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屌丝

2015-09-18赵树义

黄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悬空寺屌丝山西

赵树义

在晋东南方言里,“屌”字的使用频率极高,与“屌”字组合的词汇也如丛生的沙棘,色彩饱满而鲜活。当然,这个字是脏字,类似当今的国骂,我离开故乡以后对它的使用很避讳,尤其在书面语言里。我的乡人不分男女,都喜欢把“屌”字挂在嘴边,几乎无“屌”不成话,乡人自嘲“说话带把”,这自嘲也是极形象的。“屌”字的本意指男性生殖器,但在晋东南人的语言谱系里,它并无特定的意义,更多时候是用来传达语气的。譬如“屌事”一词,若说“瞧你这个屌事”,“屌事”便指熊样;若说“这个人一几几屌事也没有”,“屌事”便指本事;若说“你最近忙什么屌事呢”,“屌事”便指事情;若说“真屌事呀,什么也做不成”,“屌事”便是纯粹的语气词。“屌”本是一个实词,与“事”组合之后,便虚化为古人的“之乎者也”一类,语境不同,意义也不同,但它显然是脏的,是不文明的。晋东南是升起华夏文明曙光的地方,四面环太行、王屋、中条、太岳、五云等山脉,古称上党,意味“地极高,与天为党”。毛泽东在重庆谈判时曾形象地说:“太行山,太岳山,中条山的中间,有一个脚盆,就是上党区。”毛泽东这番话大概是想告诉蒋介石,在我的辖地也有一座“山城”,它的小米滋润了八路军的步枪。《山海经》记载的诸多史前神话也批量出产于此地,譬如神农尝草、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后羿射日、愚公移山、嫦娥奔月,等等。我想“屌”字虽有些脏,或许也是古时的民间俚语,应该有些古意的,就像上党地区至今仍保留的许多古地名和古村落。离开故乡之后,我的口头语由“屌”转为国骂,这时再听到乡人说“屌”字,便感觉怪怪的。小时候,我说这个字是脱口而出的,现在虽有些疏离,却依然感到几分亲切。当然,也感到几分尴尬。“屌”字终归是脏的,把一个脏字挂到嘴边终归是不文明的,即使它很古老。

我对“屌”字的情感有些复杂,很多年来,我以为这个字己从我的语言谱系中消失,可某一天,“屌丝”一词却突然逆袭网络,我甚为惊讶。网上百度,有人声称“屌丝”一词源自晋东南方言,看似一项荣誉,我却不敢苟同。我想,言必称“屌”的晋东南人常用的那个关联词是“屌事”,而非“屌丝”,晋东南人发音不会卷舌,吐“丝”十分困难。当然,也可能是我会错了意,晋东南人或许就是想用“丝”来状“屌”的,只因发音不准,才音不达意而已。若果真如此,我几乎祟拜我的乡人了,一个曾经让我羞赧的词一夜间流行大江南北,竟与“高富帅”分庭抗礼,难道乡人很早便知道,领导古潮流的“屌”字也会领导网络世界吗?

上部  草根或岩隙

草根或草莽,这或许便是“屌丝”的故乡。草的根须深扎在泥土的黑暗之中,丝丝蔓蔓,缠缠绕绕,其状或如悬在半空的“屌丝”?古人造这个字时,是颇具匠心的。身体之中、两腿之间的悬挂之物,总归要遮遮掩掩的,于是,古人的“屌”字便隐晦为“鸟”的古音,而“鸟”同时还是“屌”的本字。第一次知道古人变“屌”为“鸟”是读《水浒传》,梁山好汉李逵一句“嘴里淡出一个鸟来”,活脱生香,比他的板斧更显个性。居然让一个脏字“鸟”一样飞起来,古人果然雅兴,而洋人也熟谙此道。瓦列金·别列什科夫在《斯大林私人翻译回忆录》中讲到,1943年底,美英苏三国首脑齐聚德黑兰,就欧洲开辟第二战场问题展开激烈辩论。会议期间,艾登给丘吉尔递了张纸条,丘吉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交还艾登,艾登读后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会议结束,斯大林命翻译去找纸条,斯大林猜测纸条上的内容或与英国政府的立场有关。翻译和一位军官找到纸条后,立即去找斯大林汇报。斯大林正在使馆花园与莫洛托夫散步,翻译打开纸条念道:“温斯顿,您裤子的拉链开了。”丘吉尔回道:“谢谢,老鹰不会从窝里掉下来的。”斯大林听后不禁哈哈大笑。

