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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垛

2015-11-15杨勇

太湖 2015年5期
关键词:日头草垛老马

杨勇

草垛

杨勇

1

早上,我背着书包去爬草垛。我钻在生产队的草垛里,愿意看哪就看哪。不愿意看,我就睡觉做梦,想着吃的事情。

黄灿灿的大草垛,在村子里抬头就能看到它。它堆在生产队大院里,对着马号和仓库。秋天,大人们收完稻子,打完场,就堆稻草垛。他们年年堆,越堆越高,堆得比二十个土房子摞在一起还高。生产队的草垛是一块静死了的云彩。

从草垛上能瞅见全村和更远的地方。我很少跳下来,跳到地上,跳到村子里。在草垛上,我爸的烧火棍子打不到我,黄老师的手揪不着我耳朵,村里的狗嘴咬不到我。我在草垛上睡觉,打滚,唱歌,看大河,看星星,看月亮,看日头,看吕小花家。要是草垛上天天有吃的,我就想着天天不下来。我不愿意回家,也怕看见我爸。

2

黑暗的风里送来我爸的叫骂声,我在我爸黑色的影子里。“小杂种,你他妈的知道你从哪来的吗?我告诉你,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土坷垃里蹦出来的,你是从猪圈里捡来的!你和一窝猪在屎尿里打滚,你他妈的一身猪屎味,埋埋汰汰地到了我的家。你呀,你他妈的是一头猪,我想喂你就喂你,我想杀你就杀你。”

黑暗里,我爸挥动大烧火棍子,在院里追着我打。那火棍冒着白烟,挥着挥着就会窜出火苗。我打滚,我嚎叫。他像个巨大的铁匠,在我身上打铁。他打得我的骨头咣咣地响,打得大地也咣咣地响。我拱在猪圈里,昏了过去。早上,我全身疼痛,闻到自己一身猪屎味儿。我找到一块玉米面大饼子吃,然后就挎着书包假装去上学了。

从村东头升起的日头越爬越高越来越亮,村子藏在更多的黑暗中。那些大树的影子爬下来,那些房子的影子也爬下来,那些鸡和狗的影子也爬下来。明晃晃的日头里,所有的影子爬动着,随时要站起来,要抱在一起。

村子甩不掉黑色的影子。白天村子里全部的影子,是村子上空的黑夜。

3

我在草地垛上看吕小花。她家在一棵大榆树下,树下缠着白白紫紫的喇叭花。吕小花是唱歌委员,我班她唱歌最好听。

早上的吕小花穿着一件花衣服,在院里握着粉梳子梳头。她歪着脑袋,抓起一大缕头发,往下一下下地梳,梳得头发像匹黑亮亮的布。她梳成一个翘羊角,用红皮筋缠上,再梳另一只翘羊角。早晨的微光透过院里柳条障子照着她,照得她全身清亮亮。她家菜园子里薄薄的白雾,像清水一样流。一只蓝蜻蜓,一只红蜻蜓,院里飞着给她跳舞。

早上的吕小花洗完脸,开始背课文。她捧着书,院子里一圈圈地转。她背的是王二小放牛的课文,唱歌似地大声念。有时,她会用手拽着羊角辫子,久久地望草垛。我缩回头,钻进草窝里,怕看到她的眼睛。我的头顶,有朵白鸟在慢悠悠飞。

早上的吕小花放下书,把一条黑皮筋从门上拉开,拽到柳条障子上。她在皮筋上蹦蹦跳跳,两条腿一弹一弹,哼着 “抓革命,促生产”的歌谣。吕小花跳皮筋,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她跳。一会亮一会暗,像要一起飞起来。屋子里有人喊她,她轻轻一闪就不见了。

早上的吕小花穿过榆树荫凉去上学。太阳从东照过来,她向西走,追着自己的影子。她哼着 《社会主义好》的歌,歌声一路地流。她总哼着这首歌走,我想让她再换支歌哼着上学,可我不能下去和她说。我凶巴巴地盯着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凶起来。我蹬着两腿,看着天上的一阵乱飞的云彩,再往下瞅时,吕小花没影了。

4

吕小花旁边的座位空着。我好多天没去上学了。

那个教室黑乎乎,白天日头不愿意照到里面去。黑暗里,我总是饿。上完一节课,我把铅笔啃下去大半截。我同桌吕小花,她不让我啃铅笔。“多埋汰,不讲卫生。”她说。她的样子像我妈。她给我煮土豆煮地瓜,有时还给我苞米面菜团子吃。低下头,我偷偷地往嘴里塞。

