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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河流命名的童年(上)

2015-11-17赵大河

小说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渡河罐子

◎赵大河

“我无法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童年,我只能告诉你一个记忆中的童年。”她说。

1.木屋

第一次见到免渡河是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父亲说免渡河是一个小镇,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荒野,再就是一个遥远的小屋。父亲抱我下火车时,我还没从睡梦中醒来。暴风雪像一群饿狼朝我们扑来,要将我们撕成碎片,吞下肚去。我很害怕,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团一团朝脸上砸来,又湿又冷,很快脸就麻木了。

站台上唯一的灯泡挂在一个木杆上,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灯光昏黄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远处,有一个小木屋,亮着灯。父亲抱着我朝那里走去。小木屋里有一个烧得正旺的炉子和一个老人。老人招呼我们进屋烤火喝水。在这样的夜晚,有火烤,有热水喝,别提多幸福了。

风像一群野兽在屋外咆哮,它们围着小屋,冲撞着,撕咬着,踢腾着……一刻也不肯罢休。小木屋吱嘎吱嘎作响,我担心它会散架,可是大人们一点儿也不在乎。父亲给老人敬烟。老人用火钳夹起一块燃烧的煤将烟点着,又让父亲点着烟。两个人吞云吐雾起来。椅背上搭着一个棉大衣,老人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宝贝似的小锡壶,拧开盖子,刚要放到嘴唇上,犹豫一下,递到了父亲面前:来一口。父亲也不客气,他们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了小酒。

小木屋被连根拔起,刮上了天,他们还在喝酒。小木屋在天上飘啊飘的,摇摇晃晃,好像它也喝醉了酒似的。我对他们说小木屋被刮跑了,他们说跑就跑吧,别管它。这不影响他们喝酒抽烟,云里雾里。我不敢朝外看,即使看也不可能看到什么。苍茫黑夜,除了呼啸的风雪,还能有什么。

我不知道风会将小屋刮到哪里。反正有父亲在,刮到哪里我都不怕。小屋后来变得很平稳,像一个温柔的摇篮,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进入了梦乡,梦到了女巫,她骑着扫帚,推着小屋在空中飞。她说要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我问去哪里,她说到了你就知道……不知过了多久,小木屋落了下来,落在一个山坡上,山坡上开满鲜花,美极了。我问这是哪里,她说是免渡河。我说不对,我们是从免渡河来的,怎么还是免渡河。再后来,她就不见了。大概她嫌我问得太多,飞走了。我害怕了,喊爸爸,爸爸将我推醒:你看,太阳出来了。

雪白得刺眼。整个世界都是白的。所有的房屋都压在雪下,被压得矮矮的。雪停了,风也停了,静得可怕。这才是免渡河,我想,既不是我昨天下火车时看到的那个荒凉的免渡河,也不是女巫带我去的那个开满鲜花的免渡河。

免渡河是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林木小镇,一条铁路将小镇劈成两半,北边叫道北,住的都是铁路局的人;南边叫道南,住的都是林业局的人。两拨人,一拨管伐木,一拨管运输。

2.狐狸

父亲在道北买了一间上面漏雨四面漏风的老房子。门,打开关不上,关上打不开;窗子,就是一大窟窿。这样的老房子里最容易有鬼啊狐的。买房子的时候惊动了一窝狐狸,一个老狐狸领着三个小狐狸将家搬走了。那个老狐狸真够老的,走路都颤巍巍的,它也不怕人,从容离开,一点儿不慌乱。它看着我们,好像是我们侵占了它的家园。

这只老狐狸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美女,腰细细的,奶子鼓鼓的,走路风摆柳。她人未到,一串笑声先飘进了院子。父亲请来帮忙的张叔叔说,这个狐狸精!

父亲和张叔叔正在锯木头,停下了。她问:

你们买下的?

啊。父亲应了一声。

这闺女长得跟画儿似的,她摸着我的脸,端详着,搞得我很不舒服,你的姑娘?

啊。父亲又应了一声。

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我住那边,她指了一下,家里啥都有,需要了吱一声。

谢谢!

她东看看西看看,对父亲和张叔叔的工作肯定了一番,离开了。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说:

我叫张美丽。

她的眼睛很明亮,里边有两朵小小的火苗在跳动,那是即使在水中也会跳动的火苗。她走后,空气中竟然有一些香味。

张叔叔打趣父亲:你可要小心了。

父亲说:我长得跟李逵似的,狐狸精能看上我?

