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色曼陀罗

2015-09-18梅钰

黄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儿子

梅钰

中学生方浩文被杀。

他紧靠一堵墙,头朝下,耳朵与地面齐平,胳膊被拧起来,摆在背上,指头整整齐齐,掌心朝上。法医将他身上厚厚的红色花瓣拂开,同时看到他赤裸着身体,身上有七处刀痕,脊背一处,胳膊两处,屁股两处,大腿两处。切口很轻很浅很整齐,不用法医鉴定,我们也可以判断,这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在胸口,心脏部位,一刀刺穿。血已凝固,黑褐色。身上,地上,树上,墙上。浸润状,喷射状,抛洒状,飞溅状。一滩,一片,一圈,一点。

这是第一现场,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到一点半之间。

警戒线外围着许多人,谁会是杀害他的人呢?

手法稳准狠,一刀捅进,心脏骤停。他刨坑,浅浅一层,度量他的长度和宽度,慢条斯理褪掉衣物,再将他塞放进去,摆好,用刀瞄准,细细切入,像完成一件艺术品。

他在哪里?

除了几枚26.5CM长的运动鞋鞋印,周小维没能提取到更有用的证据。这个小花园,建在教学楼和宿舍楼中间,利用率最多的是那条石径,同学们用它躲避酷热,至于四周的植物花草,基本没人关注。第一个发现方浩文的男同学,“是因为尿急,实在憋不住了。”他刚上完早自习,同两个男生一起往餐厅去,经过小花园时,他突然想尿,并且控制不住,觉得再迟一秒就会尿到裤子上。于是他跑了进去,刚站定,却瞥见两个女同学走过来,就又往深里走了几步。他踩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只人脚,他“妈呀”窜了出来。

男同学脱下鞋递给周小维,他把它脱下来,鞋印很花,罗纹很深,同之前提取到的百分之百吻合。

周小维觉得头皮发麻。二十年刑警,更血腥,更残暴的现场,他都没有过这种反应。凶器没有,脚印没有,指纹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没有。更诡异的是,那七处刀痕,位置对称,非常工整,像用刻尺量过,深五公分,长八公分。他看看自己,脚套,手套,头套,袖套。如果凶犯比他更严实,确实留不下痕迹,可为什么补七刀?难道单让他死还不够?

人被封进白色尸袋。从周小维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到它变成红色,从肉身突出来,在空中飘,像幽灵。再一看,是花,从枝上碰下来,一片一片覆上去。

王宇亮举着《现场勘验笔录》走过来,说,队长,这案子,肯定他杀。

周小维没说话,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幅模样,急于判断,急于证明。时间真是好东西,冷静比经验更利于破案。他越过王宇亮的肩膀,朝刘凯宁喊道,刘队。

三个人一起来到教务室。学校有监控,可花园是盲区。更要命的是,案发时段,学校正好停电,监控画面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王宇亮说,肯定是熟人作案,只有熟人才能准确掌握时间,事先拉断电闸。

周小维微微皱了下眉头,叮嘱王宇亮,查一下案发地周边的视频监控,走访群众,寻找目击证人。

一个瘦瘦弱弱的女人走进来,是方浩文的班主任。

他很自我,很孤僻,不合群。他好像是独生子,可从没见他父母来过。班主任似乎哭过,脸上的粉被冲开了两道细痕,在唇角洇得更宽些,到下巴,几乎看不见了粉的痕迹。她盯着周小维,提防他的问话被自己漏掉。接着她极快地补充道,一星期前,学校差点开除他,因为他总不守纪律,逃学,旷课,玩手机,屡教不改。

后来呢?刘凯宁问。

没开除。谁知道呢,这得问领导。班主任抽了抽鼻子,周小维看到她鼻孔里两滴液体不见了。

不待问话,校长就急着说,方浩文的情况,严重违反学校纪律管理,按说该开除。可同家长沟通以后,学校认为能不开除还是尽量不开除,不然会对他的人生造成负面影响。所以经集体研究决定,给了个警告处分。当然,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附加一定数量的罚款。

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他们要破命案,要抓疑凶。周小维才这样想,就听见刘凯宁问,能带我们去教室吗?

