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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的春秋

2016-01-31高丽君

神剑 2015年6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高丽君

有时间吗?给你看个东西。

我忙放下书,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她不说话,扭过头,望着窗外,几棵槐树柳树,在秋晨里扑簌簌摇。我知道她又在抹泪。平常这时段。应该是她和九十岁的老妈通话时间,娘俩叽叽咕咕,瓜长蔓短,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半个月前,外婆猝然离世。过了半月,淋巴癌的舅妈跟了去。又过了十几天,卧床几年的二外爷辞世。再过不久,肺癌的二舅闭上了双眼。

天都塌了。

几十天之内,她和弟弟往返于京城老家送葬,一趟一趟。天灾入祸接连发生,人们除了哭天抢地,只能沉默接受。她天天哭,偶尔唠叨走了的人的好:又说眼睛都哭麻了,看不清东西了。又说埋二外爷时,跪在坟前张大嘴干号,也没眼泪掉,只觉得风呼呼灌进嗓子。她自言自语,我怎么一点眼泪都没了呢?哭干了吧。

这一年,对她来说,是灾难。我们百般劝慰,走的人已走了,活的人还要好好活。她点点头,人活着时日子短。呼啦一天就没了。人走了日子长,难熬得很。我心里凄惶,绕开话题,不是有东西看吗?她下了床,慢腾腾走过去,站在阳台上看外面。隔着一幢楼,二楼临街的一间,是外婆住过的地方,现在已经空了。她看了很久,弓腰驼背踱到衣架边,在包里窸窸窣窣翻,半天摸出本册子递过来,你看看,我照片。

照片?我看看她,花白头发,微胖背影,裤管一只高一只低,腿弯了许多,六十几了,老了。这么多年,好像很少见她有单身照,仅有的老相册上,都是怀里抱着大的手边拖着小的。也难怪,十七岁上结婚,一口气生了我们姐妹五个,葫芦瓜一串串,狗尾巴花般在日子里招摇。尽管女孩从小懂事听话学习好,但总被人明里暗里嘲笑,连爷爷奶奶都暗怀不满。在农村,生不下儿子就是最大的耻辱,永远低人一等。黑衣黑裤,干瘦不语,肚子上挺着个锅,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是外面记忆中最深刻、最不屑的形象。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满脸皱纹的一小孩躺在炕角落,她笑眯眯,快来看看,咱家有男娃了!终于和别人家一样了!我们姐妹几个满院跑,骄傲自豪得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也一样。

可有个儿子除了让她更辛苦操劳外,生活实质改观不大。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几个月回来一次。她只能像一辆风车,里里外外转。一件黑蓝列宁服洗得发白。长辫也剪成短发,在头巾下胡乱拧成一团。冬天。她和一群女人拉着架子车送粪,寒风吹过,短发乍起,路过的男人大声笑话,“看这些造窝的母鸡们”。我和妹妹跟在后面,替她羞愧,同时也替自己委屈,我们多么渴望有个像书上写的那样干净整洁美丽大方的母亲呢。

秋夜,煤油灯隔着灯罩,射出无数暗色光箭,娃娃们围坐土炕上,听她讲“文革”时排练忠字舞的细节。据她说那是最欢快的时光。作为群舞演员。演出一天算十分工还给两个大蒸馍。她舍不得吃揣在怀里。走几十里路回家给外公外婆。我们抬头盯着灯下的她。似乎觉得格外荒诞,她还跳过舞?

我想象中她的单人照片。无非是梳紧头发穿件干净衣服,坐在木凳后,拘谨地笑惊恐地看,仿佛镜头后有个未知的世界。不知为什么,小时所有拍照过程。都在冬天进行。大人小孩均被包裹成一只只暗灰色粽子,臃肿不堪,呆滞疲惫。紧张地对着镜头。在拍照人一再指导下,挤出一丝卑怯的笑容。我问她原因,她手里拿着簸箕,正在簸干透了的向日葵,头都不抬,春播夏忙秋收的,谁还顾得上照相?

