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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语

2015-12-24张遂涛

东方剑 2015年5期
关键词:身体

◆ 张遂涛

死语

◆ 张遂涛

从睁开眼,他就一直盯着她看。大多数时候,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从他睁开眼,她就一直在忙碌。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睁开了的眼睛,冲他笑了一声:“醒了?”他在心里点了点头,眼眶突然一阵湿润。

他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已有几个年头了,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但是背上一直没有长褥疮,真难得,他知道都是她照顾得好。为了照顾他,几年前她提前办了退休,变成了他的专门护理,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照顾好他——他们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这件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开始他没有感觉,甚至觉得是幸运的,但是她肯定不这样想。他知道她背着他去找过很多医生,他知道但不讲,心里冷笑。他不爱她,从一开始就不爱,怪只怪自己意志薄弱,在她的身体面前没有抵挡住诱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落进了她的圈套。她否认,发毒誓,但是并没有完全改变他的这种怀疑。其实即便和她发生了关系,他仍然可以不和她结婚的,但是……“还是意志不够坚定”,后来他自己给自己下结论。她并不美,顶多算中等姿色吧,但是年轻的胴体对于一个在这方面尚无经验的年轻人总是有吸引力的。后来他看到过一句话,是在一本过期的文摘类杂志上,印象极其深刻,许多年后还没有完全忘记。说是在男女关系上,女人只有在性上具有完全的控制权。他看完之后长叹一声,觉得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不过也因此放松了对自己的责备。那一次之后他立刻疏远了她,她发觉了,主动靠拢上来,而且一夜之间,她似乎变了个人,一开始那种犹豫、羞怯一扫而光,她似乎已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女人。她对他围追堵截,嘘寒问暖,对外,她把所有可能成为情敌的女人一概帮他阻挡在门外。他为此发怒、咆哮,把她送来的鸡汤直接扔到门外,她不为所动,除了哭只有哭,但哭过之后一如既往。

慢慢地周围和他联系紧密的女人们都不见了,见了他,也躲着走,似乎知道了他的归属。他怨恨她,但是又无可奈何。每次见面,他都让她滚。但是不久他就接到了父母和姐妹的来信,在信中他们都夸赞她,怪他不该不识好歹,特别是已经跟人家睡过觉之后,作为儿子他应该有起码的责任感才能不让父母担心,作为兄长,他也应该为尚未出嫁的妹妹作个表率。他看了来信又恨又气。他知道她去找过了他父母和姐妹,说不定还添油加醋把他们两个的事跟他们说了。在她的口中,他肯定是一个陈世美式忘恩负义的人物,在农村老家,陈世美这样的人物最遭人痛恨和不齿。他急忙回信给父母解释,说真实的情况不是他们听到的那样。但是父母一句话就把他噎死了,他们问,那你老实讲,你到底睡过人家没有?他吭吭哧哧半天,低着头默认了。

那不就行了?打了多半辈子土坷垃只认死理的爹说,再说,人家条件也不比咱差,你还挑啥呢?

他知道这事没法跟父母解释清楚,只好用沉默来抗拒。没想到她又搬来了她哥,那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的横肉,他用一根一米来长的铁棍敲打着栏杆警告他,万一他辜负了他妹子,小心打断他的腿。说完,凌空一抽,身旁一棵刚栽种上不久的小树应声而断。那个威胁仍没把他吓退,他已经做好了被他打断腿的思想准备。那段时间他把一把小刀藏在随身携带的书包里,以便紧急时作为防身工具。但是那人没有再来找过他。结婚之后,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她哥,是她一个初中同学,曾经追求过她,但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最后之所以跟她结婚,与其说是被她自杀的威胁吓到了,不如说是被她的纠缠折磨得疲惫了。她确实自杀过,在自杀前她警告过他,他冷笑一声,置之不理。但是心里其实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所以后来不放心,偷偷跟过去看,结果看到她蜷缩着的身体旁边的农药瓶子。他吓坏了,急忙叫人把她送到了医院,幸亏送得及时,抢救过来了。她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是不跟我好,我还死。