能。班主任说,我们放了一天假,就等你们查呢。

七楼,初三(三)班,最后一排,靠南窗户,一张空空的桌子。周小维低下头去看,课桌内亦是空无一物。这太特别了,其他学生的桌子上都堆满了课本。他用手指拭了一下桌面,没有明显污渍,探向桌腿和桌内,却沾了一手黑灰。很显然,课桌主人并不像他一样勤奋。他坐下来,前面有十几排桌子,几十颗脑袋,这些脑袋有高有低,有圆有尖。可如果他不看黑板呢?周小维朝窗外看出去,竟看到案发现场。

居高俯视,案发地在整个小花园的最西边,也是整个校园的最西边。从这一方向蔓延出去,有这座城市最大的人民广场,广场四周散着许多花柱,红色的花朵迎风招展。周小维的心,突地酸楚了。这孩子才十五,比他儿子还小两岁。如果是他儿子呢?他不敢想。下定决心,要将凶手揪出来。

同座位一样,方浩文的照片也在最后一排,短发,粗眉,紧绷的嘴巴,看起来非常倔强。周小维把相片轻轻揭下来,夹在笔记本里。

对学生的走访,是一次次的重复,他们的话几乎和班主任雷同。方浩文不爱学习,自由散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不理会上课还是下课。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坐在教室也不跟同学说话,只是玩手机。

手机还在枕边,静静的,打开来,却没有手机卡。屏幕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剪影照,两个人相依,站在画面右方,左面是一棵开着红花的老树,伸着虬乱的枝杈,映出一颗模糊的红太阳,像太阳里长出花,或者花里长出太阳。两个人全身暗褐色,看不清眉目。但舍友们还是一眼看出,男孩是方浩文,女孩是安雨。“就我们班,最漂亮那个,”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安雨坐在操场边的桐树下,两条腿对齐,并直放在水泥地上。她穿着蓝色的帆布平底鞋,鞋帮上的铜饰扫在地上,是一枚星。她看着手机,方浩文看着她。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去玩。古村并不大,明清时候的建筑,隐在一大片树林里。她总觉得,方浩文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像树一样的东西,冷峻,阴郁,坚毅,厚重。所以丘比特之箭不止刺中她,也刺中更多女同学。但安雨从不私信方浩文,总淡淡观望,看他被她们的符号包围:男神,鲜肉,欧巴,霸道总裁,恨不得光着身子扑上去,被他含在嘴里。

安雨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好。幸亏,他来了。

他堵在安雨前头,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十分钟,蜂涌出的男女留下的汗臊味却丝毫没有减弱。他们对视了一眼,似乎谁都没有说话,一起朝操场走去。就在这棵桐树下,他搂住她,她听见他的声音极有磁性,极为温柔,他说,为什么你不理我?

她说,你也没理我。

他们再没说话,两片嘴唇摸索着,挨到一起,他吮吸,她听到“”的声响。后来,这声音又响过三次。最后一次就在古村,他们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他皮肤细白,光滑,像是瓷做的,汉白玉做的,他羞涩地伸过手来,摸索她的胸罩搭扣,她感觉他的手指湿腻腻的,指头很笨拙,解了很久还没解开,后来他放弃了。改去脱裤头,一只手抓住裤头一角,另一只手扶起她的腰。她看到他的脸通红。

他是第一次,可她不是。

她听见方浩文“唉”了一声,睁开眼,见他泪流满面,为什么你不是处女?为什么连你都不是处女?他说。

现在,安雨看到班主任带着两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他们的步伐奇怪地一致,像被同一根线提着的木偶,一二一,一二一,立正,稍息。

她知道他们会来找她。

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我和方浩文。

你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朋友。呃,他是我男朋友,这不犯法吧?