父亲除了络缌胡子和连环画上的李逵确有些像外,别的哪也不像。李逵人称黑旋风,块头极大,一双眼睛像一对铜铃,父亲哪有这般威风。

那可说不定。

一定得很。

张美丽是个狐狸精,已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谁也不觉得奇怪。大人们见多识广,知道狐狸精没什么可怕的。小孩们却觉得神秘莫测。后来,几个小孩到一起,还为张美丽有没有尾巴争论不休。根据民间传说,道行深的狐狸精变成人后是没有尾巴的,道行浅的狐狸精还会有尾巴。不过,即使有尾巴,她也会藏起来的。我们打赌,看谁敢去摸摸她有没有尾巴。结果没有一个人敢去。我们都知道,狐狸精变成人的时候会把狐狸皮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不让任何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烧了,那她就完了,说不定会丧命的。我们曾在磨盘下、玉米秆垛里,以及烟囱里找过,都没找到狐狸皮。她藏得真好。

平时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狐狸掉进了一个塌陷的土豆窖里,那狐狸在里边拼命想跳出来,可是刚下过雨,窖壁太光滑,它一次次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它绝望无助的样子让人可怜。十几个大人围成一圈,幸灾乐祸,不断地向里投掷石块,看谁掷得准。狐狸被击中时,叫声凄惨,他们却起哄叫好。这时候我看到张美丽从旁边经过,她朝窖里看一眼,脸上是很悲戚的表情。如果不是看到同类落难,她怎么会悲戚呢?我又想,也许那里面的狐狸是她的孩子,她没法搭救……多么狠心啊!

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对张美丽的看法。我想,即使是狐狸精,她也是个好狐狸精。那天,父亲正在街上卖“灭虫粉”,检查人员来了。所谓“灭虫粉”,其实就是六六粉,一种农药。当时,卫生条件差,家家户户都有很多臭虫,人们烦恼不已。六六粉能够杀灭臭虫,但是六六粉是农药,一袋子有一百斤重,不零卖。父亲从中看到了商机,就买回一大袋六六粉和一堆信封。父亲用萝卜刻了一个“灭虫粉”图章,盖到每个信封上。父亲将六六粉分装到信封里,拿到街上去卖,一毛钱一袋,很赚钱的。父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对检查人员特别敏感。检查人员在街那头,他在街这头,还看不到影子呢,他就能嗅到他们的气息,迅速躲开。父亲是街上名人,检查人员知道他在做违法生意,直奔他而来。他们还在远处,父亲已经匆匆收拾起东西离开了街道。父亲拐过一个街角,碰到张美丽挎着一个篮子上街赶集,他将一大包“灭虫粉”塞进她的篮子里。她愣了一下,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父亲已经走开了。检查人员追上父亲,让父亲把东西交出来,父亲装糊涂:交啥?我什么都没有。父亲将身上的口袋翻出来让他们看,都空空如也。

检查人员怀疑父亲将东西藏在张美丽的篮子里,让张美丽打开篮子。篮子上蒙有一块布。张美丽说不能打开,检查人员坚持,张美丽将布揭开个口让他们看。他们看一眼,就赶快放行了。他们没看到“灭虫粉”,却看到了一窝小狐狸。不知道张美丽篮子里本来就装着小狐狸,还是她将“灭虫粉”变成了小狐狸,这只有她自己知道。总之,她救了父亲。检查人员悻悻而去。张美丽把东西还给父亲,父亲向她表示感谢。

她说:光嘴说说?

父亲送她两包“灭虫粉”:除臭虫可管用了。

我才不稀罕这玩意儿。

那你稀罕啥?

我稀罕你。

别开玩笑,让人听见了笑话。

看把你吓的,没胆了?

