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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录与见证中守护诗意

2015-11-22刘波罗振亚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梁平

刘波 罗振亚

摘要:梁平这些年用诗歌的方式与自我交流,和时代对话,由此形成了独特的写作风格。在新世纪以来的诗歌中,他既关注真情,言说命运,也以参与者和见证人的身份,或对成都和重庆作诗性解读,或记录时代的悲欢,或反思历史的进程,这些都从不同侧面透出了诗人的人文良知和历史情怀。梁平在诗集《深呼吸》中所建立的诗歌景观,既有他体验人生的瞬间感受,也融合了他寻找巴蜀文化之根的恒定审美,这都是基于诗人对语言的敬畏,对诗性的深度思考和探索。

关键词:梁平;《深呼吸》;巴蜀文化;诗性精神

继《巴与蜀:两个二重奏》《三十年河东》《汶川故事》等长诗之后,梁平近年又重新回到短诗写作上来,这种回归不是零散的敲打,而是依靠某种专一的力量在前行。相比于长诗的恢宏浩荡,那些短制更像是诗人将放飞的想象收回的佐证,他回到日常的人生,回到历史的记忆,甚至就是回到一条街道,一处古迹,一块石头,一段见闻……诗人从承担家国精神的高处走下来,记录那些可能在现代化进程中行将消逝的记忆,为地方保存文化,为时代留下见证。他的新诗集《深呼吸》①就是在致力于这种诗歌美学的探索,其作品看似对生活见闻的点滴记录,实则是诗人对地域文化、家园情结和历史品格的某种回应,且关联着他新世纪以来的精神变迁和个体心灵史。

一为蜀文化保存一份诗性记忆

成长并生活于巴山蜀水的梁平,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与眷念,当他用诗性文字留存这些情感时,其实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安放自己的心灵。长诗《重庆书》,就是梁平以立传的形式为重庆这座城市进行了一次考古学的寻访,他用文字联结山水,以近于史诗的形式重塑了家园精神。同样是在这部长诗中,梁平建构了他的现代史诗观念:既要综合现代性,又不能缺少历史感,成熟的历史长诗必须基于二者的深层融合。对于《重庆书》,他为了拓展史诗的边界,一方面大量运用历史想象,另一方面也调动了现代经验,由此营造了属于自己地域书写的诗歌王国。

新世纪之初,梁平因为工作调动,从重庆来到了成都,如今也持续有十多年了。对这座更为柔软的城市,诗人则有他不同于家乡重庆的那种感受,它显得更为独特,也更具内涵。当行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时,他不是在欣赏现代化的摩天大楼,而是要穿过这些钢筋水泥去找到这座城市遥远的记忆,以及在现代化进程中尚未丧失的传统。他近几年所写的“成都词典”系列诗作,就是在追寻这座城市的文化之根,这种寻根写作,一方面是如实的记录,另一方面也是在抢救某种失落的美学。不管是物质文化遗产,还是地域精神的宝库,都在诗人笔下得以复活和重新焕发异样的光彩。

一系列有关成都的书写,诗人从一个“蜀”字开始,要真正进入它,必先理解它的源起,懂得它的诗意。关于“蜀”,诗人在“说文”上有解:“东汉的许慎说它是蚕,/一个奇怪的造形,额头上,/横放了一条加长的眼眶。/蚕,从虫,/弯曲的身子,/在甲骨文的书写中,/与蛇、龙相似,/让人想起出入山林的老虎。”(《说文解字:蜀》)这是一个有特殊来历的字,它的力量不仅在于形的繁复奇特,更有某种精神贯注其中,让人心领神会,且愿意去挖掘深藏在内部的历史性和神秘感。诗人顺着“蜀”字延伸到对成都的整体书写,大都是基于历史和诗性,无论是对于龙居古银杏、汉代画像砖,还是对于李冰陵、慧剑寺,包括非物质文化的皮灯影戏,他皆倾注了深度想象和探索意识,赋予了它们多维立体的精神。比如龙泉驿,自古为蜀国的小驿站,至今演变为成都的一个市辖区。这个驿站有它古老的历史,也有其更久远的故事,而在诗人笔下,龙泉驿回到了古代,这种穿越带来一种通透的力量。“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把一阕宋词踩踏成元曲,/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诗人以出其不意的想象进入诗歌,让龙泉驿瞬间获得了飞翔之意。这种诗性的想象为这座古驿站赋予了厚重而丰富的历史感,却又不乏生动的色彩。“历经七朝上千年的龙泉驿站,/吃皇粮的驿夫驿丁,/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留守的足不能出户,/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如此言说,其实更接近史实,诗人的加工是在掌握史料的范畴内,他不可随意想象与编造,毕竟,放飞的想象最终还要收回来,接受细节与逻辑的检验。穿越了千年历史后,这座驿站仍然在以它的传说性被我们所记忆,所捕捉。“灵泉就是一脉山泉,/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清冽的水荡涤污浊,显了灵,/还真是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灵泉在元明古人那里,/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在这里都风调雨顺。/桃花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龙泉驿》)诗人以这种方式书写,似乎也让这座曾经的驿站有了灵气,我们从此知道了龙泉驿的由来,同时也对其有了更深层的了解,那是在历史和现实之外的另一种升华。它虽是现实之地,但当诗人以文字的形式将其定格时,它又何尝不是传承文化的一个精神驿站?