她拍艺术照的事我们都知道。半年前,弟弟所住小区门口。有个影楼搞活动,二折还有赠品。母亲买菜回家,随口说天天结伴去菜市场的很多老人都去凑热闹,谁照了套花了几百谁也准备拍。弟弟一贯孝顺,爽朗一笑,妈妈,你也去拍套吧,顺手给了一沓钱。她连连嚷这么大年纪了还拍那个,怕人笑话。被弟弟弟媳教育了好一番。有点心动,接着便给天南地北的孩子电话,咨询敢不敢去能不能去,同时汇报了几种价位。我们异口同声鼓励支持,但也没太当回事。

拍照前夜,她电话问我意见,还不忘补一句,人家说拍完还送一袋米呢。我大笑,就是就是,一袋米也要几十元,很划算。她虽迟疑不决但还是去了,大米的诱惑作用也许更大。拍完之后,就让弟弟把电子版上传给各家。我家当时正改光纤网,未及时看到。再接着,就是各种霹雳消息,人都被震晕了,照片之事,暂时搁浅。

翻开相册,大吃一惊。第一张,她着酒红色旗袍高跟鞋。站在大幅富贵牡丹图前,侧身而立,双手随意搭在一起,大串珍珠项链绕颈三圈,嘴唇红红,笑意盈盈,如大家闺秀,珠光宝气。风情万种。第二张,同样服装,披了狐狸毛的白披肩。半身近照,白皙圆润,低头含羞。妖娆妩媚。接下来换成了洋装,紫色大摆裙上缀满金丝银线,夸张高耸的肩,开很大的领口,卷发上别着同色绢花。她双手伸出去,捧一只鸽子,站在花台旁,半圆形假花篮里。粉色碎花葳蕤怒放。第四张,欧式风格,白色宫廷服,珍珠项链,中有蓝宝石熠熠生辉,发型也变成了公主样,她抬头斜视,平静安详。最后一张,大幅薰衣草背景,深粉色伞裙拖地,小丝绸绣包,一贵妇头微微右偏,娇嗔可爱,裸色披肩随风飘动……

我觉得很魔幻不可思议,相册上那个漂亮高贵、雍容典雅、气度不凡、明星范十足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是身边这个母亲。我偏过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她站在旁边,羞赧地低着头。这个拉扯了六个儿女的农村女人,泥里雨里爬滚过来的“男人”,被委屈卑微浸泡的草芥。饱受打击依然挺立罩着子孙们的大树,才是我们的老妈。但她们确是一个人。

眼泪冒了出来,真心感激这个影楼及他们的活动,感激弟弟弟媳及那再平常不过的几百元钱,甚至想感激未曾谋面的摄影师与美图秀秀类人像修饰软件,为我们留下一个完全不同、颠覆常规的母亲影像。阴霾的日子里,似乎有一道光亮。迤逦而来。

太多时候,我们已习惯了忽略健忘身边的老人。扪心自问,我们几乎很少去整理串联她的一生。她和她相关的事、人、物,在孩子们心中。显得多么微不足道。找到旧相册,我一张张翻看。

第一张是她和外婆外爷的合照。瘦削单薄胆怯无助的少女站在父母身后,长辫军服,尽管是黑白照,但明显感觉营养不良,那时已怀着我了。母亲到现在都不太爱吃杂粮,尤其是豆面。她说怀我时,整整吃了一年豆子。豆面和点黑面擀成饭,下到锅里绿沫乱冒。吃了难受还不敢吐,吐了就再也没有了。半夜饿得睡不着,摸到灶房拿一块豆面馍馍,嚼一口苦味呛出来,越嚼越多,眼泪也越冒越多。

再翻开一张,她和父亲身边站着我们姐妹仨。她长辫变剪发。黑蓝色上衣裹着黑瘦干瘪的身体,拘谨严肃,满脸苦相。我和大妹毫无表情,二妹被剃成光头,和尚一样,张嘴大哭。那时我家已有三个女孩了,奶奶说得禳改一下,老三就叫小翻吧。几十年后,我依然会在学生作业本上看到改过、领兄、引第、翻翻、小翻之类的名字,便知这家人一定也是盼养儿子的。重男轻女思想至今犹在,除了愤愤不平也无奈。据说名字改得好,二妹两岁时母亲怀孕了,各种迹象表明是个男孩,人人都高兴,但她也未并因此更金贵一点,大小几张嘴等着吃饭。夏天生产队在远山上拔麦子。一场大雨,人们提着镰刀纷纷跑几十里路回家,她也跟着,回来就流产了。已六个月了,真是个男孩。她晕了过去,躺在床上很多天,才缓了过来。

又一张是五个女孩簇拥在她周围的留影。我们面容姣好青春逼人,不但会做饭洗衣做各种家务,而且个个学习奇好。中间的她驼腰塌背,瘦弱不堪,严肃极了,瞪圆了眼睛,一副惊恐模样。那时的她,好久没笑过了吧。没儿子的愧疚和痛苦,生活的艰辛苦难,把她摧残得像块钢铁,硬邦邦冷冰冰。

第四张是弟弟一岁时的全家福。父母坐在中央,笑容可掬。她抱着弟弟,尽管还是黑,但明显胖了许多。近四十岁,终于生下了儿子,也能挺直了腰杆扬眉吐气。她一直以这张照片自傲:那时谁见了都夸。说我养的这六个娃娃。一个个像熟饱的麦粒,圆乎乎白嫩嫩,喜气盈人呢。

