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子

记者（以下简称记）：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你逐渐淡出影视圈，很少接戏，但2014年，你却频频出现在各类真人秀节目中，为什么？

宋佳（以下简称宋）：这两年我参加这种节目，亮相各大荧屏就是为了陪伴同是演员的女儿张楚楚。我这样竭力打造女儿，是希望能帮助她事业成功。然而，我所做的这一切，她似乎并不领情，我们之间矛盾重重，我觉得我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记：你对女儿的教育一向严苛，作为“85后”的她对此有微词吗？

宋：有，我们在个性和行为方式上都有很大的分歧和矛盾。一直渴望独立的她18岁时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从美国的大学退学并离家出走一年。这一极端事件的起因是她的早恋，爱情就这样影响了她的前途。这对于一心希望女儿成凤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记：你觉得她找的男朋友不好，还是你觉得她年龄太小？

宋：得知她放弃在美国的学业，我就觉得女儿在我心中没了。她出类拔萃，在学业方面演艺圈里无人能及。并且，她的毅力一般人也做不到。从美国回来后，她要学表演，我说你考不上，因为你没有在中国读高中，过不了中国的高考这一关。然而，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只用3个月时间复习，最后竟考了600分。

记：看到女儿的录取通知书，你是什么感觉？

宋：她从小一直都是学霸，我已经习惯了。

记：这不是挺好的吗？后来怎么让你失望了？

宋：做了一辈子演员，我太知道其中的艰辛和不容易了，所以我是绝对不愿让女儿涉足演艺圈的。为了让她有一个不同于我的未来，我送她进世界一流的大学，却没想到她最终弃学回国，执意考入了上海戏剧学院学习表演，还是走上了我的老路。

记：女儿谈恋爱，你怎么看？

宋：很不喜欢，我觉得学习的时候就是学习，谈恋爱会分散精力。我们那个年代拍戏是不挣钱的，我省吃俭用一个人把她带大，供她去美国读书，所以，我希望她好。

记：你想把她培养成什么样子？

宋：从小到大，她绘画特别好，我觉得她要是能画出很多大家能接受的艺术品，多好。

记：她很喜欢表演，不是吗？

宋：我不这么认为，如果她很喜欢就应该很用功很刻苦，但事实并非如此。导演跟我说她总在现场拿着手机玩个不停。这是我最反感的。之前，为了治疗近视，她做了激光手术。我说你千万不要再看手机了，可她不听。我就很不高兴，说你的眼睛要是再近视了，可戴不了隐形眼镜了。她就嫌我啰唆，很不耐烦。

记：有人说你像虎妈吗？

宋：并不是我心硬无法被感动，而是她在恋爱的过程中，让作为父母的我们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有一次，她爸爸非常想见她，她就跟她爸一会儿约在这儿，一会儿约在那儿，结果她爸一天跑了4个地方都没见到她。有一年过年，她去男友家里，她爸给她打电话，对方的家人在电话里说“子不教父之过”，她爸听到这话非常生气。我也很生气，她爸的肝脏本来就不好，不能生气，她惹她爸生气就算了，怎么还能让别人也来指责她爸呢？我们怎么不教育她了？哪里没教育好她？

生活中有些事情后悔还是来得及的，可有些事情是永远来不及的。果然，她与男友分手了，她爸爸也走了。

对于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我也在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给的太多而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我觉得她今天这样子就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蜜罐里，也只有她将来结婚了，在生活中受到磨难了，才会知道妈妈是对的。

记：你对女儿这样严格，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宋：想过，我觉得可能是源于我的补偿心理，源于我童年的缺失。所谓家庭的环境造就人，4岁时，我就失去了父亲，之后母亲没有再婚，独自把我们兄妹4人拉扯大，生活过得异常艰辛。有了女儿之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让女儿受自己曾经受过的苦，让她能幸福地成长。

小时候，我能吃饱就不错了，走到邻居家的窗户底下，听到飘出来的钢琴声，我能站在那儿听10分钟。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一架钢琴，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是的，我的幸福很简单，可是，张楚楚有6架钢琴，她依然觉得不幸福，因为她得到的太容易了。

