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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那些事

2015-11-15叶多多

太湖 2015年5期
关键词:玉树小宝

叶多多

那些人,那些事

叶多多

事实上,在抵达青海杂多之前,我已经无数次穿行在澜沧江的中游。

这条河流在过去的岁月中,伴着我充满激情的年华不断辗转。“中游”和 “无数”都是过于笼统的表达,我不过是想借此强调一种漫长的时间和空间的跨度。

这种跨度来自于对那片广袤世界的反复触摸和阅读。

由此,也构成了我简单的生活和闭塞的世界——不断地出发,然后,再不断地写字。于是,那些虽然穿越了千年时光,至今却依然让人惊心不已的传奇,那些已经生长出来和正在生长着的故事,每一朵花。每一张脸。每一棵树。每一座山。每一条溪流。有时甚至仅仅是一缕光,一些纯粹的色彩狂欢。一些清晰或模糊的图像。河流与生命,山川与命运,身体的,生活的,等等,不断地在我的身体里快乐地生长繁殖,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带着体温脱颖而出。

不可避免地,我的文字总是纵横在从雪山高原到热带丛林的神秘世界里,总是生长着世界上最为繁盛的植物,总是浮动着我最为钟情的民族和我最为至爱的人物,以及我生命中那些可以言说和不可以言说的快乐和忧伤。所有这些,犹如身体里生长出来的果实,让我的生命蓬勃而丰沛,轻盈而美丽。

多少年来,抵达源头的愿望也由此而一直埋伏在心里,像一束神秘而美丽的光,照耀并牵引着我,任凭岁月磨损覆盖,依然盛大而华丽。

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

在某一刻。我再次悄然起身。

2008年4月8日傍晚,我抵达西宁机场。正是暮色渐浓的时分,隔着大巴的玻璃看道路两旁的树叶,闪闪烁烁,像银子,那么快乐。我想,我亦是快乐的。四月初的西宁,对于来自南国的我来说,冷,依然是脑子里注定要弹出来的一个字。好在有赵秋玲温暖的家和生机勃勃的友谊在等待着我。

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开往玉树的长途大巴。与往常热闹的景象相比,空落的车厢里只稀稀拉拉坐着六七个藏族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藏族大姐坐在我的身边,那对硕大耀眼的红珊瑚耳坠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让我不由得心生欢喜。

车子在剧烈的阳光下开得飞快,不时有色彩强烈的经幡掠过。

大姐叫卓央,大多数时候她都眯着眼睛,一副安静的样子。偶尔,她会接一两个电话,说着一种好听的语言。

车子中途停在路边的一个小饭馆。油腻的桌子让我止住了已经跨进去的脚步。重新回到车上,拿出水果和牛奶,卓央姐拿出锅盔和风干牛肉。

我真的饿了。快速地嚼着风干牛肉。

姐姐在一旁依然眯着眼睛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人们很快吃好了重新回到车上,就在司机清点人数准备开车的时候,那个一直盯着我看的长发小伙子忽然有些讨好地问:“这个时候到玉树你不害怕吗?”车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说,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话虽这么说,可不知怎么,我觉得我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一种孤独的感觉瞬间击中了我。

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了,我总是凌晨即从一个小城出发,半夜才又抵达另一个更为荒远的小镇。

漫漫长旅,孤独是至为忧伤的事情。

那样的细节,卓央姐自然也看在眼里,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她快速撸下一枚戒指,不由分说就戴在了我的中指上。然后,她的手开始触摸我的脸,先是额头,再慢慢往下滑落。

我的眼光落在那枚戒指上,映入眼睛的是两朵镂刻得非常精美的梅花,朴素高贵,很旧的那种老银,有的地方已经磨损。

“不要难过,噢,不要难过。等回家我给你梳上辫子,就更好看了。”她有些着急地看着我,目光洁白得如同月光。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亦默默摘下自己的银耳环,递给姐姐。姐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很仔细地把耳环装了进去。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

汽车穿过黑暗在检查站前戛然而止。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顺便解放解放身体。

一阵冷风吹来,脸上立时像挨了一记耳光。赶紧用头巾蒙住。

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卓央姐执意要坐在车窗前。理由是靠窗太冷,怕我吃不消。

拗不过,只好随她。

巨大的疲倦袭上来,我靠在姐姐的皮袍子上沉沉睡去。

到达玉树的时候,已是夜里三点。

车站门口停着两辆候客的面包车。寒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卓央姐家就在城里,她执意要我跟她回家去。

