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庠序走访笔记(二)

2015-09-18高定存

黄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黄河学校老师

高定存

保德县地处晋陕峡谷东岸,沟深坡陡。民谣说:“山高露石头,黄河往西流,富贵无三辈,清官也难留。”黄河从东北面的天桥峡奔腾而来,贴着县城往西流过,之后转向正南。县城以下,沿河依次有韩家川、林遮峪、冯家川三个乡。

黄河在晋陕峡谷奔腾咆哮之余,间或也行温柔之事,不时将众多支流席卷来的泥土沉积到岸边,母鸡下蛋一般,丢下一片又一片的河滩地。站在峡谷两面的山顶往下望,每一片河滩地都不大,如果黄河要冲毁这些滩地,似乎只是水波轻轻一涮的事。然而千百年来,黄河居然像一个温柔的母亲,细心地将这些滩地护拢在一个个避水湾里,任凭风大浪滔天,滩地总也安然无恙。这些滩地上曾经生长过无数种植物,几千年物竞天择演化之后,枣树占据了主导地位。每一片河滩地都是一片枣树林,每一片枣树林后面都掩映着一个村庄。因了这些枣树,韩家川、林遮峪、冯家川三个乡习惯上称之为枣乡。枣乡在全县风景最美,却又最穷,仿佛穷苦幽灵也爱上了这大好风景,守着不肯离去。古人说故土难离,往昔背井离乡出走的都是穷人,“但凡登途者,都是福薄人”。今天相反,有些本事能耐、家境好一点的,全都离开了村庄,继续守在黄河边的,清一色全是穷人,各村小学校基本成了贫民小学。

韩家川联校

2014年3月24日,周一 ,一访韩家川乡联校

出县城沿黄河而下,行十公里便是韩家川乡。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沿河往来主要走水路。其时黄河还是庄子笔下的黄河:“径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河上大小船只往来穿行,如同现在公路上各色汽车舍命奔跑。本世纪以来,黄河水势大减,昔日惊涛骇浪变成今天碧水温柔,加上沿河公路开通,船只再无用武之地。除过一两只打鱼小舟荡漾于清波之中,黄河上看不到半片帆影了。

沿河公路宽阔平坦,韩家川乡一转眼便到,比当年走水路便捷许多。十多年前,我任分管农业副县长,已经走遍了全乡十六个村庄。有四个紧守在黄河边上,十二个散落在东岸的山坡梁峁间。十多年过去,这些村庄除过居住人口减少之外,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近水楼台先得月,近河水土先流失,晋陕峡谷两岸,不少山头上已经裸露出了岩石,村庄自是很难富裕。

韩家川村前有小河叫寺沟河,自东向西流入黄河。沿寺沟河上行两公里,便是乡中心小学。校园依山面河,上下两进院。上院是学生宿舍、餐厅,下院南面五个教室,正面十一眼窑洞,老师们住宿兼办公。四周围没有民居,近旁曾有一座小型糖枣加工厂,前些年嫌偏僻,搬到黄河边上去了,只留下大片枣树林包裹着校园。夏天一地浓荫,秋来满树红枣,给校园里平添了一些诗情画意。可惜此时枣树尚未发芽,寺沟河谷里一派寂静,使人感觉少许清冷。

来到学校,大门照例锁着。今年以来,各学校都把安全放在首位。我呼喊几声,出来一个中年教师开了大门,却是联校长。校园里既干净也安静,正在上课。联校长四十多岁,本乡人,温文儒雅,来此已经四年。说到学校,他也是一脸忧郁。全乡七千多口人,现在常住的不到两千了。学校数量不能说少,连中心小学一共十所,只是学生不多,中心小学五十名,其余九所小学多者八名,少者一名,统共四十二名。

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里上下大院曾办过两届高中。八十年代改为初中,兴盛时期四百来名学生跑校,每天寺沟河里学生来去,人声鼎沸,是全乡最有生气的地方。本世纪改为中心小学,设三到六年级,学生由一百多递减到现在的五十名。实行免费伙食以后学生也没有增加,只是原来跑校的全部改为了住校。

下课后到教室里看看,每个教室十来名学生,宽敞无比。学生的书和本子与城里完全一样,语文、数学、英语、品德、音乐、体育、美术、国学经典朗诵、写字、文明礼仪、安全教育、书法、法制教育、文学欣赏,还有一系列练习册,码在课桌上,宛若一道道小长城。小小年纪,要翻越桌上这道“长城”,真不是一件轻松事。我问校长,这些课目都开着?校长说都开着,学生虽然少,但教学内容和课时不能少。来到六年级教室,全班八名同学稀罕地看着我,我请前排两位女生朗读国学经典,她们站起来,脆生生地读了一段增广贤文,看样子这国学经典经常在念着。

当年选校址的人不能说没有眼力,这里地处几个村子的中心,交通便捷,环境优雅,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环境里,学生过少就会感到气场不足,学校显得有些冷清。

中心小学逗留一阵子以后,我们往黄河边的寨沟村去。

二十一世纪,中国农村出现千年未有之变局,不但学校减少,很多村庄也开始消失。为留存史料,保德县政协组织编写《保德村庄录》,要用文字和照片把全县三百四十个村庄记录下来。照片找专人拍摄,文字动员各村文化人撰写。有些村子写了,写得满含深情;有些村子没有写,或者是找不到提得动笔的人,或者虽然找到了,但那人离村己久,对家乡没了感情,不肯写。

寨沟村的村庄录是老张写的,对于故乡的热爱和眷恋之情流淌笔下:

在黄土高原的晋陕峡谷东岸,有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南下的黄河被村北的鸭子嘴山挡了一挡,自然淤积下一湾状如簸箕的滩涂,这就是我的家乡——寨沟村。

