那一大片红柳丛的方向走去。于是,龙冬悄无声息地跟过去,还离得老远就听到灌木丛中传来热闹的喧哗声,透过一大片桃红色的红柳花簇,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迷彩人形在晃动。龙冬疾走两步,绕到红柳丛的后面,这才看清是二营营长种丁丁带着两个连队干部还有营部的司务长,围坐在四个马扎拼成的小方桌上正打“双扣”,几个人的脚底下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蓝带”易拉罐,牌桌旁边还摆放着一大盘洗好的西红柿和小黄瓜。

龙冬本以为他的出现会让几个人立即收手,谁知四个人中只有司务长站了起来,其他三个人都跟没什么事发生一样,该怎么玩继续怎么玩。那个种丁丁叼着个烟,冲着龙冬一仰脸,“哎,龙副政委,要不要一起来?咱五个人正好‘找朋友,那个比‘双扣更过瘾!”

“部队都在训练,你们当领导的,不说身先士卒,却躲在这吃喝玩乐,像个什么样子?”

看到龙冬真的生气了,两个连队干部这才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把牌,只有种丁丁,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什么样子?边防部队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除了能在戈壁滩上甩两把老K,还有什么呀?我们可不是驻城部队的干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连看都没看龙冬一眼。

就这么尴尬地僵持了十几秒钟,这个种丁丁居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招呼其他人,“愣什么呀,继续继续,你们都给我小心了,这把叫你们一钩到底!”

龙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在原地站了多久才走的,没人说得清楚。有的说他当时气得拂袖而去,也有的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飘然而去,还有的说他当时撂下一句话才走的,至于那句话是什么,也有好几个版本,有说是:好嘛,我倒要看看你们边防部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有说是:好呀,那咱们就看一看,到底是谁把谁一钩到底!

听说那天中午又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开饭前龙冬到各连用作饭堂的帐篷里检查,还没进门就看到尘土弥漫的滚滚热浪中,桌上晾了一笼刚蒸好的菜卷子,龙冬想这是谁的主意,一定是有着丰富野战经验的人想出来的,把菜切碎了包在面里头,既营养又方便。他刚想取一个尝尝味道,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笼屉时,只听到轰的一声,一阵黑云升起,菜卷子转眼变成了白馒头。原来,刚才被龙冬看成菜叶的,竟是密密麻麻一层绿头苍蝇。

听说,从那天下午开始,营里就陆续有人拉肚子,起先只是五六个,最后每个连竟然都有那么七八个,再后来连龙冬也倒下了,这么一来野战厕所开始不够用,战士们不得不在红柳丛里解决,放眼望去周围的灌木丛里总能看到人头攒动,空气中有一股东西沤烂的恶臭味道。

龙冬被公务员搀扶着去找种丁丁,一连两次都没找到,第三次是在上回打“双扣”的红柳丛里,看到那小子穿件迷彩短袖,躺在一张折叠床上,正捂着肚子嗷嗷叫唤。

龙冬站在他的面前只说了一句话,“迅速报告团里,请卫生队派人过来,再晚了恐怕你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种丁丁揉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有气无力地说:“这在边防是常有的事,已经让人给病号发氟派酸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龙冬彻底火了,挣脱开公务员的双手,站定后指着种丁丁的鼻子高喊,“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病毒性痢疾那是要死人的!到时不光是你这个营长当不成了,恐怕还要承担法律责任!”

这一下把种丁丁吓愣了,他这才立即给团里报告。听说后来还真有几个是病毒性痢疾,其中就包括种丁丁本人,而且听说他在市里的驻军医院还住了二周。这家伙刚进医院那几天,整天抱着大肚子,进来出去身边总有个兵跟着,从后面看还以为是个临盆的军嫂呢。只要有人去医院看他,他就坐下来,然后绘声绘色地向人描述发病的全过程,以及他是怎样临危不乱、果断决策的,在救护车很有限的情况下,他还坚持让卫生队先送战士们去医院,最后再考虑自己。

听说出院后,龙冬给种丁丁撂下一句话,将来有朝一日,我要成了你的领导,头一件事——就是让你这号的干部——立马走人!