感激她的善良和情义。最终还是同她拥抱告别。因为,江索在等待着我的到来。

江索自很远的巴塘草原来接我。

见面,只笑笑。他看上去黝黑而结实。身上有酥油和风的味道。

随后默默地把我的箱和包提进面包车,直接去了玉树宾馆。进房间,放下行李,伸手从胸前的袍子里掏出一块风干肉递给我:“饿了吧?我从家里给你带的。”他还记得我喜欢吃风干肉。

又把两只梨放在桌上,点燃一支烟,扣上那顶满是灰尘的毡帽,他便走了出去。隔着门又说:“记得把门锁好。”

即使是现在,依然记得那个高原的夜晚,他转身微笑的样子。

他是个从来不表达的人。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我明白,他是那种可以为了缱绻相守而走向决绝的人,外表看似淡然,内心却深邃柔软。

到玉树才知道,这个季节到杂多要办通行证。

还好,州政府秘书长海波先生非常支持我的行动,很快就为我办好了通行证。

杂多有着我一贯喜欢的那种风格。简洁,缓慢,敦厚,容纳。

未必久驻,却觉得亲,觉得好。

常出神地注视着那些日复一日转着经筒,捻着羊毛的老人,他们让我相信,身体不过是一副皮囊,即便眼前永远是雪山荒原,只要手中的经筒还在转动,生命就依然会繁茂、强悍。

有风,一阵阵吹来。

在棉花一样荡漾的云朵下,我终于看见了环绕着这座小城的澜沧江,以及沿江摆开的五座寺院,扎西拉布寺、日历寺、佐青寺、杰周寺和曲岭寺,一切如我想象,却又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杂多,所有的人都把澜沧江叫扎曲河。

当我和牧人们一起在蜿蜒的江边行走时,他们会费劲地告诉我:“我们的扎曲河是众水之母。”并不流利是藏族人说汉语的特点,但我总能明白他们的那份自豪。

去澜沧江源的路,比想象中艰难。四月的杂多,正是雪山萌动的季节,不要说花儿不可能出现,就是草原也没有多少绿起来的迹象。目所能及之处,无不是一片荒凉。

我特别感恩于旅游局长达英的安排。他让小宝,那个刚从玉树歌舞团来的小伙子陪着我,他说:小宝车技好,身体好,人更好,有他在,我放心。

小宝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康巴小伙子,开了一辆高大的吉普车来招待所接我。车子很快穿过澜沧江大桥出了城,当迎面看见阳光灿烂的瓦里神山时,他告诉我,父母一早就到神山下的寺院里为我们祈祷去了,现在肯定还在寺里。

想想两位老人在繁星一样闪烁摇曳的酥油灯前匍匐长拜的身影,心,忽地就湿了起来。

从本质上讲,我是一个落后的人,一直偏爱一些体形笨重的东西,卡车、吉普等等,它们高大、安全,带给我一种力量和持重感,同时也获得某种释放。

快到扎青乡的时候,车子忽然坏了,说不上哪儿出了毛病,反正说不动就不动了。

太阳正好顶在头上,穿过荒原的野风把衣服吹得哗啦哗啦直响。

好在小宝是个有办法的人,很快又重新找来一辆,这回,是一辆医院用的救护车。同车子一起来的,还有我们此行的另一个伙伴,牧民果力。

高原无非是这样,草地,沼泽,荒原,雪山,鹰总是以一种不动的姿势飞翔,偶而,遇上一两个目光淳朴、穿着笨重的牧民,再有,就是动物刺眼的白骨。

我们尽可能地沿着澜沧江走,一路翻越了九座雪山,这是我第一次翻越那么多的雪山,心,被圣灵震撼着,也被恐惧纠缠着。

太阳一直辉煌着,能看见的地方都是老样子,光秃秃的山,风,水,沙,有时候能看见一些牦牛,犹如乌云,慢慢降落在旷野上。

到达源头的时候,暗夜,已经开始在广阔的大地上生成。

心里憧憬了千百次的泉眼此时已被冰面覆盖,它的上方,铺天盖地的经幡在风中飞扬。一种超然的东西瞬间从心底升起,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的力量实在是微弱,但我依然在爱着,肯定的。

时间是一座恢弘的城堡,容纳着快乐、痛苦,以及生命,因此,很多美好的东西总是舍不得张扬,我喜欢以一种静默的、缓慢的方式来保持、珍藏和纪念。

就像赶赴千年又千年、一世又一世的约会,来了,足矣。

就在我们肃然转身的时候,已经开始泛黑的天空,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阳光。犹如深夜里的甘霖,暗暗从天而降。