她到底没有再自杀过。他在她自杀后不久就跟她结婚了。他远在农村的父母也坐火车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这是他们第二次见到这个儿媳妇。他们见到她后,握着她的手,对她对自己儿子的忠贞称叹不已。

他的眼珠又追逐着她的背影转了一圈,他突然闭上眼,感觉有点累了。他听着身体里药液的流动,感觉有东西正在渐渐离他远去,身体在慢慢变轻。他知道自己的那一刻快要来到了。这一刻他已经期盼很久了,一开始他就不希望自己被救活,但最终还是活过来了。他知道这仍然是她的功劳。她不希望他死,是的,她不希望他死。她为什么就不希望他死呢?他活着对她有什么好处?如果说一开始她还迷恋他的长相、他的才华,那他们结婚那么多年,她还迷恋他什么呢?

她经常在吵架时恶狠狠地诅咒他、骂他,你就是个绣花枕头,这么多年我总算看明白了,你就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亏我当时对你那么痴情!

她骂他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这让他很受打击。但是也许她是对的。他反击她,那好啊,既然你现在明白了,那我们离婚啊。

呸,想得美,我才不会便宜你,我拖也要拖死你。

他不知道她要拖死他什么,这对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很多时候,他都在后悔,当时真不该救她,她要是死了也就不会纠缠他了。那,我会为此内疚吗?他问自己。也许会,也许不会,我有什么好内疚的呢,又不是我让她自杀的,是她自己心眼小,想不开。

但是等怒气过后,她又会抱着他,乞求他原谅她。她说,我只是在说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不肯原谅她,你不是说我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吗?

求求你,忘了它,我不是有意的,我那都是气昏了头脑……

你是被我气昏了头脑?

不是,不是,我是被我自己。说着她竟然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来,让你说那样不着调的话,让你说……

他看不过去,抓住她的手,又是怜惜又是责备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你别拦我,她叫道,挣扎着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它该打,它该打,谁让它说话不着调……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忘记了,好了吧?他无奈地投降,说到后来动容了,松开她的手,眼泪开始往下流,说到后来,话都说不清楚了,嘴唇一直在哆嗦。

她愣住了,不再打自己嘴巴,反扑过来,去擦他的眼泪,用嘴唇去吮吸他眼角刚冒出来的泪珠,哭叫着,你不要哭,不要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该乱说……

想到那时的事,怎么会有种既心疼又温馨的感觉?但是那种时候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又恢复了常态。常态就是两人冷战着,像两个陌生人,静静地吃饭,静静地睡觉,难得说一句话。她没话找话跟他说,他只是“嗯嗯”几声,不接她的话茬。她说几句也就不说了。可能是有人跟她说过,有了孩子就会好很多,所以她没完没了地求他做爱,他不肯做,她就骑到他的身上,自己去拨弄他的生殖器,直到它有变化。他厌恶她,但又不忍完全拒绝她。可是并没有效果。结婚几年了,仍然没有孩子。他们开始相互怀疑,她怀疑在眼神,他怀疑在心里。他觉得她就是一个不下蛋的母鸡,他把这种怀疑告诉了母亲,母亲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但是不久,母亲对她的态度又变好了,开始婉转地提醒他,他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她跟你说什么了?”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没说什么。”母亲还想替她打掩护。

“不对,她肯定跟你说了。她是不是说是我的问题?这个臭婆娘。”

“没有啦,她只是说她自己检查过了,医生说很正常。是医生建议说是不是也让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她不敢跟你说,怕你不高兴,才让我跟你说的。”母亲小心地说。

“我就知道。”他咆哮起来。

他当即去找她。她就在房间里,似乎已经听到了他们母子的对话。她等待着,看着他怒气冲冲,但是面对她,他的怒气突然消失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在瞪了她一阵之后,他责问她:“你跟我妈说什么了?”

