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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也可能找到鱼

2015-12-24

东方剑 2015年5期
关键词:莫高护士

◆ 张 蓉

树上也可能找到鱼

◆ 张 蓉

1

敲门声骤然响起,室内一切施了魔法一样瞬间定格。汪小烟惊慌又绝望地看着鲁橹,鲁橹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他的目光越过汪小烟的头顶向正在被敲击的房门看去,又快速低下去看了看躺在两个人中间诊床上瞳孔已经放大的陈恳,两只手整了整衣襟,小心避开地板上散发着浓烈臭味的呕吐物,向门口走去。

这是一家开在外国弄堂的诊所。诊所占了一整幢洋房,从外面大马路要走进来很多路才看得到。这很多的路,因两旁的梧桐树会在不同的季节排演出不同格调的风景,所以走进来并不感到它有实际那么长。这些梧桐树的树龄和被它们阔大枝叶掩映着的那些洋房的房龄相当,都要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算起。诊所的这幢房子,老旧的红褐色外墙上爬满了各种带脚的植物,有脚长的,还爬到了与外墙同色调的烟囱上。洋房正门挂着一块亦是老旧感觉的铜牌,铜牌中英文对照,中文是鲁安诊所,英文是LU&AN CLINIC。如果直译过来,就是鲁和安诊所。没错,鲁是鲁橹,安是安在晨。两位国内医学院毕业后,都曾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医学院进修,两个人也是那个时候认识,讲好了回上海合伙开家诊所的。眼下这个地方,是三年前从一间写字楼搬过来的,如今已枝繁叶茂,仿佛每见一个日头,你只需摇摇,铜钿银锭便会哗哗掉下来。

这个时候敲门的人没有谁,除了安在晨。在陈恳像一张薄薄的肮脏的纸飘进来时,正是下班时间。病人已全部处理完毕,蒋护士正在走出去,汪小烟工作服已换掉,鲁橹刚换好,准备离开,只有安在晨依旧穿着白大褂坐在电脑前。担心陈恳会制造麻烦,鲁橹留了下来,但并不照面,只是安静地呆在与汪小烟护士室隔墙的诊室里。

陈恳确实是个麻烦制造者,尽管他本来不是。如果七八年前你曾见过他,你会觉得他是个阳光乖男孩,小户人家宠出来的孩子,优越感强,自信,嘴巴甜,知道疼人,卖相又好,也就是这些因素综合起来起初吸引了汪小烟。但是婚后,汪小烟发现他的优越感是那种身处井底的优越感,自信也是那种低段位的自信,遇到事情总把女人朝前推,自己躲得远远的,要做主又做不了主,脆弱又懦弱,经不起一点点诱惑,没有一点点担当。汪小烟虽仅仅是护士,但她见得多,各种病人,各种轻的、重的、缓的、急的事情,打交道的又多是医生,所以有主见,心思缜密。而陈恳好像一直停留在他们认识的那个时候,赶不上汪小烟的步子。对他,汪小烟心中渐渐生出了小小的轻蔑。找一个比自己强的太太是男人的悲哀,同样,找一个比自己弱的先生也是女人的悲哀。那种小小的轻蔑或者悲哀是不用言语的,陈恳感觉得到。他失望,恼怒,又无奈,便转而迷上了使他能产生成就感的物事。他最初迷恋上的是赌博,为这个汪小烟提出和他离婚,他怎会同意?一个如花似玉又会赚钱的太太。后来染上了酒,汪小烟因为他酒后去医院闹事弄得注射室秩序大乱才被迫辞职的。辞职后她选择放弃所有财产净身出户方与他成功离婚,离婚之后刻意避开,不和他有任何交集。谁知几年之后,有一天这个人却突然出现在汪小烟面前。这个时候,陈恳给自己找到一个更可怖或者说更可靠的朋伴:毒品。万劫不复啊,看着他空洞又贪婪的眼神,汪小烟险些昏倒在地。这个时候的陈恳,已经把他和汪小烟本来那套房子换成了毒品也换成了他认为的快乐,连父母房子里给他住的一间也被他租了出去。老人一气之下去了远在美国的小儿子那里,连音讯也不和他通。他们名下的房子他没法卖,就整套房子租出去,自己辗转在各家浴室过夜。一次因为加班晚了鲁橹开车送汪小烟回家,在掉头时陈恳从暗处出来,用脚抵住车轮,跟鲁橹要钱,十万块一分都不能少。否则,他用鸡爪子一样细瘦蜡白的手敲击着前挡风玻璃说,我死给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妇看。奸夫淫妇四个字打动了鲁橹,让他心甘情愿掏出十万块钱,他很希望和汪小烟有所联结,哪怕成为奸夫淫妇……今天,陈恳真的死了,死在鲁安诊所,死在这个希望尚未实现之时。

2

门外果然站着安在晨,室内浓烈的味道显然熏着了他,他蹙起眉头快步走近诊床,用手去试陈恳的鼻息,然后翻开眼皮。

“这事得报警。”安在晨直起身子后踱步到悬挂着的药瓶前,看着药瓶里残留的药液说,“不过,在警察到来之前,我相信我们之间有事情需要商议,两位说呢?”

