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奔海

初秋的一天，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那个小山村：望山和望水都考上了大学！对于一个被重重大山包围从未走出过大学生的小山村，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望山、望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听名字好像是兄妹俩，实际上他们来自两个家庭。两家离得很近，两个孩子也前后相差几天出生，两家父母便看着眼前的山水给他们取名“望山”和“望水”，也为了让两家关系走得更近。但欢喜的气氛只在两个家庭里短暂地飘过，随即两家父母的心头便是愁云密布，因为那对他们来说显得太过高昂的学费！

望山和望水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成绩优异，是全村人的骄傲！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他们相约去看望小学的王老师，那是一位年过古稀、一个人在这座小山村的小学里默默支撑奉献了近半个世纪的老人。老人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他拉着两位得意门生的手，向他们祝贺金榜题名。老人说，考上大学，这是人生的大喜事，大学的学费他会想办法的。

送走了两个孩子，老人便拄着拐杖在山村里挨家挨户地请求大家一同资助两个孩子上大学。老人在山村里德高望重，只要他出面，各家都会尽力的。几天后，老人便让家人把两个孩子找来。他的心情显得很沉重，一遍遍地巡视着自己两个学生青春的脸庞，眼神里满是爱怜和希望，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他说：“我老了，手脚都不灵便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可我们这山村里不能没有老师呀。”两个孩子看着老师，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老师还要说什么。终于，老人缓慢却又满含期待地对他们说：“你们两个能不能留下一个，继续支撑这所小学？”考上大学，走出大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心愿，如今梦想成真，谁又愿意失去这美好的一切？！沉默，长时间的沉默，老人的心里似乎犹豫斗争了很久，终于还是说出了最残酷的现实，他愧疚地说：“我已找遍了我们这个小山村的每家每户，可家家都不宽裕，借到的钱只够你们一个人上大学。”话一出口，两个孩子的心都揪在了一起。只能一个人去上，一个人的希望就要破灭。老人无可奈何地缓缓说出了他的想法：“孩子，老师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抓阄吧。”

写好了纸片，老人揉成一团放在桌上。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师生三人凝视了纸片很久，望山伸出了手，随意拿起一个纸团，打开静静地一个人看着看着，时间仿佛凝滞了，没人能够体会到那一刻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思想斗争，他强装轻松地说：“我是‘留下’，望水，你上大学去吧。”说完，随即便揉起纸片同桌上那个纸团一同扔掉。两个年轻人默默地告别了老师。

谁也没想到，几天后，便传来了老人病危的消息。等望山赶到老人家里，老人已奄奄一息了，但看到望山赶来，立刻便强撑着坐起，他颤抖着拉起望山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孩子，老师……对不住你，你考上大学，老师我……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上的，可我没有做到……我知道山里太苦闷，……没有老师愿来这儿，我真担心……哪天我一走，孩子们再无处上学……”

开学的前一天，望水来找望山，他们相约去爬山，第一次手拉起了手。她羞涩地对他说：“你放心，大学毕业后我还会回来的，到时我们就在一起！”望山的眼里闪出一道亮光。

从小学到高中，望山和望水就一直在同一个班级，小的时候两人还常在一起玩耍，大了后就几乎没再说过几句话。望山甚至连看一眼女生也觉得脸红心跳。

上了初中后，学校在山外30公里的镇上，他们都住校，一个星期回一趟家。虽然就他们两人同路，可他们每次在路上骑着自行车都从不走在一起，总要相隔一段距离。每次回家和返校，都是望山先出发，望水紧跟着出发，望山骑慢了，望水跟着慢;望山骑快了，望水也便快。偶尔很久不见望水跟来，望山便会在路上磨磨蹭蹭，特别是在那最艰险的一段山路前，他总要看到望水过来，然后一前一后骑行。在望山的心里，一直把望水当妹妹看待，当然，兄妹之情里也包含着青春期的懵懂爱恋。

望水在几乎全体村民的相送下像公主般地告别了生养她的小山村，风光无限;而望山却黯然神伤地走进了那所破旧简陋的山村小学。

寒窗苦读十余载，本想着可以走出大山，去山外拥抱壮丽的明天，没想到曙光已在眼前，命运却逼得自己用双手蒙上双眼。一想到她在大城市里幸福地读书，快乐地生活，那种苦闷和失落更是难以言说。那段日子，望山整日神情恍惚，特别是看到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就感到心中有一股无名的烦躁和愤怒无处发泄！对他来说，只有盼到望水的来信才会兴奋异常。没过多久，只有二十几名学生的学校却乱成了一窝蜂，村民们的怨言和不满也逐渐表现出来。