可以说,在“成都词典”系列诗作中,梁平就是以这种想象切入历史的角度,挖掘了这座天府之城的独特传统。像《落红桥》《少城路》《纱帽街》《藩库》《交子街》《红照壁》《九眼桥》《走马街上》《上清寺》《棉花街》《李子坝》等作品,无不是诗人以双脚丈量出来的诗意,或拜谒,或走访,或凭吊,就在这样的日常行走中,诗人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他对成都古意的素描。梁平笔下的成都景观,或许跟很多人不一样,他没有以速度取胜,而是以缓慢荡涤了更多现代的喧嚣、芜杂和浮躁,还原了这座城市曾有过的灿烂古意,甚至还带有隐隐的痛感。“我一直认为,诗歌是一种永远的痛。诗歌的本质不是风花雪月,真正优秀的诗歌是在摈弃风花雪月之后的发现和批判……”②的确,当古意对接了现实的不堪后,那种被扭曲感呈现出来,也让人难以平静,诗人的真性情便自然流露了。“百米长的青石路上,/以前的脚印没有这里的名片,/可靠。爵版与脚板,/四川话里没有区别。/所以在清朝,/那些文武官员印制过的名片,/姓名、籍贯、学历与官阶,/都是真实的脚印。/晋见、拜访、微服巡查,/出示就足以证明身份,/无须怀疑与甄别。//现在在老百姓那里,/叫脚板街了。脚下的印,/比花哨的名片更接近真相……//脚板街土是土了点,/过往的年轮刻成一张老的唱片。/来路与去向、旁门与左道,/落脚的深浅都能归类正邪,/这条街尽收眼底。”(《爵版与脚板》)诗人以名称的改换记载了一条青石街的变迁,但其目的似乎并不在此,他所要书写的,是在这变迁背后折射出的时代堕落与人心变化。或许他不仅仅是要反映变化,更重要的是确立诗的现实性,意在“发现和批判”。

梁平在梳理成都的那些物质或精神遗产时,虽然大都切入了历史的脉搏,并以此来把握城市的体温,然而,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当下,以审视的眼光观照那表象光鲜实则残酷的现实。这种富于文化情怀的体验,也是他这一代有着沉重历史感的诗人所独有的美学,带着一种责任意识和普遍的使命感。

二真情贯注的历史感与命运感

可能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梁平一直是以写长诗立足于诗坛的。然而,写长诗有时更像是完成一个工程,需要大体量,大气魄,在主题转化和诗意酝酿上必须是连贯的,诗人不可能时时都处于这样一种紧张状态,因此,写短诗才是诗人的日常状态。梁平对于短诗写作保持着他朴实的追求,并未像有些先锋诗人过于在形式上求新求变,或者热衷于纯粹的文字游戏,而无法联于自己内心情感来书写。作为训练有素的诗人,梁平力避那些一味的反叛、消解、颠覆和哗众取宠,他就是很虔诚地写出对自然的理解,对人生的感悟。这样的写作,可能不太为一些年轻诗人所认同和接受,认为他老套保守了,其实,他仅仅是写了自己最日常的生活,且作了创造性的转化。这种“为人生”的诗歌,看似不起眼,实则最具持续性,它可以让诗人在这人生天地间不断延伸与拓展诗意的触角,让自己的写作变得更为立体、丰富。