“我没跟咱妈说什么,我只是让她说医生也建议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她淡淡地回答。

“我才不去,我没问题,是你的问题。”他说。

“你去不去我才不管,但是医生已经检查过说我没有问题。”说完,她一转身走了。

“也许问题确实出在我身上。”他想。他后来到底没有去检查,也一直没有孩子。母亲曾暗地里求过他几次,父亲也曾严厉地训斥过他,让他该去检查就去检查,没问题也要弄清楚,免得人家说三道四。说到这个问题,父亲觉得很没面子,自己的儿子被人家说不行,就像是在说他自己。他也曾经犹豫过是不是去检查一次,但是每次决定要出门时就又打住了。

在这件事情上,他觉得有点对不住父母,但是他没有办法。他也不愿意和一个不爱的人生下一个注定会不幸的孩子。那样自己也太自私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她仍然在忙碌。他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反正每天看到的都是她忙碌的身影。他有时很想她能走过来跟他说说话,但是他没法告诉她。他试着张张嘴,仍然发不出声音。从他被救活后,他就不会说话了。这么多年,她就守着这样一个活死人。他的父母已先后去世了,他们是在他出事不久之后去世的,他觉得他们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不过当时他没有感觉,因为他也不想活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唯一能想到的是绝食,可是根本无食可绝,他们给他打的是营养针。他的生命完全靠一瓶瓶药水维持着。直到后来,他能吃一些流食了,他又想到要自杀,但是每次他一旦拒绝进食,他们就又给他挂上了点滴。他看着点滴瓶中的液体一点灌进他的身体,一点脾气也没有。

后来有一次,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打消了他自杀的念头,她说,你不用急着死,很快他们就要枪毙你了。

他听了立刻安静了下来开始等待那一天。他想象着子弹打到脑浆里的感觉。但是他躺在床上,他们怎么枪毙他呢?他想起小时候看枪毙人的场景。那时他还在读小学,经常被学校组织着去看公审大会,不知是为了接受教育,还是充人数,总之,他看到公社的台子上五花大绑着几个人,还有几个人坐着,像是主席台,头顶上一个大喇叭在呜呜啦啦讲话,回音很重,听不大清。台下都是人,每个人都满面红光,伸长了脖子,似乎看得津津有味。每次公审大会还没开完,他们就开始溜,他们知道接下来就是游街,一直游到枪毙人的那个地方,车就停住,武警战士把那几个绑着的人推下车,接下来就是枪毙了。他们要先抢好位置。身后的大人一直在往前涌,推搡得他们脚步不稳,总想往前面趴下去。一个武警战士拿着枪在大声维持秩序,面对枪口,他们努力收住脚步往后靠。就在这麦浪一样的涌动中,他们听到几声既响亮又沉闷的枪声,像是春节时燃放后掉落到空水缸中的鞭炮。然后就看到那几个背对着他们跪下的犯人一个个扑倒在地上,有的直愣愣趴着,脸朝下,嘴啃着泥巴;有的还跪着,深弯着腰,像睡熟了一样用头支着地。到处都是血。他看到一注血冲溅到旁边一棵树的树梢上,溅得那么高,让他记忆深刻。他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跪在那里等着枪响的人会是他。

可是也许不是枪毙,他听说现在很多地方已改用注射了。至少很多年他再没看到过公开枪毙犯人。那个记忆已经变得很遥远,像一张老照片,开始褪色发黄,但是却依然清晰,甚至更加清晰。有时在睡梦中,他还能梦到。在梦中,他又回到了童年,在梦中,他还发出了感叹,要是梦是真的就好了。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遍,他会怎么过呢?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仔细想想,他人生的分叉点,就是遇到了她。想到她,他内心不由叹息一声。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他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远远避开她,就像避开一个噩梦。

注射死刑他在电视上看过,忘了是纪录片,还是故事片。感觉像是打针,一针下去,犯人就永远安眠了。一点也不血腥。但当时看到的时候仍觉得惊恐,主要是犯人的表情。犯人被固定在床上,圆睁着惊恐的眼睛,徒劳地挣扎着,看着药液一点点注射进身体,然后慢慢地表情缓和了,像是开始发困,眼皮开始合上,终于合上,不再睁开,等着工作人员把白布拉上去,蒙住他的脸。

