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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坟茔

2015-09-18张树国

黄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黄河

张树国

天黑下来,半边月亮,星光暗淡,村庄灰蒙蒙的。

于了尘来到一个破旧院落,这是一家地主老宅。正房及东西厢房还在,院落里十分杂乱,房子没有了窗户和门,正房的山墙上还写着八个大字,打倒地主,打到恶霸,每个字上都打着×,屋子里堆些杂草短棍,断砖烂瓦,木车破犁,墙一角还有一部锈迹斑斑的柴油机,靠山墙放着用荆条编制的粮囤,房梁上结满蜘蛛网,蝙蝠屎满地,几只老鼠吱吱叫着,窜来窜去,看得出来,这里曾做过生产队的仓库。于了尘又来到西厢房,山墙上挂着一块破旧黑板,黑板下面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粉笔头,屋里有几排用土坯垒成的长条桌子,这里一定做过小学或夜校。地倒是干干净净的,好像有人打扫过。三十多年前,这几间屋子曾是自己的卧室兼书房,门厅挂着一幅山水中堂画,左联:广陵妙境八月惊涛,右联:太华奇观万古积雪。厅前摆放着黄花梨木八仙桌,香椿木床就放在后墙一角,靠山墙是一排樱桃木书柜,红木书桌放在窗下。于家是黄河滩上有名的大地主,家有良田千顷,牛羊成群,徐州、商丘、开封都有于家的店铺生意,叔父是国军一个少将旅长,死在台儿庄战场,爹没拉回自己兄弟的尸体,却拉回一大箱银圆。爹用这箱银圆又买了一百亩地,盖了几处房子,那些房子现在都不见了,眼下只剩下这个小院落。小院依旧,人事已非,风尘滚滚,往事如烟,于了尘的脑海里闪现着在离开这个小院的头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三更天了,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寒风吹破了窗户纸,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于了尘仍在收拾着行装,屋子里乱糟糟的,杯盘狼藉,地上洒满了纸屑杂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于了尘惊恐地开门,闪进来一个姑娘。于了尘惊讶地说:“黑丫,天这样晚了,咋跑来了?”

黑丫抖动着身上的雪花,从怀里拿出一双棉布手套,塞到于了尘手里说:“我连夜赶做的,路上冷,带上吧,俺家穷,没啥东西!”黑丫眼泪汪汪的。

于了尘很激动,紧紧抓住黑丫的手,深情地说:“黑丫,我爹要债逼得你爹上吊,你娘俩为了还债,到俺家做仆人,我爹没少欺负你们,我跟爹也闹翻过,他是爹我是儿,儿子犟不过爹,我拿他没办法,可我从来没把你娘俩当下人看,我希望你不要恨我爹,我爹老了,解放军要打过来了,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爹不会有好日子过,爹就我一个儿子,我走了以后,看在我俩相爱一场的份上,来看看我爹。”

黑丫抹着眼泪说:“我爹的死也不能全怪你爹,是叫贼子郎三吓得。这几年你对俺好,俺知道你的心,你跟你爹不一样,了尘哥,你这一走,不知啥时候能回来?”

于了尘痛苦地摇着头,眼圈红红的。

黑丫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着,半天才拿出来,她心里清楚,于了尘一走,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突然抱住于了尘,喃喃地说:“了尘哥,于家就你一棵苗,外边兵荒马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于家……只要你不嫌俺穷,不嫌俺丑,你给于家留个种吧……”黑丫睁着一双腥红的眼,死死盯住于了尘,使劲地解着扣子。

于了尘哽咽着抱起黑丫……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华东平原出奇地寒冷,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个不停,黄河故道成了银色的世界,沼泽、河流,湖滩、塘洼封冻了,冰凌上的苇荒蒿草在寒风中抖动着。

淮海战役进行到第二阶段,中原野战军正在合围宿县西南双堆集的黄维十二兵团,突围徐州的杜聿明部被华东野战军包围在永城东南陈官庄地区。萧砀一线的黄河故道地处淮海战场外围,陇海铁路部分路段仍在国民党控制中,芒砀车站最后一列火车爬满了流亡的青年学生。于了尘是三青团员,打击对象,于仁信催儿子快走。

天一发亮,黑丫就赶一条毛驴车送于了尘来到车站。一路上两个人很少说话,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憋在心里。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声、车轮轧雪的吱哑声,伴随着西北风的哨音,汇成一曲生离死别的哀乐。黑丫咬着头巾的一角,眼里含着泪水,一鞭一鞭地抽在毛驴身上。她想一步赶到车站,又多么想叫毛驴慢慢走,能跟于了尘多呆一会。随着火车一声长鸣,黑丫使劲把于了尘推上火车。于了尘打开车窗,把手中的两只玉镯送给黑丫一个。黑丫双手捧着,按在胸口上,跟着开动的列车跑,恩情绵绵,怨离惜别,哀苦万般,言以难表。

淮海战役结束后不久,村里来了民兵队,四处清乡,剿匪除霸,大面积扫荡国民党残渣余孽,于仁信是重点专政对象。恶人告状,于家的家丁郎三反咬一口,告于仁信欺男霸女,剥削穷人,害死人命。民兵把于仁信拉出去暴打一顿,关了起来,放出来没几天,就一命呜呼。

于仁信是大地主,亲戚不上门,邻里无人问。当天夜里,黑丫找到郎三,要连夜安葬于仁信,郎三不干,黑丫咬着牙根骂道:“郎三,你是个吃里爬外的孬种,东家待你不薄,你霸占于家多少财产,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于仁信干的坏事,哪一件能少了你?你落井下石,不得好死,明天我就告你去,叫民兵打你个皮开肉烂。”

