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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舞蹈(中)

2015-12-24孙建伟

东方剑 2015年5期
关键词:卡耶夫安吉拉莉娅

◆ 孙建伟

命运舞蹈(中)

◆ 孙建伟

上海滩上的俄罗斯东方俱乐部看起来一点都不显眼,就是几幢平房而已。现在,这里的主人是费多罗夫斯基伯爵。尽管仅仅是一个帝俄时代的骑兵上尉,但他的贵族头衔使他很快啸聚起一群被苏维埃赶出来的白俄。他们有植入血脉的帝国理想和政治信仰,他们不屑商业,也不屑任何其他生计。但是当他们发现身上的银子所剩无几时,就不得不为生计着想了。他们开始经营那些为人不耻的勾当,比如强行充当俄商的保护人。这些需要手段,需要凶狠辣手,需要软硬兼施,伯爵手下开始出现流氓混混。

对于这场吉普赛人的族争械斗,伯爵已经有了算盘。先把这两家店控制在自己手中,一旦时机成熟,立即变为己有。旋风舞厅不足虑。就在械斗的第二天,伯爵就派人去找了彼得罗夫,声称做他的后台,告诉他,如果不是费多罗夫斯基伯爵通过公董局暗中斡旋,旋风恐怕要关门大吉了。生性懦弱的彼得罗夫心里虽然不愿意,但是面对对方连哄带骗的说辞,他除了就范别无选择。

旋风搞定了,安吉拉不行。伯爵了解过这位罗姆诺夫族族主,他可不是彼得罗夫。还有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安德烈。今天先会会他,掂掂他的斤两。

在见到费多罗夫斯基伯爵之前,安德烈一直被蒙着双眼。那根布条被扯开后,安德烈感到一阵眩晕。片刻,一个留着两头翘大胡子的胖大男人向他走了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他足足有好几分钟。然后问:“你叫安德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经过罐子的过滤而产生的共振。安德烈不情愿地回答:“是。”

“你觉得你自己很勇敢吗?”共振嗡嗡着。

“是的,这世界上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

“好,太好了。我太喜欢了。”共振的声波愈发强烈,“那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随便。”

“来人。”

应声进来两个大汉,向胖大男人行礼,齐声说:“听候伯爵吩咐。”

伯爵向安德烈那边瞟了瞟:“这一位是安德烈,他很厉害,把我们的一个同胞的下巴都打脱臼了。现在我把他请来了,他很想跟你们两个过过招,你们愿意奉陪吗?”

两个大汉捏着发出咯咯声响的关节:“是,伯爵。我们愿意。”

“那就来吧。”

两个大汉从左右两边靠近安德烈,他们看见对方的眼光中闪过一丝怯意:“嘿,来吧,不要辜负了安德烈这个名字。”

安德烈缓缓站了起来,摆开了架势。吉普赛人的身形与俄罗斯人并不相形见绌,但伯爵特地挑了两个大汉,安德烈就有点犯怵。一犯怵,动作就乱了。在对方凶狠的击打下,安德烈佯装放弃,然后拼命攻击一个。这一招使他在短时间内获得了主动,但自己受到的伤害更大。他几乎已被打得爬不起来,但还是死死压住身下的这个家伙。幸好这时伯爵叫停了。最终的失败无可改变,安德烈还是艰难地站了起来。那个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痛苦地挣扎着。伯爵同时给了他们掌声。两个大汉出去后,伯爵给安德烈递过去一根雪茄,说:“今天你没输,因为你是一个,他们是两个。这不公平。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胆量。我应该恭喜你了。”

安德烈茫然地抽着雪茄,眼神恍惚。

这一切被伯爵尽收眼底。

“看看,我还没有介绍自己,多不礼貌。我叫费多罗夫斯基,俄罗斯帝国伯爵。你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早就在上海了。简单地说,我这儿有个俱乐部,愿意在我这儿干吗?”

安德烈抹了一把嘴边被打出的血沫,啐了一口:“到你这儿来,让我跟刚才那两个人一样吗?”

“不,这只是一部分,俱乐部还有很多需要干的事。”

“我们自己的夜总会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跟你干?”

“你们那个安吉拉我听说过,我不会耽误你的生意,你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可以了。”

“伯爵,我不是不想来,而是我们那里生意特别好,我照顾不过来。”

费多罗夫斯基又点了一支雪茄,然后慢悠悠地说:“如果有一天,我要叫它关门歇业,也是很容易的事。好了,不谈这个啦。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到监狱里去蹲上几个月,当然,也可能是几年。另一个就是到我这儿来,跟我干。你自己选择吧。”

“那伯爵就不怕我在你这儿干坏事,坏了你的规矩?”

“知道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吗?用人不疑。不过就是疑,也不是不能用。再说,你的性格全写在脸上了。你如果真要捣乱,哪逃得过我的法眼。何况,你不也是俄国籍吗,说起来你我还是一个国家的人。哈哈哈哈。”他笑的时候,那种憋闷的声线足以令人产生恐惧感。

安德烈微微低下了头。

“低头就是默认了。那好,你加入俱乐部后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从今天开始,安吉拉将受到我们的保护。你要做的就是把你们每天的营业收入准确无误地告诉我。”

“伯爵,这,我做不到。”

“没什么做不到的。听着,我说过的事情从来不会改口。你要是想反悔,那我就立即给霞飞路捕房打电话,他们会把你带到该去的地方。来人。”

门迅速打开,刚才两个大汉应声而入:“伯爵,请吩咐。”