这话应该是真的吧,至少在去年以前,还常有人拿这话开涮,今年以来就再没人提了,好像大家一齐商量好了似的。没过几天,就听说种丁丁提出申请,想交流到人武部去。于是,大家又都心照不宣地只是抿嘴笑。因为那时全团上下都在疯传,过了年,龙冬就要杀回来当政委了。

“还真快,只眯瞪了一会儿,好像再转个弯就到了。”龙冬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他突然凑上来说的这句话,把钟九胜吓了一哆嗦。

“是的,是的,还有不到18公里了。政委,您看,这条沟里的变化并不大,一到冬天雪下得还是特别大,经常会把路都下没了,车根本进不去。不过如今这里面除了咱们的哨所,也没有人家了。听说以前,只要雪把路封了,团里就会派挖掘机出来,专门疏通一次,如今这里改成了季节性的值勤点,冬天就真的成了无人区了。”

“政委,您还在团里那会儿,是不是也这样呀?”钟九胜问了一句,看政委半天没有反应,一扭过头,发现政委的整个身体都移到了座位左侧,一张脸几乎全贴在了车窗上,正努力向外张望。

钟九胜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个龙政委,心里到底在想啥呢?跟他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龙王爷似的,是不是这大机关的领导都这毛病呀。”一抬头,身旁的驾驶员正通过后视镜看自己,两人目光一对视,那小子就仓皇地躲开了。

此时的龙冬,已完全沉浸在窗外的景色中去了。三年了,看来只有这条山沟里的一切还没有变,天还是蓝莹莹的,山还是光秃秃的,植被也都是又矮又稀的。不过,要说变化也还是有的,以前路旁的小溪并没有这么宽,只是很细很静的一小股,如今已算是一条小河了,河水挺急,发出哗哗的声响。

应该就在这一段吧,也许还要再往前面二三百米,路况就像现在这个样子……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是三年前的冬天,元旦刚过、气温已降到了这里的最低点——-25℃,龙冬刚送走一个工作组,正带车从桃花源的分界线——小凉亭返回。这一次龙冬陪的是军里年底前的安全检查工作组,一切都非常顺利,带队首长给予团里工作很高的评价。团长很高兴,临走前专门趴在龙冬耳边说:“一年了,老龙,把这一拨‘神仙顺顺当当地送走,我们也就能安心过年了。”

其实,团长不说龙冬也很清楚,本来这安全工作是一位副团长亲管的,可那天团长一看到军里传真过来的工作组名单,就把龙冬叫过去,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名单往他面前一拍,意思也都在这里面了。

三菱“Sport”疾速奔驰在返回途中,一想起那个与自己挂钩的哨所就在前面,龙冬就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拨打了哨所里的值班电话,他本来只想问问情况,毕竟距离上一次离开才过去不到两个月。

接电话的是连队指导员,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一切都好,……请首长不要担心,人员都在位,……给养很充分,而且现在上哨所的路已经不好走了,……副政委就不要来了吧?”

龙冬听了,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但他随即又问到,“那个新兵小广东怎么样?腿好点了没有?”

“您说关子豪呀,好像,还不行……”

“怎么个不行法?”

“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也不见好……”

“你个熊孩子,我问你怎么样,你说都好,现在有个兵连路都走不了了,这叫都好?上次去,不是让你们把他送到团卫生队检查的吗?你们是忘了还是咋了?”

“哼,没忘,是……是种营长……他说这个南方兵肯定是怕苦怕累所以才装病,再说现在老兵刚走,人也少,走不开,要等今年新兵到了再调整。”

“他妈的……”龙冬本来是要接句国骂的,但还是忍住了,这到团里快一年,和在机关时相比,别的没学会,这骂人的功夫倒是越用越娴熟了。

风越刮越紧了,天空上纷纷扬扬地又飘起了雪花,天色明显暗下来,好像罩上了一层伪装网。三菱“Sport”已经由三岔路口拐进了小路,目前距离桃花源哨所还有50公里,龙冬撸起袖子,瞟一眼手腕上的石英表,16:30,这一段路况不怎么好,如果能保持80迈的速度,1小时肯定到了。只是,这天气,龙冬抬头看了看天,像望着一池刚洗过笔的淡墨潭,怕是要变了。

