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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味”与古典诗歌的审美表达

2015-09-10许振东

语文教学之友 2015年12期
关键词:香菱韵味境界

许振东

在追求物质生活富足的同时,人们为什么还迷恋诗歌?而且,常常是物质生活越富足,对诗歌迷恋的程度越高?人不仅是物质的存在,同时也是文化和精神的存在。如果说人是世界的花朵,那么诗歌则是这种花朵自然而绚烂的绽放。靠了诗歌的装点,人生才不至于显得太苍白、太虚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诗歌赋予了人生真正而且是终极的价值与意义。人类在创造物质世界的同时,也一直没有忘记须令自己的精神家园充满美好的情愫,一直没有放弃在精神世界“诗意地栖居”。诗歌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不断被创作,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始终令人迷恋,甚至痴狂。诗歌除去是一种情感的存在,是一种与生命相连接的气场,在其深层还有一种特殊的韵与味,并为读者构建起一个美好和谐、澄明自在的世界。它或许是一个或一组意象、或者是一个物我两忘的美好意境。总之,读者在这个世界中,体验到生命的本真与自足,实现了本我的回归和解放,最终达到人与自然、与周围世界的最大交融与合一。这是人们喜爱,甚至不能离开诗歌的重要原因。

从字面来说,所谓韵味就是雅致含蓄的意味;更进一步讲,它是一种富于内蕴、含蓄模糊的“味道”。因为内蕴丰富,所以可以反复咀嚼回味;又因为含蓄模糊,所以可有纠缠不清的语义和情感暧昧,能唤醒不同读者的情感与想象冲动。早于我国南朝时期,钟嵘即开始以“滋味”论诗,他高度评价阮籍的诗作:“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以为“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才是“诗之至也”,才是最有“滋味”的作品。至唐,司空图承继和发展钟嵘的“滋味”说,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提出“韵味”说,其指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矣”;又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南宋诗论家严羽以诗歌形象所引发的“兴趣”来论“味”,推崇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主张作诗完全以情感的自然兴发为旨趣,达到情思、理致、语词的浑融无迹,“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清初,接续“滋味”说、韵味说、兴趣说的主张,著名诗人王士禛倡导“神韵说”,特别推崇“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风格,以为诗的妙处要像南宗大画家荆浩所说的“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那样,“略具笔墨”即可。可见,自南朝时期的钟嵘直至清初的王士禛,诗歌的“韵味”一直得到高度的重视与强调。

韵从何至?味由何来?首先离不开的是诗的意象。《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一段,借香菱之口表现曹雪芹的诗学观,把诗歌那种模糊朦胧的美,表现得充分而形象。书中说: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此段写及被宝钗视为呆头呆脑的香菱,竟然得到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黛玉的嘉许,非因为其它,是因为她说出了一般人虽体味得到但说不出的诗的“味道”,即“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同时,她通过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三句中不同意象的品析,把那种既真实又缥缈、既明确又模糊、既切近又遥远、既矛盾又合理的独特韵味说得头头是道,颇中诗家“三昧”。

除此,诗歌的韵味还来自其中独特的意境。清末民初,大学问家王国维以为前人所主张的“兴趣”、“神韵”是表面而外在的,境界则是根本。他在《人间词话》中开宗明义第一条就说:“词的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在他看来,境界可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而后者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是以心物同一、情景交融为特征,其是在圆融混沌之中,艺术主体融入宇宙现象的生命律动,创造出气韵生动、即物即真的艺术之维,并形成一种气氛,一种环境,一种能唤起人某种感受却不能说明的境界,内中含蕴着与整个宇宙相通彻的天然真趣和生机。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曾把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他所说作为最高层面的天地境界,是个体与宇宙的合而为一,即一般意义上的天人合一,与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极为接近。

如此的境界,首先须具有自然真实之美。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种所谓“真景物、真感情”是指合乎自然造化而无人为痕迹的事物与人心的自然态势,也即为庄子所描绘的“天籁”之美。在“真景物、真感情”的基础上,还要描写即目所见、即景会心之境界,如化工造物一般,具有“不隔”之美,达到“意与境浑”。如此“不隔”的作品应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

东晋著名文学家陶渊明以清新自然的诗文风格著称于世,他的作品多含意味丰赡的独特之境。如组诗《饮酒》第五首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内景与意会,全在偶然无意间。“采菊”二句所表达的均为偶然之兴味,东篱有菊,偶然采之;而南山之见,亦是偶尔凑趣;山且无意而见,菊岂有意而采?山中飞鸟,为日夕而归;但其归来,适值南山偶见之时,亦有偶凑之趣;而所有这些所包蕴的“真意”,又是混沌无序,难以言说的。如此偶然无心的情与景会,正是诗人生命自我敞亮之时,其空明无碍的本真之境的无意识投射,也即为圆融无碍的“无我之境”。又如他的《归园田居》其三为:“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诗内直接叙写农村中最平常的事物和日常的生活:南山种豆,清晨理荒,披月而归,真切朴实,宛在目前;而草盛苗稀、道狭草长、夕露沾衣等景象又都自然无伪,各由其性,从而形成一种平和醇美的境界,为后世文人所高度肯定与向往。如《后山诗话》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方东树称赞:“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名”。

令人迷醉的韵味和意境,多还具有虚静空灵、冲淡闲远的特色。如当读到“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李白《独坐敬亭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江雪》),便会悠然而生天地寥廓之感,仿佛与天地混沌圆融为一体;当读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便会产生一种空明澄澈的心理感受,如沐春风喜雨;当读到“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刘长卿《送士元》),便会令人在心底产生一种淡淡的感觉,如清泉汩汩而起,缓缓浸入浓浓的苔绿。如此之韵味,如此之意境,不由人不痴迷,不由人不沉醉!

作为诗的国度,我们国家的古典诗歌是色彩纷呈,美不胜收的。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叙》论诗主“神来、气来、情来”,其所说的“神”在某种程度上说,即是无数优秀诗歌所蕴含的独特“韵味”。宋人张戒《岁寒堂诗话》评论历史上的杰出诗人,提出:“阮嗣宗诗,专以意胜;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曹子建诗,专以韵胜;杜子美诗,专以气胜。”其中,虽然把“韵”和“味”分而论之,实际仍可将它们合起来看作是类似殷璠所指诗内独有的“神”,这是一般优秀的诗歌所应具有的特质。

(作者单位: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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