这是一隅山环水绕的形胜之地:东沟、西滩、南梁、北寨;南北两山夹一沟,东高西低一面坡;依山就势的窑洞层层叠叠,环山而居的宅院枕山际水……“村倚寨,寨临沟,沟积滩,滩养村”,正是寨沟村名的由来和风水所在。

说风水,寨沟村确实有风水,背倚东山,面向黄河,气场宏阔。村前四百亩河滩地里全是百年以上的老枣树。夏天站立街口,望一眼满河滩的绿荫,心底一片清凉。秋来红枣玛瑙一般缀满枝头,更让人陶醉不已。这个村有不少人在县城工作,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考上学校走出去的。但昔日的辉煌今己暗淡,好风水也留不住人,全村一千二百多口人,常住不到三分之一。

韩家川乡除过中心小学,寨沟小学最大,有八名学生两位老师。学前班和一年级各三名,二年级两名。所以要配两位老师,是因为其中一位眼看要退休,提前安排另一位老师准备接班。

学校曾经有窑洞,有教室,七十年代初,十三位老师带着一百三十多名学生,书声与黄河涛声相伴,铃声是村里人的闹钟。现在,东边教室己塌成一堆碎砖烂瓦,只留下正面五孔窑洞。学生少,冬天图省事,也为节约,老师把住宿、办公、上课集于一眼窑洞内。靠东墙摆着一溜桌子,八名学生坐在那里面壁写字,一声不响,生人面前十分拘谨。今天另一位老师不在,授课的是即将退休的张老师,五里外桑园塔村人,六十虚岁,瘦高个子,说话轻声慢语,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张老师执教多年,现任联校长是他的学生。他原本在自家村里执教,这两年学生减少,到去年只剩下一名,张老师于是连学校也不必去,就在自己家里开课授业,培育这一个孩子。今年开春,这名学生升了中心小学,张老师合村走一圈,扳着指头数一遍,满村再也找不到一个孩子了。如果在前些年,到张老师这把年纪,完全可以坐等退休,但今年不行,上面查岗查得紧,联校长不敢弄险,只得恭请自己的老师再度出山,到最近的寨沟小学来。八个学生两位老师,也显示出对张老师的照顾。张老师家中有九十岁老母,他不能住校,每天早晨步行四十分钟来,下午四点以后再走回去。

八个孩子一位老教师,学校暮气沉沉。

2014年11月24日,周一,二访韩家川乡联校

这一次下乡我邀老张同行,出发时天气阴沉,保德府谷两座县城灰茫茫一片,晋陕峡谷仿佛捂上了一个大盖子。开始以为是雾霾,但沿黄河下行,到韩家川地界依然不见太阳,才知道今天的灰茫茫是雾不是霾。黄河枯水期,当河一脉清流,无声无息,山寒水瘦。

黄河滩上的枣树叶落枝疏,铁笔画一般,尽显沧桑。枣树在冬天展现着别一种景致,只是少有人来仔细观察。古人从剑器舞中悟得草书神韵,今人学书法者不少,倘能冬日静坐枣树底下,观枝干以学笔画,定会大有长进。

寺沟河里流水哗哗,一些地方已经结起了薄薄的冰碴。看着一河灰黑的脏水,老张连连感叹,糟蹋了,糟蹋了。老张是寨沟村人,本村读完小学,从1974年春天起,每天顺这条河跑到中心小学读初中,读罢初中读高中。这里只办过两届高中,正好让老张他们赶上了。寨沟村距学校七里路,每天往返一趟,四年跑了两万多里。那时候寺沟河很好耍,夏天清水照人,一路拎着鞋子戏水而来;冬天冰面如镜,边走边滑,七里路不知不觉就滑过去了。韩家川中心小学算是老张的母校,多年没来,老张急切想看看学校的变化。学校大门依然锁着,静悄悄没有声音。拍着大门大喊几声,这回是一个年轻教师出来开了锁。

学校在上课,联校长等都在。全乡学校依旧是十所,但学生又少了二十五名,成了六十七名,相当于县城的一个班。中心小学由五十名减为三十四名,其中男生只有十三名。

老张满院转悠,几十年过去,窑洞面子石的凿痕依然历历如新,当年上下课敲打的那一个废齿轮还躺在墙角处,多年不敲打,却好像也没有多少变化。老张抚摸一回窑面子,望一眼那废齿轮,感叹唏嘘。

学校没变,四周围枣树没变,变化的是学生,是河里的流水。当年村民在这条河里洗衣洗菜,河滩上挖一口浅井即可饮用。现在这条河彻底废了,连校园里的废齿轮也不如。河水源头被王家岭煤矿搅和,水变为黑色。中途又加进中石油抽取煤层气排出的废水,为灰色。河水流量没有减少,但灰黑一片,不说洗衣洗菜,浇地也不好用。学校的井就在河滩上,十来米深,全为河水渗透而入。学校会计指着地下的水桶说,把水打回来,用不锈钢杯子舀两三次,然后把杯子放过,干了以后杯壁上能用手指刮起一层灰白粉末。水煮开倒入暖瓶,瓶底要澄下半杯白色沉淀,村里一些有车的人家上县城拉水来吃。

全校三十四个孩子,平均一个班不到十个,都是家贫走不动的。老师站在讲台上, 看一眼空荡荡的教室,上课也实在提不起多少精神来。校长不无悲观地说,这些孩子基本上都是将来生产小米豆子的人,没有谁指望能走出去。

看过中心小学,我们再到寨沟村。上学期看见的张老师今天没来,在家照应生病的老母亲。正在授课的是接班张老师,本村人,现家在县城,五十五岁,和老张一块玩耍大。这位张老师说,那位张老师 12 月 9 日过六十周岁生日,过罢生日就能退休,剩下这几天大概不来了。