“与DR.鲁无关。”在鲁橹说话之前,汪小烟抢先说,“病人上吐下泻,需要补充体液,我给他口服葡萄糖氯化钾溶液,他喝不进,我便给他滴注,谁知药还没完,他就这个样子了。”

“病人?这位先生有过预约吗?他挂过号吗?”安在晨盯着汪小烟,拿腔拿调的声音在问。

“没有,都没有。”汪小烟回答。

“没有的话,作为鲁安诊所的护士,您为什么擅自给他用药?您的处方权是谁给你的?”安在晨问得咄咄逼人。

“我是自作主张,他的情况我熟悉,每次都这样。还有,我清楚地记得,您说过有同情有爱才有医疗,一个人如果出现紧急情况,即使不是医务人员,也有救助的义务。”汪小烟冷冷地反驳道。

“那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是因为您对这位先生有同情和爱,才使他走上黄泉路的?”安在晨的语调听上去冷硬中带着嘲讽。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事情发生了。”汪小烟说。

“汪护士,您这个说法,即使我相信,警察会相信吗?”安在晨问。

“信与不信,这都是事实。”汪小烟说。

“那好,即使是事实,就像有人希望的那样,这位先生之死是意外或者医疗事故,纵使他没有和鲁安诊所形成医疗契约关系,作为合伙人,我只好自认倒霉,一半的倒霉。不过,DR.鲁,”他侧过身子对着鲁橹说,“我们有个男人之间的话题要谈,在此之前我先需要打一个电话,然后我们得抓紧时间谈,你知道的,五分钟之内他们准会赶到。”说着,他取下留有药液的药瓶,朝门口走去。鲁橹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谁知安在晨刚走出一两步,就滑倒在地,药瓶也飞了出去,在地板上滑过一道弧线后跌成了碎片,粘着标签的一块晃了几晃停在一团呕吐物旁边。

安在晨爬起来,遗憾地看了看那些碎片,然后不顾身上的秽物,走回自己的诊室。鲁橹跟了过去。在所说的那个电话打完后,安在晨对鲁橹说:“DR.鲁,时间紧迫,请允许我开门见山,我碰巧拜读过你一篇专门研究静脉注射速度与病人反应之间关系的论文,也碰巧注意到你看汪护士时不同寻常的眼神。我暂且不去研究二者之间有无因果关系,而是等我们的客人来了之后把这些情况提供给他们。不知道阁下是否同意?”安在晨的音调很低,但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室内短暂的静默。一直未曾说话的鲁橹,抬起头来盯着安在晨的双眼说:“那么,我接受你的讹诈,请出个价吧。”

“呵呵,讹诈?这个词用得如此准确,算是吧。我要阁下退出合伙,专心做医师。医术阁下比我高明,我会出一个好价钱的。”安在晨说。

“谢谢你的评价。不过你为这位先生之死开出这么大一个处方,如果换作是你,你会同意吗?为一个有可能是巧合的意外,为一篇论文,为一些你所谓的不同寻常的眼神,放弃年收入一百五十万的合伙份额?还有,无论是意外,医疗事故,或是你所想象的别的,对于一个日进斗金的诊所,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吗?”鲁橹问。

“当然想过,就在我发现这位可怜的先生死在你们两个人之间的诊床上的那个时刻。不过,你所说的那个日进斗金的诊所,是鲁安诊所,而我,哪怕仅仅是暗示那些见到线索如同茫茫大海中嗅到一丝血腥就会马上扑过来的鲨鱼一样的警察之后,这个诊所很快就会更名的,人们很快就会忘记先前的事情,这里又会病人盈门、日进斗金的。”说罢,安在晨对着窗户,悠闲地梳理起马尾辫散落下来的鬓发。室内又一次短暂的静默。

“那好,诊所我们按份共有,你七我三。”鲁橹说,“条件是我们共同出具这位先生的死亡结论。”

“看来,你正在做一个正确的选择,不过,我的意见还是八和二吧。这个数字比较吉祥,这会护佑我们三个人平安度过这场危机。”

安在晨的话音刚落,窗外马路上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紧接着,底楼大门被拍得嘭嘭直响。在这最后时刻,鲁橹说:“我接受,不过得等这位先生的事情了结之后正式成交。”

3

鲁橹原本没有什么故事好讲的。个头矮,长相平庸,出身普通,不会也没条件讨女孩子喜欢。这样也好,读书不分心。在中学上生理卫生课时,他被老师一段话迷住了。老师先在黑板上写出医院的英文,HOSPITAL,然后告诉大家,在西方以HO开头的词,很有可能与宗教有关,比如HOLIDAY,是与宗教有关的假期,所以医院是神圣的地方。一个人在这里把痛苦、隐私告诉你,把衣服脱光了让你检查,也就是说,在此刻,他把生命都交给你。对他来说,你就是仅次于神的那个人。这话一直在他心里。既然俗眼看过去,自己一无所长,那么就去成为那个仅次于神的人吧。按部就班读完六年的医学院,进入附属医院工作,因为优秀,四年后外派去美国进修,其间加入了国际狮子会,去索马里做过医疗志愿者,回国后做满附属医院规定的服务期,辞职出来和安在晨开诊所,年近四十却未曾动过婚娶的心思,直到他遇见汪小烟。