车辆已经开始颠簸了,龙冬把系在胸前的安全带松了松,好在这专门用于接待的三菱“Sport”比团长、政委的勇士舒适多了,要是坐勇士跑这一趟,腰会痛好几天。

一提起这个“小广东”,龙冬就觉得好笑,跟儿子最喜欢的“加菲猫”一样,肉乎乎、慢吞吞的,不过这还只是性格,模样倒是比“加菲猫”精神,兴许是发育晚,体型上明显小了一号,最好笑的是他满口的鸟语,完全没有普遍话里的抑扬顿挫,不论说什么都跟唱R&B似的,曲里拐弯的,这让哨所上的几个兵们都学着他的腔调、一时间,不大的哨所就好像百鸟归巢,“恶班将啊,笑位一且进常啦(二班长,哨位一切正常)!”“好啊好啊,那千万不能偷懒哟,要知道偶们的工作还是蛮神圣的,一定要加油啊!”尽管这些话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但至少也给枯燥的边防生活带来了一些乐趣,正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兴许是性格抑或是语言的关系,小广东和大家交流得并不多,以前龙冬每次上桃花源哨所,都会带些书报杂志碟片和生活必需用品,一到门口所有人员都列队报告,这时唯独不见小广东。一问到他,不是哨位站岗,就是电台收报,要不就是给马洗澡给狗喂食,好像他是整个桃花源哨所上最忙的人。

哨所里的房间少,龙冬去了总和大家住一起,把留给自己的房间腾出来,摆上两张桌椅变成一间学习室。有几个晚上,一开过班务会,因为没有电视信号,大家有的打牌,有的看碟,而龙冬则去学习室做当天的工作笔记,一推开门,没准就能看到小广东。

他显得有些慌乱,站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龙冬,“首长好!”这声音小得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汪-汪-汪”,几声狂吠把龙冬吓了一愣,他这才留意到,动静是从小广东的臂弯里发出的,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黑狗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小东西出生大概没几天,一双贼亮的黑豆眼警惕地盯着龙冬。小广东腾出一只手,赶紧把摊开的书本一合,托起小狗,小心绕过龙冬,静悄悄地往外走。

“哎,小关,这里能坐下,你继续看嘛。”龙冬招呼他别走。

“我,看好了。”小广东的嘴巴几乎没有动,只有小狗发出一声猫样的叫声。

龙冬想再说点什么,可还是没有开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新兵小广东(关子豪)是一个胆小而内向的孩子”,他拿出笔,刚写下这样一行字,眼前就突然浮现出他那硕大而明亮的无助眼神。

之后有几天,龙冬干脆没再去学习室,他也和大家一起打“双扣”,尽管他不喜欢打牌,甚至连“姊妹对”和“拖拉机”的区别都没搞清,可一想到小广东,就还是耐着性子陪着大家玩起来。

再后来,他就有了一个主意。那天一推开学习室的门,小广东果真就在里面,怀抱着小狗,趴在桌上看书。

龙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读的竟然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么清新而婉约的文字用粤语读出来竟然有种天然的韵律感,叮叮咚咚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雪越下越大了,前方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驾驶员开得十分小心,车速比一开始又慢了不少,龙冬赶紧和指导员联系,信号时断时续,“马上到了,天气不好,就不在哨所停了,你们把小广东的东西准备好,车一到直接带他走。”

到达哨所的时间比计划晚了半个小时,车刚一停稳,就看到小广东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囊,蹒跚着从房子里一路小跑过来,“不用带这么多东西,一查完很快就回来了。”龙冬冲着他喊。

“便携电台坏了,这次过去刚好换部新的回来。”小广东立正后,一本正经地说。

“人不大,操的心还不少,行了,快上车吧。”

龙冬想抓紧时间,有两个小时,说不定晚饭前就能杀回去,到时把小广东往卫生队一送,自己还能再冲个热水澡,完了正好开饭。

一切都在按计划实施。大概是因为离开了哨所,小广东坐在后排座位上情绪明显比以前高涨,问他的腿是怎么搞成这样的,以前为什么没发现?

