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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说

2015-10-21沐小风

文学港 2015年12期
关键词:大山

沐小风

木头说

沐小风

那天,我正迷糊着犯困呢,忽然,一声悦耳的轻叹传进耳鼓,“好香啊,这刨花,这木屑!”接着,我看到虚掩的屋门被“吱嘎”一声推开,阳光像扇面一样在地上展开,带起一阵轻尘乱舞。随着一个轻快的身影靠近,我腾云驾雾般一晕,等彻底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搁在一个玉白色的手心中央,一双黑得出奇的眼睛正满含惊喜地端详着我,一张涂成玫瑰色的双唇正张成“O”型,朝我吐气如兰。

很快,我听到我的主人董大山仓促的脚步声穿过天井匆匆而来。大约半小时前,他依依不舍把我放下去厨房烧饭了。这是规律。再过一刻钟,他的老婆秀儿和儿子小山就要回来吃饭了。

“师傅,这小疙瘩是红木吗?现在这种红木是不是特别贵?咦,这纸上画的就是你雕刻的图样?是你自己构思的?美术功底很不错欸!嗯,我猜猜,这荷叶,上面爬着一只螃蟹……你的这件作品是不是打算取名叫‘和谐’啊?”

这个说话像连珠炮一样的女子身上套一件沾满颜料的烟灰色风衣,单薄、瘦小,脚上的鞋子一个红一个绿,仿佛是不小心穿错了。她说她叫陆乙一,来这个美丽的小山村写生,中场休息准备去吃饭,路过我家门口,闻到木料散发的清香,便被吸引进来了。

估计是因为头一次见到女艺术家,董大山面红耳赤,搓着双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说,“这不是红木,叫沉香,贵,很贵,贵得要死!它是香的,你闻闻?它可比什么小叶紫檀之类贵多了!就是太小太难看,我琢磨了好几个月呢,才胡乱画了这张图样……你,你实在厉害,一下子就把我要说的东西说出来了!”

陆乙一于是将我放到鼻子底下去闻。她的鼻头小小的,很圆润,呼出来的气息让我搞不清这是她的香气还是我自己身上的香味。“嗯,是有一点香,淡淡的,很好闻。”她半闭着双眼道,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如果不是他俩讲起,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块沉香。我是从一把雕镂着繁复花纹的仿古太师椅腿上被锯下来的。买主验货的时候在椅腿近底处摸到一个坚硬的凸起,这凸起使这把金贵异常的椅子不再完美。聪明的厂老板最后让人把椅腿同步锯短了一截,哦不,只能说是一层,而我就是身上带着那粒凸起的小木块。锯椅腿的工人极解人意,锯得尽量薄而细致,那工人就是当年的雕刻学徒工董大山。

在人类眼里,我身上那粒圆圆的凸起就是一颗丑陋的、亟须剔除的瘤。只有我知道那是一个小伤口——伤口可以愈合,但永远是伤。我用了很多年才用自身分泌出来的浆汁将其包裹、封存成了现在的样子——它像一颗珍珠,是岁月馈赠给我的礼物。在董大山家暗无天日的抽屉角落,除了不断瞌睡和应对偶尔前来骚扰的蟑螂和蠹虫(我身上散发的香味曾使它们全体销声匿迹,但天长日久,我的香味寡淡了,它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我一直在回忆那个伤口的来历,但毕竟时间相隔太久,我已完全想不起它究竟是怎么来的了。我以为我的余生将在这样的寂寥中沉溺度过,却不料,三个多月前,董大山把我取出来,照着一张图稿开始了精雕细琢,重见天日的我对着每天都不一样的自己,又有了迎接新生活的勇气。

现在,我躺在陆乙一的手心,她把我称做“艺术品”——我最厚的地方是荷叶羞答答的卷边,最薄的地方不仅叶脉毕现,还钻磨出了一嘟噜深浅不一的小洞洞,逼真得仿佛那只啃咬的小虫子等下还会回来;对于我那颗硬瘤雕成的栩栩如生的小螃蟹,陆乙一夸赞董大山就是个天才,“但是,假如换作我,我就让它这样保持原状,荷叶上滚动着一滴水珠,多美!”

董大山听了这话,愣了半晌,才讷讷道,“可是,你不知道,我为雕刻这只螃蟹,用坏了多少把刀……”

“哦?是吗……”陆乙一若有所思,低下头用纤瘦的指尖将我轻柔地捻了几圈,又放到鼻下去嗅,抬头已是笑容灿烂。“如果去参加官方的展览或比赛,倒是真心不错。嗯,那就继续‘和谐’罢!”把我放进了董大山手里。这时,秀儿回来了。陆乙一没有接受董大山的邀请留下来吃饭,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片就告辞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董大山举着我对秀儿说,陆乙一真不愧是艺术家,瞧这名字取得多好,“和谐”,而他就是挤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么贴切又吉祥的名字来。秀儿听了,把脊背对着老公说,“我觉得那女人有病,瞧她那脸色,都是灰的!”董大山沉默了一小下,“嘿嘿”干笑了几声后便不再言语,只在灯下细细抚摸着我,在我几乎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眼前猛一黑,然后感到窒息——原来是被秀儿一把夺去塞到枕头底下了。

第二天,做完晚饭,董大山便将我带在身上,迈着方步出了门。没走几步,迎面就是一个明镜似的湖泊,水光潋滟,碧如翡翠,湖周巨树如荫。时值黄昏,落日的余晖穿透树叶的缝隙照在湖面上,成百只不同羽色的飞鸟像精灵在欢鸣、跳跃,那闪烁的光斑把湖面点缀得壮观异常。啊,真是个画卷般令人沉醉的小山村!

来到一幢小别墅前,董大山推开了虚掩的雕花铁艺大门。只见院里竹影婆娑,花木扶疏,假山高耸,曲径通幽。可惜的是假山少了流泉,旁边还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一个戴眼镜的大个子男人闻声而出,手里举着锅铲,一边连续不断地打着大喷嚏,眼泪鼻涕稀里哗啦的。董大山喊了一声“裘村长”,恭敬地将我用双手呈了过去。眼见那裘村长抹过鼻涕的左手径直向我伸来,董大山敏捷地将我移开,使我幸免于难。

裘村长从喉咙底下发出两声略带尴尬的笑,右手依旧保持着举锅铲的姿势,左手托起厚厚的镜片,让目光从后面滑出来,在我身上淡淡地一扫,“不错,还不错。就是小了点。”说着,他五官扭曲,一个巨大的喷嚏差点劈头盖脸打到我,董大山又一次将我及时地收进了手心。

“没事情了?那我进去了,灶上正炒辣子鸡呢!”

“呃……裘村长,那我,我以前放在你这边的那些东西呢?你,你说带去给你战友去,去看看的……”董大山一着急就会有点结巴。

“哦,在呢,就在假山旁,竹丛下的那个蛇皮袋里。前段日子我家老太婆找柴禾,差点整袋拿去烧火,还好被我拦下了。死老婆子真没眼力见儿,那柄如意,她居然以为是老藤,哈哈……”裘村长说完就转身进去,又很快出来,换了个促狭的表情说,“你上次抓的野生黄鳝不错,我吃了有劲儿,老婆喜欢!嘿嘿……记得下次再给我弄几条来!”门关上了,里面又传出他大声打喷嚏的声音。

董大山呆立原地怔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喟叹,转头去竹丛下找到那只脏得不成样子的蛇皮袋,拎着离开了。回家的路他走得很慢,他身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山脊的曲线嵌在墨蓝的天幕上,像镶了一道柔软的木耳边;湖畔,树木成了黑黢黢的剪影,群鸟无声无息,不见影踪,谁家的灯光透出来倒映在湖面上,又跳进董大山的眼睛里,亮起点点昏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使小山村的夜更添几分宁静。

过了几日,董大山借带儿子进城买书的机会,去见陆乙一。从新华书店出来,他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她开的画廊。门关着。幸亏手机是通的。董大山在门口等了半天,她才姗姗来迟,一边开门一边哈欠连天地连连道歉,说她日夜颠倒,已经习惯了。那天的陆乙一格子衫牛仔裤,素颜,嘴唇毫无血色,漆黑的眼睛看起来更大,跟初见那日判若两人。

董大山目不转睛地看着陆乙一进门后又是整案几又是擦桌台,直到她说了两遍“请坐”,拎起水壶想去烧水,才如梦初醒般阻止了她,并解开了随带着的蛇皮袋。里面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被他捧出来:老树根雕成的济公,毛竹根制成的钟馗,盘踞着梅枝的竹笔筒,粗藤做成的如意,胖脚丫形状的溪滩石上面趴着一只知了……每捧出一样,陆乙一就大赞一回,同时为这些作品起了名字:“这个叫‘称心’好吗,‘如意’太俗!这个就叫‘知足’吧,多贴切啊!嗯,济公还叫济公;钟馗这个取个‘怒目’怎么样?……哎呀,这笔筒好雅致,叫‘梅花瘦’好不好?”她又批评董大山,不该把这些艺术品如此乱塞一气,“它们是应该被陈列在艺术馆里供人观赏的!”最后轮到我被掏出来时,陆乙一正一手捂了嘴,一手捧着“梅花瘦”痴痴看着,只见小巧的笔筒外壁上,疏密有间的梅花正在怒放,梅枝清瘦却虬劲有力,独特的透镂工艺使这梅花仿佛正往外吐出寒冽的清香……她的眼里竟噙着晶莹的泪花。董大山则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举着我不知所措。

“噢,我见过这个。”看到我,陆乙一放下笔筒,将我接过去捧在手心,先深深一嗅,再拈于指尖细细端详。她的视线跟上回一样,明亮而温暖,令我莫名欢喜。

“真好!荷叶和小蟹,嗯,记得你叫‘和谐’。”她对着我说,接下来却开始走神,目光穿透了我,滑向未知的境地。她仿佛陷入了某种遐思,嘴里低喃出一句诗样的话来:“露珠落在荷叶上,我的耳边就响起牧童的短笛……”半晌,她收回目光,像梦醒了一般,望向董大山:“哦,董师傅,还有其他作品吗?”