当时,诊所还在装修,他们在报纸上刊登了招聘护士的启事。那天,安在晨去订几样医疗器械,鲁橹站在门廊指挥工人安装灯具,先是看到脚旁边的地上一个颀长的身影,一回头,一个眉目清朗的女子站在身后,中分的直发,一身蓝白花裙装,白色的浅口平跟皮鞋,手里拿一个白色的信封包。见他回头,便微笑着问他,先生,请问这里是鲁安诊所吗?瞬间,他感到自己整个要融化在这个笑容里,耳朵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脑子里反复在唱,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不,不仅仅是这春风般的微笑,这个女人似曾相识……还是站在人字梯上的工人够机灵,大声回答说:“是鲁安诊所,你找谁?”女子说:“我是来应聘的。”鲁橹这才慌忙说:“应聘?请这边走。”

直到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坐在刚刚完工的接待处,鲁橹仍然不敢直视眼前的女子,仿佛女子是太阳,多看一眼会灼伤眼睛。女子则要坦然镇定得多,她打开信封包,取出一叠证明文件放在台子上,双手推到鲁橹面前,然后安静地坐在对面。

和除了病人以外的陌生人打交道,对鲁橹来说,不如让他去完成一台高难度的手术。此刻,他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但他知道自己得像个老板的样子,于是镇定地翻开那些证明文件。证明文件表明眼前的女子叫汪小烟,毕业于本市一家护士学校,五年前从一家著名的三甲医院离职。如果你注意的话,就会发现他看证明文件上照片的时间有点长,也许漂亮女人的面孔看起来比较花时间吧。在是否录取汪小烟的问题上,他很犹豫,第一感觉当然是录取,一定录取,一个有着春风般笑容的女子在你身边工作,这无疑是来自上帝的礼物。没有人无缘无故出现在你生命里。这个人出现了,那么,就让她来吧。但是,他的第二感觉又在排斥,仅仅这短暂的十几分钟,他已经觉得莫名其妙的自卑或曰自尊,他怕自己陷入,怕被拒绝,怕受到伤害……他决定把取舍权留给安在晨。就在他从汪小烟带来的资料中分拣需要留下来的复印件时,安在晨进门了。

安在晨和鲁橹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如果说鲁橹是自给自足的,那么安在晨便是不断向外扩张的。他高大,英俊,单单看脸,你会觉得他有些清秀,但联系起身材,你又会觉得他挺壮硕。一头微鬈的齐肩长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白大褂时,他会将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白大褂的每一粒扣子也都扣好,连脖颈间的那一粒也一样。若是碰巧这身装束在走廊上快速走过,白大褂的衣襟便会在身后上下翻飞,令人会联想到一个形容男子风姿的很经典的成语。巧的是,安在晨也未婚,和鲁橹之间的关系被人猜度过,但在他与各种女人不断闹出绯闻后,这种猜度便不攻自破了。安在晨对女人,用某些人的话来说,是有点品位的。大学教师,末流的诗人、画家,成功的女企业家,近两年甚至有三四流的明星。与前面几种女人交往,不需要花太多钱,甚至被贴钱,但三四流的明星不同,和她们度过的哪一个小时哪一天不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他甚至想过花钱捧红其中一位,然后在某一天对那些善于八卦的娱记宣布,某某是我安在晨的女人。男人的虚荣心。口袋里有点铜钿的男人更是。

今天,安在晨穿的是一件风衣,树一样站在门口,鲁橹感到汪小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有些后悔,他多少了解安在晨的风流韵事,也知道他对女人的杀伤力,应该早点让汪小烟离开,避免落入他之手。

“哦,汪小烟汪小姐,在这么著名的一家医院做过,什么原因离职的?”左右翻看汪小烟的简历和证书,安在晨眯缝着他迷人的眼睛问。

“不想做了。”汪小烟用很低的声音说。

“那么现在为什么又想做了?”安在晨问。

“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又想做了。”汪小烟依旧用先前的语调回答。

“呵呵,有点任性哦。”鲁橹听到安在晨的语调甚至有点挑逗的意味,但一瞬间又回到了老板的身份,“请耐心等待,我和DR.鲁充分商议后会给你消息的。”

鲁橹经常会嫉妒安在晨在女人面前的这种收放自如。人和人区别真的很大,即使这个人你认识很多年,或者即使你独处时模仿过他很多遍,你依然无法学会。汪小烟走后,鲁橹沉默地坐在接待台前,安在晨在他身后晃着脑袋说:“这位护士小姐下巴长了一个跟林青霞一样的美人沟,这种面相据说非常旺夫……”鲁橹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起身帮工人搬梯子、递工具。

包括后来应聘者中,只有汪小烟和蒋护士二人有三甲医院的工作经历,安在晨说没什么好说的,就她俩了。但鲁橹总有一个幻觉,担心汪小烟像无声无息到来一样又会无声无息离开,担心她像盐一样化在水中从此消失,让他再也无迹可寻。直到汪小烟来上班的那天,他才松了一口气,确认他的天使仍在人间。她穿着护士制服戴着护士帽的样子,她走路的脚步声,她说话的声音,她的气息……他觉得为她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她是他的绿洲,每日诵读都不会厌倦的圣经,甘心的负累。