伯爵厉声说:“把这个人送回捕房。”

安德烈喊了一声:“伯爵。”

费多罗夫斯基返身看了他一眼,安德烈看到的是一个腆着的啤酒肚:“安德烈先生,识相的话,就按我说的做。再重复一句,别跟我耍花招,你逃不过我的法眼。如果你不想蹲监狱的话。”随后吩咐大汉,“让他在这里在呆上几天,让他好好清醒一下。”

纳斯塔莉娅在密不透风的小屋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中她又见到了据说是族里塔罗牌玩得最溜的老妇人。

纳斯塔莉娅聪明伶俐,甚至无师自通。当她的舞技迅速征服罗姆诺夫族人后,很快又成了老妇人的跟班。老妇人对这个小跟班的心领神会十分欣赏。有一天老妇人对纳斯塔莉娅说:“姑娘,你像一阵风吹过来,你会给罗姆诺夫族带来什么?”纳斯塔莉娅一怔,一时没了反应。老妇人又说了:“姑娘,知道黑圣女萨拉吗?她是基督教圣女玛丽的使女,是我们罗姆人的守护神。昨天我梦见了她,她告诉我,寒风将来到这里,漫天飞雪将把这个城市冰封起来。姑娘,你说这个梦对不对?”纳斯塔莉娅忽然意识到,老妇人是在考她。她应声而答,“冰封的日子就将到来,但是我们不会被这大雪带走。”老妇人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是的。婆婆。”老妇人又问:“那你会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吗?”纳斯塔莉娅一愣,乔巴尔答应过她,除了他之外,这个族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知道她的身世,老妇人是否觉察到了什么。她只说:“我从小随家人在俄国,后来到了哈尔滨,再后来就到了上海。”这样的回答大而化之,滴水不漏。老妇人叹息一声:“啊,原来是这样。姑娘,虔诚朝拜我们的萨拉女神吧,她会带给你好运。”纳斯塔莉娅向老妇人行礼,然后告别。她忽然有点紧张,生怕这个无所不知的老妇人窥穿她的来历。

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梦。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乔巴尔这才有点后悔。其实他早该知道,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不会轻易就范的。连续两天拒绝进食,熬到第三天早上,罗姆诺夫撑不下去了。这两天,安吉拉的生意急转直下,就是因为没有了当红舞后纳斯塔莉娅的演出。旋风非但没有关门,反而拉过去很多客人。据说有人撑着他们。砸店不成,又赔了安德烈,如今生死未卜。这个结局是乔巴尔想不到的。租界这地方不好混啊。不过,从哈尔滨到上海,还有更好的地方吗?族里有人曾经离开上海到武汉、天津,可是兜了一圈又都回来了。

纳斯塔莉娅虽然缓了过来,还是十分虚弱。从她被带出来到现在,乔巴尔一直守在她身边。但她一醒过来,就回避着父亲的眼光。

乔巴尔看到她平日油亮的脸变得浅黑,还带着一层灰,生动的黄褐色眼睛变得毫无神采,漆黑的辫子也失去了光泽。

乔巴尔的心有点痛,他叹了一口气,凝滞而又沉重。

纳斯塔莉娅吃力地爬了起来,说:“父亲,今天晚上我要去跳舞。”

“你这样怎么能去,再休息几天吧。”

“不,父亲,我知道你心里的痛苦。罗姆诺夫族陷入了困境,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乔巴尔鼻子酸了一下:“纳斯塔莉娅,我的好孩子,你说的都对,可是我怎么能忍心你硬撑着去跳舞呢?”

“您放心,我到这个世界就是来跳舞的,任何地方都是我的舞台。”纳斯塔莉娅的眼睛里突然闪出蛇信一样跳跃的光来。在乔巴尔看来,这种反应也许是女儿独有的,每当它出现时,就好像神灵附体一般。这时他又听到女儿梦呓一般的声音:舞蹈是我们献给这个世界的精灵。圣明的君主知道我们的过去和未来,但他虚无缥缈,无法将真相告诉世人。

乔巴尔吃惊地看着纳斯塔莉娅,他不止一次听到这种灵光一现的妙语了,他努力咀嚼但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夜色中的霓虹灯把纳斯塔莉娅的舞迷们再次聚拢到了安吉拉。虽然仅有几天暌违,但人们都感到一种久别的兴奋。热情四射的吉普赛舞蹈并不拘泥某种程式,人类生而俱来的肢体艺术在这个舞蹈女神的旋转中可以诗意温柔更可以狂放恣肆,即使是最专业的舞蹈家都不可能解释这种精灵一般的肢体语言究竟是如何出现的。

人们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旋转和扭摆之中,谁都没有发现她脸色煞白,她突然倒下了。

陈惟迪想,这是舞蹈设计的情节还是……不!他瞬间作出了反应,她晕倒了。他一下子就冲到舞台上,把她抱了起来。人们迅速为他让开了一条通道。他把她放在车子后座上,向广慈医院驶去。

纳斯塔莉娅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看到床边有个人低头睡着,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是什么地方?这个人是谁呀?她坐了起来,身上还是软塌塌的。床发出的声音把陈惟迪弄醒了,他抬头一看,十分欣喜:“你终于醒过来了。啊呀,把我吓死了。”

纳斯塔莉娅也十分吃惊:“怎么是你啊,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广慈医院,昨天你跳舞跳到一半,晕倒了,是我把你送到医院里来的。”

“啊,是真的吗?”