张狗剩看见我吃东西,说我和吕小花要搞对象啦。他嘴上挂着两条白鼻涕,他说,“搞对象就是耍流氓,你要打吕小花,才不是和他搞对象。”他的鼻涕像两条虫子,爬到了嘴巴下。教室里刮起风,风里都是男生的起哄声。

我的脸热乎乎地,盯着吕小花,我不看她眼睛。我用两只手上去一阵乱打,打哪了我不知道。上了学,吕小花总管我写作业,我不交,她的黑眼睛就瞅我。那里面亮闪闪,好像有汪水。她越瞅我,我就越害怕,我怕掉进水里。我没听见吕小花哭,我打她,她两手捂着眼睛不出声。每天下课我出去玩,回来书包里就有好吃的。我总是忍不住饿,总是吃光那些好东西。她瞅见我吃,掩着嘴笑,好像没挨过我的打。吕小花的笑,让我想起了我妈。

5

吕小花旁边的座位空得时间太长了。那一天,黄老师找来我爸。黄老师倚在办公室的门口,办公室里一片黑暗。我在远远的风里跑。黄老师对来学校检查我学习的我爸说,“关队长,你家这孩子鬼精鬼灵的,就是心太野,不知道为革命而学习。”她站在日头照不到的破门旁,一只手不断地照顾着在风里摆来摆去的门,她几乎被挤进门板里。我爸也挤在大门口,门被风吹得咣当响。他们一起消失了。

我从风里跑回来。我爸和黄老师的脸上都变得红通通。黄老师点头笑,我爸也笑。我爸瞅着黄老师的脸笑,仿佛她脸上有啥似的。我爸把我喊过来,他拍拍我脑袋。“妈个逼的,跟黄老师好好学,早点成为光荣的社员,帮老子记工分,要不白养你了。”当着黄老师的面,我爸从不说我吃不饱的事,不说他打我的事。我爸说小黄老师教得好,说我妈没了,说他一人带我苦,说我长大要当社员挣工分。

“我要找我妈。”我在风里喊。我爸撵着我,“妈了个逼的,反了你。”风里他有张猪肝脸。

6

我又看到了那个低着头的人,黑头发在篱障边沟上躲躲藏藏,像一小片黑云。在吕小花家门口,低着头的人停下来,捂着裤裆又东瞅西望,好像怕裤裆里掉下来啥东西。

他举着一朵红花看,是一朵毛线花,它插在一只黑头卡上。他对着日头看,红花像着火一样亮。那是我妈的毛线花,我把它送给了吕小花,可不知咋回事跑到他手里。我追着他要,他不给,他说是吕小花的。

他是林大夫家的林建国,他捋着湿湿的长头发,从早到晚,天天坐到吕小花家门前的树阴下,脸上黑乎乎。有时黑天他也不走,我和他说话,他好像没有瞅到我。

记得有一天,我去过林大夫家。林大夫拽着我跑,去喊林建国。在吕小花家门前,低着头的林建国还在转啊转。我指给林大夫,林大夫啥也没瞅着。他四下里喊林建国,林建国不说话,林建国在跑,像被风吹着一样轻快地跑。我说,“你爸来找你了,你别跑,你把毛线花给我。”

林大夫对我摇头,又摸摸我脑袋,说,“你这可怜的孩子啊,脑子看来是坏了!”他走了。林建国又轻轻飘回来,坐在树阴里。他拽着身上的绿水草,他不和我说话,我走近他,他就跳开。

林建国早就跳河淹死了,可我总能看到他。

7

林建国没跳河前,晚上总我和在村里抓家雀。

在吕小花家门口,他问我想不想玩电棒。电棒在他手里捂着,他的手被光穿透了,亮着一些黑色的树枝和一些粉红色的肉。他说,“你用嘴含住我小鸡鸡一会,我就给你玩。”我问那是干啥?我看着亮晃晃的电棒。他说,“可好玩儿了,不信你试试。”我说,“你不兴尿尿。”

他的小鸡鸡长毛了,总往我嘴里钻。小鸡鸡开始软软的,后来我含一会,就像棍子一样硬。林建国闭眼站着,退下了裤子。我蹲着,一下下地含。地下网袋里的一只家雀还活着,扑腾扑腾的,声响很大。林建国抽空用脚踹了一下,家雀发出扑哧一声。好一会儿,他将小鸡鸡抽出来,一个人用手握住。他把手电递给我,站在树根下,自己边叫边一前一后的动。