郎三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声道:“我的大少奶奶,可不要胡说,我在于家虽是个工头,也没少受于财主的气,你不是跟于家少爷有一腿吗?小心老子倒打一耙,现在,老东西死了,他儿子也跑了。于了尘走的前一天夜里,你钻到于了尘房里,我都看见了,你肚子里有了于家的种,你当我不知道?要是嚷嚷出去,我看你咋办?”郎三见黑丫不说话,知道黑丫怕了,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嘿嘿一笑,得寸进尺,“只要你嫁给我,就说这孩子是我郎三的种,你也不丢人,两全其美,我都听你的。”

黑丫含着泪水,百感交集,万般无奈,打掉牙朝肚子里咽,只好答应了郎三。两个人趁着夜里下雨,用一辆毛驴车拉着于仁信的柏木棺柩,在离于家老坟地不远处挖个坑,打个滑坡,把棺柩推了进去,把于仁信埋了。

村里有人议论说,是黑丫、郎三想霸占于家的财产,合伙害死的老地主。

在那个时期,死个地主,如同死一条狗,人人恨地主恶霸,于仁信的死无人同情,也无人过问,时间一长很少有人再提。

郎三从于仁信堂屋墙根挖出几根金条,骑了于家一头毛驴赶芒山集,再也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听说,郎三在集上吃喝嫖赌,出手大方,被人盯上,夜里被土匪砸了黑砖。

黑丫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郎思臣,于庄人都以为是郎三的种。

于了尘一走没有回头,杳无音信,后来听说去了台湾。

黑丫少年守寡,怀抱娇儿,泪水连连,吃糠咽菜,艰难度日。花开花落,春思秋盼,黑丫一丝希望不灭,等于了尘回来。

历史掀开新的一页,海峡两岸几十年的冰封解冻了。

于了尘在台湾,收到一个远房亲戚的一封信,说于仁信是黑丫和郎三害死的。于了尘思乡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苦恼和怨恨凝成了解不开的疙瘩,要说郎三害死爹于了尘相信,说黑丫害死爹怎么也想不通。每到夜半醒来,于了尘拿出黑丫给他做的棉手套,遥望窗外,暗暗落泪,喃喃地说着:黑丫啊,黑丫,你为啥害死我爹?

于了尘来到于家坟地,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他清楚记得,每到清明节,爹就带着他给祖宗上坟。当时的于家墓地是何等的气派,坟地几十亩,合抱粗的柏树有几百棵,一大片石碑楼群,祖宗八代的名字都刻在上边。眼下所有的坟不见了,柏树不见了,石碑不见了,更不要说爹的墓了。于仁信面对于家老坟地,感概万千,无限失落,深深鞠了一躬,哽咽地说:于家列宗列祖在上,不孝子孙于了尘回来了……

一九五八年庄里办食堂,于家坟地的柏树林给砍光烧尽,石碑拉走修桥铺路了。后来,土地实行机械化耕作,政府要求所有坟头下掉深埋。家里有人的就自己把祖宗的遗骨深埋了,没人问及的,平坟的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生挖乱掘,棺材板扔得满地都是。于仁信刚死不久,棺木尚完整,村里几个老人不忍,就把于仁信的棺柩埋掉了。黑丫烧了几锅开水,又买了几盒烟,招呼众人,大家都知道黑丫母女曾在于家做过佣人,受过于家的恩。文革期间,乡村修路划线,于仁信的坟正在线内,贫下中农家的坟还有个说法,地主家的坟无人过问。于仁信的棺柩第二次从土里挖出来,停放在路边上。

后来,于庄有人传说,是黑丫连夜把于仁信的坟给搬迁了,搬到哪里,无人知晓。

分田到户的时候,几十亩的河滩荒地无人愿要,不知为什么,黑丫主动要这块地,生产队二亩算一亩分给了黑丫。

庄里有人说黑丫是个没心没肺的傻老娘们,黑丫装作没听见。

张三爷总说黑丫是个能扛事的人,她的心里比谁都亮堂。

于了尘在台湾三十多年,一直经商,生意做得很大。他先娶了一房妻室,十几年没有生育,后来又养个外室,还是下不了崽,于了尘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自己出了问题。早几年,女人患脑淤血死了,小女人卷走他一笔钱去美国定居去了。于了尘虽家产万贯,一人生活,倍加感到孤苦,越发思乡心切。两岸互通了音信,于了尘带着怨恨和疑问来到了家乡。

县外事办的同志把于了尘送到于庄,接待他的是村长郎思臣。于了尘知道,于庄就一家姓郎的,难道说他就是郎三的儿子?于了尘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下来,他清楚记得郎三的样子,尖嘴猴腮,小眼睛,鹰钩鼻子,再看看郎思臣,高挑身材,浓眉大眼,一表人才,怎么也跟郎三联系不上。这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跟自己长得倒很像。于了尘很想打听黑丫的情况,又怕村长有什么误解,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口。现在的于庄毕竟不是他当年做少爷的于庄,问不好会惹出麻烦。郎思臣请于了尘吃饭,特意要了两个菜,一个是红烧糖醋鱼,一个是辣子鸡,还有几张油葱烙饼,于了尘好生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两样菜和油葱烙饼?于了尘心里打着问号,又不好多问,只是大口大口吃起来,他觉得这是他离开于庄三十多年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

于了尘在街上买了很多奠礼,他想到黄河滩上祭奠爹,他想,爹的坟总离不开于庄的土地,一定在黄河河滩上。

阴沉沉的天,牛毛一样细细的雨丝,曲曲折折如大雾一样,缠缠绵绵飘下来,雨雾洒在脸上,凉滋滋的,眼睫毛托着的水珠,流到眼里,遮住了于了尘的眼线,雾蒙蒙,灰茫茫,什么也看不见。这雾气,把天地连在了一起,把人跟万物连在了一起。黄河滩变得一片浑浊。