3.绿人

春天,父亲将屋后那片荒地变成了菜园。种上南瓜、黄瓜、茄子、菠菜……还有辣椒。菜园后边,就是山坡。不经意间,山坡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色彩,这色彩像颜料滴入水中一样渐渐扩散开来,把整个山坡染得绚烂无比。山坡是我们小孩子的天堂,我和几个小伙伴常在那儿玩耍,捉蝴蝶,捉蜻蜓,打啊闹啊,疯得一塌糊涂。菜园则是我独处的地方,我时常一个人钻进菜园里观察蔬菜生长。菜园有篱笆,防猪狗鸡鸭进入。这是我的天地,为我所独有。菜园里种有一棵黄瓜,在我的注视下,发芽,长藤,开花,结出一个小手指般大小的小黄瓜……如果你也天天去看望过一棵蔬菜,像朋友一样和它说话,甚至把你心中的秘密都说给它听,你就能理解我和那棵黄瓜的感情了。这棵黄瓜,我看着它一天天长大,顶花带刺,嫩绿可爱,早晨,上面有晶莹欲滴的露珠,晚上,它也睡觉……突然有一天,黄瓜开口说话了。她也是个小姑娘,也和我一样孤独。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孤独,可能是和没有妈妈有关吧。

说到妈妈,我不得不承认,我经常想念她。但如果别人问起来:你妈妈呢?我会对他说:她死了。可是,黄瓜这样问时,我没有这样回答。

我指着天边的一片云彩说:在云的后面。

那是天边吧?

天边外。

黄瓜突然伤心地哭起来。

哭啥哭!我不理它了,它弄得我也想哭了。

有一天黄瓜变成一个小绿人跑到我梦里,说她要给我当妈妈。我说,我才不要你当妈妈哩,你那么小。

她说,你不让我当妈妈我就走。说罢,她就真的走了。

醒来后,我跑到菜园里:我的黄瓜不见了。小绿人,小绿人,我哭着让她回来,可是她一去不返。从此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我的小绿人一定是被狼叼走了。菜园里冬天会有狼,我曾发现篱笆上挂有狼毛,菜园里还有狼粪,我没想到春天也会有狼。尽管我没见到狼的影子,但我认定是狼将我的小绿人叼走了。我大病了一场,整天说胡话。病愈后,爸爸问小绿人是谁,因为我病中老是在喊小绿人小绿人的。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他们小绿人是谁。后来,又有黄瓜长出来,可是都不是我的小绿人,因为它们不会听我说话,也不会跑到我梦里去。

夏天的时候,我的孤独生活结束了,因为来了两条好汉。

4.魔鬼

一天下午,我骑在父亲脖子上从市场回来,远远看到我家院里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竟然将院子里的一个石礅举了起来,绕着院子转圈儿。我指给父亲看,父亲说:你的两个叔叔到啦!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家走去。我在他脖子上颠上颠下,兴奋得“咯咯”笑。

那个举着石礅长得像武松的是我三叔,另一个比较斯文长得像吴用的是我二叔。武松和吴用我都是在连环画上认识的,他们真的很像。父亲将我放下来,让我喊“二叔、三叔”,我怯怯地叫了一声。三叔扔下石墩,将我举起来,抛上天空。我吓得够戗,但我第一次从空中看到了免渡河这个小镇的全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烟囱,烟囱像树林一样,好奇怪。三叔将我接住,问要不要再来一次。二叔将我抱了下来,说:看把娃子脸都吓白了。三叔憨憨地笑笑。

父亲弄了几个菜,为他们俩接风洗尘。说起老家的事,都非常兴奋。从他们话里我听出来了,父亲给他们写信,把这儿说成了天堂。消息传开,还有几个年轻人也想来,天天打听他们什么时候走,二叔和三叔是偷着跑出来的。父亲说:一块儿来也行,这儿地广人稀,都能养活得了。他们正说得热闹,突然打住了。

门口腾起一股黑烟,黑烟在空中越来越浓,渐渐幻变成一个人的形状,不,是一个魔鬼的形状,铁塔一般站在那儿……他就是胡喜瑞,传说中的胡喜瑞。

胡喜瑞是从瓶子里钻出来的,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可是竟然没人对此感到奇怪,父亲还热情地招呼他入座。

胡喜瑞没理会父亲的话,乜斜着眼说:老李,你行啊,挣不少钱吧,把老家人都整来了?

父亲说:哪里呀,这是我两个兄弟,在老家吃不饱肚子,出来卖力气……来,坐下喝酒,坐下喝酒。

父亲给胡喜瑞斟了三杯酒。

胡喜瑞不坐,他扫视一下空荡荡的屋里,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也不推辞,站在那儿将三杯酒干了。他可能是嫌屋子太小,憋气,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他对父亲说:我喝你酒是给你面子。父亲说:那是那是。他临出门,撂了一句:小心点,这儿不是河南。

胡喜瑞走后,三叔问:啥人,这么横?