他们应该会给我注射死刑,不过这没什么可怕,甚至他在期待着这一天。但是最终他还是失望了,宣判的结果是无期徒刑,事实上等于没判。他没有在监狱里呆过一天,连看守所也没呆过。发现事情败露后,他第一时间爬上了窗台,然后闭着眼睛就跳了下去。他没想过还有第二种结果,他认为必死无疑,那可是十二层。可是三楼伸出墙体的一个违章雨篷搭救了他的命,他摔在了上面,然后又滚落了下去,腰以下全部摔断了。腰以上也不容乐观。可是毕竟他还活着。

他想不明白,对于他这样一个必死的人还有什么救治的必要?可是他还是被送进了医院,大量昂贵的药液输进了他的身体,还有血库中并不充裕的血液。他无力抗拒,因为他还处于昏迷状态。等到清醒过来,想抗拒时,他才发现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他的话,他试着想把手指举到眼前,可是试了半天,手指动也不动。她看出了他的努力,冷冷地对他说,别痴心妄想了,你现在哪里也动不了了,你就是个废人。

是的,她说得没错。他不想反驳,也不想看到她,可是他无法把脸扭到另外一边。他想让她走,但是努力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几个啊啊啊的音节。她扑哧一声笑了,你想赶我走是不是?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吧。现在什么也不由你了。

他的眼泪突然簌簌滚落了下来,顺着眼角慢慢地往下爬,爬过的地方就留下一条蜗牛一样的湿痕。

她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报复他了。她可以嘲笑他,骂他,狠狠地数落他,反正他也无法还嘴。她也可以打他、掐他、捏他,反正他也不能还手。他是彻底落到了她的手里。这也许就是他逃不脱的宿命,她就是他的克星。

不过,现在这一切他已经无所谓。他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到那时一切也就结束了。在他清醒的时候,警察来过几次,但是每次来,都只能失望而归。对于他们的询问,他只能眨眨眼睛。他们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能不断地猜测。

“你是说是?”他们问。

他眨眨眼睛。

“不是?”

他又眨眨眼睛。

那两个警察很无奈,求助般地看看她。她无动于衷,冷冷地说:“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然而案件还是判了。判决那一天,他被拉到法庭,躺着接受审判。判决结束,又被拉回了家里。从医院出来后,他就被拉回了家里。她负责照顾他。他本以为她不会照顾他的,她会趁机要求和他离婚,可是她并没有。他不希望接受她的照顾,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施舍,更是一种惩罚。可是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会照顾他了。他的父母在他跳楼后不久很快就先后去世了。

“连你爹妈的葬礼都是我一个人负责操办的——你就是这样一个孝子!”她恶声恶气地对他说。

他听着,但没有反应。

“你现在可真够无情。”她说。

他仍然没有反应。但是等到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在心里哇哇地大哭起来,眼泪顺着眼角不断地流,流得头下的枕巾都湿透了,与脖颈接触的部位痒痒的,难受。

他想到反正他很快就会被枪毙,她照顾他也不会太久,也就无奈地接受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却是无期徒刑。

为什么不是死刑?为什么?我愿意去死。他在心里大声喊叫,但是没有人听到。甚至,他们连他的表情也没注意到。

审判那天他注意到死者的家属没有到场。他想象不出他们得知女儿死掉会是什么反应。痛哭失声?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们肯定已经知道是他杀了他们的女儿,但是他们肯定想象不到他在心里是爱过他们的女儿——那个她——的。他爱她,是的,他爱那个她。可是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的手上沾着她的血。他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了她。她本是一个夜总会的小姐,那种场合他本是不大去的,但是自从认识她,他就控制不住地想去。每次他都会点她。一开始她也只是逢场作戏,可是接触得久了,慢慢也就有了感情。终于有一次,他提出让她不要做了。

“那我靠什么生活?你养我?”她玩弄着手机,略显轻佻地问。

“我养你。”他说。

“哦?”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惊异,“我很贵的,你养得起?”