于了尘提着一包祭品,在沙滩上,毫无目标地走着,他身上的衣服潮湿了,鞋子粘满了泥,仍不停留地朝前走。他想着,几十年过去了,黄河滩还是黄河滩,自己在黄河滩上长大,黄河滩上的气味,黄河滩上的泥土,黄河滩上的草木,和过去没有多少的不同。他来到一片沙丘上,这个沙丘在他走时是于家的一片桑园,还生长着一棵合抱粗的歪脖子桑树,一到夏季,特别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常常在桑树下读书乘凉。桑树四月份开花,到了七月,桑椹一串串挂满树枝,读书渴了,就摘下几串桑椹吃。于了尘记得,一天下午,太阳挂在了树梢上,黑丫赶着一群山羊路过桑园。

这是于家的羊群,黑丫放一天羊,可以从于家领两个窝头。黑丫一大早起来,赶着羊群到河堤上放牧,傍晚赶着羊回来,要是羊吃不饱,东家只给一个窝头。

那时黑丫已十五六岁,长得像个大姑娘,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好看,于了尘特别喜欢看黑丫的眼睛,黑丫的眼睛多么漂亮,笑起来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浓墨的眉毛像两片细细的柳叶儿,满面风光宜人。于了尘在县城读书,学校的姑娘都没黑丫长得好看,可怜她生在贫困人家,没钱读书不说,连吃穿都是问题。黑丫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哪一天要是羊吃不饱,东家就是给她两个窝头,她也只拿一个,于了尘暗暗喜欢上黑丫。

有一次,于了尘把一朵红牡丹花插在黑丫头上说:“都说黄河滩上的牡丹花最美,你比牡丹美三分。”

黑丫嗔怪说:“一个黄河滩上的放羊野丫头,值得你这个地主大少爷稀罕?”

于了尘情意绵绵地说:“我不爱什么金枝玉叶,也不爱什么斑鸠凤凰,我就爱你这棵生在黄河滩,长在黄河滩的野花!”

一会,黑丫赶着羊群朝于了尘走来,一边走一抹眼泪,很伤心的样子。

于了尘迎上去说:“黑丫,谁欺负你啦,告诉我?”

黑丫一下子跪在于了尘跟前,哭着说:“少爷,小羊羔少了一只,有可能叫野狗叼走了,我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俺家穷,赔不起……”

于了尘在外读书,毕竟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对共产党的主张也略知一二,他不赞成爹对佃农的做法,如果共产党取得天下,爹不会有好下场,常劝爹把眼光放长远,黑丫母女在于家做工,总希望爹对她们好点。可于仁信这个老地主,晚年虽然有所收敛,但本性难移,稍不如意,对黑丫母女就骂骂咧咧。当他发现儿子跟黑丫有来往时,就放出话说,癞蛤蟆还想爬到桌面上,痴心妄想。爹就是爹,于了尘无可奈何,黑丫的痛苦揪着于了尘的心,黑丫的泪水冲刷着于了尘的灵魂。

看到黑丫哭得伤心,于了尘也不是个滋味,他知道爹的脾气,黑丫娘俩干一年,也挣不到一只羊钱。于了尘扶起黑丫,宽慰地说:“黑丫,不怕,这事怪不了你,黄河滩阴森野条,常有野狗夜猫出现,丢只羊羔是正常的,爹这几天不在家,等老头子回来,就说羊是我弄丢的。”

黑丫用感激的眼光看着于了尘,摇摇头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俺就是卖了全部家当,也要还你家的账。”

于仁信外出收账去了,家里事于了尘说了算,不但没叫黑丫母女还钱,还送给她家几十斤粮食。于了尘利用星期假日,偷偷教黑丫认字,有时候还陪着黑丫到黄河堤上放羊。

黄河大堤,野花灿灿烂烂地开放,于了尘掐一朵花,插在黑丫头上;桑椹熟了,于了尘摘下一串桑椹送到黑丫嘴里。黄河滩上传出一对男女青年的爽朗笑声。

于了尘站在高坡上,看着黄河故道,想到跟黑丫那些相聚的日子,不由得浮想联翩,喃喃地喊着:黑丫,你在哪里?可一想到黑丫害死了爹,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怨恨,无论如何不能原谅黑丫。于了尘甚至想报杀父之仇。

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于了尘到现在也无从知晓,黑丫为什么害死爹?她的目的是什么?更是一头雾水。爹死后,谁葬的爹,到底埋到哪里了?问谁谁都说得含含糊糊。有的说在这,有的说在那,把于了尘搞糊涂了。

于庄坐落在黄河故道外滩,于了尘坚信一条,爹的遗骨离不开于庄的土地,一定就在这河滩上。于了尘摆上供品,点燃纸烛,跪在地上,面对黄河滩地,泪流满面。自己是于家唯一独苗,娘死的早,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爹死儿子不但没有送终,连爹的坟在哪里都不知道。于了尘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他把头深深埋在沙土中,让泪水一滴一滴流在沙土里,爹爹如地下有知,看看你流落在外三十多年的儿子,少小离家老大回,满头白发心更悲,于了尘一抽一噎自语着:三十多年前,可怜丧家子,怀恨世道乱,故土三千里,望也望不见,大海白茫茫,苦苦思断肠,儿子只能在海那边焚香祷告。今天,儿子总算回来了,回到黄河故道,回到咱于家的土地上。于了尘捧起沙土,使劲地闻着那泥土的气味,很想把土撒在爹的坟上,可大地苍茫,黑夜沉沉,雨雾蒙蒙,爹的坟到底在哪里呀?那捧着的沙土只有顺着指缝慢慢飘落下来……

于了尘的哭声,在沉沉的大雾里,在苍茫的河滩上,显得分外凄凉,这悲哀的哭声,似乎惊动另外一个人,于了尘感觉到远处有个人影在看着他,也隐隐听到喂喂的哭声,他闻着哭声走去,那黑影越走越远,他怎么也撵不上……