傻在一旁的董大山闻言如获大赦,拍遍全身上下,最后从贴胸口袋里掏出一件用白色棉纸包裹的小东西,慢慢打开,“哇!海的女儿!”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苏州橄榄核,一头被雕刻成花纹绮丽的鹦鹉螺,而另一头,一个西洋女孩儿正探出她赤裸的上半身来——那金色的发丝,那立体的五官,那羞涩的笑容,那浑圆挺拔的乳房,无不精巧入微。陆乙一好看的眼睛里再次盈满了亮亮的泪水。

“相信我,我有许多艺术界的朋友,我要向他们推介你和你的作品。我相信,他们,哦不,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你,并像我一样赏识你。”董大山离开的时候,陆乙一紧紧握着他的手,注视他的目光殷切而坚定,“雕刻水平比你好的人我见多了,但是创意有你这般新颖独特的,不多!你是不会被埋没的!我看好你!加油!”

董大山回家后就多了一个自言自语的毛病。那段时间他正雕刻一组黄杨木屏风,主题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会突然把我从口袋里掏出来默默地瞅,然后念叨着“伯乐啊伯乐”,兀自傻笑一会儿再放回去,如此再三。我还听到过他做饭时也在低喃“小陆你是我的伯乐”,结果几次把盐当成了味精,把酱油当成了醋。晚上睡觉前,他喜欢在床头灯下久久欣赏我,老婆秀儿揶揄他,想陆乙一了吧?他就“呵呵”干笑几声,搔搔微秃的头顶,然后细心将我平放在枕头边,闭上眼睛装睡了。

这天吃饭,他让儿子小山从他班主任处把以前送的根雕作品《屈原》讨回来,“以前觉得这不过是从山上捡的烂树桩子,随意雕琢几下而已,既然老师看见喜欢,送了就送了呗……没想到,我现在越来越觉出那根雕的好处来了!不仅形似,还特别神似,那束冠一看就是屈原啊,还有那衣衫上的褶子……哎呀,怎么会这样呢?……”

没想到小山却一口拒绝了,说送出去的东西再去讨回来,也不嫌丢人。叛逆期的孩子,说话冲得很,董大山气得脸都白了。他把饭碗一顿,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老婆秀儿,期待她能出声支援一下自己,结果秀儿眼睛都不看他,低着头只顾往嘴里扒拉饭粒;好不容易开了口,一张嘴,说出来的话更甚,她说,“老师又不是陆乙一,莫说不知道是否还留着那东西,说不定,老早当柴火烧了呢!”董大山听后,脸色由白转红,又红红白白了一阵子,胡乱将最后一口饭吞下后就闷声不响了。

只是从第二天开始,他撇下手里应做的活计,像着了魔似的开始用一把极小的锉刀挫我身上的小螃蟹爪子,爪子慢慢没了,接下去,他又开始挫螃蟹的身子,最后,小螃蟹完全消失,变成了一滴圆滚滚的小水珠。然后有一天,他独自一人来到车站,托进城的人把我和其他艺术品们一股脑儿捎给了陆乙一。我被放在最上面,身上裹了张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送给你。

陆乙一收到东西之后,一个人一件一件来来回回足足欣赏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她就一直把我捧在手心,盯着我看。她看我的眼神专注,让我感到里面有许多要紧的内容,但仔细朝里辨认,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像水一样的柔情从眼神里流泻而出,清凉而纯净,让我不想抗拒而任由其渗透,直达心底。

陆乙一跑到市郊,费劲心思寻到一蓬野麻,采了几茎麻杆回来,又撕又扯,又搓又编,还用不知什么液体浸泡了一番,最后,终于捣鼓成一根韧性十足的细麻绳,穿过我身上一个小小的“虫洞”,将我挂在了她脖子上。

说实话,离开董大山之初,我是有些不习惯的。我在他温暖而粗糙的大手上辗转了将近大半年,完成了从一块粗糙不堪的废料疙瘩到一件风采出众、意味丰富的艺术品的华丽变身。尽管精雕细琢等同于千刀万剐,但倘若没有这些刻骨的疼痛,何来今天的我?可以说是他造就了我,给了我生命。所以我躺在陆乙一香喷喷的手上,就会忍不住想起董大山手上湿漉漉的汗味,心思也会从陆乙一欣赏的目光飞出去,直到跨进董大山看我时那专注而深情的目光,还有他脚边烧得旺旺的、暖暖的炉火……

陆乙一晚上睡觉也不摘下我,而是喜欢将我搁在双乳之间,先用整个手心覆盖着我下意识地摩挲又摩挲,接着用她的十个指尖挨个儿捻摸我身上那颗圆圆的水滴,许久后才沉沉睡去。她的乳房扁平而结实,身上传递出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腻的、完全不同于董大山的体香,这种味道让我觉得温暖又幸福,这种抚触也使我好舒服,我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温润油亮,那是我吸收了她肌肤分泌出来的油脂的缘故。同时,我也因她体温加热,散发的香气愈发浓纯,那是我早年吸收大自然的精华和灵性的缘故。陆乙一也愈发珍爱我,给董大山打电话,说我“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纯净而厚重的气息,越来越好闻,”可以养气安神,对她的睡眠很有帮助。

在一个月光浸洇着床幔的夜晚,我听到她的心跳时而缓慢,时而激越,像是我记忆中的海,平静下掩藏巨大的汹涌——我感到奇怪,正努力回想自己的记忆中为什么会有海,却陷入了疲累的梦乡。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活了,像是碧玉盘摇曳在风中,红蜻蜓、金龟子、小螃蟹们都落荒而逃,我身上那颗水珠明明在滚动,却怎么摇也不落,反倒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仿佛在忠诚地守护着什么……一只青蛙跳上来,呱呱呱地告诉我,那是我为情人流下的眼泪,怎么可能会掉呢!

醒过来之后,我试图再次从记忆深处搜寻关于海或者我的情人的蛛丝马迹,但终究没能想起这二者的一鳞半爪。可能这是比我老很多的时间老人替我作出的决定,就像我年轻时候的伤疤渐渐被身体吸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曾经的伤痛也随之消失,爱、恨或者记忆,就这样消散在广袤无垠的时空中……然而,我反观了一下身上的水滴,却竟然比之前晶莹剔透了呢。

陆乙一的画廊卖画,也自己画画。她画水墨的时候不多,且一画就出神,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一旁的空白稿纸处涂鸦,几个词,或一句诗,催命符一般,乱七八糟,不成章法。最后收拾整理,她会痴痴地盯上一会儿,表情时而甜蜜,时而惆怅,多数时候更像是在辨认字迹,但却又不像,因为这时总会有眼泪“叭叭”掉落在上面,字迹洇开后变得更模糊,到最后,她将这些纸狠狠团起来,扔进废纸篓。

她画油画却恰好相反,很投入,往画布上填刮颜料时,手里攥着油画刮刀像是要跟谁拼命,一副杀气腾腾的表情。她作画喜欢一气呵成,有时候连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要命了一般。她的水墨画上全部署名“陆小二”,这个可以理解,“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嘛。但她的大多数油画作品上却署名“何念”,我猜想,这可能是她的别名吧。

跟其他店面的门庭若市相比,陆乙一的画廊门前可谓人少马稀,但她仿佛不以为意。一作画就往玻璃门把手上挂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直接将门反锁。得闲的日子她就坐在里面听音乐,翻书,发呆;有人进来,她也不搭话;人家问画的价钱,她才给个数字,说一不二。倘若有人还价,她微笑摇头,却再也不开口,直到人家掏钱或者识趣离开。

因为董大山的作品,来她画廊的人多了些,大多还是她打电话邀请来的。所有来人都对这些作品大加赞赏,却没有一个真正掏钱买的。可能陆乙一要价太高,也可能她压根儿就不想它们被买走。但她给董大山打电话,却谎称已经卖掉了“梅花瘦”,然后去信用社往他的账户里汇了两千块钱。