他迟疑了一下:“我会努力的。”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认真,也换了副表情。“你是认真的?”她看着他说。

“当然。”

“那你让我考虑考虑再说。”顿了顿,她又说,“你也再认真考虑考虑。”

“我不用考虑了。我早已经想好了,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好了。”

“真的?”她说笑着。但是他看得出她眼中的感动。

“你是一个萌大叔。”她摸着他的脸,坐在他的腿上说。

他立刻感到浑身一阵燥热。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做过爱了。那个她,那个名义上是他妻子,实际上却像是仇人一样的她。

我想要你。他贴着她的耳朵说。

好啊。她说。她也贴着他的耳朵,顺便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她穿着超短裙的身体已经开始在他的腿上来回摩擦。

他立刻就要要她,他感觉身体里有个活火山,岩浆已经在沸腾,迫不及待要喷发了。可是她拦住了他的手,还是等那件事考虑好再说吧。

他的身体立刻冷却了下来。

他有耐心等待。

终于她答应了。他乐不可支。那个她肯定察觉了他的异常,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他给她在市区租了一套房子,保证每个月给她足够零花的钱,并且向她承诺他会娶她。

“我不用你承诺。”她用手堵住他的嘴,“男人的话没有一句可信的,我见得多了。”

“我不一样。”他表示。

“男人都一样。”

“我真的不一样,你看看就知道了。”他说,“我说到做到,很快就会跟她离婚,然后娶你。”

“好的,那我等着。”她笑着说,但是他听得出她仍不相信他。

那天他要了她,迫不及待。然而刚上去,很快就泄了。他很沮丧,也很羞惭,他红着脸解释,可能是太久没做了。她笑笑,不吭声。他看出了她笑中的意味,更加羞惭,说:“等一会儿,我们再来一次,这一次肯定不会这么快。”她:“好啊。”在等待中,他不时看看下身,在感觉恢复了之后,他又一次把她压在了身下。他浑身紧张,她看出来了,笑着劝他不要紧张。他应了,开始小心地运作,这次果然坚持得久了些,他有了些自信,慢慢地感觉在她面前腰又直了起来。

他开始思考离婚的事。但是她不答应。她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他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如果你是有别的女人了,那我就离;如果不是,那我就不离。”她说。

他于是承认了。

“你还真的在外面有女人了?”她大哭,捶打他。他承受着,开始强硬。

“我就是不离,想让我给一个狐狸精让位,没门!”她也强硬。

“除非我死了。我死了鬼魂也不放过你们。”她又说。

他暂时退却了,但是不失时机地寻找再次进攻的机会。每次总是以她的大哭大闹收场。她也开始加紧了对他财政的控制。其实他的收入并不算太高,以前他们各花各的,他对钱也不大在乎,家里的花销大部分都是他出的。有时她也会出。总之他出得多些,她出得少些。自从有了那个她,他开始收紧,把钱都用在了她的身上。她注意到了,开始处处挤兑他的钱,什么都要找他报账。他不出,家里就开始断水断电,甚至连米面也断了,她不再做饭。回到家冷冷清清的,啥也没有。偏偏她还把他父母请了来,住在家里,来了,却没有饭菜。他父母敲打他,一个男人家,连买米买面的钱也不肯出,还算是什么男人?这日子还怎么过?他委屈,辩解,不是没钱,是她故意使坏。她有钱,故意不买。

“你一个大男人让你媳妇出钱养家?亏你说得出口。你的钱呢?”

他不敢跟他们明说。她在旁边插嘴了,都拿去养小三了。

“啥?你也跟着人家学坏了?”他娘在旁边痛心疾首。

他无法辩解。想不回家,爹妈在家里住着呢。想让爹妈回去,爹妈不肯,非要看他们和好了才回。

这边火烧火燎,那边和那个她也开始发生矛盾。她也渐渐看穿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大老板。其实她一开始就有预感,但总不愿承认,习惯了往侥幸的方向去想。她总觉得自己也会有其他姐妹那样的好运。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她想回去重操旧业,他不肯。

“那你要天天晚上陪我,要不我一个人会很闷。”抗争了一番之后,她作了妥协。

他感到为难,他骗她:“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搬过来跟你住。”

“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的。”她嗔怪他。

“谁说的?”他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嘴唇想压下去。她避开了。

“那你说你要离婚娶我,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次她不是真心的。

“很快。”他敷衍她。

“很快是多快?”她故意逗他,“你给我一个具体日期,让我好有个盼头。”

他又为难了。

很快就又谈到钱上。她怪他给的钱太少,不够她一个月零花。还有,他很少带她出去逛街、购物。“人家谁都比你大方。”她说。她说的人家他很清楚是指谁。

“你不要拿我跟那些人比!”他有些生气。

“哟,你还生气了?”她更是要逗他,“你凭什么觉得你比别人了不起?道德高尚?切。”

两人一来二去就嚷上了,嚷得他心里冒火。再去,就总是纠缠在这些问题里。说不到几句,就开始吵架。这些其实他还可以忍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又开始跟过去那帮客人联系了。经常是他还在,电话就打过来了,她接电话时轻浮的姿态让他受不了。等她挂了电话,他问她,谁打的电话?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你管啊?我就不能有朋友啦?”