于了尘趴到地上看脚印,那是一个女人的脚印。

看到这个女人的脚印,于了尘猛然想到,这个脚印一定是黑丫的,悲哀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是跟踪我么?为什么跟踪我,你我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今天到这里来什么意思?你要害我不成,我又不是地主,也没有民恨,于庄的人跟我没有仇,跟你黑丫更没有仇,我对你的好你都忘了?再说,对历史上有问题的人,共产党的政府,都宽恕了,不追究了,难道说你还恨着我爹,还想报私仇?你就不怕犯法,你爹的死你自己不也说,不能全怪我爹,我爹被你杀了,三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想干什么?于了尘的心里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怎么也理不明白。

于了尘想到自己跟黑丫的爱恋,想到临走的那天晚上,心绪又慢慢的调整着,掏心掏肺地深刨着跟黑丫的每一次约会。黑丫总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体贴 ,那样解人心意,清清楚楚记得黑丫的眼睛、鼻子、嘴巴和她笑的样子,自己对黑丫也是真心的,自己虽然是大地主家的少爷,可自己从没看不起黑丫,爹爹一要欺负他们,自己都是护着,为这,自己没少挨爹的训斥,难道这一切你都忘了?你嫁人我不怪你,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可能叫你等我三十多年,我自己也在台湾成了家。令于了尘不解的是,你嫁人就嫁人,可为什么偏偏嫁给郎三,那是个什么东西,你爹的死他要负主要责任,对这样一个杀父仇人,你不去报仇,还要委身于他,做他的女人,给他生儿子,黑丫呀黑丫,我都为你脸红,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呀?

这一切也许都是天意,是那个动荡的时代把黑白都颠倒了,把人变成鬼了,把善人变成恶人了,于了尘想着想着,不由得流下泪来。于了尘又恨自己软弱怕死,自己要是不走,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无非在监狱里蹲几年,回来跟黑丫成个家,过庄家人的日子,那些没去台湾的人,不也活着,自己眼下虽家产万贯,到头来孤身一人,于家到自己这一代不但断了烟火,连老祖宗的坟都没有了,于了尘是自己走错了路,成了于家的不孝子孙……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对于了尘来说将是终身的遗憾。三十年前,于庄的每一寸土,都是于家的,于庄除于姓外,都是于家的佃户,他们分光了于家的土地,现在,政府不是有政策吗,我可以花钱把于庄的土地都租过来,我一亩一亩挖,一分一分找,不信找不到爹的坟。

于了尘注册一个公司,租赁于庄的土地搞开发。

听说于了尘要在于庄投资,全村都像过年一样高兴,互相传说,奔走相告,村长郎思臣更是兴奋,招商引资走在了全镇最前面,多次受到镇政府表扬。

丈量土地那天,阳光普照,风和日丽,万物充满生机。

于了尘西装革履,扎着领带,戴着礼帽和墨镜,嘴里叼着雪茄,高昂地站在河滩上,他要告慰下世的爹,你的儿子风风光光地回来啦,失去了三十多年的土地又回来了。地主还是地主,穷鬼还是穷鬼,黄河滩还是于家的黄河滩,于庄还是于家的天下。

庄里几个老农民看到于了尘洋洋得意的样子,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摇着头,暗暗私语,这家伙比他爹当年还阔气。

于了尘在人群里走动着,谁见了谁向他点头哈腰,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普通百姓,都满脸带笑,毕恭毕敬,像敬天神一样敬着他。于了尘不由地发出微笑,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穷鬼见了自己跟三十年前见了爹没什么两样,仍是一副奴才像,于了尘打心里鄙视这些人,分我家的地,分了我家的房,三十年了,连肚子也没吃饱,多数人家还住着草房子,一个村庄连台拖拉机都没有,生就的穷骨头,到啥时候都是穷骨头,于家走背子三十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地轮回,阴阳倒过来了。于庄人要想吃饱肚子,穿好衣服,住好房子,还要靠于家,于了尘越发感到自己成了于庄的救世主。

于庄的户主几乎都来了,唯独黑丫没有来,于了尘感到奇怪,难道说她不愿把土地出租?黑丫害死了爹,也许她不好意思来,无脸见自己。可于了尘万万没有想到,当镇土地所的人丈量到一块河滩地时,郎思臣说,这块地的主人不愿租。

有人插嘴说:“思臣,你不是户主吗?”

郎思臣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俺娘是户主,大事她说了算。”

租不租地承包人说了算,谁也不能强迫,政府有政策。

于了尘走过来,问是谁家的地,一个年青人抢话说:“是黑丫婶子的。”

给于家扛了几十年长工的张三爷叹口气说:“黑丫就是这个脾气,她这一辈子,把这块河滩地当成她的命,分地的时候,她好地不要,偏要这块河滩地,开始那几年,庄稼种不好,她家生活很苦,村里要给她换地,她说死都不干,为改造这块河滩地,这些年,她可没少吃苦,沙碱土硬是叫她养过来了,好地也没她的河滩地肥,黑丫不易哪!”

大牛说:“土地承包出去,比自己种划算,黑丫这老娘们糊涂了。”

张三爷瞪了大牛一眼说:“你小子懂个屁,黑丫也许有她的打算,这个女人有骨气,不像我,一辈子只知道憨出力。”张三爷叹着气,想了想,又哈哈笑着说,“命就是命,现在于家的人回来了,人家想要,咱还给人家,种了三十多年了,还不该还给人家吗?”

听了张三爷的话,不少人大笑起来!