“这还有假吗?”他指了指病房。

“你是说,我昨天倒在舞台上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都昏过去了,怎么会知道?”

“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不可以的,医生说还要观察一下。”

“我不是醒过来了吗?我从来没上过医院。我们没钱看病。”

“这你就别管了。”

“我见到你就好了。不过,你快走吧,要是我父亲看见你,会生气的。”

“为什么?我是救你的,又没有欺负你。”

“他们不管,我们有族规,你不懂的。”

此刻乔巴尔正在几家医院寻找纳斯塔莉娅。儿子还没有音讯,纳斯塔莉娅为了安吉拉硬撑着上舞台却突然昏倒,几乎把他击垮。夜总会管事的告诉他,当时有个中国男人把纳斯塔莉娅抱上了车,他们没能追上。

陈惟迪拗不过纳斯塔莉娅的坚持,帮她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对她说,“你走吧,我也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不,你扶我回去。你看我这样,还不陪着我,”

“你刚才不是让我快走吗?”

“不,我改主意了,你陪我回去。你说得对,你是救我的。”

他把她扶上车,刚要启动,纳斯塔莉娅突然吻了他一下。陈惟迪有点晕,手里不听指挥了。倒是纳斯塔莉娅等不及了:“阿迪,快开车啊,家里人还等着我呢,父亲一定急得团团转呢。”陈惟迪想,这人太没心没肺了。他发动了车,几分钟就到了金神父路的一条窄弄里。

不时有几个吉普赛孩子怯生生的眼光跟着他们。家里很安静。墙上画着色彩艳丽的奇异图案,纳斯塔莉娅盯着陈惟迪,又吻了他一下。陈惟迪真的醉了,他刚一把搂住她,头上却挨了一拳,眼前金星直冒。这时纳斯塔莉娅叫道:“安德烈,你回来啦?别打他。”

安德烈阴着一张脸:“是的,我正等你呢,告诉我这家伙是谁?”

“他是我的恩人。”

“哼,恩人,什么恩人?”

“如果不是他,你就见不到我了。”

陈惟迪终于缓了过来,这家伙大概就是纳斯塔利娅的哥哥吧。不过他也不能示弱,他走到安德烈面前说:“你给我听着,今天当着你妹妹我不还手,如果有第二次,我就叫你滚蛋。”

安德烈怪异地笑了笑:“看你这副样子,谁叫谁滚蛋,嗯?给我赶快滚,否则就有第二次了。”

陈惟迪看着这张模样凶狠的脸,觉得犯不着吃眼前亏,愤愤地走了。

纳斯塔莉娅想要追出去,被安德烈拦住了。但她的声音追到了他的身后:“嘿,阿迪,我会来找你的。”

天色近黑的时候,乔巴尔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见儿子和女儿都在,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一种虚脱的感觉立刻布满全身。一切由他而起,现在非但没有遂愿,反而让彼得罗夫的旋风红了起来。这使他颜面尽失。

安德烈一直阴着脸,乔巴尔看着他。父子俩都沉默着。似乎分别后的重见并不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似乎原来的担心全部化为乌有。

“安德烈,你是怎么回来的,巡捕房没拿你怎么样吧?”父亲终于先开了口。

“哼,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那就让你这么回来了?”

“不光是我,都回来了。父亲,你好像对我们回来不太欢迎啊。”

“不,我是生自己的气,是我考虑不周啊。”

“不是您,父亲。是您的女儿。如果不是她那天突然出来闹,如果不是她去巡捕房,我们早就把旋风端了。”

纳斯塔莉娅很不屑:“你以为端了就完了,只要他们报案,巡捕房照样来找你。你要知道,这里是租界,租界不是我们的家族。”

乔巴尔生气了,星点状的唾沫在灰黑色的大胡子跳跃:“纳斯塔莉娅,你忘了自己是罗姆人了吗?几百年来,我们行走世界,一直受着别人的冷眼,但是我们从未停止过抗争,难道我们要向这个租界低头吗?不,这可不是我们的习惯。”

“对呀,父亲,这也是我的想法。”但是,说出了这句话后,安德烈明显感到了心虚。他刚在费多罗夫斯基伯爵那里签了字,虽然心里极不愿意。

纳斯塔莉娅说:“但是你们想想,安吉拉要想生存下去,不遵守这里的规矩行吗?这是生意,不是打架。我拼着身体演出,不就是为了我们在这里生存得更好吗?”

安德烈说:“难道你想一辈子呆在这地方,再也不走了吗?”

“不是有人走了又回来了吗?如果你想走的话,那就走好了。没人会拦你。”

“你……”

“够了,纳斯塔莉娅,你还没为这事道歉呢。安德烈去了巡捕房还不是因为你?”

“我叫他别揍那个家伙,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闯了祸。我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要你道歉,只要你不捣乱就不错了。你是舞后,安吉拉可离不开你。”

纳斯塔莉娅不想再说什么了。她不会忘记自己是罗姆人,但是她不明白两个家族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呢,为什么不能容忍对方呢?相比之下,罗姆诺夫族似乎处于强势。这样斗来斗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铺着白布的餐桌上,刀叉匙盘,酒杯水杯应有尽有。这是安德烈第一次见到的宴会阵仗。

他和聂卡耶夫一起被费多罗夫斯基伯爵收为手下,正应了不打不相识的这句中国俗话。伯爵就让这两人搭档。聂卡耶夫生性外向,擅长交际,正好跟这个沉郁内敛的吉普赛人一起玩。再说,对于这个其实并不熟悉俄国文化的“俄国人”来说,也有熏陶的必要。今天这顿宴席就是他安排的,说是欢迎新成员的加入,包括他们两个。