4

最先进门的是一男一女两位侦探,自我介绍说叫莫高和梅一辰,另有数名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和检验员之后进入。

那位名叫莫高的侦探并不问话,只是拎着个手杖笃笃笃地走来走去——早年一次抓捕中受的腿伤使他走起路来不再那么灵便,他甚至在大厅迎面墙上挂着的镶在木框里的鲁橹和安在晨两个人在美国医院进修的英文证书前停留许久。检验员戴着手套提取了医疗垃圾里的药瓶、注射器以及地板上药瓶的碎片和少许呕吐物。梅一辰帮着法医把尸体装进裹尸袋。汪小烟、鲁橹和安在晨三个人则不安地站在一边。

直到现场清理完毕,莫高和梅一辰才开始对他们进行询问。最先进去的是汪小烟,鲁橹和安在晨等在外面,检验员和法医站在靠窗的地方吸烟。但鲁橹和安在晨很快看明白了,他们站的位置相当讲究,其实是起到一个看或者监视的作用。汪小烟出来后,鲁橹进去。鲁橹出来后,安在晨进去。

加上第二天对蒋护士和清洁工的询问,事发经过基本清楚了。下午接近6点的时候,这个名叫陈恳的男子走进诊所,在一楼未作停留,直接上二楼进入汪小烟的护士间,先是跟汪要水喝,汪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温水给陈,陈喝掉一杯又要了一杯,两杯之后就开始呕吐,吐完就地躺倒在呕吐物中。汪试图将陈拖上诊床,拖不动,鲁过来帮忙——这里有必要说明的是,鲁的诊室和汪的护士间相邻,且隔墙中间有门相通,又各自有门通往走廊,鲁是从墙中间那扇门进入护士室的。两个人合力将陈拖上诊床后,汪发现陈的嘴唇和皮肤有脱水症状,便打开一瓶五十毫升的氯化钾葡萄糖溶液,给他喂服,以补充体液的丢失。喝进去不到一半,陈又开始呕吐,吐完后又冲进护士间的卫生间拉肚子,拉好后汪开始给陈滴注氯化钾葡萄糖溶液,陈太瘦,左右手各扎了一次才扎进。滴注的过程中,汪去收拾被陈弄脏了的卫生间,一遍没有冲干净,等水箱满了之后冲第二遍,冲好后又清洗溅在马桶边缘和地板上的秽物。汪从卫生间出来后发现陈在昏睡,吊瓶里的点滴正常。这个时候清洁工已经离开,汪准备动手清理呕吐物。她先打开窗户,然后去公共卫生间拿畚箕和扫把,谁知进了卫生间便开始反胃,就着洗手池呕吐,吐完后对着镜子清洗,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难过,不愿意即刻回护士室,一个人在镜前站了许久。估摸滴注差不多要好了,她回到房间,却发现药瓶里的液体要比自己想象的多,最可怕的是,陈已经没有声息,且瞳孔已经放大。难怪瓶里还有那么多药液,人死了,液体便滴不进了。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之后,鲁从隔间的门过来查看。安当时在对面诊室,听到卫生间冲水的声音,重物滑倒并摔在地上的声音,眼睛的余光也看到汪进出护士室。安敲汪护士室的门时正好8点,在等着里面开门时他看过手表。

法医的结论很快出来了,呕吐物中无任何毒物,碎了的药瓶和注射器上的微量残留,是氯化钾和葡萄糖溶液,尸体左右手背上均有瘀青的针眼,除毒品阳性外,未发现其他中毒及其他病理现象。

“这么说,一个赌棍,一个瘾君子,一个别人正常生活的干涉者,总之,一个该死的人,以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死掉了。”看罢法医拿来的结论,莫高摸出一支香烟点上,自言自语道。

听到师傅这个话,梅一辰凑上前歪着脑袋问他,像一只好奇的小鸟:“不过,师傅,你有注意到吗?当时安在晨穿着白大褂,他说之所以下班没走,是有资料需要整理。而鲁橹已经换掉白大褂,显然准备走了,蒋护士也这么说。最终却没走,我猜想,他是不是看见陈恳来了,且知道陈恳是汪小烟的大麻烦,所以决定留下来观察。这说明他很在乎汪小烟。进一步猜想,如果汪小烟没有了陈恳这个麻烦,他会为她高兴的。”

“我向来不猜想。猜想是很不好的习惯,它有害于逻辑推理。”隔着缭绕在两人之间的烟雾,莫高一本正经地对梅一辰说。梅一辰知道师傅在用福尔摩斯的话逗她,他真正的意思是,可以大胆设想,但你得小心求证。这里得说说莫高和梅一辰师徒俩这间办公室的特别之处,别的没什么,就是墙壁横着竖着挂了不少书法作品,旁的人多挂诗词歌赋,他们挂的是名侦探格言,比如,“所有的现象一定有其原因”,比如,“真相只有一个”,比如,“在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后,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合乎情理,那就是真相”,等等,每句话都那么的意味深长。莫高刚刚说的那句也在里面。