梁平乃性情中人,所以他也写性情之诗,写经验之诗,而无空穴来风的突兀和盲目。也即是说,他的每一首短诗都有来历,皆可还原到生活触动其写诗的那一刻,这与那些追求天马行空的写作相比,更显得瓷实和厚重。他的诗大多源于生活本身,貌似没有多少技巧,一旦我们细读,即可发现技巧都内化在了诗人的性情书写里。他的诗时而奔放,时而内敛,时而幽默,时而低沉,可谓嬉笑怒骂皆成诗,这是需要内功的,并非三两日练就的表面花招。梁平以真情激发自己的创造力,而对接的则是语言感觉恰如其分的释放。有些人心目中的飞翔可能是某种自由放纵的快乐,但对于他来说,“飞翔中没有兑现的梦,/恐怕注定是悲伤。”(《飞翔》)这是有故事的飞翔,带着对人生经验转化的诗性认知。诗人不仅诉诸对人的剖析,还以自我的经验投射到物上,替它们感受疼痛,为它们带来生命的体验。“那棵树在那个时候忽然感到了疼痛,/天边的云朵,可以指认这种疼痛。/视线以外,仰躺的土地正在抽搐、变形,/一种莫名的悲哀逼来,/证实不是所有的拥抱都在抒情,/折断过的树,是否经得起这样的表达。”(《那棵树》)这与其说树在承受,不如说人在情感的断裂处坚守了某种恒定的价值。梁平对于自己所书写的对象,有着深深的角色代入感,字里行间有真性情贯注其中,这样文字方可获得心灵力量。我之所以认为梁平的诗有来历,正是因为他以日常生活经验入诗,可承载文字背后的时空与细节。他懂得诗歌对于自己的意义,写诗不仅只是语言表达和修辞创新,且还有这些所延伸出去的美感,以及和自己人生密切相联的诗意。

梁平说他喜欢在诗里写事,写人,他所言的事与人,即为人生。这种人生可以是自己所亲历的人生,也可以是他人的人生,他直接或间接化人生为诗,是觉得人生中有比诗歌更为动人的部分,它既可让诗意真正得以落实,也能让自己的写作保持一种持续性,而不至于全凭想象来支撑诗性的创造,因为这样的写作不会太长久。然而,“为人生”的诗,总离不开思考,有思考就会有困惑和疑难。困惑和疑难,是敏感的诗人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也就是诗之源泉:“速度在词语里奔跑,/成都、重庆互为起点和终点。/这是名词给我的安慰,/从名词开始,角色与经验可以转换。//以火锅为例,把伤痛转换为快乐,/相当于把活虾放进火锅、取出,/在青油碟里点蘸降温,/送进嘴里盘点。//或者把爱情转换为友情,/从红汤转移到清汤,/黄花、鲜藕、金针菇、牛肝菌,/最大的好处是清热解毒。//这里包含了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以及一切可以包含的词语,/可以一锅煮,惟一煮不烂的是,/关汉卿的铜豌豆。//词语里的速度慢不下来,/已经无关重庆和成都。/一个词被另一个词直辖以后,/人的生死,也是高速。”(《已知》)生活的丰富性,是由一个个词构成的,就像火锅是由佐料和各种菜煮成,这种多元和精彩打破了单一的格局,让诗意人生成为复杂的经验积累和转换。我理解诗人写下的这些感喟,已知的命运是如此清晰,唯有一腔诗情还促使自己往前走,可那未知的东西,且不去预见,它们是困惑也好,疑难也罢,似乎不应成为内心的一道屏障,相反,它们还可能是诗意的某种引导。在梁平这里,人生的困惑也许就是他诗歌创造的动力。表达和释放是写作的低层次,只有包含了人生疑难的写作,才可达到诗之理想境界。但凡我们读到的那些伟大经典,无不体现出作家、诗人对人生疑难的深度挖掘,有时甚至就是对疑难本身的复杂呈现。

当然,在日常写作里,梁平除了写当下的疑难,也偶尔转向对往事的回想中,这种重建记忆的方式,是诗人对人生的追怀,更有对过去的审视。如同苏格拉底所说,没有经过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而在梁平这里,未经审视的人生,同样无法写进诗里,我们能从中洞察到他非凡的人文情怀。他有一组写人物的诗,貌似一幅幅勾勒的形象素描,其实那也是在他心里发酵过的人生经验,当他们一一呈现在纸上时,又是那样清晰和鲜明,还带着结局的伤感。《刑警姜红》《知青王强》《好人张成明》《邻居娟娟》《痴人唐中正》等,都有着隐隐的悲苦之感,诗人写了处于大时代中的小人物的自我挣扎,且多数都陷于某种“黑暗”,因此呈现出深深的命运感。面对历史与往事,诗人并没有一味地去控诉,或作更符合当下人对历史抱有某种期待的演绎,他只是以客观的讲述来唤醒往事与记忆,依照内心来尽力复原过去的场景。正如梁平自己所言:“我写诗不是写给自己看的,也不是只写给圈内人看的。我关注社会,关注人群,关注人的生存状态是希望引起社会的回响;我对人的灵魂的审问和批判是为了揭示出生命的真实。”③诗人笔下的那些小人物,都是真实的生命个体,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写他们的悲剧性,而是自然地触及到了他们人生的难题,这既联于个人性格,也和时代不无关系。梁平所出示的批判性,是在审视基础上的发现、领悟、理解和创造,最终还是落脚在超越性上。这种带着“疼痛感”的写作美学,也让梁平的诗歌不同于那些先锋实验之作,他的文字有着自己整体的真实性和力量感。