聂卡耶夫喋喋不休,担当着俄国餐饮礼仪临时解说员的角色。从巴尔干半岛到波罗的海,再到远东,安德烈也算有所阅历,但要说到吃,他们大多在野外烟熏火烤,即使在大篷车里,也只能算风餐露宿。出席一次颇为讲究的宴会,还真是有点不自然。冷盘端上来,安德烈对这些东西根本就没兴趣,只是木然地看着。

侍者端来一锅微微冒着热气的汤,然后用勺子舀到每个人的汤盘里,汤里牛羊猪肉混搭,加上鸡蛋和蘑菇等。聂卡耶夫忍不住又对安德烈说:“知道吗,这就是乌克兰最流行的红菜汤,上海人叫它罗宋汤。他们都知道,吃俄式大餐少不了这个。”接着,克瓦斯焖牛肉、火腿土豆泥、沙皇鸡排、涅瓦式嫩鸡,接连端上来。对于安德烈,这太丰盛了。但他显然反感这样的排场。

伯爵说话了:“诸位,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东方俱乐部又多了几位新成员,我尤其要向各位介绍安德烈先生。安德烈先生是俄籍茨冈人,啊,他们自己叫罗姆人。可在我看来他就是俄国人,没什么区别。我希望各位和我一样,把他当作自己的兄弟。我提议,为安德烈先生,为各位新成员的加入,干杯。”

安德烈吃着吃着就渐入佳境了,最后竟把盘子端起来准备喝。聂卡耶夫用身体顶了顶他:“嗨,嗨,不能这样。这太不礼貌了。”安德烈扫兴地放下盘子,然后就叉起一块焖牛肉,大口嚼了起来,甚至还嚼出了声,盘子里的东西风卷残云。肥厚滋腻的食材激发着安德烈燥热的身体,他想脱去上衣外套,被聂卡耶夫拉住了,示意他看看坐在对面的伯爵。伯爵也微微沁出了汗,但他的领带仍然忠实地呆在该呆的地方。他只能忍着,心里却暗暗埋怨道,这帮白俄,吃一顿饭还这么多规矩。在我们族里,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猪,放在火上烤就是。从滴血到滴油,色泽焦黄,外酥里嫩,那种烟熏火燎的感觉才叫够劲。这个费多罗夫斯基还以为是在帝国享受贵族生活呢,真是穷讲究。上海人不是都叫你们罗宋瘪三吗,能好到哪儿去。

在伯爵看来,跟他以前的排场比起来,已经极其简化了。礼查饭店请来的厨师做的那几道菜还真有几分昔日贵族的味道。眼下,就连莫斯科和圣彼得堡都吃不到这东西了。伯爵又看了一眼憋得难受的安德烈,心中窃笑。转而又想,要让这个粗鲁的家伙真心跟着自己,不会那么容易的。不过,先得把他摁住。

伯爵也感到热。好多年过去了,他似乎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现在这段时间是最令人讨厌的,就连上海本地人都嗤之以鼻。经过黄梅发酵的湿热此刻甚嚣尘上,但是当你正抱怨的时候,冷空气突然又杀一个回马枪,让你重新走进寒意的世界。气候变幻无常,一切也都是那么深不可测。

回家的时候,安德烈很远就听到了父亲的琴声。这把低音提琴是父亲的祖传,对罗姆诺夫家族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作为族中最受推崇的职业,乔巴尔的音乐水准是他登临族主之位的重要原因。族中对这把低音提琴还有一段经年流传的典故。早在十五世纪末,罗姆人凭着杰出的音乐才能被伊比利亚半岛沿岸的阿拉贡王国奉为上宾,还专设了吉普赛宫廷乐队,地位尊荣。马扎儿大公还养着一支私人吉普赛乐队。波西米亚和匈牙利国王为他们的音乐而陶醉,亲自嘉奖。那是罗姆人的辉煌岁月,他们的音乐艺术如日中天,并由此走向欧洲大陆。这把低音提琴相传是当年马扎儿大公命人专为罗姆诺夫家族先人精心制造,伴着这个家族历经几个世纪沧桑,镌印着祖先的基因和召唤,因此被乔巴尔和族人奉若神明。多少年来,乔巴尔带着他的族人游走世界,这把琴须臾不离一步,俨然成了族人的护身符。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乔巴尔的琴声响起,众人的心也就随之安顿。从小到大,安德烈听着父亲的琴声就会安稳。与纳斯塔莉娅相反,他不喜欢那种奔放和热烈,却陶醉于低音提琴的深沉和隐忍,他常常在琴声里自由穿越,想象自己的人生。但是现在,他正陷于极度惶惑的迷茫之中,这种迷茫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的身心被劫持了。这个可恶的费多罗夫斯基,这个白俄无赖,这个令人厌恶的旧贵族,他想找到更恶毒的语言来诅咒这个阴险的家伙。然而更大的问题是,他觉得好像被这家伙施了魔法,让他欲罢不能。一顿俄罗斯大餐(对他来说足够成为一顿大餐了)让他开了眼界。虽然他并不喜欢用餐的那套繁文缛节,但是这些食物争先恐后地向他的味蕾献媚,迎合着他。刹那之间,他甚至有过要拥有这样的生活的念头。从出生开始,舌头也许是人类最软弱也是最容易征服的器官,他绝不能输给自己的舌头,因为对方并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征服者。父亲是不是知道了他的心事,是不是被他察觉了什么。如果这把琴能够知晓世间的一切,那他将面临家族最严厉的惩罚。

“这几天怎么一直没看见你的人影,安德烈。”这是父亲的声音。哦,原来已经走到了父亲身边。

安德烈斟字酌句地说:“心情不好,到处转转。”

“这几天安吉拉怎么样?”