梅一辰的求证,只在蒋护士那里得到了些许响应。蒋护士嘴巴大,话多,还有点小小的八卦。她说:“汪护士前夫陈恳起初并不知道汪护士在我们诊所上班,她当然瞒着他,避着他,不让他知道,谁知道一年不到他找上门来了。这个男人赌博,酗酒,吸毒,在浴室过夜,活到这份上,还不如不活了。死了正好。你问DR.鲁和汪护士的关系?我告诉你呀,DR.鲁肯定是喜欢汪护士的。”说着,蒋护士伸出她多肉的手挡在脸侧,神秘的样子继续说,“汪护士一次抱怨说中午的客饭吃来吃去就那几样,DR.鲁就专门在网上下载了菜谱,排列组合,交给客饭公司,要求他们照着做,一个月都不重样啊。还有啊,下班时间,总是拖到汪护士走他才走,好做出顺便的样子给她搭车。”“那汪护士对DR.鲁呢?”梅一辰问蒋护士,蒋护士摇摇头,“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古嫦娥爱潘安啊,她呀,喜欢的是另外一个DR。”说着,她下巴朝安在晨办公室方向一挑。

猜想无果,莫高让梅一辰打电话给法医,给家属出具陈恳的死亡证明。但是陈恳的死亡证明无人接收,父母随其弟住在美国,给出的理由是年事已高,无法承受长途飞行的颠簸,弟弟也说工作太忙,说等下次回上海时再来办理手续进行火化和安葬。其实最真实的理由,莫高和梅一辰猜想——呵呵,本来说好了不猜想的——恐怕在家人心中,他早已死去,所以,他们不愿意为他这次的死专门回来一趟。好在有鲁安诊所给付的五十万元赔偿,他们委托莫高、梅一辰按月划账给殡仪馆。

“陈恳也挺悲哀。”莫高感叹。

对师傅的话,梅一辰很是不以为然,她说:“他悲哀什么,人生统共就那么点快乐,都被他提前支取了。师傅难道你没听说过,吸过毒的人,就等于上过天堂的人,已经上过了,怎么会还有天堂给他上?”

5

就在梅一辰快要把陈恳忘掉时,有一天莫高突然对她说:“还记得那个鲁安诊所吗?我今天路过,它改名了,改成圣安诊所,英文名也改了,SAINT.AN CLINIC。”

“哦,这么说,老板现在变成安在晨一个人了?这下,多金帅大叔更加多金帅了。”梅一辰接过师傅的话,“可是,那个矮矬鲁橹呢?他还在这家诊所吗?”

“不在了,我隔着玻璃门看到门厅里原先挂着安和鲁两个人外文进修证书的地方,只留下安一个人的。蒋护士看见我,走出来招呼,她说DR·安出诊去了,DR.鲁去了另外一家诊所,还有啊,”她又举起她那只多肉的手神秘的样子说,“莫警长你知道吗?汪护士嫁给DR·安,现在是安太了。”

“什么,她嫁给安在晨了?那么鲁橹呢,只能黯然退场了?”梅一辰用食指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在办公室踱步,“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汪小烟这种经历过不幸婚姻的女子,应该选择鲁橹这种男人才对。”

“有更好的干嘛不选呢?人终究是动物,更强壮的打猎更多,更好看的更刺激肾上腺。”莫高明显在说反话。

“那鲁橹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梅一辰说。

“谁让他用的是竹的篮子呢?”莫高说。

“长得矮矬又不是他的错,他不巧拿了一手坏的牌,打成这样子已经很努力好吧?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蒋护士有没有讲他后来在哪家诊所做?”

“问问你的度娘不就知道了?这种海归,接纳他的诊所肯定不会放过广而告之的机会。”莫高说。

梅一辰将“海归鲁橹医生”六个字嵌入百度对话框。跳出来的信息还真不少,从前一家三甲医院里有,鲁安诊所有,最新的信息是一家名为新厚慈的诊所,介绍中说他神经内科专家,副主任医师。突然,梅一辰一声尖叫,叫声引得莫高三步两步奔到电脑前。是一篇论文,全英文的论文,发表在一家国际医学杂志上,她点了翻译工具,发现论文的标题是《论静脉注射速度与病人反应之间的关系》。可惜,论文只有提要。这难不倒梅一辰,她手指在键盘上一番上下翻飞之后,论文的全貌出来了。难道,静脉注射的速度不同,真的会引起病人的不同反应,甚至死亡?论文中引用了数起真实的病例,其中一起是十年前发生在作者自己曾经服务的那家著名的附属医院。

陈恳原来真的可能死于谋杀啊。差点被逃了过去。说话的时候梅一辰发现师傅的眼神同自己一样,落在墙上的另一句名侦探格言上:“杀人不难,问题是得让人不怀疑你。”