过了几天,董大山居然不请自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大红色塑料桶,上面盖着尼龙布,很神秘的样子。那日天气有点阴冷,将近九点了还不见太阳的光芒。他身穿厚棉袄,下面的阔腿卡其布工作裤上还留着可疑的泥污。他一见陆乙一就说,钱已经收到了,他非常感谢,并问是不是卖得太贵了。陆乙一却连连说着抱歉,因为她觉得在她眼里它几乎是无价的,它也完全可以卖一个更高的价,但是……她没有说下去,但是苍白的脸却泛起了红潮。“中午一起吃饭吧。”她最后这样说,用很诚恳的口吻。董大山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连连摆手,“我得赶班车回去!可能来不及为老婆儿子做饭了呢!”将手里的塑料桶往她面前一放,说了句“补补身子”,就逃也似的走了。陆乙一惊愕地目送着他远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层尼龙布,只见里面好几条黄鳝正纠缠着不断扭动身子,很粗壮,活泼泼的。

陆乙一定了定神,盖好布,起身,思索了一番后,一个键一个键拨通了一个手机号。“喂,晚上在的吧?我有事过去找你。”

晚饭后,陆乙一把董大山的作品用上好的宣纸一一包好,小心翼翼放入一个大布包后,去了一个高档住宅区。她要找的人应该是位古董商,店铺开在住宅楼里,隐蔽得很,但一进去,就知道他的实力不小。里面装潢得非常雅致,无论桌椅还是博古架,跟精心布列的古董相得益彰,透出一股尊贵之气。

古董商一个人在,音乐低回,香雾缭绕,搞得很有情调。他看起来跟陆乙一很熟,一见她就张开双臂迎过来,嘴里说着“又瘦了!”想拥抱她,但陆乙一矮下身子从他伸开的胳臂底下钻过去了,并用嗔怪的眼神白了他一眼,说,“这样不好!”径直走向香气袅袅的茶桌。古董商尴尬地咧嘴一笑,收起手势跨上几步从后面抱住了陆乙一的腰,将头埋进她的颈脖低声道,“又不是没抱过!”陆乙一挣扎了一下,没成功,她就将手腾出来,数摸起男人手腕上套着的几串不同材质的大小珠子来,好看的脖子却笔直地梗着,不动。

“别开你那劳什子破画廊了,好吗?我养你,你啥也不用做,乖乖的,给我好好养身体!住到我乡下的别墅去,嗯?当然,你想画画就画画,想干吗都行,就是不可以再这么辛苦……”

“哧!”陆乙一笑了,“毕业那几年怎么不说呀?”不等他答复,她马上又接下去,“哦,那时候穷,还没碰到你老婆嘛!”

“呃……你是了解我的,我只爱你一个人。”

“这些手钏看起来价值不菲呀,送我一串?”

古董商立马就像被火烫了似的松开了陆乙一,嘴里讨饶似的重复着“老婆送的老婆送的”,绕过去从抽屉里拿出一串花花绿绿的东西,隔着茶桌递给她,“喏,这串才是给你的!上好的古货哟,听说戴了可以祛病养神。里面有一颗天珠,是特地为你新配的……”

“哈哈,这么好?不怕你老婆知道?”陆乙一接过来,看都没看就直接撸进了细瘦的手腕。“行啦,难为你,这么惦记我体弱多病……来来来,让你欣赏一下真正的艺术品!”

古董商一开始显然被董大山的作品吸引住了,尤其是那件“海的女儿”,他上下左右端详了好多遍,还取出放大镜来看,完全是爱不释手的模样。可是当陆乙一提出要把“知足”和如意结以及“海的女儿”放进他的橱窗展览,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他把陆乙一领到橱窗前打起了“哈哈”,说不是他看不上它们,而是这些东西实在欠高档,他怕会影响到客户们的审美需求——那两排靠墙的橱窗内,上有冷光灯照射,下有天鹅绒映衬,大量精美的高档玉器正以峭拔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存在着。

“得了吧,审美需求,不就怕影响你生意嘛。你不就怕人家看到这么有情趣的好东西,不要你那些呆板无趣、千篇一律的机雕玉器了吗!”

估计是被陆乙一说中,古董商无言以对,只会低了头嘿嘿陪笑。“呃,有机会倒是要请这位雕刻师傅帮我家里的几件古董作一下细节修复……”

“承蒙高看,到时再说!”

“你放心,有你在,价钱上不会亏待他的。”

“谅你也不敢从他身上刮皮!告诉你好了,我现在是他的经纪人,全权负责他的业务!”陆乙一嘴上如刀,眼神冰冷,脸上却挂着俏皮的笑容,把那古董商调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陆乙一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古董商扳着她的肩膀轻声挽留她喝一会儿茶再走,但陆乙一扭了下身子就将他的手甩落,却又抬头冲人家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城市的街道灯火通明,霓虹灯不停闪烁,像是从来不曾歇息过。拐入小巷子,陆乙一的脚步明显放慢,泛黄的路灯下,她身后的影子拖着老长。小巷尽头有一块石板,可能是人家用来搓刷衣服用的,陆乙一仿佛走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开始发呆。我能够感觉到石板的冰冷,那丝丝寒意像刺人的电流,通过她的血液一缕缕传递上来,渗入了紧贴着她的胸的我的心髓。有夜雾迷漫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从晦暗的地面上勉强分辨出她的独影。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她苦笑了一声,然后起身,将那古董商送的手钏揪下来捏在手上,喃喃自语道:“谢谢你了。布达拉宫新塑的佛像想弄一颗天珠都成问题,你居然有办法为我搞了一颗天珠!我太他妈重要了!”一把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拍拍手走进了更深的夜幕。已是严冬,她的鼻息化成的淡淡白雾还没成形就很快被寒意稀释得干干净净,又像是被一头怪兽一口接一口吞噬掉了。

快过年了,董大山又托进城的村民给陆乙一带来了新作品,是几枚佛像橄榄核雕。观世音菩萨慈眉善目,双眼微阖,意态安详,看着她,便觉得世界平和宁静。弥勒佛则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再怎么阴暗的心情,见了他也会立马变得心花怒放。陆乙一惊叹之余,立马给他打电话,说决定为它们包装一下,高价出售,也好让他为家人多买点年货,给儿子包多一点红包。董大山高兴地在电话那头直说“谢谢,谢谢”。

陆乙一为这些吉祥物精心设计并制作了包装盒。观世音小雕件盒内附上她亲手抄的心经小卡片,弥勒佛则附上他化身布袋和尚时留下的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偈语,雕件精致,包装精美,两者完美结合,便带上了罕见的“出尘”品质,几乎眨眼就被抢购一空。这次陆乙一是去邮局汇的钱,同时还给董大山寄了好几本关于橄榄核雕的书,是她特地去书店订购的。董大山收到后给她来电,说他非常喜欢那几本书,里面的内容对他帮助很大,他决定新挑几枚优质橄榄核,模仿明代的《核舟记》,雕刻出那种有画面感且能够活动的微雕作品来。陆乙一的答复是,不要老模仿别人,要自由自在地创作,尽情尽意地创作,这样才会出真正有意义的作品。最后她说,还是那句话,我看好你!她边说边握了握拳头,像在为对方鼓劲儿。我屏气凝神地听着这一切,并强烈地感知到她的真挚和热切——那是一颗纯粹的良心,源于对艺术的挚爱;那是一种宽广的情感,旨在激发一位质朴的农民对艺术的向往和追求……我猜电话那头的董大山肯定也跟我一样,正心潮起伏呢。

过几日,董大山又托人捎来了他种的红薯和自制的粉丝、年糕与淀粉,还有几株新掘的冬笋,上头还沾着油黑的土。那么多东西,巨大而沉重的一袋,陆乙一提都提不动,分了几次才全部搬到住处。晚上,她吃着蒸红薯,一边自言自语:“真是个傻瓜,那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然后眼泪掉下来,落进了盛红薯的盘子。外面的大街上,爆竹声零零星星的,年味儿已经浓了。

整个春节,陆乙一是在画画中度过的。清一色的水墨,秋江,秋山,秋月,秋苇,秋渚,满目凄灰的秋色,让我这个唯一的观众都几可断定,她的人生基调只有两个字——荒凉。再来看看她涂鸦的文字:秋意浓,情瑟瑟,爱苍苍,人唏嘘,心已殇……整个春节,她一闲下来就拼命往胃里塞各种好吃的,但整个人还是像一朵丧失了水分的花,丝毫没有起色——我明白,她的孤苦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任谁都无力改变,而我,一块木头,就算有心,甚至跟她夜夜贴心,又如何。

转眼,又到了春寒料峭的季节。前一天深夜,来了一辆车,一个穿戴严实的男人搬走了陆乙一店里的大部分油画,后一日,她就捏着一份当日的报纸发了整整半天呆。我看到头版中间的一幅图片,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站在一幢漂亮的大楼前剪彩,上面的标题写着:我市著名艺术家何念个人油画展隆重开幕。我很纳闷,她的画展,自己为什么不去现场?我试图从她的表情看出一些端倪,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拿手指抚摸照片中一个男人的脸,我瞄了许久,只看清那男的有着一头过于浓密的黑发,面目却模糊不清。