“我也没去,反正还是这样吧。”

“那旋风呢?”

“现在人家有了靠山,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啦。”

“你说什么,谁是他们的靠山?”乔巴尔迫不及待地问。

“是白俄贵族。彼得罗夫被他们收买了。接下来我们的日子会更难过。”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四百多个人到这里一年多了,有正经职业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数人只能在街上卖艺算命,流落街头,被人鄙视,我心里很痛苦,但一个安吉拉根本救不了。也许这里没有大篷车的生存之地。”

“这倒不怕。这本来就是我们罗姆人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我们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欧洲人叫我们幽灵的民族,这正是我们存在的价值。不过,除了卖艺算命跳舞我们还会做什么呢?我们会做股票吗?会造房子吗?安德烈,眼下,我们只能靠安吉拉。安吉拉少不了纳斯塔莉娅,可是现在……”

安德烈打断了他:“父亲,你太纵容她了,要不是她捣乱,彼得罗夫绝不会有今天。”

“安德烈,也许纳斯塔莉娅说得对,既然我们现在还在这里,就得遵守规矩。”

安德烈看到,父亲灰白的大胡子被清朗的夜色染上了一层晶莹的银色,这使他的脸廓显得更加冷峻。一会儿,父亲又说:“安德烈,快睡觉去吧。别想那么多了,我的琴声会让你做个好梦。”说着,他把那根马尾琴弓又搁在了肠衣制成的琴弦上。

在俄罗斯,伯爵绝不可能屈尊去看这种流落在街头的舞蹈,但对吉普赛舞蹈的传说还是常有耳闻的。今天亲眼所见,他也不能不感慨这种完全听从心灵召唤的张扬恣意和率真随性。他觉得以前真是错过眼福了。上流社会里的东西抽去了野性,心灵就空了。加上这张闪着黑色珍珠般油亮的脸,伯爵深深为此着迷,也为纳斯塔莉娅心醉。

接下去几天,伯爵就带着聂卡耶夫一起去看舞蹈。聂卡耶夫受宠若惊,他兴致勃勃地告诉了他与她的那次邂逅,伯爵捋着两撇微翘的棕色胡子饶有兴趣地听着。几天后,伯爵对聂卡耶夫说设法把这个吉普赛女郎请到俱乐部来。聂卡耶夫听到这个吩咐的时候有点兴奋,也有点不适。伯爵显然看上了她,问题是他也早就对她有想法了,只是无从下手。现在伯爵有了指令,却不是为了自己,心里便很是不甘。不甘也不敢违拗。但她会接受邀请吗?难。他的想法很快就被证实。他在安吉拉的后台找到纳斯塔莉娅,纳斯塔莉娅倒是对他笑脸相迎,他嬉皮笑脸地说有人想见她。纳斯塔莉娅问是谁,他说是伯爵。纳斯塔莉娅又问伯爵是谁,聂卡耶夫开始解释。纳斯塔莉娅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这种上等人跟我没关系。聂卡耶夫继续让自己的眉眼保持欢乐,说伯爵非常喜欢她的舞蹈,想当面请教。纳斯塔莉娅大笑起来,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只知道跳舞,他喜欢就来看,没什么请不请教的。他想请,我还不会教。聂卡耶夫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慢慢流失。努力坚持了一会儿他说,要知道,接受一位有身份的人的邀请,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你这样很不礼貌。纳斯塔莉娅再次大笑,别跟我来这一套,他有他的身份,我跳我的舞蹈,两不欠账。先生,我要上台了。

伯爵又捋起了胡子,臃肥的手指用了点劲。聂卡耶夫的话听起来有点幸灾乐祸:“伯爵,这种龌龊的茨冈人,还是别去碰的好。”

伯爵憋闷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不,这个茨冈女郎可不一般。我非得去碰碰。你过来,我告诉你。”

现在,纳斯塔莉娅正在一条弄堂口表演“双倍变现钱”。你给她十元,她指尖灵动几下,二十元就到了你手里。围观人群十分好奇。稍后,有人递过来一沓钱,说这是一千元,你给我变出二千元来。纳斯塔莉娅接过来,手指在这沓钱之间上下翻飞。一会儿,奇迹出现了。一沓钱果然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两沓。那人接过钱,“哗”地抖开,竟是裁得与钞票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废报纸。那人忽然掀掉自己头上的帽子,大声地说:“大家看哪,这位安吉拉的大明星竟然也干这种下三烂的事,把我的真金白银变成了一堆废纸。”众人惊讶了,开始躁动。纳斯塔莉娅这才知道是聂卡耶夫,知道这家伙来者不善,于是高声说:“他给我的本来就是假钱,大家看看。”说着,她把一叠钱抛向空中,众人立即就向散落的钱聚拢过去。纳斯塔莉娅迅速冲出了人群。聂卡耶夫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人群中就有几人紧随其后。追到一条曲里拐弯的弄堂里,聂卡耶夫终于堵住了她。他嘿嘿一笑,这次我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走了。然后又是一声尖利的呼哨,身后又有几个人向这边围拢过来。纳斯塔莉娅看出这阵势,他是有备而来。今天跑不了了。纳斯塔莉娅被这帮人带着上了一辆黑色劳斯莱斯。由于“变现钱”的围观者们一路跟踪而来,这辆车的周围一下子增加了一圈。有人立即现场发布消息,添油加醋地渲染了这个吉普赛女人变假钱的法道。