6

陈恳之死重新启动调查程序。

再翻出当时的询问笔录和检验记录,汪小烟和鲁橹的笔录中显示,汪小烟是注射的实施者,当时是通过滴注的方式注射了五百毫升氯化钾葡萄糖溶液,理由是每次陈恳出现这个问题,她都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医疗垃圾里的药瓶以及注射器的数字,已经和当日所有的病人核实清楚。安在晨因为不在场,并没有谈到这个问题。汪小烟作为专业护士即使没有条件接触到鲁橹这篇论文,她应该对静脉注射速度对病人的影响有所了解。点滴的总时长汪小烟自述为九十分钟,但这点无人能够证实。她有这个动机,她想甩掉陈恳,而且这个结果也发生了。

在接触汪小烟之前,得先把外围扫清楚。众多社会关系都反映出她对陈恳的蔑视、厌恶和憎恨,但并没有听说她流露过除掉陈恳的念头。这个不说明问题,闷声不响干大事的人也很多。而且陈恳的确让人恨。但如果她不承认有杀死陈恳的动机,证据链条少了一环,还只能是医疗事故。怎么办?思维的泥沼中,梅一辰想到了填字游戏,一个人的知识和视野总有死角,一条路走不通,不如暂时迂回,从另外一个条目入手,另一个条目的解决可能带来问题的最终解决。“师傅,你不是说鲁安诊所已经变成圣安诊所了吗?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故事?”梅一辰对显然也正陷在思维泥沼中的莫高说。

“聪明,一起去看看。”莫高眼睛一亮,转身抓起外衣拎起手杖。

工商和税务资料显示,鲁安诊所更名为圣安诊所时,市值人民币九百万元。假设支付给陈恳家属的五十万元是两个人共同承担的,那么更名后,鲁橹账户上还应该有大笔资金进入,同时,安在晨账户上应该有大笔资金出去,但是没有,是他们之间有这么大的现金来往?是安在晨出具过欠条给他?还是他自愿放弃了自己的份额?如果是后者,他是出于什么情况放弃的?既然汪小烟嫁给了安在晨,和安在晨成了利益共同体,那么鲁橹将是这个三人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对,先去他那里看看。

鲁橹所在的新厚慈诊所在一个外国人社区的商务区,莫高和梅一辰到达的时候,鲁橹正在替一个金发碧眼皮肤几乎透明的小女孩听诊,一对夫妇模样的西人坐在旁边。看到他们的头出现在诊室玻璃窗外,鲁橹点点头,示意他们等在外面。待病人离去,他请他们进去,在门把手挂上暂时停诊的提示牌,关上了诊室的门。

“我们此行,主要是想听听您对汪护士的前夫陈恳之死还有什么新的见解。”梅一辰说。

“见解不敢,一个人正当其时死去,不好吗?”鲁橹反问。

“呵,正当其时,谁之时?他自己,汪护士,还是您?”梅一辰问。

“当然首先是他自己。一个毒瘾入膏肓的人,您还能指望他怎样?死,于他自己,于家人朋伴,于社会,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鲁橹说。

“人有高贵与卑贱,但生命本身是神圣的,非因法定理由无人可以剥夺。身为身负救死扶伤之责的医生,您不会不同意这个观点吧?”梅一辰问。

“同意。”鲁橹回答,脸上未想抵抗的神情。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接下来谈谈陈恳的真正死因。”莫高接过话头说。

“有意思,你们不是早有结论了吗?”鲁橹反问。

“鲁大夫,您是聪明人,如果不是有新的情况,我们不会平白无故来找您。好吧,这个问题您暂不回答也罢,我们不勉强。另外一个问题,您为什么将诊所拱手让给了安在晨?”

“我没拱手,您怎么会认为我是拱手了呢?”鲁橹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莫高会问这个,但他马上将问题问了回去。

“那就是说安在晨付出过代价了,这个代价是什么?”莫高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答应帮我照顾汪护士,一辈子照顾她,那些资产是我给她的陪嫁。”鲁橹的话着实令人吃惊。莫高看了眼梅一辰,里面一定有故事。

“陪嫁?他和汪小烟?年龄显然不对。”于是梅一辰说,“据我所知,这个词是用在有着非常特殊关系的人之间的,以鲁大夫您和汪护士的关系并不适用。”