父亲说:以后离他远点,惹不起,躲得起。

哼!

你别不服,强龙不压地头蛇,别给我惹事啊。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惹什么事!

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

知道了。三叔不情愿地说。

父亲对二叔是一百个放心。二叔那个书生样,你让他惹事,他也不会惹事。

胡喜瑞没有再回到瓶子里,他走后我到门口去找过,没见瓶子,我想他一定是将瓶子带走了。

此后,我在大街上看到胡喜瑞,总是离他远远的,比看到疯子离得还远,因为我知道他的来历,也知道他有多可怕。我想,总有一天他会被收进瓶子里的,从哪儿来再回到哪儿去。可是,谁会是收他的人呢?我想除了三叔还能有谁。

5.历险

父亲和两个叔叔都是挣钱的好手,他们既干体力活,像伐木啦,搬运木头啦,装卸车啦,等等,也干“投机倒把”的事。有一次父亲要出远门,我闹着也要去,父亲拗不过我,答应下来,于是我见识了他们是怎么做生意的。那次是去哈尔滨。我发挥的第一个作用,就是帮着父亲和三叔传递车票。他们只买了一张车票,一个人出站后,我再把票拿给另一个人。

到了哈尔滨,父亲将我放到新华书店,让我在那儿看小人书,他们去进货。父亲请求书店的售货员帮忙照看一下,售货员给我一本小人书和一个小凳子,我坐那儿看起来。售货员是个女的,大概十七八岁,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时脸颊上有两个甜甜的酒窝,而她总是笑。她为什么那么开心,脸上开满鲜花似的?我虽然在翻看小人书,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还有,她在笑,笑得很甜。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让我开始担心起来,怕父亲和三叔在城市里迷路了,回不来。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把我给难住了。我不知道我除了哭,还能干什么。我真是没用,我为什么没跟他们一块去呢?他们走时我为什么没抱住父亲的腿不撒手呢?我为什么没哭呢……我头脑中塞满问号,哪里还看得进去小人书。我只是假装在看书。我不想让那个女售货员看出什么。

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父亲和三叔回来了,挑了两大筐子鸡蛋。我早饿了,但我更多的是委屈,见了父亲我嘴一咧就要哭出来。是父亲的一个小魔术把我的哭声阻挡了回去。父亲早就预见到我要哭似的:“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说着,伸手向空中一抓,从虚无中抓出了一个冰糖葫芦。我目瞪口呆,接过冰糖葫芦,就把哭忘到了一边。

回去的时候,还是只买了一张票。父亲挑着鸡蛋,领着我上火车。三叔没从入站口进站,他是从货场绕进来的。我紧紧抓着父亲的裤腿,一步不落。

上火车前父亲一再嘱咐我,不让我乱说话。三叔吓唬我:乱说话就把你舌头割了。我知道他们逃票,但我不会说出去的。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两大筐子鸡蛋,以免被挤碎。车厢里拥挤不堪,每一寸地方都被充分利用起来了。臭烘烘,热烘烘,有人说梦话,有人吹牛,我很快就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去的时候货架上东西不多,父亲在上面扒个窝,让我睡在那上边,他用手扶着我,不让我掉下来。现在,货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再也难以扒出一个窝来。父亲于是打起了座位下边的主意,他想找个下边没塞东西的地方供我睡觉……突然骚动起来,不停地有人急匆匆从前面车厢过来,穿过这节车厢,朝后边车厢走去。

查票了,有人嘀咕。三叔跟着几个人往后边车厢走去。那几个人大概都是逃票的。三叔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那两个筐子,走了。父亲冲他点点头,意思是:你放心,没事儿。

三叔走了后,父亲拉着我站到离筐子两步远的地方,咬着我耳朵说:不管谁问,别说那两个筐子是咱们的。我点点头。

一会儿,列车员来了,查票,检查行李。一个人提包里装几串鞭炮被查了出来,没收了。父亲看上去一脸平静,但我知道他很紧张。他攥着我的手,我感到他手心里出汗了,湿漉漉的。列车员问筐子是谁的,父亲不敢吭声。列车员又问了一遍,父亲才走上前去,说:是我的。

带这么多鸡蛋?

林场人多,这还不够哩。

免渡河的?