于了尘想不到黑丫竟跟自己作对,大家都租了,你不租,不是扫我于了尘的脸吗?再说这块地要是租不下来,影响规划呀。于了尘不死心,找到郎思臣,叫他做黑丫的工作。

郎思臣摇着头,感到为难。

一个镇干部对郎思臣说:“思臣同志,招商引资,是镇里的大事,也是让于庄快富起来的关键,你是个村干部,不能拖后退,一定做通你母亲的工作。”

郎思臣很勉强地点着头。

黄昏了,一个农家小院,鸡扑棱着翅膀飞到一棵枣树上,几头猪哼哼叫着想吃食,一条小黄狗在院子里不安地转着圈子。一间低矮的厨房上的烟筒冒着袅袅炊烟。随着一阵风箱的呱嗒声,炉膛里蹿出一股火苗,照着一位五十多岁女人的脸。儿子郎思臣,媳妇张大苗,双双跪在灶膛前,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呱嗒呱嗒的风箱声。终于,母亲被烟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郎思臣爬起来,去拍母亲的背,母亲一扬手说:“滚,我没那么娇贵!”

屋子里还是这么僵持着。寂静得叫人窒息。

小黄狗站在门口朝屋里探探头,呜了一声,又回到院子里。

儿媳张大苗再也憋不住了,小心地说:“娘,你老别这样,你打你骂,你儿和我都能担得起。”大苗停了一下又说,“咱县电台天天广播于了尘在咱庄投资的事,全县都知道了,你儿子是个村长,他是个要脸面的人,人家都租了,咱不租,叫一庄人咋看咱,再说镇里、县里你儿子也不好交代啊!”

黑丫抖地从灶前站起来,拿起烧火棍,朝儿媳身上砸去,骂道:“人家活人家的人,咱活咱的人,不租地你两口子就不活了?”说着,踢了儿子一脚,大声说道,“站起来,没出息的东西,咱种咱的地,该缴税缴税,该完粮的完粮,还要向谁交代?”

儿媳大苗没敢动,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儿子退到墙根上,立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说。

黑丫咬着牙,浑身颤抖着,大声说道:“他姓于的算老几,叫他滚回他的台湾去,他回来还想当地主,还想把于庄的地都弄到于家,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黑丫停了一下,深有所思的说,“他不是怀疑是我害死他爹吗?就是我害死的他爹,我看看他能翻了天!他爹是个地主,靠喝穷人的血活着,不该死吗?”

儿媳大苗慢慢爬起来,搬个板凳叫婆婆坐下,唯诺地说:“娘,人家有钱,县里、镇里都把他当神敬着,现在,谁有钱谁是爹!”

“钱,钱是王八蛋!”黑丫瞪着两只腥红的眼,高声叫道,“现在不是大清朝,也不是老蒋的天下,他姓于的别想翻天!”

“奶奶,我饿啦!”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挎着书包一阵风似地跑进院子。

听到孙子的叫声,黑丫快步走出了厨房。

于了尘投入大批资金在河滩地开挖鱼塘。开工那天,县里、镇里来了不少人,场面搞得好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县剧团还来了几个演员,周围村庄的人都来看热闹。为感谢各方面的支持,于了尘在镇上安排了筵席,白酒喝了十几箱,喝倒了很多人,郎思臣也喝高了,直到天黑才摇摇晃晃回到家里。

郎思臣一进院,就看见娘坐在一个长凳上,气呼呼地等着他。郎思臣还没来得及说话,黑丫手里的棍子就扔过来,郎思臣一偏身,没有打着,黑丫大步走过来,一巴掌敲在了儿子的脸上,骂道:“你就是个软骨头,没囊气,滚出去,这里不是你的家……”

儿媳张大苗带着两手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男人喝成这样,也抱怨说:“娘这两天心情不好,你又惹老人家生气,看你喝成啥啦!”

郎思臣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半,面对娘和媳妇的数落,自觉理亏,无话可说。只是他不明白,娘以前不是这样,来了个于了尘把娘气成这样。娘和姥姥过去在于家当佣人,这些年从没听娘说过于家不好,有时候说到于家,还看到娘流过泪。他知道娘有一个玉手镯,藏在箱子底下,只是每到年节才拿出来看一看,难道说这个手镯跟于家有什么关系?郎思臣不敢深想,他小时候,曾听东院里的三奶奶说过,娘跟于家少爷有私情,于了尘的到来,娘的情绪如此反常,郎思臣越发摸不透了。

天黑下来,郎思臣倚在一棵树上睡着了,他感到一个东西压在身上,朦胧中睁开眼,娘把一件衣服搭在自己身上,郎思臣慌忙坐起来说:“娘,儿错了!”

“孩子,起来吧,回屋去。”黑丫扯着儿子的手走进屋里,把一碗酸辣汤放在儿子跟前说,“醒酒的,喝吧!”

郎思臣喝着酸辣汤,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碗里,看着娘忧伤的脸,心里刀搅一样的难受。娘是于庄最苦命的女人,十八岁守寡,屎一把尿一把把自己拉扯成人,三十多年来,娘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受过多少人的欺负,说也说不完,娘含辛茹苦地活着,都是为了自己,自己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又当了村干部,还叫娘这样为自己操心。郎思臣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果,放在娘的手上,深情地说道:“娘,这是上海生产的大白兔奶糖,你吃一块吧,这糖果是儿子用咱家的钱买的。”

黑丫紧紧地攥着糖果,两只眼睛一直看着儿子,那目光,是郎思臣几十年没见过的,娘今天这是咋了?好一会过去了,黑丫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儿啊,别生娘的气,娘也许错怪了你,娘老了,不中用了,以后咱家的事你就做主吧!”黑丫擦着眼泪,沉闷了好大一会又说,“孩子,你也有老婆孩子啦,娘不能再瞒你了,娘的一句话憋了三十八年,今天给你说了吧,你不姓郎,你姓于!”