你知道他出事了吗?出事前你们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我们好了只有七天,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就是前几天到古村玩了一次。我们是头一天下午去的,玩完天就黑了,就住进了宾馆。他一直说话,一直说话,我可没记得他说什么,只记得他躺在床沿上,不停地说。我想他肯定没交过女朋友。一直到半夜,我都快睡着了,他才摸过来。

你们发生了性关系?

当然。男生为女生付出,不管是感情还是金钱,都是冲着女生的身体,难道不是吗?做完了,我困了,想睡觉,可他一直哭,一直哭。

他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可能是,嫌我不是处女。他说我欺骗他,可我没有欺骗他,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处女。他就像个神经病,一直哭,一直哭,好像我不是处女,让他受到多大伤害似的。

他说了什么话?

奇奇怪怪,当时天都快亮了,我困得要死,半梦半醒的,也不想听他说话,根本就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你和很多人发生过性关系?

是的。

就说了几个名字,几段故事,有的是本校学生,有的是社会青年,还有的,连姓名都不知道。这种事很平常啊。她又说,跟喝杯奶茶,吃块巧克力一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身体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有什么资格管我?

安雨一边说话,一边点出方浩文的相片,删除。仿佛方浩文的死,同这个动作一样,简单,平常。周小维看出她很冷漠,很平静,没有情绪波动。相反是他自己,觉得汗毛竖起来。

周小维知道这一天是白费了功夫,安雨比方浩文的尸体都冰冷,同学们对这起案件,也没有过多的疑问。仿佛他就应当死,死在这里,或者死在那里,裸着死,或者穿着死,都改变不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像一架架机器,被学校挤压得没了活力。当然,学校也有很多管理漏洞,但对于命案,它又是那样坚定。

周小维闷头回到局里,见到了同样一无所获的王宇亮。昨晚的停电是大范围的,属于例行年检,不止学校,周边所有监控都没拍下画面,也没找到目击者。“三更半夜,谁会吃饱了撑的不睡觉,看杀人呢。”

这一天,过得特别快,仿佛一秒钟前才接到报警,一秒后,天就黑了。局里成立“5.23”命案专案组,汇总情报,分析案情。专案民警兵分六路:一路做进一步的尸检和技检;一路摸排走访方浩文的社会关系;一路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向周围幅射;一路以全市五个主要出入口为重点,集中调取案发当晚的视频监控画面;一路同全国公安机关联系,看各地有无类似案件发生;一路收集各组情报信息,实时研判。

周小维坐在会议室,细细回想现场的情况,过于诡异的姿势,七处刀痕,薄薄红花层,情杀?仇杀?谋财害命?题板上的字样,像一个个怪头怪脑的精灵,游走出来,在空气里嬉戏,仿佛嘲弄他的无知。是的,初步排除了,方浩文的财物都在,他没有仇怨,同安雨发生过性关系的男子也一一核实过,没有作案动机与时间。可这只是第一层。命案像洋葱,尸体是核心,最内一层是围着他的人和事,下一层是围着这些人的人和事。依此类推,也许凶手会在五层,十层,十五层,你得由里及表,一层一层往外找。

第二天我见到周小维,发现他的黑眼圈并不比我浅。我说周警官,我儿子不会死,他怎么可能死呢?

儿子一直在我眼前闪。才出生,眯着眼,四肢蜷着,皮肤皱巴巴,像个小老头。七天,他脱皮,脸上脱,身上脱,头皮上也脱,到处细碎的白。十天,他嘴唇上脱下一个小硬壳,薄薄的,摸一摸,又软软的。半个月,他的脸像注了水,又圆又白,眼珠子又黑又大,骨碌碌转。一个月,他咯咯咯笑,喜欢伸腿,甩胳膊。他拉屎。撒尿。翻身。坐。爬。走。说话。跳舞。我的儿子,他站在那里,一米八二,瘦瘦高高,穿宽大的校服,能装两个他进去。我伸出手去拉他,他像空气一样碎了。我手拿回来,他又活在了那里。