“屌丝”被命名虽晚,“屌丝”文化和“屌丝”群却一直植根于民间,我以为当代社会最“屌丝”的文化便是“文革”文化,最大的“屌丝”群便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那一批人。“文革”虽是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它在全国各地星火燎原之时,却是草根的,是“野火烧不尽”的。随手挑选几个当时见报频率最高的词汇,便可见一斑: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叛徒,内奸,走资派,大毒草,机会主义,投机倒把,宣扬,鼓吹,打倒,深揭狠批,批倒批臭,铁拳铁锤,枪头梭镖,千夫所指,天罗地网,彻底埋葬……名词、动词、形容词被涂抹上染料满天飞,漫画宣传画更把夸张和变形演绎到极致。这场运动整整上演了10年,直到“文革”结束一年多高考制度才恢复,60后通过高考这座独木桥涌向城市,当时的大学升学率极低,这批长期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村青年无疑是天之骄子。我曾是其中之一,记得第一个暑假乘车回老家,公社街道两旁站立的乡人都在行注目礼,作为全公社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我几乎被一片灼热的目光烤焦,不知道该怎么迈腿了。高考改变命运,这似乎是我一生中把握住的最公平的一次机会,而在我的生活圈中,大多的同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农村长大,高考进城,城市就业、成家、生子,倘若事业小有所成,无疑便是最纯正的“屌丝”。这群人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最终应该是幸运的,而幸与不幸皆与机会是否均等有关。2004年前后,我断断续续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行走的夹缝》。这次写作纯属告别文学多年之后的手痒,小说写完后便被束之高阁。这部小说是写给60后的,在当时,我觉得60后是夹缝中的一代,一生虽有一个精彩的开头,之后却似乎什么都赶不上趟。相对“屌丝”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前一代人而言,60后读书期间熏染了较完整的传统文化,为人处世是正统的。工作之后,按照祖训做人做事,不敢有非分之想。而立之年,正当年富力强时,却遭遇市场冲击,一时之间对剧变的世界应接不暇,患得患失——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只铁饭碗意味着很多,非不如意,没有谁会轻易砸掉它。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的游戏规则,商业大潮裹挟的拜金主义又携带着桃色春潮浩荡而来,灯红酒绿,欲望泛滥,礼乐崩坏,潜规则盛行,这批草根出身的人被裙带关系窒息,很难有崭露头角的机会。60后顶着光环出世,却一直找不到光源在哪里,他们行走在夹缝当中,虽然衣食无忧,却由曾经的时代骄子沦为当下的社会闲子,不惑之年便从现实当中游离出来,大多去做了闲云野鹤。当然,创业者也有,譬如“海龟”李彦宏、“土鳖”马云之类,他们腾挪在互联网世界里,或许只有虚拟世界才是60后施展的舞台,而那些依靠攫取资源而一夜暴富的人们,如今或锒铛入狱,或惶惶不可终日。有资格商场腰缠万贯的,有机会仕途飞黄腾达的,多是攀附了高枝的,或为人婿人媳,或为秘书乡党,或因某次机缘结识了某位达官贵人,如此等等,沉与浮皆是偶然,也是必然。当然,郁闷为老愤青的也有,每日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在全民表演的时代,他们凡事看着不顺眼,好像天下人都欠他什么似的。但这几类人总归是少数,大多的60后还是坦然接受了生活的挤压和磨砺,日渐淡薄,平和,豁达,随遇而安,正如我在《道白》一诗中所写:

——我本赤条条来,名草籽,字草根,号草芥

头顶草帽,脚踏草鞋,一件祖传的蓑衣不遮风但遮霜

不挡雨但挡雪。我习惯走到哪儿,倒头睡在哪儿

我无骨,无立场,厌倦抽芽、含苞、开花、吐香、结果

一粒没有欲望的草籽最适合生活在石头贫瘠的缝隙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伤,每一代有每一代的痛,每一代有每一代的眼泪。当然,夹缝之说仅是我10年前的看法,转眼60后多已年过半百,这时我倒觉得他们是幸福的一代:忍受过饥饿,却不曾饿死人;享受过灯红酒绿,却不曾沉沦;或入世或出世,收放自如,自在,逍遥,淡泊。总体而言,60后生于和平,长于和平,晚年几乎可以断言仍将安享和平,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人生吗?所谓30年河东,30年河西,古人以30年为界观潮起潮落,看来是有道理的。

60后生于无化肥、无农药的天然时代,长大于化肥和农药充斥了每个角落的有机时代,本是一把裸身的草籽,却做着蒲公英飞翔的梦。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草根的自卑和骄子的自傲仿佛一对隐形的翅膀,他们摇摆其间,颠簸其中,饱尝坎坷和磨难之后,开始学会自嘲。是的,一种成熟的、却又无奈的自嘲,似乎唯有自嘲才能让他们超脱种种不公,安逸而自得。由自卑而自傲,由自傲而自嘲,由自嘲而自得,60后在寻找自由中失去自由,在失去自由中获得更大的自由,他们无疑是精神自由的一代。我瘠薄的童年便是在自由自在中长大的。那是个大家庭的时代,兄弟姐妹众多,或许离战争年代并不遥远吧,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生育高峰,或因这个迅不及防的高峰,才导致之后的计划生育政策出台,而这群生育高峰时期出生的人,自然是生育高峰的还债者。从拥挤的大家庭到单薄的小窝,从喧嚣到寂静,这或许便是60后的宿命,60后因之常常怀念儿时的叽叽喳喳,而在那时候,父母为如何填饱孩子的肚子而愁眉紧锁,而现在,60后为独生子女的教育问题而焦头烂额。不过,与50后相比,60后毕竟是幸运的,至少生活为60后提供过一次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

是的,真正悲情的,其实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农村青年,除了当兵、招工,没有任何出路,而当兵和招工的机会少之又少,很多农村兵最终还得回到农村去。童年记忆中,我们村只有一个人当过兵,披红戴花的场景让全村人羡慕,而我读初中的时候,他又回到村里,除了偶尔讲讲外面的故事,他的命运并未发生任何改变。不过,因为知青一代横空出世,这群人似乎被历史遗忘了。是的,知青才是50后的历史标识,在知青的红色天空下,草根是不存在的。我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长大,我的身影瘦小,他们的身影也不够高大,而他们的青春期,便是割草、烧荒、开荒,偶尔传阅一本经过无数只手的、没头没尾的书,譬如《红岩》。我清楚记得几个影子围在煤油灯下,猜想小说中被撕掉的结局,我一边听他们津津有味地讲许云峰、江姐和甫志高,一边耐心等待这本书何时才能传到我的手中。我是饥饿的等待者,他们是饥饿的忍耐者,物质的饥饿,精神的饥饿,还有性的饥饿,他们才是地道的草根,可他们却一直在割草、烧荒、开荒,斩草除根,这就是他们无根的宿命吗?50后的农村青年是最正宗的草根,而50后中的知青一代却是“空降兵”,他们从城市里来,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他们出身特殊、思想特殊、背景特殊,于知青一代而言,他们无疑是十年浩劫的受害者,而在农村青年眼里,他们的血统高大上,他们显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或因如此,草根出身的60后对知青一代颇有微词,觉得这个群体是个矛盾体,他们根正苗红,所谓的草根经历不过一笔社会欠账,他们因之而觉得自己有资格向社会索取,甚至有理由报复社会。事实上,在日常相处中,知青一代与60后的行事方式确实格格不入,在50后的世故、圆滑和实际面前,60后显得天真、稚嫩和理想。50后常常把自己的磨难归结于社会,其实,任何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磨难,知青一代经历的磨难只不过更直观、更跌宕而已。“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苦、劳和饿是生命必不可少的历练,其或来自精神,或来自肉体,或因饥饿,或因肥胖,总之,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磨难,无人可以逃脱。化解并超越磨难者,磨难便是财富,为磨难所困者,便沉沦为磨难的奴役,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知青一代从小浸润了造反或破坏的文化,经历了理想和信仰的幻灭,曾经沧海,敢于冒险,大起大落的戏剧性人生让这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格外强大,适应社会的能力也格外强大,这样的心理显然不是草根的,或“屌丝”的。