伯爵尽可能优雅地表示了对纳斯塔莉娅的欣赏,但在后者看来显得十分滑稽。她当然不可能接受。既然是装的,伯爵的耐心就极其吝啬,何况是在这个给脸不要脸的茨冈女人面前。伯爵对聂卡耶夫说:“给这位美丽的小姐找个清静的地方。我就把她交给你了,除了我,谁都不许见。”聂卡耶夫想这个结果倒也不坏,他讨好地说:“伯爵您放心,除了你我,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那个地方。”伯爵又捋了捋胡子,鄙视地哼了一声:“连话都不会说。还有,明天你去找安吉拉的老板,告诉他,我要买他的店,让他出个价。”“他要是不同意呢?”“最多给他十天的时间考虑,否则就没他出价的份了。你跟他们说,安吉拉的舞后都没了,这店还开得下去吗?我这是在拯救他们。”

吉普赛舞后纳斯塔莉娅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混在人群里的安德烈从那些好事的目击者绘声绘色的叙述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他判定人们口中的那个高瘦的罗宋人就是聂卡耶夫。

这一刻,安德烈感到自己对这个来自外族的妹妹的情感不是父亲立下的规矩所能左右的。当初对这个陌生的妹妹,安德烈曾经有过反感,但父亲坚持要他把她当成亲妹妹,他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虽然砸旋风时她的突然阻止最终导致他被抓捕,而且他们俩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截然不同,但他无法漠视她对自己内心的吸引。突然发生此事,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第二天他到处找聂卡耶夫,这家伙好像突然失踪了。不过越是这样,就越在证明着他的判断。

有人告诉他,聂卡耶夫正在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安德烈知道这家伙的软肋。几天后他把聂卡耶夫拉到了一家小酒馆里。

聂卡耶夫酒量足够好,话也越说越多,说到后来竟跟安德烈称兄道弟起来,说纳斯塔莉娅就在他手里。安德烈就顺势说:“带我去看她。”

聂卡耶夫断然拒绝:“不行,伯爵说,要看她,除了他就是我。”

安德烈说:“她是我妹妹,伯爵要是知道也会同意的。我就是看看。你不是说我们是兄弟吗?”聂卡耶夫响亮地打着酒嗝,指着安德烈:“真是兄弟,你就得帮我。”

安德烈问:“怎么帮你?”

聂卡耶夫说:“让你妹妹听话,跟着我。告诉你实话,伯爵看上了她。你知道吗,他看上的女人很多,玩腻了就丢了。他是个流氓。”

安德烈一把搭上聂卡耶夫的肩,“兄弟啊,我要是把这话告诉伯爵,你是什么下场?”

聂卡耶夫也搭上安德烈的肩:“兄弟,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

“我为什么不会?”

“你如果要这么做,就不会这么说了,是不是?”

“你倒是真没喝醉。那你想干什么?”

“不瞒你说,兄弟,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爱上了他。我要娶她。你知道吗?我要娶她。你可别忘了,我的下巴都让你打得脱臼了。”

安德烈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无奈地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你知道我们罗姆人的规矩吗,跟外族人通婚是绝对禁止的,是要接受严厉的处罚的。”

“所以就要兄弟你帮忙啊。你要想办法,想办法。”聂卡耶夫又喝了一大口,放肆地打着酒嗝。

“那你就带我去见她,我当面跟她说。”

聂卡耶夫端着酒杯,对着安德烈:“来,干了。我们走。”

两个酒杯一碰,两人一干而尽。

一路上两个人勾肩搭背胡吹海聊,真像是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余兴未尽,又在一家酒吧灌了一通啤酒,然后拿着酒瓶坐在马路上街沿继续喝继续聊,直到头碰头撞醒了对方。到伯爵的私人禁闭室已过零点,纳斯塔莉娅早已进入梦乡。对吉普赛人来说,哪儿睡觉根本不是问题,所以聂卡耶夫的钥匙插了半天才进入锁孔弄出的声响,一点都不妨碍她的熟睡。安德烈晃着走到纳斯塔莉娅跟前,凝视了好一会儿。接着坐在地上,然后,就在旁边躺下了。聂卡耶夫好像忘了为什么带安德烈到这里来的目的,竟也摇晃着在他的对面躺下了。然后,粗重的鼾声就把几个平方空间覆盖了。