我要让儿子活。我说,儿子,妈后悔了,妈真的后悔了。你回来!你让妈怎么做你才肯回来?拿公司换行吗?拿车房换行吗?拿存款换行吗?拿妈的命换行吗?妈求你了,你回来,你快回来……

我摇他的胳膊,摇着摇着,才发现那是周小维。急忙松开。我说周警官,我儿子是被谁害的,到底是谁害了我儿子。

他没说话。

我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我看见儿子笑着点了点头,他说是你,就是你。你不是总忙吗?总没时间陪我吗?总要挣钱吗?是你害了我,就是你害了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后转去,他脊背上的七处刀伤同时裂开,裂得很大很大,从里面跳出七个人来,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他们架起了他,他们绑走了我儿子,我要追回我儿子,我跟着他们朝前跑,一直跑,一直跑。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

儿子没了。

周小维重新坐下来,看见方强在竭力克制悲伤。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生离死别,但每个人都必须接受生离死别。生命有多脆弱,就得有多坚强。他问,你跟你儿子经常联系吗?

不多联系。方强用卫生纸擤完鼻涕,把它团起来握在手心。平时儿子有事只给他妈打电话,也是要钱。

没跟你们提别的事情?

方强把卫生纸展开,朝鼻子伸去,突然,他停住了。有过一次,对,前几天,就是学校要开除他的时候。他说学校没意思,他觉得烦,想到外头走走。他跟他妈在微信上聊的,我一看不对劲,就把电话打过去了。我说儿子,现在社会不一样了,你没有知识可以,没有文凭可万万不行,我说你就在高中再玩两年,毕业后,我一准给你找所好大学。我是给他安心呐,家里又不缺钱,他跑出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学坏了怎么办?我总想社会那么乱,还是学校安全,谁想到他在学校也能把命送了啊……

周小维再三调整方向,都没有问出有用的线索来,方强夫妇是普通的生意人,疏于儿子的教育,不知道他平时接触什么人,有什么喜好。他们能满足他的,只有钱,要多少就给多少。“这就是爱”。

周小维不相信这案子会是铁板一块,再高明的凶犯也会留下漏洞。他寄希望于更加繁密复杂的技术检验,让方浩文自己说话,或者,让他的手机说话。

恰在此时,学校提供了一条新线索:有个校工想起一件事情。

校工是个精瘦的老头,说话结巴,连说带比划,我,我,我,我看到,到,到,他,他,他们打架。

周小维听见自己的头发“刷”一下立起来。老头表述不完整,他们还是听清了。案发前几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他照例打扫卫生,就看见两个男生在扑打,从路上一直扭进小花园。他跟过去,见一个高个子男生拎着低个子男生的衣领,低个子男生的两条腿轮番朝前踢,好几次都踢到了高个子男生。

老头说高个子男生就是死了那个。

周小维精神大振,找到那个低个子男生。

全校三个年级,三十六个班级,两千一百二十名学生,其中有男孩一千零一十三名。老头一个个辩认。男孩们在电子学籍卡上,都是同样的表情,又惶恐又稚嫩,远远不够资格体味死亡。

终于,老头指定一个:程鹏,初二(四)班。

马上行动。程鹏请了假。联系父母。陪儿子在医院。第一时间赶过去。

程鹏说,他死了?他真的死了?这真他妈是一大消息,你们没骗我吧?

程鹏妈“啊”了一声,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仿佛不相信这话是儿子说的。可周小维信,他陪伴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时间,比陪儿子的时间还要多。他们的思想同这开放包容的时代一样,又清纯又腐败,又光明又变态。

他没说话。

程鹏又说,他就是该死,一天到晚穷装逼,仗着级别高,总他妈欺负我。我从小学开始就玩《幽冥魔炫》,哎呀,你们不懂啦,是一种手机游戏。我纵横天地人三界,打倒无数神妖魔怪,攻克了无数难关隘口,就差三千分,就能获得顶级徵章,无敌于三界。可他就是跟我过不去,天天围剿、拦截,使我的级别一层层下降,他还叫嚣要彻底灭了我。

你们就因为这个打架?