他吭哧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新兵下连后就到了这个哨所,有一次骑马摔下来,一开始只是觉得痛,几天之后好像不那么痛了,还勉强能走几步,可最近不知怎的,好像变得严重了,走路也开始摇摇晃晃的,大家都笑话我说,不光是说话连走路也越来越像唐老鸭了。难得听到小广东的笑声,龙冬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不知啥时开始刮起了风,狂风裹挟着雪花呼呼作响,车里的温度也明显低了下来,龙冬想提醒驾驶员把空调打开,却发现车身已经在暴风雪中左右摇晃。

来时的车辙已经完全淹没在一片雪野下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好像铺天盖地的大白蝴蝶,天地间此时早已融为一片白色,龙冬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能明显感觉,自己好像正驾驶着一艘巡洋舰,在一片浩瀚的汪洋之上乘风破浪。

就这样不知开了多久,突然,龙冬觉得整个车体好像在明显地向右倾斜,他想制止,可一切都晚了,最后,只听到一声巨响,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清醒过来时,已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驾驶员压在下面,旁边有一个人在使劲哭喊自己的名字,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其他还都好,只是腰很痛,浑身使不上劲。

哭声是从自己身体的上方传来的,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小广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打开的车门上,正把驾驶员朝上拉。

“小广东,别再哭了,再哭你的大鼻涕都滴到我的脸上了。”

一听这话,小广东哭得更厉害了,“首长,都怨我,如果不接我就不会……您将来要是残废了,等我老了养活你。”

龙冬一下子憋不住了,“呵呵,等,等你老了,我恐怕早都不在这个星球了。”

驾驶员一边攀着车门往外爬,一边骂骂咧咧,“你个鸟兵说啥话呢,咋不盼政委好呀,就算出个啥事也轮不到你呢,车是我开翻的,责任在我。”

“都这会儿了,你俩还有心争荣誉呢。如果咱们今晚不想被冻死在这,就赶紧给团里报告,请求派人救援。”

倒霉的事竟然全碰一块儿了,驾驶员用手机联系了半天,一开始信号很差,后来干脆一点信号也没了。龙冬的手机出事前就放在汽车仪表盘上的,这会儿也找不着了,车窗被震碎了一大块,刺骨的寒风吹得他全身几乎失去了知觉。

小广东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让驾驶员打开后备厢,先从背囊中取出一件大衣给龙冬盖上,然后摸黑鼓捣了半天,才终于大叫起来“首长,咱们有救了,电台还有电,电报我已发出去了,哨所上的巡逻车应该很快就来!”

龙冬让驾驶员把能用的车灯全部打亮,然后让他披上大衣,守在车旁等待救援,小广东则钻进车里陪着龙冬,这下他带来的被褥总算派上了用场。

那一晚,龙冬记得小广东跟他说了很多话,他事后甚至怀疑,那小子平日里的内向完全是装出来的。当他犯起了迷糊,因为疼痛和困倦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总能听到小广东那充满喜感的TVB体音调在耳边响起,“呐,政委呀,快醒醒快醒醒啊,要是睡着了可就麻烦了,你可一定要坚持住啊,要加油呀!”

龙冬睁开眼睛,现实和梦境一样黑暗,似乎梦境里还要更温暖一些,他使劲咧着嘴,尽量不让上下牙发出凄厉的碰撞声,“好,不睡不睡!加油加油!小广东,你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好呀!我呢,是单亲家庭长大的,父母很早就分开了,父亲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小学毕业后母亲也成了家,我又被送到姑姑家,来到部队后,我才觉得这里真的就像我的家……”

“好呀,那你就在部队好好干了……”

“千万别睡呀,政委,又睡着了!一定要坚持住呀!”龙冬的肩膀又一次被小广东抓住使劲摇晃。

“好,不睡不睡……”

“刚下连时一次陪军医巡诊,在哨所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毡房,那家里有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子,她长得那叫一个萌啊,还有,她烧的奶茶很好喝,比电视上经常做广告的那个优乐美奶茶好喝多了,她让我想起了我应该有个妹妹的,只不过被父亲带走了,我想现在即使我们见了面,应该也不认识了……后来,有一次巡逻,我又顺道去那个女孩子家,可奇怪的是,那个毡房带同住在里面的人却同时蒸发了……”