“为人生”的写作,贯穿了梁平几十年的诗歌创作历程,这不仅是他的文学原则,也是其诗歌信仰。在人生之诗里,他一方面远离了那些潮流写作和圈子写作,另一方面,他也通过为生活赋予诗性,而让自己去重新体验写作的难度,去为诗歌寻找某种新的希望。他的这种人生与诗歌美学是交融在一起的,共同内化为一种对命运的承担,对艺术的守望。这些年,梁平没有像当年的同行者那样抛弃诗,远离诗,很大程度上正源于他对人生之诗的理解,必须要沉下心来,让诗接上地气,这才是富有大地气质的写作,因为他一直警惕那些将诗意悬置在半空的语言实验。

三行走之诗、人生感悟及其他

不像很多诗人热衷于观念写作,新世纪以来,梁平一方面以长诗关注时代变迁,另一方面,他也将自己入世真切的笔触对准了社会现实和自我人生,这种转向和回归,乃性情使然,同时更是诗人打开视野拥抱更宽广人生的结果。其诗歌的历史性与当下性,皆在这“为人生”的书写中获得了它从容的品格。经过了几十年的写作实践,梁平对诗的认知有其独到之处,他既不刻意制造概念和事件,也不追随时尚和潮流,他就是写自己内心的真实,以词语靠近审美的维度,以专业性重塑生活的微妙。诗人钟情于行走,因此,他所面对的主题都与见闻有关,以自己对现实和历史的驾驭能力,和自由世界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来建构自己独特的语言景观。

在“为人生”的写作中,梁平并不排斥感悟性创造,但对纯粹的语言游戏,他保持着必要的警惕,毕竟,他这一代诗人仍然有着浓郁的使命感,即便是切入现实,良知也要求他对自己笔下的文字负有责任。“对我们民族文化、社会现实的深刻关注、对现实社会中人的生存状况、生命价值的深刻关注,是我们的一种责任。我们的写作有了这份责任,我们就知道了该写什么。”④我们现在缺少的可能就是“知道自己该写什么”的诗人,因为很多年轻人根本不是带着责任在写作,而是普遍沉迷于功利化的名声、发表和出版,往往忽略了诗歌对现实所应给予的那份真诚和力量。梁平的开放式写作,就是在责任基础上的一种活力创造。因此,他不仅在重庆和成都这两座城市之间游走,有时也会走出去,以期感受更多的地域山水、文化风情和历史遗迹,这种行走给他带来的是开阔的视野与广博的胸襟,而且还让其诗歌书写在观看与领悟之间有了精神的高度。在参观了古滇国的墓葬群后,诗人并没有沉于“发思古之幽情”,而是选择回到现实。“深埋的古滇国墓葬群,/已经没有呼吸。/我在两千年以后的造访,/与一个守山老人、一只小狗,/谋面在阳光下的苍凉里。/老人没有经纶,狗也没有,/一支长杆的旱烟递给我,/那是最友好的招待。/却之不恭,只能不恭,/我不能承受如此强烈的潦草。/石缝里一朵黄色小花,/在脚下,开得分外嚣张。”(《古滇国墓葬群》)诗人并未陷入渺远的遐思,他的回归是基于某种现实感,尤其是当那些历史已成为荒凉,以其为依附的文化也随之消逝了,最后留下的只是孤独中无尽的沧桑。梁平的这种感慨,虽然没有追求过度的宏大,但有一种内在的尖锐,这诗意很干净,也很纯粹。即便去一个地方,他也没有像多数诗人那样去写常规的应景诗,而是以心去感知外界,以创造去承担诗意的责任。