什么打架,那是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你知道吧?我联盟了三十个人合力作战,约定十点钟准时攻击。十点钟一到,他首中一枚蓝色流星暗镖,接着一计绿色旋风脚,众人见他体力不支,马上各施武艺,打得他魂飞魄散。毛主席老人家说过,团结就是胜利。我们取得了胜利,我得到了红色曼陀罗。

红色曼陀罗?

对,顶级徵章,他花三千块钱买的。傻逼,谁掏钱买装备呀?还跟我约架!我告诉你,虽然我个子没他高,但我比他有实力,绝对有把握一招毙命,让他有来无回,七窍冒烟,粉身碎骨,魂魄飞散。

程鹏妈又“啊”了一声。

周小维站起来。程鹏不在场的证据在王宇亮手上,药品清单,视频画面,医生护士证言,同室病友证言。他走到门口,听见程鹏吼了一句,每个人都有江湖。

现在,连王宇亮都觉得,案子像油滑的溜溜球,无处入手。

我被医生注射镇静剂前,抓伤了两个小护士,她们胳膊细嫩,渗出的血迹淡红,在我指缝里,像血蚯蚓。我想象这些血蚯蚓蜿蜒在我儿子的身体里,被他的血液饲喂,一只只鼓胀了身子,从他的皮里肉里突出来,变成墙边那一滩,那一片。它们凝成暗褐色,围着我儿子,静止成我永远的梦魇。

是我害了他,是方强害了他,是袁英害了他。

我几乎忘了袁英,对,是她,是她,肯定是她。

我不能自已地悲伤起来,把头撞向墙壁。“咚咚咚”,像极袁英的敲门声。她每天早早堵着门,不停歇地敲。咚咚咚,咚咚咚,我想她用的是锤子,是斧头,是钢管。我从被窝爬起来,看到方强从猫眼张望,他屈着身子,背影又惊恐又淡定。他玩过许多女人,多得他自己都数不清,他以为袁英一样,给钱能摆平,买房子能摆平,可袁英只要他。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她天天发信息,打电话,要他做孩子的爸爸。

方强跟我说,老婆,是那臭婊子勾引我,你得帮我。

我帮他了,把一盆污水泼到她脸上,揪着她头发把她拉下楼。我吆喝了三个保安,他们将她抬起来,我看到她满脸泪水。她被扔出小区大门。回到家我看到方强伛着背,笑得胡子都开了花。我又恨他,又爱他,扑过去和他扭打,被他推到沙发上,脑袋开了花。

后来我见到袁英,手上提只瓶子,步态十分龙钟,她朝我走过来,走过来,我听见方强叫了一声,袁英,你不要乱来。

袁英被方强拦腰抱住,硫酸洒了一地,冒起灰白色的烟气。

她眼里冒着毒火,嘴也喷着毒火,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好过。

是她害了儿子,肯定是她害了儿子。

我就给周小维拨了电话,说我知道凶手是谁,肯定是袁英,只有她,才会害我儿子。

周小维看见了魔鬼的影子,窝在一团黑色幽暗里,阳光和正义一点点刺穿它,它必被绳之以法。

因为这时,他手上已经掌握了另一条重要线索:高科技还原技术再现了死者手机里的信息,经过一一甄别,筛选出一个特殊号码,这个号码在5月18日至20日之间,一共给死者发了一百二十一条短息,全是咒骂。手机号码的机主正是袁英。

袁英有重大作案嫌疑,她被控制、讯问:

你认识方强吗?

认识,怎么啦?他偷税漏税了,赌博被抓了,还是被人绑架啦?

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助理。不,情人。不,我们没有关系。

到底是什么关系,请你说清楚。

以前,我是他公司的行政助理……有一次他骗我说去外地谈生意,就把我骗上床……我还没结婚呢……我让他为我负责,可他是个混蛋,只给我五千块钱就把我开除了……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又去找他,可他却不见我,打电话也打不通,发信息也不回……

你采取了什么措施?