“适用,我说适用就适用。她是我的小女孩,我的资产,难道我无权赠予她吗?我所有的一切,她如果愿意要,我都愿意给。”说到这里,平素温雅的鲁橹显得有点急躁和粗暴。

“慢着,她怎么会是您的小女孩呢?”莫高盯着他问。

鲁橹起身在背后的书橱上拿起一个用一圈细碎的贝壳做成的相框,递给莫高师徒,里面是张旧照片,一个小女孩赤脚站在沙滩上回眸一笑,头发和裙角在风中飞扬。

“是汪护士吗?”梅一辰脱口而出。

“连梅警官您也说是,说明并非我谵妄。第一次见汪护士,我真以为从前那个盐一样化在水里再也无迹可寻的小女孩回来了。她是我读医学院暑假在海边浴场打工时遇到的,我当时负责浴场男更衣室,无非是给泳客递毛巾和浴巾,拖地板上的水渍,将拖鞋摆放整齐……有天正忙的时候,我发现一个更衣箱没锁,便上前锁好,将钥匙暂时保存,等泳客出来再交还。可是钥匙还给泳客后,泳客说他的手表丢了,是百达翡丽,要十几万一只。我好心不得好报,反遭诬陷,本就委屈,可浴场老板,非但不主持公道,还搜我身、搜我床铺,在搜查未果时竟要报警,让警察带走我。我急了,扑上前去抢他手中的电话,却扑了个空,扑倒在地上,吃了一嘴沙子。边上围满了人,看热闹的,起哄的。我满心的屈辱,死的心都有了。正在这时,一只小手抚着我脸说,哥哥不哭,你们是在找这个东西吗?我在海滩上捡到的。大家都奔过来看,她小小的手上赫然一只手表,是那位泳客的百达翡丽……我永远记得她的声音,有点漏风,稚拙,清脆……她简直就是我的天使,我发誓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谁知两天之后一个月夜她捡贝壳时被海浪冲走了。那天夜里,当大人们四散出去喊着她的名字寻找她时,我独自坐在海边,看着月光下无边无际的大海,心中突然涌起了一样无边无际的悲伤,这悲伤是如此深彻,如此辽阔,我甘愿被它淹没。我明知汪小烟不可能是她,但我有笔债要还,小女孩消失了,我就将它还给二十年后又偶然出现在我身边的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汪小烟。就如同我愿意为小女孩做任何事一样,我愿意为汪小烟做任何事。”

“包括帮助她杀掉前夫?”莫高盯着鲁橹说。

“此话怎讲?”鲁橹问。

“DR.鲁,这点恐怕您比我清楚。”说着,莫高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浅笑,然后接着说,“我们碰巧最近拜读到您一篇论文,”接着眼神示意梅一辰,梅一辰把在网上找到的那篇论文的打印稿摆在了鲁橹面前。

“哈哈,承蒙两位警官厚爱,居然这么关注我。”鲁橹拿起了那叠稿件边翻边说,“静脉注射速度和病人反应是有关系。不过,我要说的是,以两位所为,求两位所欲,犹缘木求鱼也。”

“愿闻其详。”莫高说。

“答案从来都只属于既聪明又执着的人。”鲁橹答非所问。

“这么说,我们还不够聪明,也不够执着?”莫高反问他。

“非也,足够,已经足够。因此,我要告诉两位的是,即使缘木求鱼,你们也可能求得到,因为你们可能在某一点上打动了那条鱼。”鲁橹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二位,通过调整注射速度可以做到的,调整浓度也可以。在汪护士进入护士室的卫生间清理陈恳的排泄物时,是我,从隔间的那扇门进去,给她正在注射的药添加了剂量。”

“加了多少,怎么做到的?”梅一辰问。

“一克氯化钾就足够了。这何等简单,注射器上面不是有个给药孔吗?从那里加进去就解决了。”鲁橹说。

“你的这一克氯化钾从哪里来的?”

“这个又何等简单,对一个医生来说。每次陈恳来,我都有这个愿望,这次终于实现了。”

“哦?”莫高和梅一辰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打草耧兔子,意外的收获。

7

“你什么感觉?”回去的路上,莫高想听听梅一辰的意见。

“听说一等爱情,是爱上陌生人,并愿意为之死。我算是信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爱情,有这样的人。”梅一辰看着前挡风玻璃上梧桐树叶快速掠过时的光影感叹,她知道师傅问的是什么,但她愿意这样作答。

感谢老天,家人的延宕让陈恳的尸首还在。再次尸检,陈恳的全血钾为九十四毫克当量,比正常人高出四十到五十毫克当量。人血清中含钾四到五毫克分子浓度,如增加至五到七毫克分子浓度,即有心电图变化。到十四到十六毫克分子浓度时,可致心脏停止跳动。导致这个结果的,法医说的和鲁橹说的一样,可以是滴注速度,也可以是药物浓度。滴注速度已是过去式,无法还原,而药物浓度,在药瓶被安在晨滑倒时摔碎后,亦无从知晓。

偏偏安在晨滑倒了,偏偏药瓶摔碎了……梅一辰面前摊着案发当日给汪、鲁、安三个人做的笔录。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一句话上面:“门打开后,室内很浓烈的臭味,我走到诊床前,试陈恳的鼻息,然后翻开他的眼皮,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瞳孔也已放大……”安在晨怎么会直接去试陈恳的鼻息,除非他这个时候已经知道他需要被试鼻息!也就是说……对。

莫高梅一辰来到已经更名为圣安诊所的鲁安诊所。安在晨在看几个预约的病人,他们安静地坐在接待大厅里,等安在晨将预约的病人全部看完,然后开门见山请他重新讲述他太太的前夫陈恳死去那天从下午6点到8点之间他本人做过的所有的事。

这个时候的安在晨,不知是太过放纵的生活的痕迹,还是终于安心下来的放松,不管是神情还是身材,已经开始看得出中年男子的颓态。

“不是已经讲过了吗?”听到梅一辰和莫高的问话,他低头审视着自己的手指反问。

“我们需要您再讲一遍,我们想确认您是不是有漏掉的地方。”

“好吧,你们有时间听,鄙人很荣幸。你们都看到了,我的诊室和我太太的护士室及DR.鲁的诊室三间房间是品字形。我记得我说过当时在往电脑里输入病人的资料,门开着,我看到陈恳进入护士室的,也听到一些声音,后来发生什么没在意,直到护士室门关了起来。我们诊所,除了卫生间和更衣室,门最多是虚掩,不会关住的。我有点奇怪,就上前敲门,开门的时间比正常要长,后来我发现陈恳死了,再后来就报警了。”

“没别的了?”莫高问。

“没有。”安在晨回答。

一时间房间内无人再说话,安在晨的目光很自恋地停留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莫高眯着眼睛吸烟,梅一辰在踱步,房间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当梅一辰再次踱步到安在晨身边时,她将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看着他的后脑勺对他说:“我再问一个问题,陈恳怎么知道汪小烟在鲁安诊所做?”