那么,一个真正的“屌丝”的心理路程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站在办公室窗前,楼下的梧桐树叶泛着阳光,而树下的那片草地却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踪。我喜欢树,尤其喜欢银杏这一古老树种,它的叶子总给人干净、青翠、圆润、饱满的感觉。一个草根的最好结局,或许就是长成一枚树叶吧,我这样想着,脑子里突然浮现3年前写的一首诗《叶子,或凋零》。这叶子或许就是60后的:

无论承认与否,你一直是多余的

你是某个家庭的第四、第五,甚至第六个孩子

你的出生恰逢某个春夜的某次错乱

不必说根,它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不必说花,它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不必说果实,它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不必说枝或干,它们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更不必说空气或鸟,它们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仅是一把雨伞,天空一放晴便被闲置了

仅是一件衣服,人们不去裸体并非不爱裸体

阳光之下,你尽可炫耀自然的质地

夜色逼近,你不得不提防被撕成碎片的危险

这一切都与暴力无关。面对命定的结局

我不想说出最后的事实,不想说出那一场祭雨

不想让你憔悴的心灵再凋敝一回

下部  浮萍或悬空

毛泽东曾说过,上党盆地是个脚盆,我便是在这个脚盆里长大的。脚盆里的水是被汗渍和泥土弄脏的,晋东南人开口闭口喜欢带一个脏字,或许便是被这脚盆水文化影响的。我的故乡有一座发鸠山,精卫曾在这里衔木填海,精卫的鸣叫声含着浑浊的泪水,发鸠山脚下便喷涌出一条浊漳河。连一条河流的名字都不够清澈,这脏也算亘古如一、表里如一了。其实,山西还有一个更著名的盆地,叫太原盆地,它把山西高原斜截为二,地貌截面轮廓形似“凹”字。太原盆地无疑是山西“凹”下去的腹地,我现在便在这个腹地生活。山西由一列雁行排列的断陷盆地组合而成,如果说上党盆地是个脚盆,那么,太原盆地就该是个洗澡盆?大同盆地就该是一个洗脸盆?而运城盆地则是另一只洗脚盆?

运城这只脚盆洗濯了黄河和汾河赶路的脚,我一直觉得汾水与黄河交汇处的台地是河流歇脚的地方,轩辕帝打此路过,却扫地为坛,以祭后土圣母女娲氏,古人显然比我们更接近神性。这块台地有一个拗口的名字,叫汾阴脽上。脽者,臀也。汾水从管涔山脚下的汾河源头出发,途经忻定、太原、临汾、运城四大盆地,抵近黄河时拐了个弯,拐弯之地经河水长久冲刷,渐渐隆起一块台地,其状似臀。汉武帝先后6次乘楼船到此祭祀,并“立后土祠于汾阴脽上”。《水经注·汾水》则如是记载这一“肥臀”:“背汾带河,长四五里,广二里余,高十余丈,汾水历其阴,西广河。”《汉书》称此地为汾阴脽,战国时魏国曾在此建都,称魏脽,魏风应是从这儿唱向黄河对岸的吧?在古人看来,此地便是母亲河的臀部,在肥臀之上祭祠女娲氏,也是一种生殖崇拜吧?