学生比上学期少了一半,剩下了四名。其中有兄妹两个,母亲疯痴;另一个男孩家里特困,孩子智力也好像有点缺陷,五岁入学,念了三遍幼儿班,两遍一年级,至今拼音念不准;还有一个男孩,母亲离婚,奶奶故去,只有爷爷父亲和他三个人。四个学生依旧面壁而坐,一声不响。

张老师每周五下午骑摩托回县城,周日下午骑回来,也不回旧宅去住,就在学校安家,床上放着头盔、摩托防寒衣等等。张老师对自己的学生也丝毫不抱希望,说这些孩子念会拼音,识得一些字,能做加减乘除也就可以了。

柴家湾小学

2014年4月24日,周四,一访柴家湾小学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学校,至少老师和学生是无法再少了,一名老师,一名学生。

七八年前国家出新政,农村七人以下学校全部撤并,为的是提高教学质量。这几年新政再修改,有学生就要设学校,为的是方便群众,于是全县又恢复了一些小学,一师一生并不鲜见。所不同的,柴家湾小学的师生关系有点特别,是爷爷孙子。

柴家湾村在我看来,只是黄河边上一个普通的小山村,但本村一位文化人不这样认为,他在《柴家湾村庄录》里这样描述:

一条小河从东而来,与南流的黄河成丁字形对接。小河口上有一座小桥。站在桥上探望小河两岸,枣树成林,杨柳葱茏,树林里和山坡上高低远近居住着约百户人家。这情景会让人油然想起一句古诗词:小桥流水人家。这里就是我们的柴家湾村。柴家湾村南北青山对峙,东西小河流淌,村前滩地上种植了枣树、榆树、杨柳树,是一个宜居的村庄。全村现有一百零二户人家,四百零六口人,耕地九百一十亩,枣园五百亩。

上午九点多,我和老张来到柴家湾村的小桥上,探望小河两岸,虽说是既有流水也有人家,但却远不是古诗词里那种意境,缺乏一种气韵。问路边小卖部的老板娘,学校在什么地方?她抬手一指说,就那个小楼。原来二三十步外那一栋漂亮的小白楼就是学校。过去一看,大门锁着。老板娘说崔老师进城“行礼”去了。老张和崔老师很多年前己相熟,想吓唬一下这位熟人,就让老板娘转告崔老师,说教育局查岗,下午还要返上来。

下午我们从冯家川乡返上来,学校大门依旧锁着。老板娘说崔老师还没有回来。说到崔老师的教学,老板娘颇有微词,说她的大姑娘在这里念到四年级,往花园学校转学时数学考了五分。二姑娘在这里连着念了三遍一年级。三姑娘和小儿子提前出走,直接上五里外的花园九年级学校,如今要升七年级,计划下学期回县城,房子己租好,学校也通过亲戚联系好了。

2014年4月28日,周一 , 二访柴家湾小学

下午五点从县城出发,沿黄河一路下行,河水缓缓流淌,清明如玉,阳光从西边山顶上斜着切下来,河谷里半边明半边暗,有一种空灵的美感。沿路不时看见堆着铁管子和机器的材料场,中石油在大举开发煤层气,方圆几十里的山上沟里都安着许多橘红色“磕头机”,不紧不慢昼夜“磕头”。抽出来的气用管道输送到遥远的城市,带上来的废水则流到全县大小河沟里,村民怨声载道。

柴家湾小学的大门开着,夕阳映照之下,白色小楼很漂亮,与周围农户的旧宅院形成鲜明对比。几十米外黄河奔流,四周围枣树掩映,让人感觉这个学校很美。如果院子里再有一群孩子嬉闹玩耍,照片简直可以上画报了。

学校无人,我们向小卖部前坐着的几个人打问老师去向,一个人说估计没有回家去,因为老伴不在,他不可能一个人回去干坐着。另一个人说要不就是去担矿泉水了。原来柴家湾的老井在村前小河边,近几年煤层气污水排入小河,老井里的水渐渐起了变化,煮沸时水面起泡沫,放一阵后水底有沉淀。崔老师认为水己严重污染,不能吃了,就舍近求远,到后山滴水岩去担水。滴水岩的泉眼比小河高,没有污染。一些村民不以为然,戏说崔老师命里掺了金子,说他去后山担的是矿泉水。

小卖部老板娘对坐着的一个闲汉说,你去给找一找,那男人一声不响站起来就走。后来发现,这人智力好像有点问题。老张问,村里人买东西就这个小卖部吧?老板娘笑道,等村里人来买早关门了,主要是中石油工程上的人。

和小卖部门前的五六个人谈论上学,一个男人说他家两个孩子在花园中学念六年级,后半年也要回县城去。我问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人家都回城里,咱也让孩子们回去念一念。听他口气,不回城里念一回书就吃亏了。

不一阵,崔老师从学校后面的小路上转了出来,远远望见,彼此大笑。原来崔老师不但和老张熟悉,和我也认识,只是我没对了号。上面所引用的《柴家湾村庄录》就是崔老师的手笔。

崔老师身体壮实,戴一副旧式宽边眼镜,说话风趣,是一个爽快人。他说那天他去县城“行礼”了,回来老板娘说有人查岗,来过两回,他一听紧张起来,赶紧打电话问周围学校,知道是我才松了一口气。他说一般人都好说,就怕纪委查岗,说不清。