过了几日,气温直线上升,春天的感觉越来越浓。那个上午,陆乙一接了个电话,她只说了两个字,“好的。”整个人就魂不守舍起来。她坐立不安,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厕所,换了好几身衣服,最后又换上了最开始那件长袖的格子连衣裙,外加一件米色的羊毛开衫。吃饭食不知味,好几次把筷子伸进了汤碗里。十一点半,她关了店门出发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公园的半山,环境偏僻,植株茂密,小路静谧,行人寥寥。明媚的阳光漏下来,地上像铺了碎金,她却瑟缩着肩膀,仿佛有点冷。在一幢外观简朴的房子前,她停下了脚步。台阶很宽,打扫得很干净,上面有几片刚掉落的树叶,她轻轻踮起脚尖上去,像是怕踩疼了它们。

到了窗前,她屏住呼吸,将脸贴了过去,朝里面看。我听到她呻吟一般轻叫了一声,将胸前的我紧紧握住,令我差点窒息。透过她的指缝,我只能看到她的双唇在颤抖。好不容易待她的手放松了些,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里面偷窥——透过窗帘的缝隙,一个赤身裸体的光头男人正在往一头塑了大半的牛身上砸泥块,是的,砸。他是那么用力,狠劲儿使他手臂上的肌肉都隆成了团;他的小腹前,阳具像一座塔,竖得笔直。他左手捏着一个扁扁的酒瓶,每扔一团泥,他就猛喝一口酒,然后绕着泥牛转来转去,瞅准一个方位后,抓起泥,再狠狠地砸过去!我清晰地听见里面传出“砰——砰——”的回声。

当男人第三次转到硕大无朋的牛头下,陆乙一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

大约过了两分钟(估计陆乙一和我一样,感觉那两分钟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门开了,男人的腰间多了块白色浴巾。他一把就将陆乙一拉进了怀里。骤然的拥抱令陆乙一一下子无所适从,手里的袋子无声落地。男人的头俯下来,我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男人半掳半抱着将陆乙一带向屋角——那儿的地面上,铺着一块草席。陆乙一身体僵硬,神情介于顺从与矜持之间,不知道挣扎,更没有反抗,两个沉默的人互相撕咬着一起倒在了席子上。陆乙一很快被剥光,她努力想侧躺,以让自己的乳房显出锥形来,但男人一下子就将她捺平了。陆乙一的嗓子底下发出一声哀鸣,无地自容地闭紧了双眼。但他根本无视这一点,像一块厚厚的门板压下来,我听到陆乙一浑身的骨头发出“咔嚓”的脆响,人变成了一张薄纸片。可能是我硌疼了那男人,他一把将我从陆乙一身上扯了下来,甩向一边,正好落在他们脚旁边。我回过神来,正好看到陆乙一的脚丫子像是不堪重负,十个脚趾头一下子全部伸开,张得老大,脚后跟在席子上蹭呀蹭,仿佛再动弹几下就要停止不动了……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突然想起董大山从溪滩上捡来的那块石头,像只脚丫儿。后来董大山粘了个石雕的小知了在上面,陆乙一取名称作了“知足”。

陆乙一一开始有多柔弱,到后来就有多狂野;平时有多正经,眼前就有多风骚。而那男人,在她的千娇百媚之下,先前的傲慢和强壮都消失不见,只有一声声求饶般的轻唤,他叫的是“小二,小二,我的亲亲的小小二呀”……春风吹过,春意流淌,所到之处,处处开花。不得不承认,我是老了,我像是喝多了,在沉醉中昏然睡去了。

从公园回来,陆乙一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脸上多了两团红晕,作画时会突然哼起小曲儿,并伴之以沉醉般的微笑。晚上睡觉,她翻来覆去地叹息,但我听得出来,那一声又一声的长嘘短叹里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甜蜜。有时候,她的身体里会出现一道热流,贯穿全身,烧得我都能感受到那股无可奈何的炙热,她辗转,呻吟,激荡,良久良久,才能慢慢冷却。

冬天已经完全过去,但陆乙一的手背上还留着两个冻疮的暗痕。这天她正面带微笑努力往丑陋的疤痕上抹擦护手霜,手机响了,我隐隐约约听到里面说,她的房租到期了,得尽快挪地方。

“就我这间吗?不能通融一下?你们单位那么多店面房……”陆乙一的表情依旧和颜悦色,但嗓门有点高了。

对方似乎不肯通融,语气很强硬。陆乙一挂了手机,呆立半晌,又拿起手机按好一串号码,却又跺了跺脚,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删除掉了。刚删完,又进来个电话,让她参加文联组织的春游活动,美其名曰“支援乡村文化建设”,地点就在董大山所在的乡镇。陆乙一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车子迂回于高山与谷壑之间,不时有湖泊和草地画卷一样在眼前打开。车厢里静静的,仿佛一说话就会破坏车窗外的风景。陆乙一将脸贴在车玻璃上,阳光和山的阴影交替在她脸上一明一暗地滑过,但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视线飘得很远,很远,一颗灵魂仿佛已然出窍,但两朵漆黑的明亮却像随时都能绽放出笑意来,她需要很用力才能制止它们长出翅膀飞出去。

抵达高高的小山乡已近中午。明明出城时是大晴天,这儿却整个都笼罩在薄雾里,那雾像轻盈曼妙的轻纱凌空而降,如诗如画。一层层的梯田上,油菜花正在开放,遥遥望去,那绿的显暗,金色变淡,白的李花和粉的樱花如一抹抹霞彩,朦朦胧胧晕染开来,书协、美协、作协、摄协的那些艺术家们很快就融入了如织的游客之中,不见了影踪。陆乙一却熟门熟路独自敲开了董大山的家门。

没想到裘村长也在。裘村长一见陆乙一,马上说,“你来得正好!你们何念大师点名要见大山,他还不肯去!你快帮我劝劝他吧!”陆乙一听到“何念”二字,双眉一跳,腑脏间像有音乐飘起,只见她抿着嘴朝董大山笑了,娇憨地发出了邀请:“去吧!这么难得……”

餐桌前,我再次见到了何念。如果不是陆乙一的眼光像突然被磁铁吸住,我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就是那天那个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的男人。与裸体雕牛那天不同的是,他黑发浓密,穿戴讲究,身上有一种古代江南士大夫的逸气,目光里有着一种淡薄而超脱的傲气。

陆乙一拉着董大山坐得离何念远远的,但隔着桌子又正好可以望见何念。客套过后,一大桌子的人开始轮流向何念敬酒,陆乙一也端着酒杯一步一步走过去,她离他越近,脸上的笑就越近于愚蠢。在她走这几步路的时间里,周遭一片寂静,因为我只听得见她擂鼓似的心跳。何念注意到了这一点,本来温熙的笑容马上降了温,他横了她一眼——那双看起来很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了两道凝滞的寒光。陆乙一是敏感的,尽管何念的脸上随即又套上了笑,但她的笑却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她一仰头干了酒,掉头就回到座位上,垂下了头,并不自觉地将我握在了手心。她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

乡村的土菜很得大家的欢心,几乎所有人都食指大动,除了董大山和陆乙一。董大山一直拘谨而不安,屁股提起来好几次,也端起了酒杯,又放下了。他应该是想去向何念敬杯酒,但他又想得到陆乙一的支持,然而求助的目光投了一次又一次,陆乙一就是垂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迟迟不肯跟他的眼光来一次交流。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端着酒杯从外面闯了进来,打着哈哈喊起“何大师”。

“哎呀郑局长,你也来啦!”

“哦不不不,我是副的,副的!叫我小郑,小郑!今天正好有公务要办,镇长客气,留我在隔壁包厢吃饭,听闻何大师率大部队在这儿采风,我赶紧过来敬酒,哈哈,借花献佛,借花献佛!……”那人热情洋溢地跟何念握手,跟书记握手,跟在座的人一一握手。我注意到他手腕上套着的手钏,才猛然记起这人是陆乙一的同学,那位古董商。原来人家的真实身份是一位副局长。

陆乙一也笑眯眯起来跟郑局长握手,并向他介绍了董大山。郑局长立刻竖起了大拇指:“真人不露相啊董师傅!我见过你的作品,啧啧,”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又转向陆乙一,“我跟乙一说过,有机会一定要请你去我家指导指导……”

说话间,乡党委书记已让人为郑局长新添了碗筷,位置安排在陆乙一左手边,“董师傅,你的作品先是得到了何大师的首肯,现在郑局长也这么夸你,还不快点跟两位领导敬酒表示一下?”