“我听着是个男的……”

“我就不能有男性朋友啦?你是谁呀,我是你的奴隶?”

“你要记住你的身份,是我每个月给你钱……”

“就你那点破钱,还不让我跟外界接触了?我靠。”

他的脸红了,额头开始冒汗。他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那女的尖叫,发疯,拿枕头疯狂地砸他,鸭绒满屋子飘。他且战且退,退到房门口,她仍在胡乱挥舞着手要抓破他的脸。

你去死吧。房门打开后他使劲推了她一把,把她拦阻在了屋内,随即房门关上了。他听到里面“哎呀”一声,是她的尖叫,然后什么东西撞倒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开门看看,想了想,忍住了。转身离开。

那天剩下的时间他都有点心神不安,事后想起,觉得那就是预感。中间他曾经往房间打过电话,猜想她不会接,还故意换了个她陌生的电话,电话“嘟”了半天,她没接。他心里的不安更加加剧了,但是他忍不住故意去想,她可能出门了。可能是找哪个小姐妹诉苦了,或者去找哪个臭男人了。想到臭男人,心又开始变硬。去死吧。他在心里出气。然而不安仍在加剧,最终忍不住还是拨了她的手机,仍然没人接听。她兴许还在生我的气,但是,没有理由别的电话也不接呀。难道她知道这是我打的?他在心里胡乱猜想。

终于还是抽空去了一趟,进门前,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声音。他以为她不会在屋里。肯定又跑出去鬼混了,这个臭婊子。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用钥匙打开门,门刚推开,他就吓得张大了嘴。

那天在法庭,他躺在那里,用眼角搜寻着她的父母。他没见过他们,但以为可以认得出。没有。他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他既怕见到他们,又希望他们能狠狠地骂他一顿,最好把他杀掉,这样他的心里是不是会好受些?他多想亲口向他们道歉,告诉他们,他其实并不想杀他们的女儿,他爱她,那完全是个意外,按照法律上来讲,是过失致人死亡。但是他们没来。不过即使来了,他也没法告诉他们。

他是过失致人死亡,但是法院的判决是故意杀人。他听着,却无法辩解,也不想辩解。

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是故意的。打开门,他看到她躺在门口的地板上,头上都是血。他后退了两步,想关上门出去,想了想,又进来,把门在身后闭上。他走上去,跪下来,小心地试了试她的鼻息,已经没气了。摸摸她的身体,曾经温热的身体现在已经冰凉。她的脸看起来那么可怕,泛着紫色,眼睛圆睁着,像是一个要找他索命的厉鬼。他感觉浑身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半天,才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大纸箱,他把她装在里面,身子蜷缩着。他费了大半天工夫才把她塞进去,为了遮掩,还在外面垫了一床床单。他趁黑把它拖了出去,有人看到,但没有人问。在电梯里,有个女人不时扫一眼他脚下的大纸箱,他等着她问,然后告诉她那是一台旧电视机。但是她也没有问。他把纸箱好不容易搬到了车上,拉到一个他也说不清的地方,那里已经远离市区,然后挖了个坑埋了。

他预感到事情肯定会暴露,但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当警察过来敲门要找他问话时,他想也没想就往窗台跑去,那个跑得最快的警察没有能够抓到他,他一侧身就跳下去了。

躺在病床上,他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猜测警察是怎么找到他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现在的科技那么发达,他在掩埋尸体的时候不知留下了多少线索。他大脑里更多是在回忆他跟她在一起时的情景,他是那么爱她,可是最后却杀了她。每次想到这里,他都在心里泣不成声,眼泪顺着眼角不住流下。