第一次听说古人崇拜生殖器,我感觉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荒诞,阅历慢慢台地一样累积起来之后,又觉得古人是神圣的。生殖器毕竟是生命的根,它并非丑陋的,更何况,世上还有比延续生命更重要的事吗?理解了生殖崇拜,我便觉得山西就是为生殖文化而生的,或者说,因了山西文化的生殖特性,黄河文化才开始繁衍。山西南北狭长,东西狭窄,如果把它与黄河摆放在一起,即使你不想让它与晋东南人挂在嘴边的“屌”字发生瓜葛,它也应该像躺在黄河怀里的棒槌吧?山西自称表里河山,这表里便有些隐秘的味道,阎锡山当年修窄轨,也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吗?当然,说阎锡山封闭是个历史误会,山西当时只不过恰好缺少银子罢了,但外人这样想山西,自然也有文化的因素。

说到山西的历史文化,还真有些“屌丝”的味道呢。

山西地形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很复杂。山西夹峙在黄河中游峡谷和太行山之间,从地图上看,轮廓略呈东北斜向西南的平行四边形,好像大陆架漂移时遗留在黄河岸边的一块木板,简陋,简单。可细分地貌,山西则是众多山脉构成的高台地,有高原,有山地,有丘陵,有台地,当然,还有盆地。山西东有太行山作屏,西、南以黄河为堑,北依内长城,地势整体隆起,起伏不平,俨然横躺于大地上的人体。这人体处于农耕文明(阴?)和游牧文明(阳?)的交合地带,与六大古都中的北京、西安、洛阳、开封相邻,其文化基因显然藏于腰部,而非头部,自然是“屌丝”的。消失的晋阳古城便是个标志性“屌丝”符号,龙城贵为大唐李氏的北都,也仅是一座享受香火的陪都而已,真正的帝王在此起家,却从不在此坐江山,倒是乱世小皇帝层出不穷,这无疑也是“屌丝”的命了。譬如东晋十六国时期,刘渊在离石建汉国,是十六国中建立最早的政权。又如五代十国时期,刘崇在太原登上皇位,建立汉国,史称北汉,是十国中唯一一个在北方的割据政权。民国时期,阎锡山统治山西长达38年之久,这在众多军阀中是仅见的。山西晃荡在阴阳之中,四季分明,虽无帝都光明正大的好命,边缘或夹缝中的生存反倒容易一些。或因生活相对安逸吧,山西历史上极少发生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而小富即安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一旦发达,炫富或贪腐之类的陋习便时不时显露出来,其根基浅薄的“屌丝”状俨然“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山西文化或融合,或兼容,或差异,或尚实,地理决定了它先天兼有渗透性、适应性和保守性、封闭性。当然,山西南北文化差异也十分明显,譬如南部礼让文雅,中部精明重商,北部粗犷尚武,但总体而言,山西人还是中庸、宽容、忍耐、务实和节俭的,纵横明清时期的晋商,还为山西人赢得“中国的犹太人”的智慧之名。山西与匈奴、契丹、鲜卑、蒙古等族交往甚密,混居、通婚现象普遍,尤其山西北部,有时为汉人管制,有时为少数族裔统治,纯粹的汉人越来越少,混血者则越来越众,无论性格,还是相貌,混血特征都十分明显。生物学上有个理论叫杂交优势,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人种和文化,我们常常把“杂种”当作骂人的话,其实“杂种”便是杂交之品种,是既聪明,又漂亮的。或因混血的缘故,山西人兼有南人和北人的气质,感情上婉约,性格上豪放。当然,这里的南北是以黄河为界的,若与长江之南相比,山西人显然是地道的北人了,与更地道的南人相比,山西人似乎便是安土重迁、土气小气的。