董大山咧嘴笑着,手里端着酒杯,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陆乙一一脸正色端起了酒杯,“在这个美丽的山村认识董师傅,是我陆乙一此生最大的荣幸。董师傅说过他不会喝酒,那就由我借花献佛,向各位领导表示衷心感谢!也请在座各位多多包涵、指点!”说着,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子全倒进了玫瑰色的嘴巴里。

噼哩啪啦的掌声里,何念突然发了话,“小陆,空着肚子喝酒不好。喏,吃一碗菜羹吧,垫垫胃。”随即,玻璃大转盘向陆乙一缓缓转过来,一小碗碧绿的青菜笋片羹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陆乙一眼睛盯着那碗羹扬声说了句“谢谢啊!”将它端在手里,埋下头,开始一勺一勺往嘴里填。菜羹可能不好吃,难以下咽,她吃得面部扭曲,最后连眼泪都掉了出来,落进碗里,但她趁大家没看到,把它们全吞下去了。

陆乙一吃菜羹的过程中,整场仿佛肃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我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呼吸与心跳。蓦地,何念身上传出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漫长的空寂,只见他礼貌地朝大伙点头致歉,接起电话就走到外面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陆乙一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就像一片原本绿意葱茏的原野,一下子都荒芜了。

那天,何念走掉后就没再出现过。陆乙一则陪她的老同学郑局长继续喝酒。他们俩一起喝了很多酒,最后看起来都醉了。郑局长拉着董大山的手,让他去城里帮自己雕东西,又拍着胸口对陆乙一说,“你放心,我保证不会亏待你的董大山师傅的!”陆乙一听了,伸出尖尖的手指戳着他的脑门“咯咯”直笑。面红耳赤的董大山手忙脚乱,手足无措——自从遇到陆乙一,这模样成了他的常态。

下乡回来后的第三日,正是周五,陆乙一的手机一早就响了,显示是董大山来电,但一接听,里面传出的却是他老婆秀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他们的儿子小山在上学路上让车给撞了,断了一条腿,司机驾车逃逸,学校说要等查找到肇事车辆和司机之后才能赔保险,“小陆老师,您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也多,能不能帮帮忙想想办法,主要是家里的钱不经折腾啊!这儿山里山弯里弯,等查到那家伙要等什么时候呀……”秀儿的口气着急上火,最后直接哭了起来,陆乙一赶紧询问孩子的现状,那头说话的人已经换成了董大山,他说小山已住进镇医院,他们村里的一位民间骨科医生送来了祖传骨伤药,孩子没什么大碍,休息半月就会好的。陆乙一正想安慰他几句,董大山在那头讷讷地说:“小陆老师,刚才秀儿说的事还是不麻烦了……”

陆乙一立刻就打断了他:“不麻烦。那天那位郑局长就是教育局管保险的。他是我同学。你就放心吧!”

下午,陆乙一去了教育局。楼下的工作人员亮相台前,陆乙一驻足了一小会儿,我看到郑的照片排在第三个,署名郑强。

周末的办公大楼里静悄悄的,郑强的办公室跟他家比简直太简陋了,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排书柜和两把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只光秃秃的青瓷瓶。

一进门,陆乙一就直截了当地对郑强说:“董大山师傅的儿子出了车祸,要麻烦你想想办法,让保险公司先赔款给他们,好吗?”

“我很好奇呀,乙一,能不能打听下,那董大山有什么魅力让你这么上心?”郑强笑嘻嘻地走过来搂住陆乙一,被她挣脱了。

“别打听那没用的,就说你肯不肯帮忙吧!”陆乙一直视着郑强说。

“那我就更好奇了!”郑强像牙痛似的抽了口凉气,“你居然不关心自己的事情,反而先让我帮他的忙……那姓董的农民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先放着自己的店面不说,而先管起了他家的事儿?”

陆乙一突然就愣住了,脸也慢慢由白变红:“原来您知道此事。我租店是遇到了麻烦,我也想过找你帮忙,但我想我可以选择搬走。因为这事情是我自己可以解决的。”她停了一小会儿,移开了眼睛,“但董师傅的事情我没办法,只有来找你了。”

“你来求我帮忙却用这么骄傲的口吻,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这样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陆乙一的声调降低了,但目光却炯炯地盯住了郑强的脸,“帮帮我,好吗?或者,”她突然就一把将我攥下来,递到了郑强眼皮底下,“这个东西送给你?它是董大山雕的,是很稀有的木头。”

“哦?”郑强漫不经心地用两个指尖拈起我,他指尖的凉意令我不适。“荷,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惜,我就对荷这东西不感兴趣,无论荷花还是荷叶,太死板,不活泛。”他把麻绳拎起来,曲起两个手指在我身上一弹,我立刻飞也似的转起圈来。“更何况,它只是一片旧木头。再好的木头也比不上玉吧?”

“是吗?不见得。”陆乙一撇了撇嘴角,将我从郑强手中夺过,戴回了自己的脖子。我一贴近她的身体,晕眩感立刻消逝,感到了安心。“那你想要什么?”陆乙一按着我,口气里有失而复得的庆幸。

“我虽然对荷不感兴趣,但对何念很感兴趣。”

郑强避开她审视的目光,继而从茶几上拿起了那青瓷花瓶,“你看,我送他这么好的东西,他都不要。”那青瓷瓶儿线条柔美,包浆剔透,仿佛江南烟雨的锦色温润都凝聚在这上面。郑强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它的娇柔身段上下摩挲,“何念这家伙清高狷狂目中无人,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拿到他的墨宝……”他突然像不好意思似的搔起了头皮,“你也知道,我在这个位置时间也挺久了,虽说是肥缺,但总比不上当一把手……这么说吧,掌握我生杀大权的那人最崇拜何念了。何念这个死心眼儿,我托了多少人都没能撬开他的尊口……乙一,你大致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陆乙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何念喜欢你。”郑强忽然又换上了一种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不止那天那碗温暖碧绿的菜羹,还有他看你的眼神,哦不,我搞错了,是你看他的眼神出卖了你!”

“可笑!”陆乙一狠狠地盯了郑强一眼,扭过头去咬住嘴唇不说话。

“哈哈,不说这个。”郑强朝空中挥了下手,“这样吧,我帮你把董大山儿子的事情搞定,你续租店面的事情我也帮你搞定,你呢,现实点,好好利用自己的资源,为自己办点事才是实际的。来来来,我刚打听到何念喜好收藏稀奇古怪的石头。”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步来到靠墙的书柜前,一把拉开了紧闭的柜门。里面,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像磁铁一样将我的目光牢牢吸住。它被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通体铁灰色,凹凸不平却没有棱角,上面布满了密集的小细孔。

“你看,我已经为你准备了送他的重礼。”

“郑强,我觉得你真可怜,除了名利,你的世界还剩下什么?”陆乙一缓缓地冲郑强摇了摇头。

“这是一块非常罕见的陨石,这可是一块无价之宝哟……”郑强答非所问。

郑强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因为我的思维在听到“陨石”的一瞬间仿佛被一道强光击中,曾经紧闭的记忆大门轰然洞开,逝去的往事奔涌而至——当时我还是一棵年轻挺拔的沉香树,生长在一处高高的悬崖边,身后就是辽远无际的大海。请相信,有生命的万物都是有思维的,有思维就会有感情,感情里最容易碰上的就是爱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爱上了天上的一颗星星。浩瀚的夜空,群星无数,闪烁迷离,但我在认准她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她。每个有星星的夜晚,我都静静地仰视她,默默地观望她,阵阵涛声就是我在向她倾诉衷肠;我知道她也收到了我的心声,她温柔的注视让我感受到别样的温存。而几乎每个有梦的夜晚,我都能拔地而起,一飞冲天,然后和她一起遨游天际,拥抱亲昵。

身为一棵树的好处在于,什么事都可以泰然处之。但爱情使我变得非常贪婪,我不再满足只在梦里和她共度美好时光。于是我开始了日以继夜的祈祷,想用诚心来感动上天,把她赐给我。但很多年过去,她依旧呆在老地方,无动于衷。我渐渐由失望变怨恨,由祈祷变诅咒,她那遥远的迷人微笑和淘气鬼脸在我眼里也早已成了讥讽和嘲弄,曾经的欢乐渐渐消失,变成了蚀骨的苦寂。

又很多很多年过去,心力交瘁的我终于渐渐死心——人生最大的失意莫过于求而不得,树也一样,而我本来就只有我自己,在这样一场没有任何指望的爱情里,我从未得到过什么,但也没失去什么,我有什么好抱怨、好难过的?就在那天晚上,心平气和的我眼里星河重又灿烂如新,然后,我惊奇地看到,流星开始滑落,拖着明亮的尾巴,一颗接着一颗,啊,那真是一场无比浩大、绚烂瑰丽的流星雨!当我虔诚地闭上双眼对着流星雨许下我最神圣的愿望,希望我心心念念的星星安好永远,却不料,一场史无前例的海啸却随着流星雨的不断降落铺天盖地般袭来——这也是我所在森林的死亡盛宴!我感觉到灵魂正从我的身上静静剥离,死神的脚步声尖厉、清脆,连绵不绝,我微笑着放下所有的念想,慢慢倒下——那更像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梦,却不曾想,一颗陨石就在这一刹那落在了我的胸前,它那么灼烫,尖锐地刺破了我的心,我知道,那是她!那肯定就是她!我听到她在低喃:既然你我都逃不开这场宿命之约,我就比你先行了!感谢上天,让我死在你的怀里……这一刻,我痛悔不已,伤心,自责,愧疚,无力……爱来了,那么突然,用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在这样一个时刻降临,我多想好好享受这样的甜蜜和幸福啊!可一切已无法挽留,而且,上天注定,我俩都无能为力。