措施?不!对,我是发了信息,给他发,给他老婆发,给他儿子发,我骂他不得好死,咒他一家都死光,可我……

他儿子死了。

不是我,我没有杀他,我真的没有杀他。我跟方强都已经和好了,他答应等我生下孩子就娶我,我为什么还要干蠢事?

袁英显得非常平静。

是她,或不是她,只有证据说话。

民警经过大量摸排走访,查明袁英在案发当日确实同方强在一起,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豪爵大酒店”,于次日上午九时许一起离开,中间没有出入记录。

周小维觉得非常被动,非常恼火。民警走访了一万多个人,调取了近一千分钟的视频画面,张贴了三万份悬赏通告,集中的线索立了功,揪出了一个盗窃团伙,两个黑彩窝点,三个小偷惯犯。可命案依然像块巨石,坚硬地矗在那里,毫丝不动。

周小维疑心自己漏掉了什么,他将调查走访得到的线索和技侦获得的手机信息重新整理了一遍,列出方浩文死前一周的活动轨迹:

5月16日,学校要开除他,他的胸卡、学生证被没收。他离开学校,一直在广场附近的“皓星网吧”玩,晚上9点半,他回到学校,和安雨见了一面。接着又回到网吧继续玩,深夜11时,他发QQ说说:“黑色,总会披着白色的外衣,而白色,是天使透明的羽翼。”

5月17日,早上9点,方强到网吧接他出来,到学校交罚款,并当着校领导的面训斥他。他重新回到学校,但只是上了一节课,就又逃课去了网吧。当天,他发说说:“生活,有时比黑暗还要黑暗。”

5月18日,8时,他接到袁英第一条短信息,信息内容为:方浩文,我咒你不得好死。我是方强欠下的债,老子的债儿子还,这是你欠我的。8点半,他又接到类似内容的信息。接着,他给方强打了一个电话,方强说那是诈骗短信,你不要当真。但短信一直继续。晚上10点,他发说说:“什么都是脏的,没有希望,没有温情。最污浊的心,也能用谎言洗清。”

5月19日,他约安雨去古村游玩,将拍摄的相片上传至QQ空间,并附文字说明:穿越,我和我的天使。当晚,两人入住当地的民俗宾馆。

5月20日,凌晨2点,他发说说:“天使也没有纯洁的翅膀,我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依恋。”上午10点,他们退房离开,乘11点的火车回到学校。晚上,他去网吧上网,10点钟,被程鹏围攻。他发说说:“我要为自己而战,为信念而战。”11点,他约架程鹏,然后又回到网吧玩了通宵。

5月21日,凌晨1时,他加入一个QQ群,群名叫红色曼陀罗。当天一整天,他都没有离开网吧,并于晚上10点钟发说说:“终于看到了希望,属于我的宿命。”

5月22日,他在网吧玩到凌晨6点,后回到宿舍睡觉。下午3时,他给安雨发了一条信息:没有人可以代替我的哀伤。之后一直睡觉。

5月23日凌晨零点,他发说说:“累了,就睡觉。”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周小维注意到,方浩文的这条活动轨迹上,只有一个点没有得到重视,就是那个QQ群:红色曼陀罗。手游《幽冥魔炫》的顶级微章。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或者,只是一个巧合?

他在“红色曼陀罗”上画了几个问号,又黑又粗。

技侦民警很快有了回复:“红色曼陀罗”是一个杀手群,群内一百二十三人,分布在全国各地,每天的话题就是训练杀手、接单、派单。根据群聊天记录和公告、等级等信息,民警推断,群里有总舵主一名,分舵主五名,杀手经纪人十五名,艺人七十八名,另有围观群众二十四名。死者方浩文于5月21日凌晨加入该群,非常活跃,先后同二十八个人聊到自杀、吃药、跳楼、卧轨等内容。

难道方浩文是自杀?