是聂卡耶夫先醒的。安德烈翻了个身,一条腿沉重地甩到了他的脖子上。他一定以为是受到了什么器物的突然打击,就惊了。睁开眼,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费力地把脖子上的东西挪开,猛然想起来,这是安德烈的腿。这家伙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被酒精涮过的脑子乱糟糟的,一片模糊。他忽然挺身起来,一脚向安德烈踢过去,安德烈竟然不醒。他又踢了一脚。安德烈喉咙里咕噜着什么。聂卡耶夫蹲下去,朝他脸上拍了一下。安德烈这才睁开眼睛,也坐了起来。聂卡耶夫清醒了,抓着安德烈的肩膀,嗨。他向纳斯塔莉娅努着嘴,安德烈甩了甩脑袋,终于也醒了。他就盯着聂卡耶夫,即使黑夜,聂卡耶夫也能感受到这目光的恐怖,而且,他的肩头正承受着对方有力的压迫。他毕竟知道不是这个人的对手,所以努力让自己微笑着:“兄弟,你别忘了来干什么的。”安德烈闷闷地说:“我没忘。”纳斯塔莉娅被两个男人吵醒了,奇怪地注视着这个场景。安德烈站起来,坐在床上,聂卡耶夫凑上来,安德烈突然板起了脸:“别过来。”这时纳斯塔莉娅叫了声:“哥哥。”安德烈仍然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问:“这个人你认识,他说要跟你做朋友,你同意吗?”“做什么朋友?什么同意不同意?”纳斯塔莉娅一头雾水。安德烈也不管这些,向聂卡耶夫招招手:“你看,她不同意。”聂卡耶夫说:“她也没说不……”他的话被安德烈突然的一记拳头掐灭了,接着他就听到了恶狠狠的声音:“听好了,我现在就带着妹妹离开这里,你要是敢喊,我就先灭了你。”“你,怎么反悔了?”安德烈贴着他的脸说:“我根本就没有承诺过。我再说一遍,你要是敢喊,就先灭了你。对不起了。”聂卡耶夫不甘心地呼哧着:“你这个茨冈人,骗子,骗……”他的嘴被捂住了。然后后颈部遭到一击重击,失去知觉了。纳斯塔莉娅失声叫了起来:“哥哥,你把他……”然后捂住了嘴。两人在黑暗中相互注视着,很快作出了同样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无论这个人是死是活,他们必须迅速离开这里。纳斯塔莉娅的手被安德烈紧紧牵着,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出汗,她从来没有被这双手这么紧地握住过。但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陈惟迪。

陈惟迪把纳斯塔莉娅兄妹安顿在青浦地界,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

一条蜿蜒的青石板路,周边是齐人高的蒿草,晚风吹过,嗖嗖的声响煞是骇人。夕阳之下的河边那头缓缓摇过来一条舢板,一条稀松平常的舢板,每天这里都要经过很多这样的舢板。这里是水乡,来来往往就靠舢板。十几天来,在这里看舢板过往成了纳斯塔莉娅每天陶醉的事,安德烈则一直心事重重。

那天又一条舢板靠岸,几个戴着礼帽身形高大的人上得岸来,朝他们这边走来。

纳斯塔莉娅惊讶地发现,那堆人里竟然有聂卡耶夫的身影。她张着嘴,但不敢叫。甚至还安定了一下,还好,这家伙没死。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知道这伙人是来找他们的。

“没时间了,纳斯塔莉娅,你马上从后门走。”安德烈说。

“不,他们要抓的是我。你走。”

“纳斯塔莉娅,安吉拉不能没有你。”

“这样躲着,躲到哪一天。我谅他不敢对我怎么样。”说着,她坦然地走了出去。

萨维奥洛夫让他身后的人停下,等纳斯塔莉娅过来,对她说:“小姐受惊了。请跟我们走吧。”

聂卡耶夫朝安德烈走过去的时候还血脉贲张,但到了他跟前,不知怎么就泄了气。安德烈瞪着他不出声。萨维奥洛夫说:“算了,聂卡耶夫先生,你可不是他的对手。”聂卡耶夫懊丧地想,这家伙可真是我的克星。

陈惟迪在纳斯塔莉娅的家见到了躺在床上的乔巴尔,他主动介绍了自己。乔巴尔棱角分明的脸在隔窗投射进来的夕阳照拂下勉强显出些生气来,目光却是呆滞而无奈的,一点没有了族主的巍峨和尊严。他的嘴角甚至毫无羞耻地流着馋唾水。

陈惟迪要送乔巴尔去医院,却被他拒绝了。

对纳斯塔莉娅的思念彻底击倒了乔巴尔。经年累积的虚弱和急火攻心,让这个一向强悍的族主猝然倒下了。

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使他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应付。伯爵派人来谈购买安吉拉的事。来人说,十天之后,必须给出答复。这事突然,措手不及。

他忽然想起来,上次纳斯塔莉娅曾经跟他说起过陈惟迪要来安吉拉帮忙,遭到他严厉的训斥。告诉她不要再跟这个上海人来往,他们很精明,跟他们交往,会吃亏的。纳斯塔莉娅说陈惟迪是好意,不是他想的那样。乔巴尔说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外人,用不着操心我们的事。他又加重了语气,如果你继续这样,就离开罗姆诺夫族。纳斯塔莉娅强硬回应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交往,难道你要我重复过去的日子吗?乔巴尔面对这个捡来的义女想,我真是和她有缘啊,不过,他舍不得她再次出走。

进入懒洋洋的初春后,复活节就要到了。费多罗夫斯基伯爵非常期待每年的这个盛大节日。节前的七个星期是大斋期,禁食肉、牛奶、乳酪、动物油、蛋和糖,仅以菜汤和色拉为主。到上海将近十年,他一直恪守着这个规矩。

在圣母大教堂,人们站在很远就可以看到它的五个金色圆形尖顶和克里姆林宫式的围墙。这座拜占庭式建筑的教堂外观装饰精美,庄重堂皇,气势非凡。傍晚时分,金色圆顶与晚霞辉映,宛如童话世界落地。远东地区影响最大的俄文报纸《上海柴拉报》说,这座三十五公尺高的教堂堪称中国东正教的克里姆林宫。半夜不到,伯爵就带着他的手下去了,教堂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午夜时分,约安主教一袭白衣出现在信徒们面前高呼:“耶稣复活了。”虔诚的信徒手持点燃的黄蜡烛和彩蛋,恭敬地应答:“真的复活了。”教侣们在主教带领下,绕教堂三圈,为徒众祝福。钟声敲响后,祭坛大门打开了。司祭们拿着蜡烛走向信徒,唱道:救主基督,天使在天上唱歌你的复活,愿赐给地上的我们纯洁的心灵,赞颂你。这个时候的伯爵心潮澎湃,热血奔涌。他激动地向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问候着,拥吻着,进入心目中的神圣世界。

这天的信徒中还有正在病中的乔巴尔。乔巴尔虔诚祈祷主赐福于安德烈和纳斯塔莉娅,保佑他们平安。一场病之后,他心力交瘁。看来,安吉拉早晚要关门,他们的下一站在哪儿呢?