17岁时，我一个人在北京闯荡，白天去中国青年艺术学院学习，晚上住在朋友家里。寄人篱下，我心里觉得很愧疚，就希望能跟人家相处融洽。于是，早上我要把朋友的女儿送到幼儿园，晚上接回来，有时间的话还要做饭。那时，我是靠学校每个月19.5元的救济金生存的。现在，学校有个“宋佳教室”，是我捐钱建的，我感恩我的学校，因为是他们给了我这些。

我把从自己人生中总结出来的经验都用在了教育女儿身上，但我没想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得到的却是适得其反的效果，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记：这跟你的婚姻有关吗？

宋：有关系。21岁时，我结识了著名京剧演员张君秋的儿子张学津，3个月后就嫁给了他。他比我大21岁，我们这段忘年婚姻在当时引起了极大轰动，最终却短暂又坎坷。

我妈妈对我的婚姻太不干涉了，她说终身大事由儿女自己做主。我很后悔我的这段婚姻，我经常跟我妈妈说：“如果你拦我，我就不会走这条路了。”

我的人生选择错了，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活着，我应该活得很开心的。从我嫁给她爸爸那天起，我就不开心，她爸爸生病后，我就一个人过着很孤独的生活。有一次，楚楚跟我吵架，说我跟她爸爸不相爱，干吗要生她，我说那是之前的事情，她没有资格来评论。她就问我为什么要离婚，我说等她将来长大了，她就知道了。为此她很生我的气。

记：当时，你们应该是恋爱结婚的吧？

宋：在别人的撮合下，我们认识3个月就结婚了，很突然。我对她爸爸很有好感很崇拜，他的艺术形象太伟大了。但是，我们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他爸爸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除了京剧，他可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而我喜欢看西方文学，思想特别开阔。我很尊重京剧，并且能听懂所有的流派，但是，人生不能单靠这个。

在结婚的第7年，因一次意外烫伤需要输血，张学津染上了C肝，这也导致了我们的婚姻最终走向了结束。这个病当时很新型，不知道传染不传染，如果传染那就是一辈子好不了，我很纠结，特别害怕传染给女儿，而楚楚那时又经常和爸爸抱啊亲啊的。我那时20多岁，没有经验，也很担心，有时候脾气很大很烦躁。于是，我们开始吵架。他生气之后身体会更不好，无奈，我们就说好分居了，几年之后就离了。

我会这样去干涉女儿的恋爱，就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草率的婚姻经历再在女儿身上发生。不管是在婚姻还是事业成长上，作为母亲都是必须插手的，起码我要不断地开导她告诉她，因为一旦走入婚姻，婚姻破灭了，没孩子还好，有孩子就是痛苦。

记：你后悔生下女儿吗？

宋：谈不上后悔不后悔，但如果让我今天选择我的人生，我一定不生孩子，因为我觉得作为母亲怎么做都不对。

我其实是最想活得开心的人，但是我活得一点都不开心，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怎么为我的女儿好为我的妈妈好，都是在为别人而活。我妈妈今年86岁了，我要为她养老送终;我女儿如今前途未卜，我得为她规划将来。小时候，看到妈妈一个人哭我很不理解，觉得我又没有惹她生气，她为什么哭？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种艰难的担子挑不动了但又不能撂下的无奈。我有时候也会跟楚楚说我真的想结束我的一生，我活得太累太艰难太不开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教育出自己开心又能让我开心的孩子。

她不开心，我也不可能开心。我觉得我再努力，她都不开心，这也可能和我跟她爸离婚有关，她心里始终有一种非常矛盾、纠结的心理。我没有能力去化解她内心的纠结，没有能力去减轻离婚对她的伤害，我也感觉很愧疚。

记：所以你现在极力在事业上帮助她？

宋：这就是尽一个妈妈的责任。其实我是不想走到这个圈子里的，但现在又回来，完全是为了她。比如正在拍的这个戏，全剧组都知道我是去帮忙，就是为了她。她成功了，我也就知足了，对人生没有别的奢求。