在那神秘螺旋形冰面上,小宝不失时机地给我拍了几张照片,他熟悉我脸上至为突出的细节。其中一张以一个低角度只拍了我脸部的轮廓和飞扬的经幡,留白处是一片暗蓝的天。明亮的经幡衬着剪影般的脸部线条,突然有了一种熠熠的效果。

一直从心里喜欢这张照片的气息。

随着黑暗的降临,气温急剧下降,黑夜把寒冷推向了更深的寒冷。

而此时,巨大的颠簸劳顿已经使我变得恍恍惚惚,鲜有力气再去留意车外的景物和情况。

然而,我依然觉得心痛,小宝不断地开车,剧烈的劳顿可想而知。

凌晨四点的时候,汽车再次毫无征兆地停在了冰雪的路上。最后一滴油已彻底耗尽,连空调也停止了运转。

突然降临的灾难使我很容易就失去了耐心,面面相觑地坐了一会儿,我不顾小宝的阻拦,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车外冰天雪地,耳边只有鞋底摩擦冰面发出的声音。冰雪缠裹车身,大如坦克。很快地,我的衣服就硬了起来,寒冷凝结在睫毛上,又流进眼睛里。我开始感到冷。

非常冷。皮肤,骨头,血液,内脏。

头晕也随之而来。身体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问小宝,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问过又很后悔,我不该说这样的话,这无助于我们目前的处境。

他不说话,漆黑的眼睛只看着我。突然,他用手托着我的脸,慢慢把我放下,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以减少消耗。他的手很凉,皮肤罩有浓烈的烟草味道。随后,他伸手打开音响,藏人的音乐马上响了起来。寂静的天地间回旋着一种悠扬的声音,空气把一个又一个的音符吹散在我的脸上,头上,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美感。

身体松弛了一点,心里亦不再恐慌。

在高原,很多时候,孤独就像是一种病。

而音乐永远是我取之不尽的力量和源泉。就像天空中那些闪烁的繁星,它们来了,不仅复述出了世间万物的情状,也点亮我脑海中那些复杂的宫殿。

此刻,我的身体正是藉着这样的音乐,慢慢从现实中抽离出来,变得快乐明亮。

想起在杂多招待所用电脑反反复复听朋友音乐的情形,那时我拥在被子里,一张接一张地听和看。阿德的 《七月的雪》、尼玛旦周的《走进三江源》,加贝的 《牧羊姑娘》,还有海平的 《我在想念你,我的爱人》。

这些纯粹的藏人音乐,犹如一袭华美的毯子,在高原寒冷孤寂夜晚,彻底覆盖了我绵绵的忧伤。那一刻,我久久地感动于音乐,荒原,以及星光。我想,今后无论我身在何出处,只要重温这些声音,我就不可能漏掉那些属于高原藏地的元素和时光。

虽然有明月挂在天空,但冰雪过于强大,迅猛的白色毫不费力就主宰了世界。那光,诡异明亮。

果力说,“你俩在车上别动,我下去看看,好像格塞村不远了。”

至今仍不能忘记。牧民吉措拼命拖住那条疯狂扑咬的藏獒把我们让进了家门,他的老婆从炕上欠起身?边揉眼睛边把孩子往墙边推了推,给我们挪出一小块地方。

我们摸索着在黑暗中躺下。空气里有衣服,头发,皮肤和尘土浓烈扎实的气息。小宝伸手摸了一下说:“你得把外衣脱了,不然越睡越冷,会冻死的。”他说得很坚决,不能不信,于是,我脱了羽绒服,只穿了毛裤,纯棉的衬衣,又在脖子上加裹了一条亚麻的围巾。

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就着热水胡乱整理了一下脏乱憔悴的脸,把一头长发在脑后挽了个簪。

一大早趁我们还在睡觉,吉措已经开摩托车出去替我们找了一塑料桶汽油,喝过奶茶,吃了一些糌粑,依依告别了吉措一家。

回到县城。刚刚打开手机赵秋玲和仁青扎西的短信一条接一条地飞了进来,意思都是一个,几天来,我一直不在服务区,很担心,我到底去了哪里?