那是我一生中最柔软的伤口,即使后来我葬身海底,也不能被任何东西触碰,最纤细的海藻也不行。我自己更是连想都不能想,一动念,就有汹涌的泪流出,整个汪洋大海都成了我的眼泪。是的,我已经死去,但我的灵魂还在——听说在自然界中生存只要超过五百年,上天就会赋予它不死之魂,我想我一定是超过五百岁了。

沧海桑田,再次露出地面之后,我的眼泪已变身为甜蜜的浆汁。那是另一种哭泣,是幸福的纪念方式,是包容,也是放下。因为我渐渐明白过来,爱上她带给我快乐和滋养,也带给我锥心的痛楚和感伤——爱的美丑纯粹取决于我的一心一念。在我拥有她的瞬间,我才明白,她从头到尾都是爱我的,而我却在那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她!但谁又能否认,她对我的爱早已深深镌刻于我的躯体、潜藏于我的灵魂中了呢?世界上还有比这样的爱更深沉的爱吗?在真正的爱情尽头,是死神,而只有一直爱到死的感情,才是爱情。

大彻大悟之后的我于是平静下来。躺在大地安详慈悲的怀里,周遭博大而稳定,它连续不断地接纳着一切,埋藏着一切,身边的万物和我互相作伴,我一点都不寂寞,红尘往事慢慢润泽成珠,我每天都要细数一遍,哪些是云淡风轻的日子,哪些是花开花落的日子,哪些是潮起潮落的日子……直到一切变得模糊和不确定,直到被人类发掘出来,和阳光和空气重逢,和董大山与陆乙一相遇。

陆乙一又一次穿过公园,敲响了何念工作室的门。为她开门的何念手里举着一支饱蘸墨汁的大毛笔。屋子中央新增的巨形长条案几上,铺着好些书法作品,有的风格拙朴,有的清新俊逸,上回铺席子的角落则横七竖八扔着写坏了的大字。他的身后,那头巨牛雕塑应该已经完工,上面蒙着一块黄绸,两个牛角尖尖突起,牛的轮廓模糊不清,像底下藏了个大怪物。

不得不承认,何念头上的假发实在太逼真,简直就像是从他自己头皮上长出来的,有一绺发丝垂到了微皱着的眉宇间,像要跟眉毛握手。

“何老师……”陆乙一叫道,声音像饱含着蜜汁。她的脸微微泛红,双眼里全是柔软而明亮的光泽。

何念一见到陆乙一,眉头立刻就舒展开来。陆乙一受到鼓舞,三步并作两步急欲上前,但何念制止了她,“坐那边。”他的手掌伸向屋子另一角落的沙发,并搁下了大毛笔。我注意到,那儿有张小小的办公桌,桌台上放着一盆文竹,上面似有清风。文竹下有一桢合影,何念搂着两个女人亲昵地朝着镜头微笑,年长的这位戴茶色眼镜,下嘴唇左侧有颗黑芝麻大的痣;那个少女则长发披肩,笑容跟何念神似。

陆乙一乖乖地在最角落的那把沙发上坐下后,慌乱又含情脉脉地瞟了何念一眼,就垂下了眼睑。

何念为陆乙一泡了一杯茶,端过来放到她手里,然后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定,架起二郎腿,一副要跟她促膝谈心的架势。“让我来猜猜,我们的小画家陆乙一为什么而来……”他饶有兴趣地说,“是为农民艺术家董大山来的吧?”他的口吻有多柔和,他的目光就有多柔和。

陆乙一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

何念忍不住笑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答应你的事情我肯定办到的嘛。董大山的作品已经和你的作品一起送去参展了,你就放心吧!”他注视了一会儿陆乙一,“傻孩子,你总是光顾着别人的事,自己的房租都快到期了,还不知道吧?”

陆乙一语无伦次,“哦,哦哦,原来您说的是这事啊!”她简直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租房的事情我知道,我没忘,这次,我,我自己会想办法……”

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念用手势制止了:“小二,还记得上次画展你替我画的油画吗?那些画已经全部拍卖完了,钱正好用来付房租。”

陆乙一一听,马上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何念朝她往嘴唇上竖起了食指,“别打断我,那些本来就是你的作品!”他顿了顿,又接下去,“你已经画得比我好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很是欣慰啊!”

“呃……您别这么说,何老师。对我来说,您就是太阳,而我是月亮,我很幸运,反射您的光。”陆乙一仰视着何念,眼里星光点点。

“那么,还有其他事情吗,小二?”他笑眯眯地瞅着她,问。

陆乙一的脸上腾起两团红云,抬头呆呆地注视着何念的脸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为我同学求一份您的墨宝,可以吗?最好是画作……”

“哦?”何念像是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陆乙一一番,“可以啊!看来,你跟你这位同学关系不错!我认识吗?”

“呃……应该不认识。”陆乙一费力地吞了一口口水,并尽可能地把目光避了开去,不敢直视何念的脸。“当然,他认得您,他是您的铁杆粉丝,呵,跟我一样。”她似乎想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一点,以打消何念的怀疑。

何念却似乎没有怀疑,他继续宠溺地看着陆乙一,又温柔地问:“急吗?什么时候要?”

“急!”陆乙一脱口而出,马上又像被火烫了似的否定道,“不急,不急!您啥时候有空就啥时候,随您好了!我有空会来取的!”

“哈哈,那还不是要看你有没有空了?!”何念开起了玩笑。陆乙一也觉出了自己话里的某些不妥,一张脸更红了。为了掩饰自己,她赶忙低头往包包里掏东西,“何老师,这是我同学让我送您的礼物,一块石头,希望您能喜欢!”

何念的目光一触到陨石,脸上的笑容当即就凝固了。但很快,他脸上就重新挂起了淡淡的笑容,“这陨石我先收下。你回去转告郑强,下不为例。好吗?”他接过陆乙一手里的陨石,将它搁在了文竹旁。

陆乙一的视线落在照片上,僵在了原地。何念深深地盯了陆乙一一眼,一字一句地说,“保护好自己。”大步流星走到长案前,重新拿起了刚才那支笔,蘸好墨汁,开始唰唰唰地写字,他写的是狂草,我看不清写的是什么。见陆乙一还站着,他又抬起头说了一句,“字画好了我会让人通知你,你走吧。”

陆乙一脸上血色尽失,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浮上来,然后,慢慢慢慢地,它们又消失在眼睛里。最后,她嘴角浮起一撇浅笑:“谢谢您的关照。我会的,何主席。”她的语气轻描淡写,表情甚至略带戏谑,但是声音艰涩,我离她的心脏那么近,我分明听到里面传出裂帛的声音。

走到大路上,陆乙一的手机就响了。她接听,里面传出郑强的声音:“乙一,哈哈,谢谢啊!”

陆乙一死死地握着手机,开始一阵阵干呕,说不出话。她所有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有人路过,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她发觉了,冲人家笑笑,将手机阖上,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人正好经过,她哑声叫住,买了一大串边走边吃,“嘎吱嘎吱”咬得很凶,那鲜红的冰糖渣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刺人的光,使她的嘴里像是含满了染血的碎玻璃。

陆乙一病了。感冒发烧咳嗽,吃东西还要吐。去医院一验血,PT高得要命,怀疑是肝炎;更雪上加霜的是,她还怀孕了。三天后,病毒检测报告出来,她得了乙肝,且正处于活动高峰期。“先控制病毒,再来流产吧。”妇产科医生冰冷的目光和口吻使陆乙一不由打了个寒噤,匆匆拿上医生的诊断书出来,她在医院长而空寂的甬道里低头疾行,我感觉她整个身子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直到引发一阵无法停下来的咳嗽。她咳弯了腰,咳出了眼泪,无力坐倒在医院外草坪上的长椅上,她将我捧起来凑到鼻子底下深嗅,我知道她迫切需要让我的气味使自己平静下来。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但她的手心冷得像是结了冰。

陆乙一住进了传染科病房。跟一个浑身泛黄的老太太一间。扎针,挂水,量血压,测体温,服药,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治疗。陆乙一消磨时光的办法除了发呆,还是发呆。每天晚上她很早就睡了,蜷缩着一动不动,基本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天亮。

她几乎不跟老太太搭话,也搭不上话——老太太似乎病得很重,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但一有人来,就会立刻精力无限,尤其是她丈夫来的时候。老太太丈夫是个矮小的干瘦老头,常来,每次都空着手。他一来就会挨老太太骂,“怎么又来啦?不管家里的鸡和猪啦?让人偷了我的病还指望啥?……”老头儿于是就默默地回去了,他坐的床尾连个印记都没留下。

陆乙一吃的是医院的病号餐,老太太则天天有人送餐。那个永远板着脸的中年女人陆乙一后来才知道是老太太儿媳,但她从未听到她喊过老太太一声“妈”。不过老太太似乎很满足,她说她儿子在外面挣大钱,儿媳不敢对她不孝。“虽然东西煮得不好吃,但怎么也比医院里的饭菜清爽吧?”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金光闪闪的浮肿脸盘朝向陆乙一的餐盒,浑浊的目光里竟有着粘腻的得瑟。

陆乙一在这一瞬间突然就笑了,她慢慢伸了个懒腰,开始拼命往嘴里填塞起饭来,直到全部吃光。如果前段时间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心里长满了暗礁,现在,这些暗礁都慢慢地、奇迹般消融掉了。下午,她一改往日的忧郁和沉闷,给几个熟人打电话,又开始跟护士们聊天。那天晚上,她还拉住一个值班护士,给她画起了肖像。

过几天,这护士欣喜地拿着一份报纸过来问陆乙一,“你就是这位著名青年画家陆乙一吧?你的画获得了什么精品博览会金奖呢!好厉害呀!”