学校小楼于1996 年由县里提供材料,村民投工建成。二层的两个教室空着,一层三间房,一间为教室兼老师办公室,另两间分别为党员活动室和村委办公室,却也是一种摆设。柴家湾村四百多人,崔老师前几天扳着指头数过一遍,常住着七老八少七十五人。村干部都住在县城,村委支部一年鲜有活动,上面来人检查时,村干部才从县城赶回来支应一下。

问有几个学生,崔老师笑着说,两个,一个是他的孙女,四岁,另一个是开小四轮人家的小男孩,也是四岁。崔老师的儿子和媳妇大学毕业,在府谷县一家私营化工厂上班,这两天老伴带着孙子住儿子家,另一个学生也没有来,崔老师闲着无事,就去后山担“矿泉水”。

崔老师五十八岁,五寨师范毕业,执教己三十二年。想当年他风华正茂,颇有抱负,热爱文学,写过小说写过诗,练过书法,先后走过本乡五个村子。那时候各村里学生都多,很忙。十多年前回到本村,学生越教越少,年级越教越低,现在教成了两个幼儿,而且我怀疑另一个幼儿也是为好听说的,根本不来。崔老师而今依然写一些小诗文,县里的《黄河风》杂志和《保德报》经常向他约稿。教室墙上挂着崔老师写的两幅字,一楷书,一草书,颇见功力,笔画里能看见虬龙老枝的劲道。倘在前些年,崔老师可以内退,但今年不行。既不能退休,又不想离开本村,崔老师就从府谷县接回自己的孙子,按照有学生就得有老师的政策,一所学校就恢复了。

我翻看桌子上的课本,崔老师说那是联校发的,不用,四岁孩子用不着课本。他指着墙上贴的动物图画说,学生来了就认一认这些图片,别的也学不成什么。课桌前头是一块二尺多大的活动小黑板,上面写着“人手口丈尺寸圆角分”,自然也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地上一辆脚踏小车,崔老师说是自己花钱买的,为两个学生服务。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说经常装着,学生来了给一颗糖,拉近感情,好管理,不哭闹,说得我们笑起来。

老张说想一想当年的激情,以你的才气,现在教两个幼儿实在是屈才了。崔老师说,“年级有高低,育人无止境,教书不会屈才,不管你教的是多大学生,永远不会屈才。”说得我和老张又大笑起来。崔老师又说,只是孩子太少,缺乏劳动对象教起来没劲。

说到中石油开采煤层气,崔老师说路压坏了,水污染了,城里人用气,乡下人受气。老张笑着说,简直是两句名言:教书永远不屈才;城里人用气,乡下人受气。

说到以后乡下小学会不会好一些,崔老师说很难,年轻人到城里住惯,再要回村来,几乎等于让黄河倒流。等这一批老教师退休,再让年轻教师来山村,又几乎等于流放,谁能安心教书?

新中国成立以来,柴家湾考出研究生一名,本科生十一名,大专生多名。一家两个大学生的,只有崔老师一家。崔老师说他观察过,在乡下,教师孩子考上大学的多,村干部孩子考上大学的很少。

崔老师没有教学任务,尽是空闲,他在后沟种一点蔬菜,兴致来了写一幅字,做两句诗,等把小孙子教到一年级,他就可以退休了。

2014年12月11日,周四,三访柴家湾小学

前两天下了一场雪,沿河公路上的已经融化,黄河滩上的却丝毫未动,但见两痕白雪夹着一河碧水,空气清冽,让人心情也好。

十点多路过柴家湾村,看见学校旁边停着好多车,估计是在换届选举,于是停车去观看。选举在小学院内举行,崔老师也在。我问选举复杂不,崔老师说好像有些复杂,原任村主任不干了,现在有两个人在竞争,会不会冒出第三个来,很难说。

村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7月,一百多村民写了一封告状信,说中石油开采煤层气污染了水源。信发出去未有动静,愤怒之下,人们把一口棺材抬到路上,挡了中石油的工。还请来一名记者,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写了一些材料,拍了几段视屏。材料发在一家博客上,视频放在优酷上,现在都还能搜到。但闹腾了一个来月,最后不了了之,人们继续吃老井里的水。

村民们在小学校走来走去,许多人说,三年一次选举,是村里人最多的时候,过年,办事,唱戏,都没有现在人多。很多人回来,为的是把选票投给亲近的候选人,也等于送上一份人情。虽然大家是为选举回来,但此刻却谁也不说选举,不议论候选人,而是尽量去说一些与选举毫不相关的闲话。我们在院里逗留片刻,看看离投票还远,就往冯家川而去。

下午返上来,投票己结束,正在计票。院里竖着一块大黑板,几个人在唱票监票画正字,半院人在观看。天气很冷,几个乡干部冷得直打哆嗦,但不敢离开半步。崔老师告诉我,参加投票的一共一百九十九人,选举村委主任、副主任和委员各一人。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黑板上两个主任候选人的正字齐头并进,看来势均力敌。两个候选人都在现场,一个在院里踱着步,不时抬头看看黑板,另一个则坐在靠教室的一条板凳上,一声不响。一个外地小伙子拿着摄像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无人去理会。我站了好一阵,也没看见他把手中的家什拿起来。

2014年12月18日,周四,四访柴家湾小学

省城一位朋友要走访黄河边上的村庄,下午两点,我们一道前往柴家湾村。先和崔老师打一个招呼,他叫了新当选的村委主任在学校等着。

那一天选举村主任竞争激烈,当选的一位小名叫毛虫,一百零三票,落选那一位九十三票。

崔老师和毛虫把我们领进教室,依然不见学生。地上生着个一尺来高的铁炉子,聊胜于无。桌上摊着水写纸,崔老师在练书法。

问了村里一些情况,村主任说老井被中石油污染了,明年他要把五里外滴水岩的好水引进村里来。还说明年村里要发展生产,不少村民会返回来,学校学生会增多,崔老师的负担要加重云云,新主任对未来信心满满的。