“我真是无语,那是陈恳的事情,怎么来问我?”安在晨转回身看着她,无辜的样子说。听到他说这话,梅一辰看了眼莫高。是的,谎话所提供的信息并不比真话少。他说谎,是证明他有东西需要掩饰。莫高意会,他接下去说:“但我听说您在陈恳首次来纠缠汪小烟之前曾经去过他父母的地方,您的长相和衣着都太过引人注目,被一个邻居记住了,这位邻居从我拿的一组照片里,一下子就选出了您。”

“有趣,即使是真的,我去找他做什么?”安在晨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这得问您自己。总之,您乐意看到汪小烟陷入陈恳的纠缠吧?”

“笑话,诊所是我自己的,病人都是高端客户,我会希望一个吸毒的瘾君子来我诊所捣乱?”

“错了,那个时候,诊所还不全是您自己的,虽然您非常希望是。这也就是我们的下一个问题,鲁安诊所为什么变成了圣安诊所?”

“这个……两位的身份是警察,恕我直言,问这个问题,两位是不是管得有点宽?”安在晨蹙着他依然好看的眉毛说。

“不愿意回答是吗?是我来替您回答呢,还是我们换个地方您才肯回答?”梅一辰话里有话对他说。

“可笑,证据呢?”安在晨好看的鬓角已经沁出汗珠。

莫高和梅一辰相视后轻轻一笑,是的,还有句名侦探格言是,“当一个人请你拿出证据时,就意味着他已经承认了你对他的指控。”

8

给陈恳注射的药剂里,除了鲁橹加进去的一克氯化钾,还另有一克,是安在晨加进去的,他在汪小烟去公共卫生间的那个时段进入护士室,用了与鲁橹同样的方法。他其实是冒了风险的,他想讹诈鲁橹,这个诊所、这棵摇钱树实在太可爱了,他要独占。他有那么多开销。他需要更多的钱,去填那些兼天使与魔鬼一身的女人的无底深渊,其实是他自己欲望的深渊,他得赌一把,他并不知道鲁橹在他之前也曾加过药。陈恳之死,他以为鲁橹会认为是汪小烟下的手。尽管原因不明,他感觉到鲁橹对汪小烟的感情非同一般,一定肯为此事在金钱上让步,运气好的话,会让出相当可观的一步。如果没有赌成功,谁又能怀疑到他呢?那一刻,汪小烟去了公共卫生间,鲁橹在隔壁。作为合伙人,顶多是赔偿。要打狗,几个肉馒头总要舍得的。而最后,鲁橹甘愿净身离开诊所,提出的条件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是请他娶钟情于他的汪小烟,承诺对她好,并且,这一切,永远不要让汪小烟知道。这太容易,守一个秘密,又不死人。娶她,不爱又怎样,有多少婚姻是因为爱情而不是因为利益缔结呢?况且汪小烟是个从业经验丰富的护士,开诊所用得到,免费的人工。她下巴那道美人沟,是帮夫的面相。陈恳败了,是因为他贫,载不住这个福分,福反成了祸。我安某人不会。诊所姓安才是王道。承诺?我操,就让它留在风中吧。

诚如鲁橹所言,在树上,莫高和梅一辰确实找到了他们想要的鱼,但这鱼让他们如此纠结。鲁橹和安在晨都有杀死陈恳的动机,鲁橹杀死陈恳,目的是拯救汪小烟于苦海。安在晨杀死陈恳,目的是独占诊所。他们都实施了杀人行为。而且,他们的动机,他们实施的行为,都不为汪小烟所知……且慢,针最初是汪小烟扎的,她作为一个从业近十年的护士,会不会有一瞬间让药物快速注入陈恳的身体,之后又将速度调整为正常?她欲置陈恳于死地的动机最充分……究竟是哪一个行为和陈恳之死存在因果关系?三个人中,越是后面动手的人,越可能杀的就是已经死去的人。但越是后面动手的人,主观恶性越大,汪小烟不堪陈恳之扰,有被动和抵抗的成分;鲁橹出于怜悯和盲目的爱情,已经主动了起来;而安在晨为的是更多的金钱……当然,只要故意存在,哪怕杀的是已经死去的人,也必须负刑事责任。即使三个人都有故意,但他们的故意均不为彼此所知,无法构成共同的故意。就目前的证据,对于他们之中的任何谁,都无法形成完美的证据链条。

头一次,莫高和梅一辰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懊丧,调查是该坚持下去还是该放弃。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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