陆乙一闻言,一把抢过报纸看,报纸上,她的水墨画组合《秋声赋》赫然在目。病房里很快挤满了交头接耳的小护士,同房的老太太也前所未有地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吃,陆乙一的眼神却渐渐失色,她的胸前,有尖锐的海啸声缓缓地壁立而起,似乎要将我席卷而去。

就在这时,有电话来了。陆乙一用一只手接电话,“你在画廊门口等我,我争取尽快到。”她挂了电话就捻快了挂点滴的速度。一拔掉针头,她就偷偷溜出医院去了画廊。门口等着的人是董大山。他憨憨地瞅着陆乙一乐了一会儿,向她呈上一块东西,“你看,我雕得好吗?”

他手里举着的是一块暗红色的长方形木板,木板正中央,一只花纹极其庞杂的花瓶,搁在一个细腿的三脚架上,里面插着一支芦苇,几朵细小的苇花正飘在空中,跟右侧的香案上飘过来的几缕袅袅烟雾交融在一起,简直就是中国画里最精细最考验美术功底的工笔!更令人称奇的是,整幅图案最厚处不过两毫米,却无论哪个角度审视都充满了立体感!陆乙一屏气凝神细观了一阵子,然后才如梦初醒般问道,“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哦不是,是电脑上找来的图样,我依样画葫芦的。这叫浅浮雕……”

“董师傅,你知道吗,你就是个天才!”陆乙一又激动了,抓住董大山的手就用力摇,一边嚷嚷:“天才是不该被埋没的你知道吗?……”

董大山在悄悄挣脱双手的时候,发现了陆乙一手背上的密集针孔和墨绿色的瘀青。他指着这些问,“你病啦?”一脸的关切。“我几次路过你的画廊,门都关着……”

“哦,没事,小感冒。已经好啦!”陆乙一将手背在身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懒。我在度假呢,在一个非常凉爽的地方。”她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手,“我还嫌那儿太凉快呢,哈哈!”她兀自笑了几声,又停了下来,“董师傅,很抱歉,这次,你的作品没在市里得奖。不过没关系,马上就有另外一次更高规格、更大规模的省级博览会,你把这件作品也留下,我力荐你去参展!”

董大山却直搓手:“能不能参加展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雕刻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很开心。小陆老师,你要保重身体啊,别为我的事情费这么多心思……”这时,一辆开往他们山村的中巴车来了,他朝陆乙一摆了摆手就跳了上去。

陆乙一站在原地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将我轻轻抚摸了一遍,慢慢挺直腰杆,往医院走去。

一周后,陆乙一终于可以做人流了。她在人流室门口排队时,董大山来了电话,他说,“小陆老师,你怎么不在病房?你现在哪里?……”

陆乙一沉吟了一下,腮帮子紧了一紧,“我在人流室门口。你过来吧。”

董大山出现了,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满头大汗。他刚走到陆乙一跟前,护士就叫到了陆乙一的名字。里面一个中年女医生探出头来张望,我觉得她的脸仿佛在哪儿见过,尤其是她下嘴唇左侧那颗黑痣,很是眼熟。

陆乙一没有回避医生的目光,她迎上去,说,“我陆乙一。”

女医生一把将口罩戴上,连同满脸的鄙夷都罩了进去。陆乙一则转过身来,一股脑儿将手里的包包和医生开的单子等等都塞到了董大山手里,最后将我摘下,郑重地说:“我不带它进去了。会亵渎它的。”

董大山顺从地接过我,将我握在了手心里。我又闻到了他熟悉的汗味儿,那么亲切,那么热烈,它们越来越多,像要把我淹没。

在人流室的门关上之前,我听到女医生冰冷的声音在问,“打麻药吗?”

陆乙一的回答很干脆,两个字:“不打。”

董大山从头到尾正襟危坐,直到陆乙一从人流室出来,他才吐了一口气,松下了紧绷的腰。苍白的陆乙一摇摇晃晃出来了,步履虚浮,但迎面看到董大山,她立刻就站稳了身子,不让他扶,自顾自向前走了。董大山捧了东西跟在她后面,她快他也快,她慢下来他也赶紧放慢脚步,不敢跟她走在一起,更不敢超过她半步。走到住院大楼前,陆乙一停下来,等他走上前,她朝他笑笑,说:“董师傅,今天谢谢你!你回去吧!”

“哦。”董大山嘴里应着,却不走,依然跟着她走进楼道,进电梯。电梯里没别人,陆乙一靠着厢壁,看着楼层一个一个往上走,突然轻轻开了口:“我不是个好人。所以被老天爷惩罚了。”

董大山却答非所问地说:“你要快点好起来。”他将她的东西送进病房,看她躺好,这时,面色已经恢复正常的邻床老太太散步回来了,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董大山,然后用诧异的口吻问陆乙一:“这是……你家属?”

“哦,他是我的亲人。”陆乙一擦了擦双眼,声音瓮声瓮气的,像是感冒了。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董大山才想起要把我还给陆乙一,于是又匆匆回到病房。但陆乙一决意不要。她说,“它的主人应该是像你这样纯净的人。我不能要。”眼神凛冽,态度坚决。董大山于是不再坚持,他讷讷地朝陆乙一说,“我相信,会为一块木头落泪的人,肯定不会是坏人。”将我握进手心,转身大踏步走了。

回家后的当晚,董大山吃过饭就出了门。他只身来到湖边,坐下了。山村的夏夜完全没有城里的闷热,空气里只有甜润的气息。月光如水,天上的繁星映在湖面上,和萤火虫的亮点交相辉映,远处的蛙鸣和近处草棵里传来的虫吟一唱一和,宛若天籁;鱼在水面上喋喋有声,有露珠从树叶上滴落……世界如此美好宁静,董大山也无声无息,只有隔着他的汗衫的心跳那么有力,还依稀带着起伏的潮音,这让我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的思绪就跟多年前一样,离开我的躯体,飘进黑夜,飘上星空,去寻觅我的星星,可是她已经不复存在,她早就消散在无情的时光洪流,徒留一片巨大的迷茫与空荒在我的梦里,在我的思念里……

后来我听到他接了个电话,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又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一早,董大山就上山了。他的身姿较在城里时灵活了许多,崎岖的山路基本如履平地,与我以往所见的他几乎判若两人。在阳光逐渐逼人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蔚为壮观的树林,枫香、楠木、山毛榉、樟树、松树,各式各样的树种用自己浓绿的树冠撑起了一片阴凉的王国。其中松树居多,可能是树龄差不多的缘故,树的胸径与高度相差无几,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地上沉积着厚厚的针叶,眼前的景象使我产生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幻觉,好像这里就是我n多年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董大山在里面像一条泥鳅一样轻快地穿行,不一会儿,他身上就沾满了松针,鼻尖上冒出了汗珠,微微有些喘息,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彩。阳光刺透树荫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眯起双眼朝上看,一直握着我的手遮在眉间,我也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见林间所有的空隙像极了一张闪闪发光的网,铺天盖地,壮丽而苍茫。

树林的尽头,迎面是一丛纵横交错的藤萝,如龙似蛇,上面挂满了一串串紫黑色的果实。董大山将我从脖子上取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然后挂在藤蔓上,默默地瞅了我一会儿,开始给陆乙一打电话:“小陆老师,我要去上海了,我以前的老板请我去当师傅,开的薪水可高了!你要当心身体,别再记挂我了!”

电话里传出陆乙一的声音,“太好了!恭喜你啊董师傅!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没事了。”她接下去开始叮嘱董大山要好好学艺,再接再厉,“艺术到了不计名利的地步,才是不朽的。”她喋喋不休地在那头说着,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她神采飞扬的脸来。

董大山听着,憨憨地笑着,忙不迭地点着头,面部肌肉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他哭了。我在藤蔓上默默地看着这个人,一边身不由己地轻轻随风荡着,荡着,他的眼泪让我心里生疼。

第二天,我和一篮碧绿的名叫“鸭脚掌”的野菜一起,由裘村长带到了陆乙一的手中。董大山还让裘村长带来口信,说他岳父秀儿她爹的肝病就是长期吃这鸭脚掌吃好的,这野菜味道虽苦,但绝对有疗效,希望她能够坚持吃,他们山上多的是……陆乙一将我放到唇边亲吻的时候,我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十一

陆乙一带上董大山的新作去找何念。这回何念在作画,圆领的老头汗衫上全是油彩,眼睛里布满血丝,面容里全是疲倦,那顶假发也显得乱蓬蓬的。

“您答应过让他参展的!”陆乙一进门就说,双眼直视着何念的脸。

“他没有官方身份,所以参加不了!”何念避开她的眼神,欲继续作画。

“把我的机会让给他。”陆乙一将董大山的雕板递到何念的鼻子底下,漆黑的双眼依旧一眨不眨盯着他。

“别闹了,小二!”何念于是搁下笔,居高临下严肃地看向她,脸上的肌肉“突突”直跳。

“我不是闹,我是认真的!”陆乙一的目光依然坚定,口吻执拗。“我觉得只要给他机会,让他见见世面,他的艺术成就可能会超越您,何老师。”陆乙一完全无惧何念口气里的呵斥意味,反而用起了激将法,“难道您是怕他的作品成为您获奖的绊脚石?”