不过,山西人的土气是黄河的颜色,是黄土的颜色。

沿汾阴脽上向西北溯流而上,有一辛关渡口,红军东征时便是从此渡过黄河的。渡口西岸为陕西清涧县,东岸为山西石楼县,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我曾只身去此地采访。采访结束,当地人陪我去看黄河,吉普车颠簸出山腰小城时,我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那是我第一次行走在黄土高原的腹地,与我在图片或影视中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与我想象中的黄土高原更是天壤之别。我曾经迷恋过陈凯歌的《黄土地》,迷恋过《黄土地》中的诗意,迷恋过《黄土地》中的厚重和张扬,但一年365天,黄土地人能有几天生活在彩带飞舞、尘土飞扬的秧歌中呢?那一天,我看到的黄土地是寂静的,那寂静足以让人窒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冬天,在干净到除了黄土还是黄土的季节,黄土高原仿佛无数面或凸或凹的黄铜色镜子。不,她比铜镜还光洁,还耀眼!是的,远远望去,我眼前的黄土地是一丝不挂的,是沉睡的,是一丝丝生命迹象都没有的,除了岩石一般壁立的沟壑,她几乎就是一匹光亮的黄色绸缎,就是一条凝固的黄河!住在小城那几日,我像感受小城人的纯朴一样感受到了小城的荒凉,但却没想到城外、尤其城外面朝黄河的那片土地竟是如此慑人魂魄,仿佛一个男子第一次目睹一个女子凹凸有致的裸体!我走下车,漫步在黄土路上,想静静品味这黄土的风情,却发现脚下的尘土又虚又厚,尘土淹没了我的脚踝,每迈出一步,我都仿佛行走在月球之上。黄土塬如此光洁,黄土路却积满尘土,有人走过和无人走过的差别竟如此之大,我很吃惊。我记得那天是有风的——是啊,黄河边怎么会没有风呢?但站在土脊上远远望去,风似乎并不存在,或者说,风早已吹干净黄土塬上的浮尘,黄土地的冬天是赤裸的,风便显得好像不存在。其实,那天的风很大,我站在黄河岸边时,整个人几乎被风吹了起来。黄河在脚下回响,声音如万马奔腾,黄土地在两岸安睡,睡姿似乎是个婴儿。那是我第一次看黄河,也是我第一次深入黄土高原的腹地,黄河并不像想象中壮观,黄土地广袤的寂静却把我震撼了。寂静有时甚至比咆哮更有力量,自然的神奇的确难以言说。

吕梁人的纯朴在山西是出了名的。那时候,吕梁人虽然很穷,穷到就像那片土地,但吕梁人待人接物却是温暖的,却是虔诚的,吕梁的人和吕梁的土地都很穷很干净。然而,当“煤老板”一词像“屌丝”一样网络“吸睛”的时候,吕梁山上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突然开始炫富了。其实,吕梁山并非一穷二白,乌金一直埋在地下,只是未被开采而已。其实,吕梁山下的乌金埋得比吕梁山的贫困还深,吕梁人只不过暂时坐在金山上受穷而已。其实,吕梁人完全可以在细水长流中过上细水长流的日子,但谁能抵御土豪的诱惑呢?世纪之初,吕梁煤炭进入疯狂开采期,吕梁人的黄金十年应运而生。而在太原,不知何时起,所有高档商店、酒店和洗浴中心持会员卡消费的,大多是吕梁人,电梯里上上下下的男男女女,大多操着浓重的吕梁口音。而网上备受诟病的“煤老板”故事,譬如豪车后备箱的麻袋里塞满现金,在京买房一买一个单元,买车甚至还要把车模一并买走的八卦故事,其实也是吕梁人的杰作。当然,山西系统性、塌方式腐败的主角,还是吕梁人。

其实,穷并不可怕,至少,穷是不会死人的。其实,穷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穷背后深藏的自卑。事实上,在吕梁人纯朴的背后,尤其纯朴到虔诚的背后,一直埋着自卑的种子。这种子像煤炭一样,埋在地下不会发霉,见光却可能污染环境。吕梁山的故事不过明星一夜爆红故事的地域性翻版,当整个地域都像明星一样置身舞台中央尽情表演的时候,那刹那间的光彩无疑就是一场虚火。虚火总有一天会熄灭,到那时,黑暗中的“屌丝”还是“屌丝”,没有谁可以改变浮萍的运命。