“他们是游牧民族,哪里水草好就搬去哪里了……”看着小广东失望的表情,龙冬还不忘逗他一下,“兴许她是个仙女呢,凡间哪有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不就是被外星人绑架了,沿着异次元空间去了外太空,也许走的就是星际穿越的路线……”讲到这,龙冬自己都笑得讲不下去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梦境一般,反而让龙冬记得不那么清晰了,哨所上的巡逻车开来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很亮,没过多久,生活在周边的几户牧民也骑着牦牛赶到了现场,不同民族的一群人被雪地上的亮光照得影影绰绰的。大家操着各种语言乌泱乌泱的,最终在军医的指导下,七手八脚地将龙冬抬上了车,然后巡逻车一路狂奔,直奔县上的人民医院。

情况远比预想的要好,龙冬的腰椎只是轻微挫折,静养几周后就能下地并无大碍。倒是小广东的脚属于陈旧性骨裂,几个月前受了伤,一直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翻下路基的三菱“Sport”以及它的驾驶员几乎没有一点损伤,这小日本的东西,还真让人不得不服。

这为期一年的代职生活很快就结束了,一回到军里,龙冬就忙着出成果,先是洋洋2万字的一份代职报告得到了军首长的高度赞誉,又是系列新闻特写在军区报纸上连载并获大。此外,他还用笔名写了一篇歌颂边防官兵的散文,发表在国内一家权威刊物上,其中还提到了小广东以及他的美好心愿,文章一发表就被多个媒体转载,并被评价为语言清新似高原之雪,感情真挚如赤子之心,堪称当年新军旅散文的代表作。

勇士的一个疾停把龙冬从回忆中一下子惊醒了,“到了政委,哨所上所有人已列队完毕,副指导员等着给您报告呢!”

管理股长迅速跑过来开车门,组干股长上前想伸手搀扶,龙冬摆了摆手,坚持自己下了车,这时他已顾不得活动严重僵硬的双腿,伸直腰杆立正站好,接受副指导员的报告。

一切都是按计划实施,钟九胜长舒了一口气,他走在最前面,一一向龙冬介绍起这三年来哨所的新变化,房屋的保暖层已经装好了,院子里的活动场地也比以前大了,房间里专门添置了吸氧设备,如今架了卫星天线,大家也有电视看了。

龙冬细细地察看着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件装备,不排除他想从中找到三年前的痕迹的想法,其间他也不时发出这样的感慨,发展变化得可真快,现在的兵们可真幸福呀!

当走到那间学习室时,一面笑脸墙上竟然出现了一张瘦削而稚嫩的熟悉面孔,怀里抱了一只小黑狗冲着龙冬乐,“这不是小广东吗?这个兵叫关什么来着,他原先一直在这个哨所,负责养马养狗值班电台的!”

钟九胜一脸茫然,转头看了看副指导员,“政委说的这个兵,现在在哪?”

“他呀,叫什么我记不清了,那时我刚到这个连,听说他已经复员了。”

“复员了?啥时复员的?”

“好像就是去年,听说他是想留的,但名额太紧张。好像他还出了点事,和附近一个少数民族老乡家的姑娘谈恋爱,连里还都不知道,幸好有个作家在一篇什么文章中提起这事,连里才察觉,干脆就让他走了。”

龙冬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之后又看了库房和配电室,“行了,就这样吧,工作搞得不错,要继续保持!”临了,才说了这么一句。

就在准备登车之时,一只大黑狗突然从后面扑过来,一下趴在了龙冬的背上,把他吓了个猝不及防,一时间脸都变了色。

“黑子,别乱来,这是咱们团首长!”在场的几个人一时间慌了神,带拉带拽,又踢又骂,两个股长一左一右,有节奏地拍打着被狗弄脏的龙冬的后背。

车已经发动了,钟九胜又像想起了什么,把窗户摇下来,朝指导员喊:“这狗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从不扑人的呀,我看还是趁早处理了,哪天别把工作组的首长吓着了,要抓紧啊!”

来时的1号车依然跑在前面,速度——80迈,目标——团部。龙冬突然发现沿途的红柳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全都开放了,火红火红的绵延不绝,灼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车开出很远了,龙冬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渐行渐远的哨所,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哨所浅黄色的墙体中央多了几个字:桃花源哨所。

方向一转,远方的风景一下子变得与众不同起来,仔细看看,又觉着有些眼熟,冥冥中,龙冬隐约听到有什么人在吟诵一篇文言长文,……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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