记：张楚楚参加的真人秀节目《我不是明星》中，你好像因为女儿的一句话泪流满面，为什么？

宋佳和女儿张楚楚

宋：那次，我很感动是因为她拿着花上台，说：“这束花是我代表一个不在人间在天堂的人献给妈妈的……”当时，我真的受不了，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她爸爸。我觉得我为她爸爸付出了很多，而且在养大她的过程中，我也有太多的不容易，这些都让我感到辛酸，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她那样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她和她爸爸都是理解我的辛酸和不容易的，心情很复杂，感觉自己很委屈，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

记：在楚楚3岁那年，因为一个不经意的意外，导致了爸爸的烫伤，这也成了你们最终离婚的原因，能具体说说这件事吗？

宋：楚楚3岁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客人，他爸爸泡完茶，把暖水瓶放在脚边上，没有盖木塞子。她跳到爸爸腿上玩，一下子就把暖水瓶踢倒了，把她爸的脚烫伤了。因为过两天要演出，所以京剧团的人很关心她爸的伤势，就让她爸去医院输一包干血浆，这样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伤口好得快。那天正好医院停电了，我就说别输那包血浆了，也没什么用，她爸就觉得领导很关心很重视，得给人家面子，就坚持输完了。结果就是那包干血浆里有C肝病毒，她爸就这样被传染了。

记：楚楚是多久之后才知道她爸爸是因为这个事情染病的？

宋：她对这件事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印象，直到上小学真正能够思考的时候才确切地对这件事有认知——我把我爸害得很惨。一位亲戚不小心告诉她之后，她一直很愧疚，但是她爸爸从来没有抱怨过她。

记：你觉得你们母女的关系跟这有关系吗？

宋：这件事在生活中没什么影响，但是，潜意识里影响她很深。我觉得楚楚可能从最根本上觉得她有愧于爸爸，因为是她把暖水瓶踢倒之后导致爸爸得了不治之症，最终因肝癌去世。她对爸爸有愧疚，可没法弥补，我和她爸爸离婚了，她从心里其实是恨我的，但是，她说她不恨我，只恨她自己，因为她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幸福。她这种自责感很强烈，所以，偶尔有不满意的时候，她也不讲出来，而是顺从我们。

和她爸爸离婚后，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爱她、关心她，但是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经常地，我跟她讲一句话，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反正她不回答我。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她不愿意理我。也有的时候，她情绪很高，而我却心思在别处，她跟我说话我也不理，然后慢慢地，她也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我们平时在一起不多，对一些小事她就会很敏感。

记：你有没有想过为改善母女关系做一些改变？

宋：当然有，我一直期盼爱能有回报。我也知道自己存在很多问题，也想过改变，但一个人的脾气养成了之后，真不可能一下子改掉。我也知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道理，我应该学着去理解和接受她的生活方式。现在，我只希望女儿能敞开心扉就好。当然了，如果女儿一直不改变，那我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做我自己应该做的，这个很重要。

记：跟你聊天，感觉你也有不满和灰暗的情绪，这样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调节自己的呢？

宋：当然会有，屏幕下，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女人和母亲，自然也会有各种情绪和烦恼。悲伤孤独、寂寞无助的时候，我会听音乐，完全进入到音乐当中，什么都不想，完全让音乐引领我，之后就会感觉好很多。另外，我还有很多的女朋友，不开心或者感觉很压抑的时候，我会找她们聊聊天吃吃饭唠叨唠叨，她们会帮我一起分析分析，宽慰我一番。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哭，但我觉得哭完以后身体特别累，而且第二天会浑身不舒服，所以现在很少这样了。

后来，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不要聊天，因为那时候聊的都是悲伤的不快乐的东西，越聊会越觉得悲伤，而且讲悲伤的东西给别人听等于是在复习，没有好效果。更重要的是，倾听的朋友也只是倾听，帮不了我解决问题。所以心理医生让我不要复习负面的情绪，而是要用另外的形式去覆盖它。他还告诉我，等我能自己处理情绪的时候，我对待女儿和自己的方式，就会改变。现在我正试着这样做。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