我打开电棒,吐吐口水,胡乱地射击起来。我用电棒射击吕小花家,照她家的窗户。那窗上有去年的红辣椒,还有几把镰刀挂着。林建国还在黑暗里动,像截大虫子。“秃老亮,磨电棒,磨呀磨,摸摸媳妇肚子胖不胖。”我学着林建国,轻轻地念叨着。

8

吕小花背起书包去上学时,我爸就从村西头背着手走来了。

日头照着他那顶帽沿开花的绿帽子,他低头走,我瞅不着他的脸。他身后跟条影子像跟条狗。只有他抬头看天下没下雨有没有日头时,我才会看到他的猪肝脸。他穿着插钢笔的四兜衣服,背着手,在满是牛屎和马粪的院里走来走去。

他不停地看手表。敲钟时,他握着一根铁棍,敲打生产队的一片破铁片。铁片晃悠着,发出当当当的响。钟声里,家家户户院门开了,扛锹扛锄扛镐的大人急忙往生产队里跑。女的围着头巾,男的咬着卷烟。一会,那些花头巾,那些光头,就围住了一顶绿帽子。我从草垛上瞅,他们一起往生产队里挤着,像黄老师扔在粉笔盒里长长短短的粉笔头。

我爸给大人们派活,他一手掐腰,一手东指西点。早上他给大人们派的是铲地拔草的活。他说,“弄不干净坚决扣工分。”土檐下,几只麻雀吓飞了,落到草垛上,闭着嘴不敢叫。花头巾和光头们散开了,稀稀拉拉地走。当他们走在村外的田埂上时,像是一些找食的鸡鸡鸭鸭;在大田里干活时,他们变成了一群爬来爬去的蚂蚁。

9

多年前的晚上,我睡在大雨声里,醒后我妈就不见了。

我在黑屋里大哭,被我爸踹几脚就憋回去了。我爸在油灯下喝白酒,用烧火棍子打我妈。雷声轰轰隆隆。我爸骂,“妈个逼的,你说,小杂种是谁的?”我妈头发盖着脸,歪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她一动不动了。

早上,我妈没了。我妈变成蓝书包,变成一个小本和一截铅笔头。窗外的日头照得它们亮光光。蓝书包是我妈缝的,我爸不在家时,我妈就缝它。我妈说是给我缝的,要我去上学,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到城里做个吃供应粮的工人。

“工人是干啥的?”我问我妈。“工人就是这样的。”我妈拿出一张纸钱,指给我看。钱上面有一个男人,戴一顶像鸭嘴似的帽子,帽子上有眼镜,手里拿个大铁棍子,好像在捅啥。我妈说,“这就是中国最光荣的劳动人民,你将来好好学习就能当上他。”我妈的手指按着那个工人,好久没松开。“行!”我大声对我妈说。我妈摸着我脑袋,摸一会她就抹眼泪。这地方我妈没亲戚,人家说我妈是个知青。知青是啥呢?我不知道。

我见过我妈照片,头发短短的,黑亮大眼睛。我妈穿解放军那样的衣服,还扎着一个腰带,胳膊上缠着一块写字的布。我觉得我妈和吕小花像一个人,可又不一样。我妈给我当妈,吕小花不是,她是别人家的小孩。我没有妈那天,那张照片不见了。我在她的小盒子里找到一朵红色小毛线花。

10

我爸在生产队仓库门前坐着,放个了响屁,把破帽子压在脸上。我听见空气中有一串叮当响的钥匙声,钥匙响停下来,从村东头走来的保管员田老三就到我爸跟前了。

我爸说他要查查仓库里的化肥和存粮。我听见下面咔哒一下,钥匙扭开了大铁锁。大木门吱呀一声,像刚刚被吵醒。我低头,开着的大门的仓库里漆黑一片,黑色的影子全关在那里面。我爸钻进仓库,夜晚吃掉了他。

田老三站在日头下,抻着脖子向生产队大门望。程瘸子家的老娘们急火火从大门口冒出来了,一只手按着一束支棱起来的发丝。日光晒着她的脸,她眯着眼,好像什么也看不见。田老三迎上去,咬着她耳朵。程瘸子家的老娘们两手抹抹脸儿,也钻进仓库里,夜晚也吃掉了她。

仓库有个小铁窗。那里有声响飘出来,像哭又不像哭,长长的,总是不断。我爸钻进去,程瘸子家的老娘们钻进去,黑暗的仓库就这样低低地哭。我爸和别的老娘们钻进去时,黑暗的仓库也这样低低地哭。几只家雀飞到铁窗口,叽喳着,低头一下一下啄,它们把那哭声吃到了肚子里。