郎思臣打了个寒颤,他扑通跪在娘的面前,哭着说:“娘,娘,你气糊涂了吧,都是儿不好,是儿不争气……”

黑丫一把拽起儿子,咬了咬嘴唇,沙哑地说道:“郎三不是你爹,他是个畜生。”

郎思臣看着娘那满眼的泪水,想到自己长这么大,娘很少提到爹,孩提的时候,见人家有爹,自己没爹,就回家问娘爹呢?娘就没好气地骂道:“你爹死了,叫野狗吃了,再提你爹 ,我打断你的腿。”

郎思臣听东院的三奶奶说过,爹叫土匪害了。郎思臣不知道娘为什么恨爹,三奶奶说爹也是个苦命人,三十多岁才娶了你娘,以后离家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黑丫看着儿子吃惊的样子,沉闷了半日,说道:“儿子,你听着,于了尘才是你爹,于仁信那个老地主是你爷爷。”

郎思臣惊讶地一腚坐在了地上,几乎傻了,里间里一阵响动,黑丫说:“大苗,你也出来吧,这事也不瞒你了,于了尘是你公爹,他不是来了吗?要认你们就认,要不认就不认,咱还过咱的日子。”

大苗从里间走出来,眼里含着泪,靠着婆婆坐下,把一杯热茶放在婆婆手里。

郎思臣一切都明白了,这事来的太突然了,叫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娘现在想什么,看来娘跟于了尘有难解的恩怨,停了一会便试着说:“娘,你……”郎思臣没敢把话说下去。

黑丫说道:“孩子,娘知道你想说啥,他不知喝了谁的迷魂汤,说他爹是我跟郎三害死的,天地良心,是不是我害死的,老天爷知道!”

大苗小心地说:“娘,他知道思臣是他儿子吗?”

“我不说谁也不知道。”黑丫看着屋顶,强忍着泪水没有掉下来。

郎思臣明白了娘为什么嫁给郎三,这是于了尘给娘煮的一碗黄连水啊,娘整整喝了三十八年!

窗外刮着风,一片残月挂在天边,月色朦胧,星光闪闪。

屋子里,娘儿仨个在淡黄色灯光下,说了很久很久。

于庄,这个黄河故道上的偏僻村落,世世代代,庄稼人种地都是犁耕耙拉,摇耧撒种。今天一下子来了几十台现代化机械,有推土机、挖掘机、大汽车,机声隆隆,汽笛长鸣,把千年的黄河滩吵醒了,于庄从此失去往日的宁静。

于了尘站在一个高坡上,小声祷告着:“苍天保佑,能早一天找到爹的坟墓……”

几十台挖掘机沿公路两边一路挖了四、五口鱼塘,于了尘一刻也不离开工地。当一台挖掘机开挖另一口鱼塘时,被一个人女人阻止了。

司机说:“找死呀,快闪开。”

黑丫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技术人员走过来说:“大姐,这地于先生承包了,开发渔业也是政府批准的,你没权利阻止。”

黑丫冷笑一声说:“这鱼塘离我的承包地太近,要是下大雨,冲了我的地怎么说?我是个庄稼人,我要靠土地吃饭!”

看到这边争吵,于了尘大步走过来,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于了尘一眼就认出了黑丫:“是你?”

“是我,于家少爷!”黑丫挺着腰杆,昂着头,看着她的河滩地。

于了尘一脸尴尬,满脸通红,他万万没有想到黑丫会在这个地方等着他,一时不知说啥是好,他叫人到那边干活去,自己要跟黑丫单独谈谈。

人们散去了,只有黑丫和于了尘站在那里。于了尘朝黑丫跟前走了两步, 抱怨地说:“你今天总算露面了,几十年过去了,你害死了我爹,我不怪你了,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都听说了,你也受了不少的苦。”

黑丫肯定地说:“我黑丫一辈子不说假话,我没害死你爹,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俩的事早过去了。”

于了尘说:“我在台湾这些年,一天没忘记于庄,一天也没忘记你,我只说这一辈子就死在台湾,想不到还能回来。”于了尘用手画了个圆,脸上露出微微笑色,“过去的事我也不想提了,你看,于家的地,又回到了我手里。”

黑丫看于了尘得意的样子,听了他的话,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大声说道:“你说啥?地又回到你手里?我问你,你有地约吗?有土地证吗?你不过是租了俺农民的地,到底你是地主还是于庄的老百姓是地主?到秋后,是老百姓给你交地租,还是你给老百姓交地租?”

黑丫一番话把于了尘噎了回去,他一阵茫然,无话对答。

黑丫看看已经挖好的鱼塘,一针见血地说:“这么多低洼地你不挖鱼塘,跑到这坡地上挖,我看你这不是在挖鱼塘,你是在找你爹的坟,听说你还想给你爹修墓,竖起碑碣楼群,再盖几间阴宅……”

于了尘脸色一下子变得蜡黄,忙摆手不叫黑丫再说下去。

这时,只听有人喊道:“于先生,快来。”

人群哄地围拢上来,原来,挖掘机挖出一口柏木棺材。于了尘跳下坑里,仔细一看,就是爹的那口桐油刷了十几遍的棺木,爹在五十多的时候就准备了这口寿材,光大洋花了好几千,十几个木匠干了半个月。于了尘趴在爹的棺柩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自语道:“爹,儿子总算找到你了,儿子一定风风光光再给你办一次丧事。”

几个人拉着于了尘劝于先生节哀!于了尘想再见爹一面,爹的棺材是生长了几百年的柏木做成,又有深厚的桐油,可百年不朽,爹的遗体一定还好好的,爹的棺木已然出土了,不见爹一面,将是终生的遗憾。于了尘慢慢推开棺顶,睁睛一看,大事不好,不见了爹的遗骨,顿时五内崩裂,泪如泉涌,嚎叫一声,昏倒在地上。众人忙扶起于了尘,把他唤醒,于了尘坐在地上,双手捶胸,痛哭不止。