某天,她忽然说,给我找个小字典吧。接着马上解释,家里字典太大。不方便。我想要一个小的,随时能放在包里拿着的。人老了,记忆就越差了。有些字不会写,有时也忘记了读音。看书时,一些字在面前绕过来绕过去,就是认不得。这时,我似乎才记起外婆说过的,母亲怀我时,吃的是豆面糊糊看的是《红楼梦》:也似乎才想起,家里夹着鞋样、衣服样子的书。是大部头的《中华字典》,窗花样子则夹在《金光大道》《水浒传》中:也似乎才把她上过初小成绩很好但因家庭成分牵连,和舅舅同时退学回家的事联系起来。

人老祖辈,都有个黄土埋的时候。活着就好好活。趁自己还能动弹,照几张相留下来做遗像,免得到时你们四处乱找。

说这话时,是在舅妈坟上。舅妈比她大两岁,被表哥接到城里住进楼房不到半年,就患淋巴癌去世了。这姑嫂二人都生了五女一男,男人都在外帮不上忙,同样的境遇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经历,几十年患难与共的生活,舅妈遽然离去,对母亲是个沉重打击。也因此她更看淡那些恩怨是非。

以后我要有了坏病(不治之症)。你们就和我说清,陪我四处转转就是。这辈子,养了六个娃娃,儿女双全,都健健康康,没有残疾傻子:嫁了人都给婆家生了娃娃,传了宗接了代;有六个孙子外孙,书念得好,我知足了,不亏枉。你舅妈去看病花了几十万,把儿女们家刮干了,还是被黄土埋了,所以我以后有了大病不要瞒,也不要四处花冤枉钱。人一辈子,都是要死的。秦始皇当年拜山祭海的,不是照样死了?哪个皇上都想活几辈子呢,也没见他们活过几百岁。咱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社会这么好,我活就精精神神地活,死就干干脆脆死。

她平静地告诫,一点也不悲伤。你外婆九十岁上去世,我才知道没妈的感觉。我现在说这些就是让你们记住,万一我没了,姊妹就是最亲的人。现在每家都一个孩子都孤单,要撵在一起,老了也有个照应。尤其是养女儿的几个。

有时,她也和孩子一样任性唠叨,规矩多认死理,做事总要自己动手才放心。妹妹装修房子,她挽起袖子收拾垃圾。我们说清洁员一百元就可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不说话,拿起抹布就擦,挡也挡不住。

有时,她做饭洗碗,自言自语,也不知说什么。孤独的母亲从不说出自己的孤单。只要她在家,就不准女婿做饭洗锅。每次老公一洗锅,她就唠叨,让男人做饭,让我咋坐得住?让人家笑话有人养无人教育。我们都笑,老妈对自己生的,那是一点也不客气。

有时,她回来就说家长里短,谁家媳妇孝顺,谁家生了两个儿子也没人管,我便不耐烦,你们这些老人出去没事干,东家长西家短,怎么那么多是非?她马上闭嘴,再也不吭声。我很后悔。

欣慰地是。如今的她身体健健康康,近七十岁的人,干脆麻利,说走就走,从来不拖泥带水。偶尔我们抱怨日子艰难工作不顺受人气,她哈哈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有班上有事做,有家有合,有丈夫有儿女的,胡愁啥呢?在我看来,社会就是好。不饿肚子不吃杂粮,有病能治有电视看,还是国家好共产党好。大家都说,这老太太才是最忠诚的爱国爱党者。

今年农历有闰年闰月,老人们都商量做老衣(去世后穿的衣服)。她说要做就做最好的,最后一身衣服,自己喜欢什么就穿什么。风风火火地和几个姨妈一起合了影,又单独拍了遗照。在电话里还天天讨论哪种颜色好看,什么样的纽扣合适。她已活成了哲人。

我们把母亲的艺术照和老照片装裱了,放在自家客厅里;存在各人手机里,时时翻检互相传阅。“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所有女人都有过青春美丽,唯独母亲们没有。也许她们从被称呼为妈妈的那天起,就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过日子和儿女吃饱穿暖上,漂亮美丽和她们毫无关联。如今,终于有了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似乎很欣慰。她和千千万万的她们,把美丽和魅力这两个词,写在皱纹里,写在白发上。

我手中的几张照片,总结了母亲磕绊而又平顺的几十载春秋,它们既是时代的见证,也是岁月的烙印,更是老一辈关于快乐关于幸福关于生死的态度。它们,足能表达出老人心底的满足和安然。岁月赐予的刀枪剑戟,一点也没吞噬掉她对真善美的期望。

这才是生活的王道。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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