正午,程瘸子家的老娘们从仓库里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小口袋粮食。

11

我忍着饿,嚼光一束稻杆上的米粒,肚子还是咕咕叫。我瞅着老马婆子家的菜地,肚子里叫得更欢。

在草垛上我看见老马婆子走进菜园。老马婆子总是晌午头上茅楼。她偏身蹲在那儿,露出个大白屁股。老马婆子蹲得时间很长,不怕臭味,嘴里哼哼叽叽的。老马婆子站起来提红裤衩,露出两腿中间黑碴碴的三角形的毛,像一个鸟窝。老马婆子提好裤子,站着不停地捋衣襟扇风,胸前两个鼓鼓的白馒头,一闪又一闪。老马婆子哈腰在园里薅下一把大葱,摘下几个大红柿子,又揉眼瞅了一会菜园,“欧嘶欧嘶”地扇着一只胳膊,走进菠菜地撵一只鸡,后来,她总算扭达着关上园门,进屋了。

我从草垛上溜下来,从土墙上跳进她家园子。我飞快地爬进黄瓜地,里面很荫凉。我闭眼嚼掉两根黄瓜,又钻进西红柿地,一气吃掉三个大红柿子。我摸了一下肚皮,开始向香瓜地爬。我东挑西捡,摘下两个大瓜,塞在紧贴肚皮的背心里,重又爬回茅楼边。茅楼的地上躺着一盒火柴,我捡起它,摇了摇,里面哗哗地响。我把它揣在裤袋里,猴子一样窜上草垛。

12

地上的林建国一会儿露在阳光下,一会儿藏在树阴里,大人们却瞅不到他。

林建国没跳河之前说,“真是难办的事啊!你看你这儿,”他指着我的小鸡鸡。我瞅一下,那地方像一个刚发芽的小葱。“咱们男的这地方和女的不一样。你知道吗,它有啥用?”我看着他那认真的脸说,“就是撒尿用呗。”蚂蚁爬上他的身,像粒黑芝麻。“错,还有别的用!男的前面都有这个东西,就是这个。”他指着自己的小鸡鸡。“女的前面没有,可有一个小洞洞,这玩艺就是补女的洞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不想补洞洞,它自己都不听你话,它就想着补。”蚂蚁爬上他的脸,像粒黑芝麻。“男的和女的住在一起住,你知道他们都做啥吗?就是互相补洞洞,然后,然后从小洞洞里,就钻出小孩子来。你就是从你妈那个小洞洞里钻出来的。”

我想起老马婆子前面的黑三角,都是吓人的毛,哪有小洞洞?就是有小洞洞,他家的马小柱也不能够钻进去又爬出来啊,它还没有我家院里的狗洞大。我说,“不对,你骗谁啊?那是尿尿的地方,你当我不知道,我是我爸和我妈从猪圈里捡来的。”

13

吕小花中午放学了。睡着的林建国跳起来,两手伸开拦住吕小花。吕小花没有看见他,还是唱着歌往前走。现在的林建国再拦不住吕小花了,吕小花一下子就穿过他继续向前走。林建国回身跟她向院里走,她家大黄狗蹿出来,摇着尾巴迎向吕小花。大黄狗好像看见了林建国,对着它那里呲着白牙吼。

林建国停在那儿,一动不敢动。吕小花回头望望,啥也没发现。她说,“大黄,你别乱叫。”林建国捏着毛线花,又坐到树阴下,看来他还要等吕小花。

吕小花奔向她家的小草垛。她在草垛里掏巴一阵,用花衣襟兜住些东西往屋跑。腰上露出一截白肚皮,亮光光的白。“妈,妈,今天有五个鸡蛋。”吕小花唱歌似地说。

吕小花和她妈一起抬出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坐在一把椅子里,头上顶着白花花的雪,在正午的日头下,闭眼睡着了。吕小花围着老太太转,给她捶背,唱歌。“我是公社小社员呀,手拿小镰刀呀,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哎嘿嘿,哎嘿嘿。”

吕小花的脸突然变得红红的,她四下里望望,双手伸向裤腰间。我想她可能要上茅楼了。我揉揉眼睛,在草垛上挪挪身,觉得舒服一些后,就紧紧地盯住她。吕小花没有去她家的茅楼,她跑进院子里的大榆树下。大树像把大伞,她一进去,我就什么也瞅不着了。