教室里坐一个多钟头,实在冷得坐不住,省城来的作家不好意思说,我便提议到村里转转。路过崔老师家,他热情邀请我们进去看看。

我还是第一次来崔老师家,只有一眼石窑和一间小房,连院墙也没有。一窑一房原本不大,西边人家偏又起了一栋巍峨的三层楼,紧紧逼过来,越发压迫得一窑一房低矮瘦小,很不受看。家里也没有多少摆设,崔老师说他有藏书,掀起靠墙的三节躺柜,中间一节居然全是书。房里也有一个躺柜,有一节也是书。躺柜里放书我还是第一次见,翻寻实在不方便。

自己住宅狭小,崔老师并不在意,倒是对村庄的衰落颇多感慨,他在《柴家湾村庄录》里写道:

“近年来,大量农民进城务工,学生随行入学,柴家湾小学几近名存实亡。笔者身落此境,感慨万千,赋诗一首,存录于此:庙里走神坟无鬼,枉叫孤僧空自悲。明月常伴难眠夜,卅年心血图向谁?”

2015年春天,在县城街头遇到崔老师,他说孙子跟随儿子一家到了府谷,他已调回联校,村里小学关门了。

林遮峪联校

2014年4月29 日,周二,一访林遮峪联校

从韩家川顺黄河而下,十五里外便是林遮峪乡。全乡十七个村子,两个守在黄河边,十五个撒在山坡沟岔里。林遮峪的文明古老遥远,黄河边一座明代古戏台,是市级文物;山梁上一处古城堡遗址,是省级文物。1971年修大寨田,东山上挖破一座商代古墓,出土一百多枚铜贝,经考证为中国最早的金属铸币,学界称之为“保德铜贝”。而今介绍保德历史,总少不得要提及这鼻祖级的宝贝,多少能为这方贫瘠的土地争回一点面子。

三千年之后,钱币鼻祖的故乡最缺的正是钱币。沿黄河三个乡,林遮峪更穷一些。光棍汉多,上世纪买回来一些四川媳妇,生下孩子以后男人照看不紧,有的回四川去了,有的跟上人跑了,各村留下不少单亲孩子。

近几年里,全乡小学稳定保持十所,比几个大乡镇还多。一方面是家庭贫困,孩子们走不出去,另一方面与联校长的努力不无关系。联校长姓冯,五十岁,看上去敦敦实实,是一个认真的人。他由民办教师转正,从教导主任、小学校长做到联校长,乡村转了几十年。他对自己的岗位很珍视,守护家业一般尽全力维护着自己的阵地,有空就到各村巡视,安抚老师,动员学生,各村大人小孩都认识冯校长。

十所小学共八十七名学生,从幼儿班到四年级,一律为单人复式班。冯校长说,复式教学也有好处,教二年级时,一年级同学捎带着也能听一些,脑筋好的慢慢也就会了,高年级的还可以教低年级的,我们听得笑起来。说到上下学时间,冯校长认真解释说,按规定乡下小学在校时间也是六小时,但六小时有些短,完不成教学任务,孩子们太早也无人照应,所以乡下学生在校时间要长一些。

和韩家川乡不同的是,林遮峪联校有四名特岗女教师。刚毕业的女孩子独自驻守小山村,让人有些不放心,但联校十所小学都是单人执教,无法调配,只能让大家自己克服困难。冯校长说,好在多年来从未发生什么意外。

马家峁村高悬在黄河东岸的山顶上,道路曲折狭窄,沟深坡陡,我小心翼翼把车开上村里。几十户人家散落在一面缓坡上,小学位于村子正中。一个小院,两眼窑洞,一眼做教室,一眼老师住。我们去的时候正上课,学前班到四年级一共八名学生。见我们来,老师宣布下课。我观察,这八个孩子很依恋他们的老师,但看上去好像都有点愣。老师说手把手也教不会,四年级姐弟俩,两个月还没认住十六个字母。联校长笑着说,不单是这些学生不灵动,其他小学的也都差不多,凡留在村里走不出去的,大人脑瓜子就不灵泛。

老师姓马,二十八岁,长治师专毕业,2010 年考为特岗教师,2013 年转正。前两年在另一所单人小学,今年调到马家峁,因为这里有两名四年级学生需要开英语,而原来的老教师属民师转正,教不来。马老师单人执教四年,走过两个村子,已显得成熟老练。她看上去心境平和,说话带笑,不见半点惆怅焦虑。老张问马老师,一个人住着怕不怕?马老师说几年下来已经习惯了。冯校长说他给周围人家安顿过,还让老师记下了附近两户好人家的电话,有事可以呼叫。

提到英语,冯校长说英语这个劳什子,难住了许多民办转正的老教师。袁家山的老教师为给三年级学生开英语,每周向上高中的小女儿学一遍,单词上用汉字注音,转手再教给学生。冯校长知道后叫停了,说与其教歪,还不如不教。

马老师丈夫在邮政局上班,有一个孩子,由婆婆带着在县城租房住。每周五下午,马老师步行下山,在黄河边搭班车进城,周一上午再坐班车回来。下山半小时,上山得用一小时。我们问马老师空闲时间干啥,马老师说备课,手机上看小说,看电视。