吕梁故事只不过山西——一座被掏空的山的现实折射。煤炭大省山西国土面积15万多平方公里,已有近1/7沦为采空区,山西俨然正在“悬空”。“悬空”,多么“屌丝”的形象!想到脚下的土地竟然像一枚蛋壳,我便会想起比蛋壳上的雕刻还精致的悬空寺,想起北岳恒山“悬挂在天上的建筑”——这美誉是《时代》周刊于2010年12月授予悬空寺的,悬空寺被列于全球十大最奇险建筑榜单之中,我却无法为这份名誉自豪。

大同盆地有一座小城叫浑源,据传是出美女的地方,而浑源多美女或因多民族杂居和水土的缘故。大同史上与匈奴、突厥、回纥、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交道频繁,通婚机会多,混血的美女自然也多。早在数万年前,大同盆地还是一座内陆湖,烟波浩淼,碧水荡漾,那时的大同湖并非一只洗脸盆,而是天然游泳池,女子日日戏水湖边,自然天生丽质。后来大同湖湖底突然漏了,湖水从河北阳原县石匣山口切山而下,湖水泄尽,大同湖变成大同盆地,天然游泳池变成洗脸盆,女子临盆而立,依然是楚楚动人的。当然,这仅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敢肯定浑源是有灵气的,否则,悬空寺也不会挂在它的翠屏峰上。这座悬于半崖峭壁间的寺院是鲜卑族拓跋氏的创造,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迄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或许近朱者赤吧,鲜卑人像山西人一样懂得兼容并蓄,寺院最高处的三教殿便是佛、道、儒“三教合一”的。我不止一次到访悬空寺,每次攀登心底都有一种虚空的感觉,仿佛悬在观光电梯里,若不是脚下黢黑的圆木发出吱吜的声音,我甚至怀疑自己就挂在悬崖上。其实,那些圆木并不承重,只是一种视角安慰而已。悬空寺的构造藏着深奥的物理机巧,殿阁半插飞梁为基,巧借岩石暗托,梁柱上下一体,廊栏左右相连,曲折回环,虚实相生,这形制显然是老庄哲学的实物显现。释迦摩尼、孔子和老子同居于“不闻鸡鸣犬吠之声”之地,应有机会聆听老子布道的,老子或许还会告诉二位始祖,这悬空寺便是一条时光隧道,他们在此修行,只不过坐地穿越时光而已。古人云悬空寺“蜃楼疑海上,鸟道没云中”,或许也是时空穿越的意思吧。悬空寺面积仅152.5平米,却建有大小殿阁40间,殿楼分布既有对称,又有分散,在玲珑的空间里呈现错落和丰富,在多变的层次中小中见大,虽是一座袖珍建筑,却并无弹丸之感。恒山在前,翠屏在后,危岩、深谷罗列上下,远观似一幅剔透的浮雕,近看似大鸟凌空飞翔,木质建筑与万仞峭壁浑然一体,既有阴柔之态,复有阳刚之姿,难怪徐霞客叹其为“天下巨观”。或悬梯,或飞栈,或石窟,或天窗,或屋脊,或曲廊,忽上忽下,时左时右,穿行在半壁楼殿半壁窟之间,窟中有楼,楼中有穴,窟连殿,殿连楼,俨然建造在岩石上的园林。想起一个流行词“混搭”,悬空寺无疑把文化“混搭”到了极致,这“混搭”其实就是“屌丝”,是山西文化的象征。“悬空寺,半天高,三根马尾空中吊”,这吊在空中的楼阁形似一把伞,它在时空中飘荡,莫非就是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千年隐喻吗?