她帮他把眼泪擦掉。一张纸巾湿透,又扯过一张。她边擦,边嗔怪他,现在还有这么多泪可流。

他不理她,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然而每次到最后,都是她那张厉鬼一样的脸,让他心中一凛,眼泪戛然而止。

她应该都知道他和她的事了。她有理由恨他,不照顾他,任他自生自灭,任他在病床上渐渐死去,直至被蛆虫吃掉,剩下一摊脓水。可是她却把他接回了家里,并且为了照顾他,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要说,她还不算老,离退休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是为了他……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点羞愧。这种羞愧的感觉如突然爆发的洪水,一下子不可遏抑。在此之前,虽然也略有过这种感觉,但总是很快被他压抑住了。他不爱她,因此也不愿承她的情。她明明知道他是想死的,却故意不让他死,似乎就是为了好好地羞辱他。但是现在他的看法突然变了,他在泪眼中,看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温度。

也许是我就要死了。他在心里自我宽慰。

他大声咳嗽了一下,为的是吸引她的注意力。他看到她仍在忙碌,不停走来走去,目光偶尔才会在他身上停留一下。他真不知道她究竟在忙碌什么,有什么需要她那么忙碌的。反正,每天一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她忙碌的身影。也许,她真的有那么忙。那么多的事都需要她一个人做。但是他想不出有什么事。

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咳嗽,过了一会儿,她走了过来。探视了他一番,他的眼珠随着她的身影转动。她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笑得他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她看穿了心思。他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再忙,坐下来听他说说话。也许这是最后几句话了。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捏着他伸出去的手,干枯,而且没有血色。

“我想向你道歉,你能听到吗?”他说。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真的对不起,为这一辈子对你造成的伤害。”他说。

她仍笑着,突然脸色凝重了起来,像是听懂了。

“对不起。”他又说。

她的脸色更加凝重,突然把手抽了回来,捂住了脸,肩膀开始颤动。他微笑地看着她,她肯定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也求你原谅。她突然把手从脸上拿开,又握住他的手,那么迫切地跟他说。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像决堤了一样,纵横交错。

“对不起。”她说,“我也是一时发疯。”

他有点错愕,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目不转睛地听她继续往下说。

“对不起。”她的情绪开始缓和,那股悲痛过去了。她眼神开始发散,语调低沉,他用力捕捉着她的声音。

“其实她不是你杀的,是我。”她终于说出了他想听到的话。他的心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突然咧嘴一笑,像是想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笑完,她的表情又肃穆了。他感觉自己开始呼吸不畅。

“是的,是我,不是你。应该接受审判的是我,可是我很害怕。而且,你也活该!我恨你。是的,我恨你。都是因为你,不是你,也不会有这一切。”

他的心突然冷得哆嗦,禁不住打起摆子。

“你是不是也以为是你杀的她?不,你错了,你们都错了。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她的声音尖厉起来,“我跟踪你很多次了,你都没有察觉吧?包括我偷偷配了你的钥匙,你也不知道。当然,那时你眼中只有她,别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甚至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在你心中,什么都不如,就跟一个草芥。可是,你别忘了,我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那天你们在屋子里,我什么都听到了,我当时是多么畅快呀。可是我仍然恨你,也恨她,我还嫉妒她,虽然你们在吵架,但是我知道你心里仍然爱着她,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你宁愿去爱一个婊子,也不肯分一点爱给我。我对你要求的真的不多,但是你是那么吝啬,什么都要拿走,一点也不给我留下。我知道我再不做努力,就会失去你。幸好,你给我创造了一个机会。你把她推倒,撞在桌角上,她只是昏过去了,还没有死。我进去了,我看到她还有呼吸,我原本想退出来的,不知是谁突然给了我力量,让我上前帮了你一把。我只是轻轻地在她脖子上勒了一下,她就死过去了。就这么简单,谁都没有发现。警察还以为是你。可笑,你竟然比我还慌张,看到她死了,想当然就认为是自己把她杀了,哈哈哈……”

她一下子笑不过气来。等到她平息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他圆睁着的双眼,她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他已经死了。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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