当然不会,他不可能朝自己心脏插一刀,不可能在背上划下深度、长度相同的七刀,更不可能把自己整整齐齐摆进坑里,还跳出来给自己撒上一层红花。

周小维的头皮又开始发麻。

办公室里静静的,堆在桌上的案卷像长着脚,一页页翻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周小维的心。他觉得这案子是一团空气,非但找不到头绪,连形状都没有,除了那团血迹。

但接着,他就看到了魔鬼的尾巴,在身边闪,只要一把抓住,就能拨开迷雾,露出本相。他知道,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近得只隔了一层纸。他需要一根尖针,刚劲有力地戳破,露出它来。

他立即跳起来,调度专案民警向各地发出协查令,彻查这一百二十三个人在案发当日的活动轨迹。

刘凯宁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红色曼陀罗”的总舵主会是周小维的独生子。他又瘦又高,长长的头发低垂,遮住大半个脸。走路时,头发朝后扬起,像时刻有风在吹。刘凯宁这才发现,周小舟长大了,不是坐在他肩膀上,揪着他两只耳朵的周小舟,不是他单手可以举起来,让他四脚朝天的周小舟,也不是被他夹到腋下,没有反抗能力的周小舟。他突然想起,他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周小舟了。那时的周小舟,六七岁,圆乎乎,肉乎乎,奶声奶气,可爱极了。

周小舟坐下来,神情泰然,仿佛坐在自己家,坐在学校,坐在游乐场。他说,刘叔,今天怎么这么闲?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刘凯宁问。

肯定没好事,你们警察找人就没好事。

你为什么建“红色曼陀罗”QQ群?

我靠,这你都知道。“红色曼陀罗”是一个手机游戏的顶级微章。那段时间我正好迷那游戏,就用这名注册了群名称。够炫吧?我告诉你刘叔,平时我最喜欢看中央电视台十二频道的栏目,觉得那些杀人犯太弱智了,杀一个人就把自己赔进去了。我认为,杀人绝对得用大脑,用高科技,所以我就编了一套教程。为了编好这套教程,我把你们用的专业书籍研究了好几遍。不是我吹,用我编的教程杀人,基本不会留下痕迹,你们警察根本就搞不到证据。

你杀过多少人?

什么叫我杀过多少人?我一个人也不杀,那么低级的事情,是最下级的艺人干的。你知道的,我是总舵主,你看过哪个总舵亲自执行任务的?

你们这个群员的级别是按什么划分的?

也没什么规则,群是我建的,我就自封总舵主,后来群员发展得越来越多,我一个人管理不了,就在华东、华南、华西、华北、华中五大区域各封了一名分舵主,由他们管理各自区域的事务。至于经济人和艺人,都是些小毛兵,谁申请就让谁当。

谁具体杀人?

谁也不杀人!刘叔,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们群可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们都是纸上谈兵,隔一段,就有人提个单子出来,什么亡单,残单,保护单,大家就针对这个单子,有人提方案,有人做补充,可没人真动手。

同周小维一样,除了证据,刘凯宁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周小维的宝贝儿子周小舟。

刘凯宁看着周小维越走越远,消失在楼梯口,他急忙回到办公室,站在窗户前。周小维的身影,从门厅出来,极小极小,仿佛突然低了,矮了,快缩到地里去。刘凯宁看到他去车棚推自行车,自行车锁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将它留在原地。走出来,朝左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朝右走了几步,最后,才慢吞吞地朝大门折去。

刘队。王新宇一步跨进来,向刘凯宁扬起一份报告。

命案有了重大突破,民警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筛查,最终锁定犯罪嫌疑人孙琰伟,此人网名“黑雨”,贵州黔西南州兴仁县人,十七岁,辍学后,同老乡混迹于省城。民警通过人口信息管理系统,获得了孙琰伟的户籍信息,并通过大量监控视频,确定孙琰伟曾于5月22日乘火车潜入本市,于次日清晨六时半离开。