伯爵似乎并不怎么生气,他甚至笑着对纳斯塔莉娅说:“欢迎你回来,尊敬的小姐。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

纳斯塔莉娅也笑着说:“你说呢?”

“我想应该不错吧。不过,你可别再跑了。这浪费了我多少精力,还有金钱。我可吃亏了。”

“如果我真的想跑,你是关不住的。”

“其实我并不想让你一个人呆在那个小屋里,那是迫不得已。”伯爵习惯地把雪茄放进嘴里,忽而又放回了盒子,“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那要看你谈什么了。”

“谈你呀,哦,还有安吉拉。”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继续在安吉拉跳舞,不过,安吉拉得归我管。当然,我们之间会享有共同利益的。”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你可以,因为你是舞后。至少,你可以影响罗姆诺夫先生。”

“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一点都没有。这么多人来看你跳舞就是证明啊。”见纳斯塔莉娅沉默着,他又说,“如果你同意的话,其他事都好商量。比如安德烈。啊,我才知道他是你的哥哥。你看这多好,你们兄妹俩都到我这儿来做事了。既然如此,我可以既往不咎。你知道吗,聂卡耶夫先生可是天天吵着要我处置他。”

纳斯塔莉娅终于说:“那我得跟我父亲商量。”

“这不是很好吗?不过,我得再提醒你一句,千万别跟我玩花招,安德烈跟我玩,不是还在我的手心里吗?”

回到家里,乔巴尔熬了多时的老泪终于汩汩涌流。如果不是彻心彻肺的刺激,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的泪囊中绝无如此奉献。纳斯塔莉娅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在撕裂在撞击。乔巴尔一声长叹:“安吉拉该怎么办哪?有人打安吉拉的主意啦。”

纳斯塔莉娅问道:“是谁?”

“是那个自称伯爵的家伙。”

“我听说过他,是个白俄贵族,好像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 她心想,原来这个白俄流氓早就跟父亲下过帖子了。

乔巴尔问:“是啊,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纳斯塔莉娅沉默着,她不愿让父亲再添烦恼。后来她坚决地说:“反正不能给他。”

“我也不想给啊。但你说他会放过我吗?”

“我们为什么不把安吉拉给陈先生的父亲呢?他懂生意,又善于经营,您为什么不能跟他谈谈呢?”

这下乔巴尔沉默了。

许久,乔巴尔咳了一声:“我知道,罗姆人天生没有经营的头脑,早晚会关门。你去找陈先生谈谈这事。但是,我必须考虑我们族人的利益。否则我们真的一无所有了。”停了一下他又说,“也许,我们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父亲,您是说,我们又要走了吗?”纳斯塔莉娅虽说已有预感,但没想到这么快。

乔巴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着又咳嗽起来。

陈卿达听完乔巴尔提出转让安吉拉的想法时,心里有些矛盾。当时想通过阿迪盘下这店,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现在事情成了真,倒是有点骑虎难下之感。这生意不好做啊。吉普赛舞蹈在上海外侨中有一定影响,但毕竟属于小众,况且在这个不停追求新奇刺激的大都会,人们的口味变化太快。最关键的是,吉普赛人不善经营,这是个烂摊子,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法道吗?

陈惟迪是从纳斯塔莉娅这里获得的消息,他一回来就亢奋地对父亲说:“爹爹,把安吉拉交给我好吧?”

陈卿达看着儿子的样子,大笑起来。陈惟迪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陈卿达终于忍住了笑,然后说:“你不是异想天开吧,做生意的事我看你恐怕连他们还不如呢。我看就算了吧,你根本没有那根脑筋。”

“爹爹,你不要看不起人嘛。我不欢喜你的生意是真的,但是安吉拉不一样,毕竟这是一个艺术场所。”

“再艺术也需要经营。没有这根筋,做不好这个生意经的。”

“爹爹讲得对,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

“你如果想白相相,爹爹这点钱也是白相得起的。不过呢,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阿迪啊,爹爹晓得你心里想点啥,爹爹也不是老古董,不过还是这句话,他们吉普赛人没有一个地方蹲得长的。你勿要瞎想。纳斯塔莉娅也总归要走的。日久生情,到辰光大家都难过。”

“爹爹,你自己瞎想哉,我不是没有跟她怎么样嘛。”他说这句话时,心里是有点虚的。

交接的时候,陈卿达支付给乔巴尔的钱远远超过了合同约定的数目。而且,他还告诉乔巴尔,如果有人愿意留下来,我开的薪水绝对不低于原先的标准,一切任由选择。陈卿达想好了,生意归生意,无所谓,面子不能失。乔巴尔一直握着陈卿达的手,非常激动,说他真是遇上了好人,他们全族人都会记着陈先生的恩德。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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