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天子

涌泉村D调

古城天子

旧雪

这是第几次提笔写下

这雪，我不知道

银白的豹子

让整个冬天风格整齐划一

2013年的12月

和现在的2014年1月

时间再长又能怎样

冬天始终是春天的一个瞬间

银白色的豹子，所有人

都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

却极少有谁知道

这群小兽怎么消失的

风景旧了

洋铁皮的屋顶哭了

门口的老柳树再也伸不直

它的腰杆了

我的父老乡亲又在整装待发

在春天挖坑，顾不得

擦汗，挖坑，挖坑

埋种子，也埋已亡人

白菜

好不容易长得结实

而肥美

绿莹莹的煞是好看

却被我的母亲连根拔起

大的留着储备过冬

小的扔在高处

自然风干，待到腊月

用沸水煮了沾酱吃

这就是烟火人间的一个

小片段

也是我的俗世生活

身体被黑暗淘空以后

早起的一盘醋溜白菜要比

昨夜的几首分行文字

来得实在

儿子说总吃白菜他的脸色

都有些发青了

我的心儿突地一紧

不由得想起了早春

母亲在菜园里弓身种下菜子

在适当的节气里爬伏着

分捡青苗的情景

儿子啊，在多年以后

我相信涌泉村的野花和青草

都该是值得你下跪

的圣物

更高的天空

那里也有田野

只是淡蓝或湛蓝的而已

那里也有庄稼

只是更高更胖一些

那里也有父老乡亲

只是互相不认识

那里也有树木花草

只是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

那里也有看家的老黄狗

只是头颅硕大四肢强壮

那里也有一畦小园

只是一天萝卜白菜就能吃了

那里也有斑驳的木栅栏

只是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藤

那里也有养身的火炕

只是不知该烧些什么

那里也有孩子

只是牙齿还没有长出就可以说话了

那里也有青年

只是无所事事漫天飞舞

那里也有老年

只是蹲在胡同口望啊望

只是在想死了以后该埋在哪里

死了以后该埋在哪里呢

涌泉村D调

下降，是华丽的

任何颜色都比不上她的美丽

我早年的一个句子今天得以浮出

——大雪，在老家的屋顶上

哼着寂寞的歌

这个场景我把她设置在午夜

而我站在黑暗的悬崖边上

向左看

月亮的灵魂已经出窍

向右看

被雪压弯的一棵老柳树，质地再好

也合拢不出一口上等棺木

今夜的涌泉村是华丽的

雪，下得津津有味

经年的朋友早已不知去向

我不知道该保护谁

我不知道该把自己托付给谁

凌晨以后睡意朦胧者的裁决

永远也掩盖不了暗处的激情

一场战争远远没有结束

关于涌泉村D调的抒情刚刚开始

火焰与冰凌的传说

白色的火焰其实是大雪的吟咏

那不经意的慢让人感觉警醒

隆冬里的涌泉村有一种甜蜜具体

体现在屋檐上倒垂向下，直指地面

的冰凌尖，尖尖的尖，感觉

不到凉意，似有似无的一粒水珠

在那儿悬着，像蜜，但肯定比蜜甜

雪死了以后变成水，无毒

无害，“时光消逝了，而我没有移动”

冰凌是水的命运的延续，旷野的旷

可不是什么传说

也辽阔也温暖，苍茫的不只是祖国的版图

还有回忆者忧伤的眼神

涌泉村就是这样

看不见的战争一直在持续

即使大雪像白银一样泼洒也没有

人群惊愕。铁皮盖子的屋顶看不见了

老人和孩子看不见了

人与土地的争辩看不见了

鸡鸭鹅狗看不见了

火焰与冰凌的传说看不见了

谁家的热炕头传出了咬牙声

深爱之书

和一个国家的版图相比

关东大地是小的

和关东大地相比

黑龙江是小的

和黑龙江相比

依兰县是小的

和依兰县相比

涌泉村是小的

和涌泉村相比

我死后的坟茔是小的

和我死后的坟茔相比

我写下的这首诗是小的

和我写下的这首诗相比

埋我的土坷拉是小的

和埋我的土坷拉相比

今年春天的玉米种子是小的

和今年春天的玉米种子相比

儿子多年以后放置在我坟前的

一朵小小白花是小的

和多年以后儿子放置在我坟前的一朵小小白花

相比

我对这尘世的依恋是大的

这只是一个过程

此时此地的事物本身就是大地

缄默的秘密诡计

每个人都适合说出

“房屋的构造

横躺在小河腰间的水漫桥

站在高山肺腑之上的果树

田野间应该有一扇窗

荒草丛里有一只鲜活的兔子

它想和掩埋在土层下面的

那个盛满诡异的罐相爱”

——

哦，事物的本身我可以经历

向前一步涌泉村已熟知一切

我该颂扬什么呢

是庄稼，河流，苍茫，有雾的夜晚

还是一个纯洁而高尚的人

就这样吧

活着就游移在田野的每个角落

死后也要扎根在田间的腹部

抬首举足都可以感受到

春天的土腥和秋天的饱满

在涌泉村发现一只麻雀或其他

它像是大地在阳光下

举起的淡灰色花瓣

有弧度的飞翔

不是秘密

可能是为了一只虫子

也许是发现了散落的草籽

于是下降

如火焰倾泻

不只一个

是一群很大的一群

当叽喳声聚集在一起时

就有了轰鸣的效应

有喜事了

像树叶哗哗落下来

就预示着秋天莅临一样

一只麻雀衔起了一粒玉米

它吞不下去

急得一蹦一蹦

一只麻雀衔起了一缕枯草

戏耍着一蹦一蹦

更多的麻雀在交头接耳

一蹦一蹦

时而飞翔时而俯冲

我发现有一只，只有一只

麻雀张着嘴，不发声

歪着脖

它应该是衔住了一段往事

陷入了深深回忆当中

不喜不悲

像终结者绽放的符号

第一次被人瞥见

本命年

老人说生我的那阵子

母亲的肚子拧劲地疼了一天

户外北风有点凛冽

当我哭声响起的时候

涌泉村就白了

三十六年后的今天

当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

整个人间也白了

我把自己命名为属马的汉子

属于一匹不染尘埃的马

属于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我爱的人长发及腰

肌肤胜雪

爱我的人有可能是那个

在几十年以后，某个冬天

我将深埋的人

那一年属马的汉子回归尘土

那一年一定有雪铺天盖地

那一年北风有点凛冽

唯见一匹白马奔向辽阔

生我养我雪一场

只有回忆和某类药物综合以后

一种比盐白，比银子多的

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殖出来的产物

叫雪

一个人不可能在雪地里夸耀

自己的荣华

如此辽阔的疆域，涌泉村也会

承认故乡的表皮下面的作为

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大地，亲爱的，这不就是你所追求的吗

裹紧一床厚厚的被子

生一群鲜活的孩子

起一串亮丽的名字

统称可以叫她们为庄稼

有的两颊绯红

有的生性摇摆

只是不用担心生产的痛苦和

前途的渺茫

冬天和春天最大的区别就是

在腊月健康是唯一的病痛

这场具有摧毁性的大雪覆盖了

涌泉村，我的独有的病房

可是荒原长出了结实的血肉

野地里的伤口莫名愈合

我鬓角的华发说明

不管冬天还是春天

生我养我

雪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