嗯。

那个列车员一听说父亲是免渡河的,脸上表情马上和悦起来,笑着说他有个亲戚就在那林场,是个会计。他拿起一个鸡蛋看了看,想和父亲攀谈两句。父亲紧张得发抖。我感觉到了。我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爸爸,我肚子疼。那个列车员让父亲赶快带我去厕所。我并非有意要表演,我只是恐惧,本能的恐惧。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所恐惧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它弥漫在车厢浑浊的空气中。

父亲带我到厕所里,关上门,让我拉肚子。我说我没肚子疼。父亲看着我,看了一阵,突然笑了起来。他所有的紧张都在这一笑中释放了。他背靠着门,想了想,又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开心,这时候,即使天塌了,也阻止不了父亲的笑。

等我们从厕所出来,列车员已经走了,消失了。他们所带来的紧张空气也消失了。车厢里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一样。父亲奖励我,说:我给你变个魔术,看好了,我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伸出两只手让我看,的确什么也没有。我开始给你变了,他搓搓手,吹口气,变!可还是什么也没有。已经到你口袋里了,他说。我摸摸口袋,里边果然有东西。我掏出来,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玩具。这是一个会翻单杠的小人,一上发条,他就不停地翻跟头,精力充沛。我非常喜欢这个玩具。然后,父亲给我安排了个小小的任务:把车票送给三叔。

回到家,父亲和三叔将两个筐子里的鸡蛋拿开,我看到下面全是鞭炮和烟花。当时是禁运品,现在也是。毫无疑问,这批鞭炮和烟花让父亲和三叔捞了一笔。

6.家丑

有了钱之后,两个叔叔回到老家,各自领回了一个媳妇。这件事值得说道说道。本来,我们家成分不好,加上我父亲是右派,两个叔叔在老家很难成亲。这次两个叔叔回去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终身大事呢?原来,两个婶婶是被他们“骗”来的。他们回去前,父亲给他们各买了一块手表,那时候手表是稀罕物,是身份的象征。二叔和三叔又各买了一支钢笔别在口袋上,二叔本来就斯文,现在就更斯文了;三叔虽然长得像武松,别上钢笔,竟然也满像那么回事。他们在老家对女方说,我们在那边有工作,天天上班。他们所谓的上班,说白了,就是投机倒把。他们连户口都没有,哪来的工作。两个婶婶到这儿之后,才知上当,但生米已煮成熟饭,反悔已来不及。再说了,这儿的生活比老家好多了,就是让她们回去,她们也不会回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吃饭,后来就分开了。分开之后,三婶经常来拿我们家的木柴和煤。木柴是父亲进山拉回来的,煤是父亲夜里从火车站背回来的。他有个朋友在车站,偷偷卖煤给我们。往往是半夜,我睡得正香时,父亲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门,他怕惊醒我。其实,许多时候他刚走,我就醒了。我瞪大眼睛,再也睡不着了,等着父亲回来。外边是沉沉黑夜和零下十几度甚至二十几度的寒冷。我搞不清楚为什么父亲不叫上二叔和三叔一块去背煤,而总是自己一个人去。煤很沉重,那么冷的天,父亲每次回来都满头大汗。他的背也被压得有些弯曲。我对三婶拿我们家的柴和煤很有意见,说给父亲,父亲却一笑了之:让她拿去,你别管。

后来三婶做了一件很丢人的事,被抓住了把柄,她才有所改变。

父亲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把钱装进罐子里埋到地下。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父亲就在小油灯下数钱,这种做法和老葛朗台有得一比。我夜里醒来,十有八九看到的就是这场景。可是我只在夜里看到过罐子,白天,那只罐子藏在哪儿呢?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父亲又在抱着罐子数钱,就翻个身假装又睡着了。父亲数完钱,小心翼翼地将罐子盖好,又用一块塑料薄膜蒙上,用绳子扎紧口。他看看床上我没动静,就蹑手蹑脚走到墙角,拿铲子刨个坑,将罐子埋里边。回到床上,他看到我睁着眼睛。我问,你不怕被偷吗?父亲说他有办法,他埋几个罐子,只有一个里边有钱,其他的里边装上蛇。他还说有一次一个小偷来偷,就偷了装有蛇的罐子,回去打开罐子,手伸进去,大叫一声,他被蛇咬了……父亲真聪明……可我从没见父亲拿错过,他一次也没将装蛇的罐子拿出来。

又有一天,我夜里醒来,看到父亲抱着罐子数钱。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可父亲的表情与往日不同,不再是陶醉,而是变成了忧虑。父亲数一遍,叹息一声,然后再数一遍,再叹息一声。就这样不知数了多少遍,叹息了多少声,最后他很失望地将罐子埋回原处。第二天父亲将三叔叫来,对他说罐子里少了一百块钱。这个罐子只有他和三叔知道,他问三叔是怎么回事。

没数错?