从马家峁下来,再到林遮峪小学。五十二岁的刘老师身体瘦弱,不很健谈,许是多年独守儿童之故。刘老师也是民办转正,在此已经八年。学校一进大院,五孔石窑,五名学前班幼儿。刘老师说,前几天有个放羊汉要把三岁的儿子也送进来,老师说不行,太小。那人说你五个也是照应,六个也是照应,羊群里捎羊,不在乎一两个。刘老师坚决摆手说,如果你有事,一两天可以临时照看,但正式入学万万不行,实在太小。讲完这个故事,刘老师苦笑着说,现在小学快成托儿所了。刘老师说散学后,空空一座大院,一个人实在呆不住,就到黄河滩上转,到东山上转,锻炼身体。刘老师说以后学生也很难多起来,年轻人一结婚就走,走出去还能折回来?老张说,即使经济衰退,城里生活困难,回来的也是上年纪的人,年轻人城里住惯,特别是女人们,在县城逛街、跳舞、踢毽子、打麻将,回来哪能耐得住村里这份寂寞。

看过几所单人小学,我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学生不可能增多,但也不可能没有,每个村总有那么一些走不出去的家庭。有孩子就得有教师,虽然孩子们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希望微乎其微,虽然让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独自到这偏僻山村守着有点痛苦,但学校不能撤销。再过几年,老教师们退休后,接班的只能是特岗教师。好在交通方便,学生在校时间短,老师们跑教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2014 年 12 月 8 日,周一 ,二访林遮峪联校

新的学年,林遮峪乡的小学没有减少,依然是十所,学生少了十四名,成了七十三名。

后村是林遮峪乡最大的村庄,也在一条小河旁边,河川里照例长满枣树。全村户籍人口近一千,常住不到三百了。我请林遮峪初中的韩老师带我到后村小学去。路过村委会门口,看见台阶上蹲着十几个老汉,有的下棋,有的袖手晒太阳,墙上贴着村委会换届的宣传画。我问选下村主任没有?一位七十多岁戴老花镜的老汉梗着脖子喊道,没有,选不成!问为什么?他嚷道,旧村委会的账目乱成一锅粥,清不了账就选不成。旁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则平静地说,按程序走,时间还不到,过两天才是选举日。

不远处有一口井,正有人在打水。我问水如何?一群老汉就全说开了,原来是一条清水河,村里几眼井都在河滩上,现在河的上游有煤矿,中游有煤层气井,一河好水彻底糟蹋了,水煮过后,锅底上澄一层白糊糊。

离开老汉们再往前走,对面山坡上下来五六个女人,衣着鲜亮,不像本村人。我问韩老师这是些什么人?韩老师打量一番,说可能是教徒聚会。我们站下,等那几个女人走到跟前问道,是本村的吗?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声道,不是,我们是县城教会的,下乡来宣传。一共五个女人,年龄最大的有六十来岁,为首的最年轻,看去不到四十岁,口齿伶俐。我笑着说,传播福音啊,你们怎么来的?我以为她们是先坐班车到黄河边,然后再走过来。不料那女的说,教会有车,上午送我们过来,下午接我们回去。我说你们辛苦啊,不计报酬,四下奔波,不简单。那女的马上说,耶稣为救众人,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和他比起来,我们这算不得什么。我说现在传教的人不少,什么门头教、东方闪电,你们不是吧?那女的连忙说,那都是邪教,我们是正教,我们四处跑,就是要帮助人们离邪教,入正教。说话时候,她们给我和韩老师以及赶过来看热闹的几个人发了宣传卡片,然后急急忙忙走了。

宣传卡正面是“圣诞蒙福”,背面有两段圣经上的话,还有对圣诞装饰中绿、黑、红、白、黄五种颜色所含意思的解释。另一张画上印着年历和宣传圣经的一些话。

我问旁边一个老汉,村里信教的多不多?他说现在不多了,前两年多。我说为什么少下来了?他说有的离开了村子,有的信了两年,没得到什么利益,没看见多少好处,不像宣传的那样灵验,也就不信了。

来到后村小学,学生正在一眼窑洞里上课。学校兴盛时曾设有初中班,一百二十五名学生,占据着一进四合院外加九眼窑洞。现在四合院卖了,全校九名学生占用一眼窑洞,其余八眼空着,门窗已经七零八落。老师也是民师转正,五十岁,本村人,两个孩子一个大专毕业,在安徽打工,一个正在太原上专科。老师指着九名学生说,都是家庭困难走不动的。

回来路过村委会,一群老汉依旧坐着,手上都多了一张圣诞宣传卡。我问传教的走了?老汉们笑着说,走了,人家那些人也忙哩。我看传教者感觉新鲜,但这一群老汉显然已见惯了。

许多山村里,教徒远多于学生。到后村传教的那几个妇女没有多少文化,但她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底气和精神给人印象深刻。

2015年 6月 17 日,周三 ,三访林遮峪联校

此番还是和老张同行,先到联校。冯校长说,小学还是十所,学生增加了四名。南里村变化最大,有十七名学生,两名老师。冯校长办公桌上,有一本印刷装帧甚为精美的书,定价九十五元。书里收集了一位前国家领导人关于教育的一些讲话书信,冠冕堂皇,味同嚼蜡。冯校长说,新华书店给全县大小校长每人一本, 跟着课本往下发。我想,全国有多少学校,如此偏远的地方都不漏过,这本书的发行量可想而知。冯校长摩挲着书皮赞叹说,这书印得真好,肯定是正版。我笑着说,这个书啊,你请人盗版也没人去盗。几个人算计了一回领导人这本书能发行多少,能卖多少钱,能得多少稿费。叹息一回,然后起身,往全乡最大的南里小学去了。

南里村在一条沟里,离黄河七八里远。前些年县里搞红枣战略,沿黄河的山上沟里广植枣树,一路上枣树连绵不断。正是枣花时节,花香飘散空中,若有若无,撩人心脾。只可惜这几年枣价大跌,几毛钱一斤,一些红枣结到秋深叶落也无人问津,最后自生自灭。