刘凯宁抓着报告书,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周队。

才想起周队已经回避,他心里涩涩的。恍惚看到他还坐在那里,面对厚厚的案卷一字一字分析,一行一行研判。他埋首卷宗,身后,周小舟却抡起铁棍,朝他猛击过来。刘凯宁看到他的眼睛,因吃惊而瞪大,先闪过一缕怒火,但仅一秒就熄灭了。他垂下眼帘,闭上眼睛,两颗老泪在眼角闪。后来,泪不见了,他伏在桌上,写下“回避申请”。

刘凯宁听见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接着猛地抽紧。他捂住胸口,想起周队跟他说,兄弟,加油。这几个字仿佛一颗一颗的硫璃球,在空里旋转,又透明,又斑斓。

孙琰伟被抓捕归案。

倘若他是国旗手、仪仗兵、运动员,刘凯宁倒不会吃惊。他很英俊,挺拔,身高足有一米九,端端正正立着,像韩国明星。刘凯宁让他坐,他朝后看了一眼,极不愉快地坐下了,将两只手放在腿上。

刘凯宁单刀直入,说吧,你5月22日来这里干什么?

完成任务。孙琰伟说,我接了一笔生意,是经纪人“灰狼”给我下的单,他定好的时间、路线、地点、方案,我不过是替他操作一下。

“灰狼”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给我派个亡单,酬金十三万,让我先完任务,等买家确认以后,全款打到我账上。

什么任务?

你们不就因为这事找我吗?要说,那家伙挺逗的,站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就等着让我杀他,我捅了他一刀,他连哼都没哼一下,真是条汉子。

你不害怕吗?

这有什么害怕的?跟喝杯茶,吃碗饭似的,只不过工序复杂一点。还有就是,“灰狼”的要求真麻烦,人都捅死了还要我再补七刀,还要我给他脱光了,再撒一层红花,说是为了纪念他的天使,真是奇怪。

你知道“灰狼”为什么杀他吗?

不知道,我们艺人不需要知道理由,只要执行任务就行了。

那你肯定知道“灰狼”是谁?

不知道,我只看见他的级别是经纪人,干我们这一行的,只要有经纪人找你,就干,没事不问那么多。

那我告诉你,“灰狼”就是死者方浩文。

孙琰伟的身子突地矮了几寸,刘凯宁看到他额上沁出几颗汗。他被民警押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他为什么要死?

刘凯宁没有说话,挥了挥手,孙琰伟带着丁零当啷的脚镣声越走越远。

医院外面的风景被铁栅栏分割了,细长细长的,仿佛儿子拼的拼图。我站在窗户前,等方强,等了一上午,又一下午,才想起来,我已经等了十三天了,可他从没来看过我。于是我坐下来,打开电视机,却在电视机里看到他。他举着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利剑斩恶魔,雄风扬警威。他高高举起,快与眉齐,像个得胜的将军,从街角拐过来。他身后跟着一群人,最显眼的,竟然是袁英。我揉了揉眼睛,又一看,不是她,是刘警官,接过了锦旗。

我瞪大眼珠子,也没找见周警官,我想他怎么这么低调,案子明明是他破的,为什么接锦旗的不是他?

于是我给他拨了个电话,说谢谢你。

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沉默着,我只好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这次,他说话了,哑着嗓子,很低沉地说,对不起。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他听错了,我说谢谢你,他应该说不客气才对,怎么是对不起?

不过我已经失去跟他交谈的兴趣了,我挂断电话,盯一会儿电视,看到两个民警扶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警车走下来,他脑袋上套着很大一只黑袋子,像怪物。原来是这个怪物杀了我儿子。我儿子抿着嘴,无声地看着我,我就把他拽出来,抱在我怀里。

儿子跟我说,妈妈,我怕。

我说,不怕,他们都被关在笼子里了,你跟妈妈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说着,我们就一起看过去,看到铁栅栏里,锁了所有的混乱和荒诞……

猜你喜欢

儿子
到儿子家享清福
儿子的一次告白
养儿子,一定要“拼妈”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