在西藏最荒凉最贫瘠的西部,有一个只被少数密教守护者知道入口的隐秘之地,据说是遗失在西藏千年历史中的“密修者圣炼堂”——倒悬空寺。倒悬空寺被称为“世界第九大奇迹”,它建在一座巨佛的手掌之上,巨佛身高超过千米,巨佛的身体全部隐藏在藏地之下,构思精妙,匪夷所思。很显然,这是一个传说,也是一个隐喻。不过,乌金之上的悬空寺也罢,荒凉之中的倒悬空寺也罢,都不过一种生存状态,就如恒山半腰的苦甜井,是自然景观,也是生命景观。说来也怪,苦甜两井相隔仅一米,水质却截然不同。甜井井水甜美清凉,苦井井水苦涩难饮,甘苦咫尺相邻,唐玄宗李隆基赐匾甜井为“龙泉观”,那么,苦井该是什么观呢?

“屌丝”一词风行只不过网络亚文化的滥觞,恶搞也罢,辛酸也罢,自卑也罢,自嘲也罢,这样的文化不过塑料大棚里种出的菜蔬,有化肥,有农药,还可能有催生的激素。事实上,即使快餐时代,也没有几人能集穷、丑、矮、搓、撸、呆、胖于一身,更没有几人能把高富帅、白富美和睿智、真诚、善良揽于怀中,不过,这样的心态无疑是悲凉的。据说,“屌丝”一词源自《后汉书·岑熙传》:“我有枳棘,岑君伐之;有蟊贼,岑君遏之;狗吠不惊,足下生氂。”“氂”指动物阴部周边的毛,如此细小的毛发是掀不起风浪的。

在民间文化中,“屌”是脏话、粗话、痞语,文雅的说法则是詈辞。总之,“屌”是骂人的言辞,并非国人独有,更谈不上劣根性,无论世界上什么地方,骂人的言词多与性行为有关,这种现象倒是耐人寻味的。各地方言对性行为的称呼五花八门,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譬如北方方言中常见的“操(读cao,阴平)”字,本身看似不具备性的含义,但因与“肏(读cao,去声)”通,而“肏”意指男子性交动作,“操”便成为脏话。“操行”本指行为、品行,可到了北京口语中,“操行”变成“操性”,读音通“肏”,含有贬义。“揍”通“凑”,“凑”又通“辏”,师古曰:“辏,聚也,言如车辐之聚于毂也。”“毂”指车轮中心可嵌入处,“辏”指车轮上的圆木,所谓“辐辏而轮转,出入更卷舒”,这形象无疑是带有性暗示的。“辏”发展到“揍”,在北方方言中便明白指向男子性交动作,北方人挂在嘴边的“揍性”一词自然也是性意味十足的。“日(读 ri ,去声)”为山东方言,其他省份也有使用,在汉语中是性交的正字,口语“狗日的”更是骂人的脏话了。“尻(读kao,阴平)”意为脊椎骨末端、臀部,在河南方言中,“尻”的衍生义与“肏”同,而在口语中,“尻”则通“靠”,如“我靠”、“哇靠”之类。与“哇靠”相近的还有“哇塞”,“哇”在闽南语中指“我”,“塞”本为填塞充满之意,在闽南话中却与“肏”相同,“哇塞”实质上是骂人的话,现在却被年轻人用来表示感叹。广东话“丢(diu,阴平)”通“屌”,“顶”则俗指男子性交动作,网络上“顶”字满屏飞,意为“支持”,其实“顶”像“哇塞”一样,也是一种误用。

语言是人类创造的,自然离不开人体,尤其情感激烈的词汇,更与人体息息相关。这种现象并不难理解,可人类却因性别不同、器官不同,或生殖崇拜,或分出干净和脏来,这显然也是一种文化歧视。我想,人体是美的,只有哪一天当我们回归本真,像赞美乳房一样赞美“屌”的时候,人体之美才是完整的。是的,我们不遮蔽,不说鸟或鸡之类,就说“屌”,想象它鸟一样自由飞翔,想象它乳房一样高高耸立。如此,这个世界便可少一些自嘲或自卑,少一些“屌丝”或草根,而脚下的草地,也才会四季如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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