站在远处的黑丫看到了这一幕,泪水不由地流下来。她的两条腿颤动着,脸色铁青,眼里渗血,往事把她推到三十八年前: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黑丫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于家墓地,在新修的路基旁,于仁信的灵柩还停放在那里,等着家人的重新安葬。黑丫心里清楚,于家的人死的死,跑的跑,在于庄早没有直系亲属,在阶级斗争残酷的年代,几家远亲谁也不敢伸头,怕沾染上晦气。灵柩已被人打开,这一定是哪个贼子想寻找殉葬品干的,作孽呀作孽,黑丫暗暗骂了一阵,看看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她一边把于仁信的骨头一块一块地装进麻袋,一边说着:“于仁信呀,于仁信,你一生风光,一生做人上人,享尽荣华富贵,于庄的百姓你想打谁打谁,想骂谁骂谁,你万万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暴尸荒野,看来这于家坟地也没有了你的安身之处,你随我到黄河滩上,那是埋穷人的地方,我把你埋在那里,谁都看不见你的坟,谁也找不到你,也就没人再骂你了,你儿子以后要是能从台湾回来,他会到黄河滩上找你的……

黑丫把于仁信的遗骨背到河滩地,挖了一个深坑,用一口缸,重新把老地主葬了。

第二天,张三爷喊庄里几个老人,不声不响地把于仁信的那口空棺材就近挖个深坑埋了。

不见了爹的遗骨,于了尘痛心疾首,悔恨交加,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哭着,他使劲地跺着地,把地跺出一个深坑,万般无奈,无奈万般,泪水盈盈的眼睛看着黄河滩,哭喊着:爹呀,你在哪里啊?”

在场的人看到于先生这样痛苦,无不跟着难过,暗自落泪,人都是爹生娘养的呀!

前来检查工作的镇长李国华劝说道:“于先生,节哀吧,当时在那种形势下,你父亲的遗骨一定是叫哪个好心人给偷偷安葬了,政府会帮你慢慢调查,一定找到你父亲的遗骨。”

站在一旁的张三爷想上前劝说两句,想了想,又站住了,吧嗒吧嗒抽着烟袋,蹲到一边去了。

听了镇长的话,于了尘心里宽舒了许多,他擦着泪说:“谢谢政府,谢谢政府!”

于了尘无心再挖鱼塘,他安排工地休息一个星期。

几天来,于了尘谁也不叫陪,除了喝闷酒,就是一个人在黄河滩里转圈,几乎走遍了于庄的每一块土地。

于了尘从庄东走到庄西,不知道哪个院子是黑丫的家,黑丫原来住的地方,他记得是在一个小池塘边,有一年夏天,还和黑丫一起在塘里摸过小鱼,黑丫把小鱼烧了一碗汤,鲜美极了,正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黑丫的娘回来了,把黑丫打骂了一顿,自己以后再没敢到黑丫家来过。现在小池塘不见了,黑丫家房子没有了,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树林。黑丫家一定搬到了新地方,于了尘想打听一下黑丫的住处,碰到一个人,却又没敢问,怕惹出人家的猜疑。

几十年过去了,于庄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庄里多了几间瓦房,修了几条道路,在一家的屋墙上,隐隐绰绰还可以看到一幅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字样,在台湾曾听说过,大陆在搞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自己还不相信,以为是台湾当局的宣传,现在看来是真的。于庄人把于家的地分了,老地主也死了,没有了敌人还跟谁斗?于了尘怎么也想不明白。于庄现在还是清一色的庄稼人,家家户户的日子并不富裕,屋里除了有几囤粮食以外,再看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地里的庄稼,东一片,西一片,五花八门,种什么的都有,三十多年了,家乡仍处在原始耕作状态。

于了尘住在县城宾馆,一天要参加好几场招待宴会,喝得他晕头转向。想到农村这样穷,很多农民还住着草房,这些政府官员竟如此吃喝,真叫他难以理解,金山银山也能吃穷啊!自己凭一时冲动,砸出去这些钱,不知前景如何?不由得几分后悔几分担忧。

于了尘拜访了几家远亲,又去看望了几个老同学,令他感慨万千。和他坐同桌的许笑山,也是个三青团员,文化大革命中给红卫兵打断一条腿,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找到,抱着一条拐棍,靠在大街上卖茶度日。许笑山后悔自己就晚一步,没爬上火车。还有一个叫韩燕的女同学,家也是地主,人长得一朵花似的,嫁给了一个工厂烧锅炉的,文革挨斗吓破了胆,到现在脑子也不清楚,再提醒也记不起于了尘是谁!

清明节就要到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烧纸祭奠的人群,他看到不少城里的人在十字街口烧纸,大街上纸灰纷飞,烟雾缭绕,这些人为什么不到坟上祭奠,难道他们家的老坟也找不到了?于了尘试探着问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为什么在大街上烧纸?那个人不好意思说:“家太远了,在这里烧烧算了。”

于了尘心里一阵凄楚,暗暗叹息,在台湾,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一到清明节,就一个人跑到大海边,遥望着大陆,一边焚烛烧香,一边思念着家乡的亲人。

大街上人海茫茫,声音嘈杂。

于了尘在大街上走着,心烦意乱,两眼发涩,一下子找不到方向了。

清明节一大早,于了尘又来到于庄的黄河河滩上,他看到自己那天烧的纸灰还在,不由地想看看叫他一直心神不安的脚印,那脚印果真还在,只是经过几场小雨,变得有些模糊了。于了尘顺着脚印走,走着走着脚印不见了,脚印进了一块麦田。于了尘不好朝前走了,怕踩坏人家的麦子,又一想不对,租赁地的青苗费已付过了,抬眼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黑丫的那块地吗?量地时来过,叫郎思臣跟他娘商量,到现在也没商量好。于了尘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走进去,到底是金地还是银地,值得你黑丫这样宝贵。于了尘顺着麦垄走着,突然发现一堆刚刚烧过的纸灰,尚有余温。于了尘想,黑丫一家是从夏邑县逃荒来于庄落户的,她爹死后送夏邑老家了,难道说这地下埋着她的母亲?郎三死在外地,这里不可能是别人了,一定是黑丫的母亲。扪心想一想,黑丫母女在于家干活多年,吃了不少苦,自己也该拜一拜。于了尘跪下来,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于了尘扶着双膝慢慢站起来,看着脚下这片土地,土质松软肥沃,麦苗黑光油亮,生长旺盛,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这里过去曾是一片盐碱窝,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虽是于家的地,可从未种过庄稼,想不到被黑丫改造成良田,这块土地,一定浸透了黑丫不少心血和汗水。于了尘慢慢明白了黑丫不愿出租土地的心情,深深佩服一个女人坚强的毅力。