“嚯,他超越我,求之不得啊!”何念一下子笑了,他接过陆乙一手中的东西,“好的,我把你的机会让给他了,你可别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只要董师傅能有机会参加这次大展,让我下次依然没机会我都无怨无悔!”陆乙一斩钉截铁地说。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这么个农民那么……好?”何念突然哑声问。

“那您当初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一个摆地摊卖画为生的外地女孩这么好?您还收我当徒弟,教我画画和书法,您还不遗余力地提携我,栽培我,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那是因为,我从你的作品里看到了最鲜活的灵气!我不能让你的才情被埋没!”何念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对董大山推崇备至的原因也一样,他是个天才,他的才华不该被浪费在那个小山村!”陆乙一像反击一样说完,忽然就泫然欲涕,“可能我和他都不该出色,因为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出色并被人发现,那无异于过错!何老师,若是您从来没有注意我,那该多好!”

偌大的工作室里一下子静得只能听见空调室外机的“嗡嗡”声和外面蝉鸣的聒噪。何念忽然就不耐烦了:“好什么好!胡说八道!”他喘了口粗气,又想到了什么,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画轴:“这是上次答应你的东西,给郑强的。你可以走了。”他用嫌恶的目光扫了一眼陆乙一,不再看她。

陆乙一的两滴泪凝在眼眶下沿止住了,羞耻感使她的耳朵都红了起来。她低下头,看到了我。“还有这个,何主席。”她将我从颈间摘下,双手奉上:“这是沉香,如果这次展览也看材质评奖,请一并带去参展吧!”

我被一只湿粘的手握住的同时,听到陆乙一拉开门慢慢走出去了,她的脚步在我听来,每一步都是心碎般的苍凉。

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后,何念紧握我的手颓然松开,我掉落在地,但刚才那股力量还留存在我身上,使我浑身阵阵发紧。只见何念突然将假发摘下,并迅速把自己剥了个精光,然后扑向长案上的一只扁酒瓶。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倾倒着里面的液体,一边疯狂地抄起笔乱涂起来,油彩四溅,唰唰有声,他一边涂一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随后他哭起来,哭声像个孩子,呜呜地,还带着无法抑制的抽噎。不知过了多久,我发觉自己又到了他手里,他细细地端详着我,拿染了墨汁的指肚摩挲我的“泪珠”,我看到桌上多了一幅女人的画像,是个背影,瘦瘦的,站在一株梅树旁,清雅,芬芳,像初雪落在腊梅上,带着微微的轻寒,和淡淡的感伤。我觉得那女人很像陆乙一。

第二天,我被何念放进一个铺了锦缎的小盒子,跟一封信一起寄了出去。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后,我和那封信一起到了一位老太太手里。我看清她的时候,她正站在一尊观音佛像前边欣赏我边轻柔地活动筋骨,院子里是一池翠叶田田的荷花,正开到荼靡。老太太长发及腰,花白,柔顺,一袭宽松得体的长袍,暗绛色,内敛却惊艳。她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很美,端庄优雅,从容闲适,尤其是正认真看我的那双眼睛,在那么沧桑的皮肤间,闪烁的竟是万般年轻的光彩。

接着,她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小何,你带来的东西真不错,‘尝喜小中能见大,还须弦外有余音’,这个雕刻师他已经做到了。你的信我也看了,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你就放心吧!”

放下手机,老人点燃一支线香,将我供在观音前,在一旁的案几前坐了下来。那儿放着一件雕了大半的黄花梨木雕作品,是一只金丝猫,身上的毛蓬松、柔软,仿佛风一吹就会随风拂动;那双圆溜溜的猫眼更透出明亮的光来,简直就跟活物一般。不知从何处传出悠扬舒缓的梵音,它们像精灵一样伴随在我左右,我在这样宁和的氛围中渐渐睡去了。

过了几日,老太太将我缠在腕间坐上一辆车去了一个地方。老太太偶尔会拿另一只手抚摸我几下,她的手心有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燥与温暖,这让我心安。与此同时,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手背上有六颗圆圆的疤痕,它们排列整齐,因形成时间太长而闪闪发亮。

老太太一下车,就有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出来迎接,并在往前行进时形成众星捧月的阵势。“大师,这么远的路让您过来,辛苦了!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有人这样问。

“不,先去展厅。”老太太语速平缓,音调柔和,却自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在里面。于是一拨人中马上就有人在前头带路。

展览厅首当其冲的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巨牛,神态逼真,气宇轩昂,尤其是那对铜铃般的眼睛,既温顺,又执着,好一头栩栩如生的牛。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何念的作品。只见老太太微笑着注视了那牛一眼,继续往里走。展厅里的各种艺术品琳琅满目,老太太却走马观花一般几乎不再作任何停留,一直走到展厅尽头的一个角落,那个玻璃柜灯光暗沉,几乎看不清里面的展品,但老太太却停下脚步,静静观望起来。所有的人也同时停止移动,将目光对准了里面的东西。啊,我看到了,那些是董大山的作品!那个“梅花瘦”笔筒,那个钟馗,那个济公,那柄如意,那个“知足”,还有那些小小的,是橄榄核雕“海的女儿”,还有“核舟记”……作者的铭牌上书:董大山,民间艺术家。哦,我的苍天!

“民间的东西,妙在原汁原味,活色生香。”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一声的老太太就这样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离开展览馆回家了。

过了一段时间,老太太家的门铃被人按响,进来的人很眼熟,他的笑容腼腆,形态拘束,他是董大山。他说话还跟以前一样讷讷的:“大师,我叫董大山,是这次展览会的金奖获得者……”

“我知道。”老太太微笑着将他领进来,“如果你不反对,我将收你为关门弟子,教你雕刻,和一些你不会的东西……”

这时,董大山看到了佛前的我,他惊喜地叫了起来:“这是我送给陆乙一的,怎么会在您这里?难道,您认识她?”

老太太含着笑,摇摇头。

董大山不顾礼数一把将我抓在手里,抚摸着我身上的“泪珠”,对着李老太太像解释一般道:“这颗小珠子一开始是只小螃蟹,是陆乙一说变成荷叶上的水珠更好……她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我的伯乐!”

“哦……”老太太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她说:“下次你让这位陆乙一来一趟我这里,我见见她。”

董大山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那只毛儿蓬松的金丝猫他只看老太太雕了半天,拿起雕刻刀又在一块木头上学了半天,就能够雕得像模像样了。老太太还教他雕玉器,琉璃和石头,她说,雕刻那种硬东西,必须要用软刀,那软刀并不是真的软,而是需要用水的柔力来帮忙。董大山恍然大悟,说起我身上那颗硬核,曾经毁了多少把雕刻刀啊。董大山最终却没能在老太太家长住,而是要回去了。他说他挂念老婆秀儿和儿子小山,他承包了一小片荒山,他要去种一种可以入药的植物,既可以治疗人间疾苦,又可以补贴家用……

老太太给董大山安排的房间窗户面朝大海,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正在碧蓝的海面上熠熠生辉,金色的沙滩散发着迷人的光亮。这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以雕刻闻名于世。

老太太沉默良久,然后赞许道:“你选择得对。倘若为了生活中某一种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而牺牲其他的许多,是万万不应当的。”然后她把我从腕间解下来,递给董大山,说:“喏,这个还给你。你天资这么聪颖,可不要丢了这手艺哟!”

董大山却又将我系上了老太太的手腕,他说:“这是属于陆乙一的东西。我会让她来您这儿的。”

董大山走后,老太太开始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和高速喷洒的水雕琢我,我在温热的水流下昏然入睡,只觉得自己身上那颗又冷又硬的泪珠儿,正在她手底下一点一点消融。我疲倦而努力地看到观音大士在上面温柔地瞅着我,她目光散淡,仿佛穿透了我,我已经消失不见,惟一缕轻魂在园中游荡,清风朗月,沐浴慈悲,我听见恒久而辽阔的宁静。这感觉让我觉得好舒服,也好幸福,于是我决定要好好酣眠一场了。

陆乙一来的那天刮着大风,已是秋天了。池里的荷花已经凋谢,结出了一个个结实的莲蓬。满池的青叶随风翻飞,声音喧哗而多变。

老太太一见陆乙一,就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说:“你终于来啦。”仿佛已经等了她很长时间。我渐渐清醒过来,看到陆乙一像第一次看到我时那样,漆黑的眼睛大睁着,玫瑰色的双唇张成O型,朝我吐气如兰,而我身上的那滴眼泪,竟变成了一朵盛开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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