赶紧给秋玲打了一个电话,报告平安。我是个一意孤行、大大咧咧的人,每次的藏地之行,都少不了她的操心与安顿,此刻,听着她的声音,感觉她仿佛就站在我的身后,张着一双温暖的手臂。

那种盈盈在握的温暖,刹时充满了我的身心。

给秋玲打完电话,还不及写信,仁青扎西的电话已经打了进来。他的声音来自另一个更为遥远的藏区:“你还好吗?还好吗?还好吗?你怎么老是让人担心?”一连几个问号,他显得有些慌乱,也有些生气。

“你到底去哪里了?没有你的消息,我的眼前总是浮动着你长发飘飘,一个人在风中行走的影子,心里慌得不行。”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

杂多。还有一段时间才回去。

你先忙吧,记得我到西宁等你。他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从杂多回到玉树,出了客运站直接打车去了州医院,感冒咳嗽已经两天,同时伴有低烧。那位年轻的藏族医生很仔细地给我做了检查后面色凝重地说,肺部可能有感染,你必须马上输液,然后尽快离开高原,如果发生肺水肿,就非常危险了。

离开,就这样离开?

我远在杂多的时候,海平和久江才早早就安排好了去转神山和圣湖的行程。那也一直是我心底的愿望,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了呢。

打电话给秋玲讨主意,秋玲一听就急了起来:“都病成这样了还去?你就别逞能了,听医生的没错,赶紧回西宁!”

谁知刚放下秋玲的电话,海平就匆匆赶来,隔了老远就大声对我说:“马和车都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一早让久江才陪你去”。

看着他奔忙兴奋的样子,我把诊断书悄悄地塞进了衣袋里。

像兑现前世的承诺,我不能不去。

也许,这就是前定。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选择着一些剧烈的生活,有过后悔,过后依然决绝,真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情。

骑着马在山路上不停地走了七个多小时,其间只啃了两只鸡腿。随着海拔不断增高,不时有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打来。想叫走在前面的久江才停下来,可张口即被大风封住了喉咙。身体已经麻木,只剩下眼睛仍在努力张大,以便盯住前面的身影。

久江才首先是一个天生的舞者,其次才是玉树歌舞团最优秀的舞蹈编导。我喜欢他跳那种极快极有力度的舞蹈。他告诉我,那种让我为之沉醉的舞蹈叫 “依”。“这种舞蹈容不得缓慢,要的是热烈与盛大,每个动作都必须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一跳就不想停下来了。横竖就只想着跳、跳、跳。”

腾跃,转身,回旋,太纯粹的生命也许只有摒弃了世俗的外壳,才能完成最彻底的展示?是的,直接沟通人与神,中间容不得半点虚饰。

在我看来,久江才的每一段舞蹈语言表现的都是一种至为淋漓的爱与生,征服与反抗。

只有当他终于安静下来的一刹那,一个康巴男人才算是跋涉而归。耸起的肩胛,凹下的肩窝,黝黑的肌肤纹理,匀称健壮的肌肉骨骼,使他优雅得如同一个王者。

终于得以在一片雪加冰的沼泽地里停了下来。

“咱们回去吧,我喘不上气来了。”我不得不劝说久江才。

“回去很不好意思啊”。他稳稳地站在原地,下巴高高扬起,眼睛也并不看我。那天,他裹着厚重的藏袍,结实的腰上斜地横了一把刀柄非常漂亮的长刀,沉重的马靴伴随着头上飘拂的线穗,显出一种不露声色的强悍之气。

在他看来,退却是一种耻辱。

他是对的。

但难耐的胸闷和头疼紧贴肉身,使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忙对他说,回去如果朋友们笑话,你就说是我,是这个眼睛上罩着两片玻璃的蠢女人非要回来的。还是那句话:“你再忍一忍,不会有事的。”其实,这已经是他最为温良的表达了。我有点无奈,听着自己的心脏发出鼓点一样剧烈的声音,感觉气体在胸腔上下窜动,就是没有出逃的决口。

“我是真的喘不过气来了。”还没等我第二次喊出声,他的手臂只那么轻轻一抬,我就又重新被安置在了马背上,无须发出指令,马已经径自踏着冰雪朝神山走去。

又翻过一座山梁,红扑扑的太阳就奔了出来。我们选了一块背风的平地坐下来休息,久江才张口就唱了起来。

那声音像阳光一样高远,穿透,并且自由。正是我想要的那种东西。

忽然感动于他的执着与坚持,迎接与创造。生命中充满了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人也许真的什么也不能够,唯愿自己能够像他一样坚持和努力。

抬头看去,冰雪妆裹的江多识神山近在咫尺,犹如一朵盛大而华美的莲花,正绽放在广阔的康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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