南里村户籍人口四百多,常住三百左右,能算一个大村了。村里有小卖部,有药店,有新盖的房屋,依稀可见三十年前农村那一种生气。

学校在村庄中央的半坡上,三孔窑洞,没有院墙。我们先回中间教室,刚进门,一个小孩拖长声调喊,校——长——好!十来个孩子就一齐跟着喊,校——长——好!童声稚嫩,清脆嘹亮,给人以莫大的惊喜。这是学前班和二年级,一共十一名学生。现在许多农村小学有断代,这所小学也没有一年级和三年级。老师是本村一位高中毕业的姑娘,二十多岁,新婚不久,娘家就在学校脚下,属于临时代课,每月挣一千一百元。老师说学校从2011年开始教授礼仪,客人来了都要问好。每天放学,全校十七名同学排成一队离开,走到下面大路上一分为二,半队往后村,半队往前村,分开时,彼此还要互说再见。听过介绍,让人感到新鲜,小孩子学一点礼仪,对自身对家庭对社会都是一件好事。

再过来西边窑洞,四年级五名同学皆是女生。女老师忻州师院毕业,特岗教师转正,能教英语。学校无法居住,冯校长给安排住到附近一户人家,这家有两个孩子在校读书,老师晚上还给辅导一会儿。老师家在县城,婆婆给照看着一岁的小孩,每周五下午回去,周一上午来校。

冯校长说,此前三十年农村教育是民办教师扛大梁,这两年民办教师逐步退休,以后就得特岗教师接班了。

离开学校,迎面一位中年汉子牵着牛车走过来,车上拉着一张犁。汉子笑着和冯校长打招呼,又来检查了?冯校长递给汉子一支烟,就站下攀谈起来。汉子种山药归来,说天旱得厉害,节令不等人,只能干种下去等雨。虽然经常下乡,但看见牛却是稀罕。老张新奇地赞叹说,好牛,可肥了!冯校长连忙纠正说,这好牛,很壮。老张却没有觉察到自己赞叹不妥,又问那汉子,这牛有多少斤?那汉子有些不悦地说,谁知道它有多少斤。老张用看菜牛的眼光看人家的耕牛,有些不恰当。

别过牵牛汉子,下到公路上,又遇到一个修树归来的后生,亲切地和冯校长说,到家吃了饭再回吧。冯校长又给他递上一支烟,说了一些闲话,临别时再次关照,好好照应老师,后生答应说,没问题,蔬菜杂粮,都给老师供应着哩。

林遮峪联校走过四五回,发现冯校长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冯校长说,村里没有学校,如同家里没有孩子,死气沉沉,不像一回事。所以他一有机会就游说村干部,要把学校办起来,坚持住。冯校长说,不要看一个老师只教着几个学生,和村里也有不协调时候。村里人看见老师一星期上五天课,一年两放假,消消闲闲就挣三四千,羡慕之余,还会产生一些别的情绪。可老师觉得自己钻在山村里,和城里教师相比简直如同投荒流放。冯校长把照顾好老师生活,特别是女老师的安全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他到村里访问干部,先递上一支烟,问一声老师教得如何,如果人家说好,他马上就说,老师好你们也得好,两好才能合一好,老师单身出来不容易,全凭你们照应了。说一次到郝庄村检查,老师新调来,打开柜子,空空如也,他就让村干部通知家长来。家长迟迟不来,他不吃饭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待十来个家长到齐,他说某某村老师柜子里的黄油白面吃不动,你们村老师的柜子里空空荡荡,各家稍微关照一下老师,老师安心下苦教好孩子,比什么都强,一番大道理讲下来,家长们服了。

冯校长对“两好合一好”身体力行,虽然各村学校都小,只有几个学生,但全乡教室却是统一布置。学习专栏、课程表、作息时间、各种制度、励志标语、国旗等等都贴在墙上,和县城大教室全然一样。林遮峪小学学前班加一年级共五个孩子,教室墙上也是一应俱全,还有“张扬你的个性,描绘不凡人生”的励志标语,黑板上方八个大字“自信自强,勤奋学习”,虽然孩子们连那些字也认不得。

纵然事业不景气,只要有人执着坚守,依然能透出亮色。

林遮峪初中

2014年4月24 日,周四,一访林遮峪初中

林遮峪初中也位于一道河川口上,坐北向南一所大院,离黄河大约一公里。河川宽阔,滩上照例长满枣树。学校周围有乡政府、邮政所、医院、信用社等单位。学校正面是一溜颇有些年头的老窑洞,老师们住宿办公,南面一排新二层楼是教室和学生宿舍。学生来自林遮峪和冯家川乡,五到九年级共一百四十八名。原有一些跑校生,2012年免费吃饭以后全部住下来,学校好管理,家长也乐意。

学校最大的特点是单亲学生多,六年级二十一个孩子,没娘的就十一个。孩子们的母亲有的回了四川,有的跟上人跑了。语文老师讲授亲情课文时分外小心,布置亲情作文从不固定题目,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自由写,以免触痛孩子们的心灵。还有一些孩子是超生,至今无户口,以后如何,无人能说得清。

这样偏僻的一所学校,这样一群贫困学生,办公条件又不甚好,似乎无所作为也情有可原。但实际正相反,走进学校明显有一种蓬勃向上的气氛,孩子们开朗活泼,看不到丝毫的压抑与自卑。我和老张两年间来过四五次,分析后一致认为,学校之所以能朝气蓬勃,在于有一个年轻的校长,有一群年轻的老师。老张说,年轻人好,有激情,这学校如果让一个老汉来领导,肯定是暮气沉沉。