于了尘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上感到轻松了许多,他抬起头来,远远看去,在一片小梨园里,一个女人正朝这里张望,于了尘忙揉揉眼睛,想看个明白,可那个人影忽然不见了。于了尘感觉到这个女人身影和那天晚上人影相像,一定是黑丫,于了尘油然升起一丝安慰,一种对女人的情怀。

于了尘大步走出麦田,朝村里走去,恰巧在村口碰见张三爷。三爷当年在于家干活,正值壮年,三爷干活麻利,从不惜力,爹都高看他一眼,眼下,三爷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三爷笑模悠悠地迎着自己走来。于了尘忙掏出台湾长寿牌香烟,恭恭敬敬递给三爷一支,三爷接过烟,却没有吸,别在了耳朵上,说道:“了尘,这些天你都看到了,都是乡里乡亲,于庄没人把你当外人看,你回来,老少爷们都高兴。三爷刚才碰见黑丫从地里回来,我看她眼泪汪汪的,几十年来,每到清明节她总是第一个起来上坟。一块兔子不拉屎的地,能整成今天这样,你都看到了,不易啊,你知道她的心吗?”

于了尘扭过脸去,远远地看着那块绿油油的麦田,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嘴唇颤动着,含在嘴里的烟掉在地上。

三爷看着于了尘那疑惑的脸色,想了想又说:“三爷我过去在你家干活,你家的十几亩烟叶都是我打理的,老东家就喜欢吸我给他烤制的烟,那味道吸着过瘾,我现在每年还种一点,一年到头不用买烟,走,到我家去,尝尝你爹当年喜欢的土烟。”

太阳出来了,红彤彤的,田野和村庄沐浴在阳光里。

于了尘跟着三爷朝庄里走去。

于了尘从三爷家出来,他多么想去看望黑丫,可又怕去看黑丫,他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女人,不知道黑丫见了自己会说什么?走一步退两步,口问心,心问口,在黑丫房前屋后转了半天,也没勇气进去。

于了尘决定调整鱼塘结构,建设一批蔬菜大棚,开辟新果园,把台湾的优质品种和技术引过来……

于了尘起了个大早,正要出门,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挖的鱼塘,一个孩子跌了进去,住进医院。

于了尘买些补品到医院看孩子。一问,出院了,问是谁家的孩子,回答是黑丫的孙子。真是冤家路窄,于了尘十分为难,去,他深知黑丫的脾气,不去,自己失了礼数,自己挖的塘出的事,别人会说自己无礼。人到理不亏,于了尘壮壮胆子,直奔黑丫家走去,一进家门,  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坐在一个推车上, 腿上打着石膏,黑丫正端着碗给孩子喂饭。

于了尘微微绰绰地说:“我来看看孩子。”

黑丫放下碗,闪了于了尘一眼,不客气地说:“孩子是掉在你挖的坑里,你跑不了。”

于了尘不敢看黑丫,只是说:“孩子的医疗费我全包了。”

黑丫翻了于了尘一眼,不客气地说:“你以为你有几个钱,这于庄的天下就是你的了?”

于了尘闷闷无语,他抖动着手把镯子拿出来,又从包里拿出一双棉手套,放在桌子上,眼圈红红的。

黑丫一见这两样东西,鼻子酸酸的,停了一阵,黑丫叫媳妇把孩子推走,把碗扔在地上,说道:“看来你今天是来算账的。”

于了尘摇着头,哽咽着说:“不,我是叫你知道我的心,我一直把这两样东西当宝贝留着,我老了,这个镯子算给孩子的补偿吧!这手套我还带走。”

黑丫眼泪唰地掉下来,忙从身上掏出另一只镯子,跟于了尘的放在了一起。

于了尘把两个镯子,合在一处,紧紧攥着,老泪横流,说不出话来。

黑丫说:“你是不是一直怀疑你爹是我害死的?”

于了尘忙说:“是我错怪你了,爹的死和你无关,我去了三爷家。”

黑丫说:“你知道我为啥不把我的河滩地租给你吗?”

于了尘木然地看着黑丫,黑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湿的一缕头发遮住半个脸。

于了尘看看郎思臣,又看着床上的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黑丫说:“你从台湾跑来,就是为了显示你的钱?”

“我一个孤苦老头,现在除了几个钱,什么都没有了。”于了尘掏出手帕擦着眼泪。

黑丫一惊,慢慢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于了尘,于了尘头发花白,脸色显得十分疲惫,满脸泪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沉闷了一阵,小声问道:“你女人孩子呢?”

于了尘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你从台湾回来,就是单单找你爹的坟,你就不想找点别的东西吗?”黑丫还是追问不舍。

这时,郎思臣,张大苗和八岁的孩子都来到于了尘跟前。

听了黑丫的话,于了尘惊呆了,郎思臣的长相,黑丫的举动,受伤的孩子,似乎都在向他展开了心膛……

于了尘看着黑丫,黑丫却看着儿子,他似乎明白了,试探地叫了一声:“思臣,于思臣……”

郎思臣按捺不住,普通跪在娘的面前,哭着说:“娘,这老头,疯了?”

“他没疯,他不是来找根吗,你就是他的根……” 黑丫说着把脸转到一边去,“了尘,这是你做的孽,我今天把他们都还给你……”

于了尘悲喜交加,做梦没有想到,自己在大陆还有儿孙,他扑通跪在地上,颤动着双手,捧着八岁孙子的脸,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孙子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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