我不再瞅她,仰壳躺下来。吕小花那里是啥样呢?我还是不知道。反正吕小花的肯定不会和老马婆子那样,多吓人啊,有那么多黑毛毛。这样想想,我又睡着了。

14

我学习总是赶不上吕小花。二年级时,校长来听课。黄老师拔高声音提问我,她说,“解放前,孙疯子家第一年剥削你家三斗米,第二年剥削你家四斗米,关卫东同学,你想想,孙疯子家总共剥削你家多少斗米?”我挤着眉头,用力挠脑壳。黄老师向我努努嘴,“嗯,想想,用加法还是减法?”“加法。”我大声说。我开始调动起几根手指头,瞅见其中一个指甲长,用嘴去啃。好半天,同学们都看着我等答案。

吕小花仰脸说,“哎呀,你手多埋汰呀,还往嘴里搁,不讲卫生。”“操你妈,你管不着。”我声音很大,在一片更大的笑声里。“关卫东同学,好好算题,不许骂人。地主剥削农民的帐,要一笔笔清算,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要像你爸那样做个革命家。”黄老师说话时盯着我的手指头。我迅速扒拉着手指,大声说,“报告黄老师,孙大疯子总共熊走我家7斗米。”“很正确!”黄老师松口气笑了,“关卫东同学很聪明,很有革命觉悟性。”

窗外一只燕子像一把飞翔的黑剪刀,空气碎了。我收回眼睛,吕小花用橡皮正擦去写在书页上的一个大大的 “7”字。我恨吕小花显摆,就表决心似地说,“一会我就去孙大疯子家,要我家的米去,对了?黄老师,他抢走我家的是啥米?换成水萝卜行不行?”孙大疯子家是吕小花的姥姥家。

15

全村的烟囱都开始冒烟了,黑的,灰的,白的,黄的,像些蜡笔色涂着天空。我顺着烟往上瞅,在更高处,烟停下来,在蓝天里变成白云。

我盯着吕小花家。柳条障子边,林建国还没走,像往常一样,勾头坐着,他睡了,他在继续等吕小花。

村西头我家的烟囱没冒烟,一个大黑窟窿像眼睛,瞪着发白的天空。草垛上空的米香味和菜香味越来越浓,我抽着鼻子使劲吸。我闻出了咸鱼味和肉味,闻出了炒鸡蛋味和炒辣椒味。我妈要在家,我家的烟囱,这时也会冒烟,冒出最白的烟,最香的烟。我妈走了,好像不回来了。我把我妈插头的毛线花,送给了同桌吕小花。

16

太阳离开了草垛顶。吕小花家院子空空的。赵寡妇出来了,她打着哈气,围上蓝头巾。又扛着锄,准备上工。她家一边挨着吕小花家,一边挨着鲍小手家,就在生产队的后身。经过院门时,她停下来,拐进矮茅楼。她褪下大裤衩,蹲下拉尿。她站起来时,我瞅清了,她下面也和老马婆子的一样,都是黑毛毛。

黑毛毛下面有洞洞吗?有洞洞也不能钻出我这样大的人,我爸那样大的人更不可能了。林建国说男的前面和女的不一样到是真的,一个多些东西,一个少些东西。它们真的要补在一起吗?我没见过。老马婆子胸上胖胖的馒头和男大人的那里不一样,和吕小花的也不一样。吕小花的胸上没馒头。吕小花个头和我一样高,她也不能装下我。吕小花就是吕小花,和她们不一样。我妈长得矮,也不能装下我。我就是从猪圈里捡来的。那他们从哪捡来的呢?我爸是从哪里捡来的呢?

哎呀,我真想不明白了。

17

我睡醒,日头歪在了西面的大榆树墙里。

生产队院里,我爸和田老三两人咬着耳朵嘀咕一阵,背着手一起向东走。两条黑黑的影子,长长地斜了一道。田老三家的狗出来迎接他们,晃着尾巴,把他们引到院子里。田老三家的田大宝,捧着草绿色酒壶,一路小跑,他去了供销社。

我从草垛上看见那么多家在院子里吃晚饭。老马婆子家把炕桌摆在院里,全家坐小凳子围着吃。盘盘碗碗里,有烀苞米,烀地瓜,蒸大酱,蒸茄子,还有一捆大葱和焦黄的大饼子。光膀子的马大赖端着大碗,吃得呼噜呼噜响,浑身冒着白气。马小柱和他哥马小梁,拿着苞米,转着圈大口大口地啃,嘴巴比猪吃食还响。