校长郭瑞刚三十五岁,师范学校毕业,原在县城一所初中当教导主任,2012年来此任校长。全校二十一名老师大都三十出头,其中七名是特岗教师。郭校长虽然来自县城,但对农村孩子甚为了解,小心翼翼呵护着一群受伤的小鸟。他说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先要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环境,让孩子们有一个快乐的心情,培养起健全的人格。郭校长说,和县城学校比,这里的孩子基础差,没有好的启蒙,家教跟不上,家长对孩子读书也不抱太高希望。一个学生请假,要回去安葬他的八姥姥,老师说不是近亲,又快考试了,就不要回去了吧,没准假。后来家长来电话了,说教室坐着也是坐着,还不如回来吃上两顿,老师哭笑不得。另一方面,乡村孩子身体棒,戴眼镜学生不及城里一半。家长淳朴厚道,和学校关系甚好,秋天还给学校送一些红薯山药。一个学生下楼梯摔一跤,手臂轻微骨折,倘在县城,很可能就是学校的一大麻烦。但这里的家长丝毫没抱怨,和老师共同带孩子进城看过就完事了。

午饭时候我们和学生排队打饭,餐厅宽敞明亮,餐桌餐椅整齐干净,环境赶得上大学食堂。师生同吃一锅饭,大米,猪肉豆腐粉条烩菜,比得上乡政府的伙食。吃饭结束时,看见两个学生佩戴值日胸章,绕饭桌走一圈,巡查有无剩饭浪费的。

两年多来,我先后在六所寄宿制学校吃过饭,每次都注意有无剩饭现象,结果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这一点,小学生似乎比大学生做得更好。

饭后到教室转转,坐下和学生闲聊。学生围过来一圈,毫不怯生。我问学习累不累,大家高声说不累。问将来想干啥,一群孩子抢着说,有的想去当兵,有的想教书,有的想当医生,还有一个说想去做买卖,还有一个女孩说想当刑警。看得出,这些都是孩子们的真实想法,没有好高骛远的空谈,说做买卖感觉更务实。问看不看课外书,大家都说看了,周二周四校图书室开放,周一周三班级图书柜开放,大家随便看。

取来同学们的作文本,亲情作文除过写妈妈,还有写爸爸的,有写奶奶的,其中一篇《能干的奶奶》,孩子这样写道:“好像所有的奶奶都很能干,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同学写奶奶呢?不是吹,我的奶奶绝对不比她们差!”许多家庭里,奶奶是孩子最亲近的人。老师对作文的批改也颇为用心,时时处处表扬和鼓励同学。抄录几段批语:“文章自始至终充满着对母校的情感,对老师的崇敬,感人肺腑,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文章明确展现了你的梦想,想要当人民教师得有渊博的知识,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语言简洁通畅,在毕业之际,对老师们道一声辛苦,你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孩子们读到这样的批语,心中自然暖暖的。

2015年6月17日,周三,二访林遮峪初中

上午九点多来到学校,校园里静悄悄,正在上课。满河滩枣树浓荫漫漫,校园如同绿海里的一艘船。郭校长说去年中考成绩不错,二十七名毕业生,有一名考到了市实验中学,这在全县农村初中绝无仅有,其余学生上了县高中和职中。因为考得不错,吸引了其他乡的一些学生,所以学生没有减少,比去年多了三名。

今天九年级学生毕业离校,回家休整两天,二十号上县城参加中考。一些家长陆续来接孩子。先是南里村一对夫妻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请他们坐下,说下午还有最后一节课,可以先把孩子的铺盖物品带回去。这对夫妻对教育颇为重视,原来在村里放羊,为孩子念书把羊卖了,举家搬到县城,跑着回村种一些地。大女儿在林遮峪初中,二女儿和小儿子在城里上学。

一会儿又进来一位七十来岁的老汉,山羊胡子一翘一翘,问起庄稼,说黑豆上来让野兔子几乎吃尽,谷子没有捉苗,玉米旱得窝在地上长不起来,山药种下去,在土里等雨发芽,如果再几天不下雨,种子就会干掉,一眼看见年头不好。说起村里学校,老汉说现在的村干部不管学校,他当村主任时候,给老师麦子豆子,山药白菜吃不完。老汉说,有些人说如今的老师不行,我说你们领导和家长行了?村干部对老师问也不问,家长给老师连一杯凉水也没喝过,你们是个好?

到中午时候,一共来了七位家长,说起学校条件,大家赞不绝口,白吃白住,白米白面,还有一颗鸡蛋,有的孩子还能领到特困补助,孩子们没有一个瘦的。说到种地,大家都说今年看来年景不好。城里打工没活儿,回来种地没雨,日子不好过。

一位家长为孩子出路打主意,询问郭校长和冯校长,念技工学校如何?郭校长说可以考虑,学下一技之长,将来有个立身之本。冯校长说,如果是女孩,学一个护士,会打针输液,将来找对象也有优势。几个家长表示赞同,说现在就是大学毕业了,出来找工作也是一件头疼事。

十二点,我再和学生老师一块吃饭。还是大米烩菜,饭菜远比我前几天在腰庄乡政府吃到的好。餐厅里孩子们按年级围坐,济济一堂,其乐融融。

饭后,一些同学收拾起行李,搬到校门外,家长有开三轮车的,有赶牛车的。看着即将离校的同学,郭校长不无感慨地说,五年级入学时才这般高,现在都长成大姑娘大后生了。

九年级毕业生在这所学校整整住过五年,很可能是平生呆得时间最长的学校。再过两天,他们将走出山乡,踏上中考考场。不管未来如何,在林遮峪初中这几年,孩子们应该说是比较快乐的。就大多数同学来讲,或许这就是他们一生最快乐的校园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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