我数了不下一百遍。

三叔脸黑着,看看父亲。父亲的神情告诉他,这不是开玩笑,他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三叔沉默片刻,突然骂了一句:臭婆娘!起身回去了。

接着从三叔的屋里传来三叔逼问三婶的声音,三婶死活不承认钱是她拿的,三叔就打她,打得很厉害。我尽管对三婶没有好感,她这样挨打,我还是感到难过。不要说三婶是个女人,她就是个老虎,也经不起三叔的铁拳。景阳冈上那个吊睛白额大虎不就是被武松的拳头打死的吗。三婶叫得很凄惨,我怕她就那样被打死。我瑟瑟发抖。父亲则闭上眼睛,老僧入定一般。这是半晌,二叔和二婶不知哪里去了,总之,没有人去劝解。一个人如果被打成这样,她还不承认,我想,她一定是冤枉的。正在我这样想时,三婶口气软了,她承认钱是她拿的……

一会儿,三叔过来,把一百块钱交给父亲。

父亲没接。

知道钱的下落就行了,她拿了就是她需要,留着吧。父亲说。

丢人啊。三叔把钱留下,走了出去。

回来,父亲将三叔叫回来,又把钱塞给他,说,问问她有啥难处。

原来是三婶的弟弟写信来说相亲没钱……后来,父亲将二百块钱给她弟弟寄了回去。

这件事后,三婶有几天灰溜溜的,不再拿我们家的柴和煤了。

7.恐惧

免渡河有两样东西决定着人们的生活和命运,那就是森林和铁路。我童年的许多欢乐、冒险和恐惧也都与此有关。先说森林吧,我第一次感到恐惧就是在森林里。那天,两个婶婶带我进山采蘑菇,我在一片洼地看到一大堆人头,那些头颅还能说话,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像喊冤似的,吓得我拔腿就跑。我不知我是怎么跑回家的,到家之后还浑身发抖,满嘴胡话。父亲责怪两个婶婶不该带我进老林子里。两个婶婶说,哪有什么人头,那只是蘑菇,像人头一样大的蘑菇。五保老人郑奶奶听说了这件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这孩子是撞了邪,并说那地方是个万人坑,以前活埋过很多人,去不得的,特别是小孩子。郑奶奶知道的东西很多,我们经常去她那儿听鬼故事。听小朋友说,鬼都怕她,她知道怎么对付鬼,鬼如果不听她的话,她就将鬼钉到墙上。她说我的魂儿丢了,需要叫回来。她给我叫魂儿。她一叫,我还真的感到我的魂儿游荡在身体之外,我的魂儿能看到我的身体。她叫:团团,回来啦——团团,回来啦——那一声声呼唤,饱含深情,就像是母亲在叫我,我怎能忍心不回去呢。于是我的魂儿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另有一次恐惧则是和铁路有关。我在道南上学,每天要四次穿越铁路。每次离家,父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过铁路时一定要小心,要看看有没有火车经过;停着的火车要看看有没有车头,如果有车头,就要注意,它随时都会“跑”起来。因为铁道,我没少迟到,也没少旷课。有一次火车轧死人,围很多人在看,我很害怕,没敢到跟前,但恐惧的种子已经种在心里,让我每次过铁道都感到脊背发紧。冬天有时候雾很大,白茫茫一片,前后什么也看不见,过铁道就更为恐惧。一天,雾就像牛奶搅拌在空气中一样,白糊糊的,周围如立了一堵圆形墙壁,我看不到火车,也听不到火车的声音,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过铁道……过到一半的时候,大地震动,我知道是火车来了,我抱住铁道旁的一个电线杆,火车呼啸而过,一股强大的气流朝我吹来,我的身体被吹得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如果不是我死死地抱住电线杆,我就会被吹到茫茫大雾的天上。我怕得要命……到校时迟到了,脸乌青乌青,失去了知觉。班主任吕老师帮我揉了半天,我才有了感觉。吕老师对学生非常好,有一次她病了,我们大伙去看她,每人给她买了一个冰棍……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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