我家的窗户黑着。我揉揉眼睛,看吕小花家,她家没在外面吃,她也没在院子里。她不是在吃饭就是在写作业,她家挡着一个白窗帘。窗户黄微微地亮着

赵寡妇在院子里洗脸,像只鸭子在洗脸盆里扑腾。她还把手巾塞进花衣里,上上下下不停地擦啊擦。后来她把脚抬进脸盆,抬完这只抬那只。一会,她端碗喝水,噜噜地仰脖,又呸地一下吐到地上。接着,她拿出一个小白瓶,从里面抠了一下,两手往脸上不停地揉抹。

18

我叹口气,忍住饿,叭嗒一阵嘴儿。我枕着双手,我又想我妈了。村子要睡了,暗蓝的村子要睡了。我手里握着捡来的火柴,开始无聊地数数。

天黑得真快。在天老爷把鸡蛋吃掉的地方,黑色的山脊上升起一团黑云,像匹受惊的大黑马,越变越大,它在向东跑,着急忙慌向村子上空跑。在东面,田老山家的草垛上,天空幽蓝。一轮黄月亮在那儿探头探脑,像个圆大饼子。

生产队的牛马卧在槽子前倒嚼,里面微黄的灯光飘出来。一会有踢踏的响动声,是两匹相挨着的大马干架了,相互用蹄子猛踢。踢踏的响动在院里闷闷地震荡着。老饲养员孙头擎着一束光柱钻出来,往马号里照。他在黑夜里骂,“畜牲,快睡觉,累了一天还不睡觉,闹什么骚?”马号静下来了,老孙头又躲进黑夜里。

吕小花家的灯亮了。她在院子啃完煮玉米,唱歌,然后回到屋里再也没有出来。我听见地上三两只狗一阵阵憋闷地叫。狗不叫时,我还听见青蛙在敲鼓,鼓声从大河那儿凉汪汪地飘来。林建国在黑暗里消失不见了。

19

两条移动的黑色影子奔草垛根这儿来了。他们停下来,在草垛根那抱成了一条黑影。黑色的影子在我眼里晃动,一会儿变成两个不清楚的白影子。那两个白影子粘在一起,草垛哗哗地响。月亮转动到草垛边,把它的灯光照下来,我能瞅得清楚一些了。白影子有四只胳膊四只腿,像蜘蛛一样抓在一起,轧在草堆上翻滚着。白影子一会儿开始发出哼哼的哭声,我害怕,在草堆里发抖。

我感觉草垛上的黑色变深了。我抬头,西来的马群,快要踩到月亮上。像一道深深的缝隙,月亮就在那条深深的缝隙中挤。草垛下的白影子翻滚得更欢。白影子在打架,一会是一个,一会又是两个。我不再发抖,想弄清下面白影子到底是啥东西。我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瞅不清。

我碰到火柴,高兴起来。我划着一根,往下扔。火柴落到半空就灭了。我又划着一根,扔下去,这回火柴落下去,在白影子的旁边一点点亮起一朵小火苗。风吹着,挪动起更多的小火苗,在草垛下升起来,像是黑色水泡子里的微黄的睡莲,开出一朵又一朵。

跳动的火光中是两个人。一个胸前有两个胖胖的白馒头,她骑在另一个白影身上。又一根火柴划着了,我手一抖,落在我身边。小火苗挪到稻草上,我身边的睡莲,也开出一朵又一朵。

20

风大起来,呼呼地叫。草垛上的莲花开始不安地跑动,变得老大老大。我身边的莲花也长大了,被风吹着,沿着草垛四下里跑。

火光照亮吕小花家。她家黑着灯,玻璃窗映得亮闪闪,一朵又一朵睡莲也在那里开。几朵白葫芦花,缠在柳条障子上,踩着墙,爬到了房顶。她家的大榆树被风吹醒了,树叶们像一张张的嘴,在院里哗哗地说着话。吕小花睡着了。吕小花听不见大榆树在说话,看不见草垛上开出了睡莲花。

我的脸热热的,身体暖暖的。火围住了我。我在火光中瞅见了我妈,她穿着白衣,闪一闪就飘远了。林建国也来了,捏着红毛线花向我笑,他身上挂满绿水草。我看见了我爸,看见了赵寡妇,他们光着白腚跑。火继续向天上长,在翻滚的黑云下,生产队的草垛,就着大风,黑暗里,开出一朵又一朵更大的睡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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