在2006年,梁平获得了一次到波兰访问的机会,对于这个诗的国度,他为自己找到了进入其中的路径。他的人生体验不仅是满足于在这个国家行走,而是用真心去通达那些伟大的诗歌灵魂。比如,他对波兰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的感悟和解读,就是基于诗人之间的精神相通,最后他以致敬的方式完成了这场行走书写和诗性之旅。他写米沃什:“与时间纠缠一生的诗人,/在最后的时间里,轰然倒下。/蓝色的波罗的海在摇动,/波及了所有的水面和陆地。/一直为时间唱挽歌的波兰老人,/被时间掩埋在克拉科夫家中,/时间为他而凝固。/那些用波兰语写成的诗歌,/以尖锐沉重的音符,/繁衍成其他民族的语言,/覆盖了世界。”米沃什的经典化,是在随时间慢慢沉淀之后逐渐完成的,诗人就是要写出在与时间较量过程中的存在感,一种诗歌精神在渗透,而相应的诗歌美学也自然显现。“时间在他的笔记里,/惶恐、困惑、悲伤和虚无,/绝望中昂首直面法西斯的屠刀,/他有一千个选择,惟独没有逃避。/一个诗人投身了抵抗组织,/铁蹄下用他沙哑的嗓音,/领唱《无敌之歌》。/救赎时间和历史的战士,/以鲜血分行,敏锐、毫不妥协地承担,/撕开人类剧烈冲突中的赤裸,/站在时间之上,永远。”(《时间上的米沃什》)理解了诗人的行动和修辞,其实就是在向他的诗歌精神靠近,那沉重的格调,也构成了其诗歌的永恒之美。除了与这些伟大的灵魂交流,梁平也将目光从历史现场收回,继而投射到整个波兰的时代内核,去了解这个国家最普通的民众,去观察属于诗之外的那些人群和事件,恰恰是那些不为人所重视的细节,才真正构成了诗人眼中的异域美学。

梁平的行走之诗,是诗人用脚步在丈量世界,然后记录、延伸与定格,那些或深沉或激越的诗作,皆是行走与思考的见证。但他的立足点仍然是诗意,“诗不管怎么写,一定要是诗。”⑤他不是为了应景而写诗,而是真的在观看之后的有感而发,能以景致激发自己的想象,为所有的见闻赋予飞翔的质感。他写双乳峰:“布衣包裹的温情,让再多野性,/再多的强悍与嚣张都收敛了,/都在双峰之上绕指成柔。”(《双乳峰》)他写白马寨:“白马寨,一面绷紧了的鼓,/白马人的声带,一根细长的弦,/鼓与弦的白马组合一嗓子喊过了山,/成就了音阶上的天籁。”(《白马秘籍》)他写芙蓉洞:“飞升的感觉在深处,/灵魂出窍,滴水的声音也是汹涌。”(《芙蓉洞》)对于所有观过的景色,梁平并没有迷恋其世俗的美,而是在精神信念上作提升和创造。就像他说:“我知道诗有光芒。它的光芒不是来自词汇,而是来自诗人的一种力量。”⑥这是一种关于灵魂真实的内在言说,梁平对诗之认识和他的人生是紧密相连的,这才是诗写的融合与统一。像《谒两河口遗址》《南京,南京》《兴安》《黄龙溪》等诗作就是如此,都不是复制直接的见闻,我们甚至已经看不出诗人是在面对历史风景发言,他总要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时代的现场,还原所有物事的当下性,同时也为写作找到思想的根基,让其更具力量感。

如果说梁平早期诗歌创作还是依靠情感的奔涌在表达诗意,那么,新世纪之后,他的诗作就相对沉潜了,不完全依赖直抒胸臆的惯性,而是让自己的笔触更显内敛和节制,同时还渗透了理性意识,这样,他的诗凸显的就是广博的智性与风度。其诗歌现代性里包含着深沉的古典意蕴,表象的温和中又不乏刚柔相济的情怀,因此,无论他写多么大的主题,总是能在最后自如地收回来,并赋予文字以某种趣味性和生动感。近几年来,梁平的诗歌越发透出一种富有超越感的人文气象,这里面既有他个人的心性参与,又直指时代的精神脉搏,这或许是他试图建构的诗歌精神,也可能是他今后突围的新方向。

注释:

①梁平:《深呼吸》,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所引诗歌均出自该诗集,故不再一一标明。

②梁平:《诗歌是永远的痛》,参见《阅读的姿势当代诗歌批评札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8页。

③梁平:《诗歌是现代社会的真实版本》,参见《阅读的姿势当代诗歌批评札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5页。

④梁平:《经验和精神的重逢》,参见《巴与蜀:两个二重奏》,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⑤⑥梁平:《写诗的日子有故事》,参见《阅读的姿势当代诗歌批评札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0页,第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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