那个学期末，在全镇的小学统考中，望山的山村小学排名最后，——以前一直是第一，这次却是倒数第一！家长们坐不住了，纷纷找到学校，让望山把心思放在教学上;更有一个家长甚至来到他家里质问他：“你想不想教了？不想教就算了！”“算了就算了！你以为我想一辈子待在这个穷山窝里当个孩子王！”望山也气冲冲地回道。父亲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怒斥他不争气，说他们虽穷，却从没这样在全村人面前丢过脸。望山一气之下跑出了家，跑到村后的山坡上王老师的坟前，他把满腔的委屈和苦水倾倒给九泉之下的老师，他请王老师原谅他，他要走出大山！

不知在王老师的坟前呆坐了多久，望山猛然回头发现身后已站了很多村民和孩子。那位到家质问他的家长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满含歉意地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闷，我们全村人都对不起你，你虽没能去上大学，但你是我们心中最好的大学生！”

望山发誓一定要争个第一，让全村老少再次对他刮目相看！从此，他以校为家，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教学的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他甚至给每一个孩子都分别制定了教育培养计划。他用爱心和耐心感动着孩子们，孩子们也用勤奋和努力回报着老师。在又一年的全镇小学统考中，山村小学的成绩终于名列前茅！

争回了“第一”，爱情却渐渐离他远去。望水的信越来越少，在她毕业前夕，他接到她的分手信，她说，山里太苦，她不想一辈子待在大山里。

他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仍然悲伤至极。他决定去省城找她，他想挽回这段爱情。安顿好了学生，收拾好行装，他离开了大山。第一次来到山外的大城市，宽阔的街道，高大的楼群，穿梭的车辆人群，令他一阵眩目。他顾不上欣赏这里的繁华，只想尽快找到她。当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就读的那所大学，只看看那气势恢宏的校门，他都禁不住地感叹：大学就是不一样！走进散发着阵阵花香书香的大学校园，看到朝气蓬勃的同龄学子，他的心中除了羡慕便是失落和伤感。偌大个校园，该去哪儿找她呢？望山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就那样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走着、寻找着，竟真的看到了望水的倩影，她穿着时尚，举止高雅，和原先那个纯朴的山村女孩判若两人。

他惊喜地喊着望水的名字，一看到是望山，她吃了一惊：“望山！你怎么来了？”表情中似乎对他的突然造访有一丝不悦。他们走在校园里，每个人心中都应有说不完的话，但此刻却都默默无语。特别令他们感到不自在的是，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同学们的侧目甚至围观，望水赶忙把他带到校园里一处僻静的角落。他也感到了她的冷淡，开口便问：“你不是说好毕业后还回大山吗？”望水没有直接回答他，她说：“你知道我刚进大学时同学们怎样嘲笑我的吗？我的衣着、我的说话甚至我的名字等等一切都是他们城里人嘲笑的对象，和他们在一起我显得格格不入！我努力地改变着自己，努力地适应着这里的一切，如今，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我不再是丑小鸭……我已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我不敢想象又让我重回到那个穷山窝里，将如何再生活下去。是的，封闭贫穷可以改变，可那改变太漫长，我已失去了信心。”一番话也触到了望山的痛处，他情绪激动地反驳道：“山里人怎么了？我还觉得山里好呢！山清水秀。你怎么连自己的家乡也不喜欢！”他只是一时激愤罢了，贫穷落后就算再美的风景又有谁会喜欢？“贫穷就没有一切！是命运改变了我。”她冷冷地回答。“命运？”望山本想说出那次抓阄的真相，但他还是忍住了。——那次是他抓到了“上学”。

走在繁华的城市街头，望山愤愤地想：凭什么别人在城里追求她的幸福未来，而我却要在山窝里默默奉献自己的青春？思前想后，他决定也待在城里。他要在城里活出个人样来！挣钱给她看看！望山开始了自己的打工之旅。一次次的求职，一次次的碰壁，最后为了能有一口饭吃，再苦再累的活他都愿意干。山里的孩子什么苦没吃过？可他最终发现，不是只要能吃苦受累就能挣到钱！

那天傍晚，望山又买了一份当地的晚报，百无聊赖地翻着，看着，却意外地读到他的那所山村小学全体学生和家长们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孩子们深情地向他呼唤：老师，我们需要你！那一刻他泪流满面，他一下子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立即买了张车票，回到了他的山村小学，回到了孩子们身边。

从此，望山的心中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哪怕再艰苦，他也要把这所山村小学办下去！他给一个个孩子插上知识的翅膀，又教育他们热爱家乡、建设家乡。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年轻的望山也逐渐变老，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孤独。每天晚上，当他把最后一个孩子安全地送回家后，便关好校门，坐在自己简陋寒怆的办公室里，翻开孩子们那一本本作业，认真地批改。多少个夜晚，只有孤灯相伴。但看到一个个懵懵懂懂的山里孩子在他的精心教育培养下长大成材，甚至走入更广阔的天地求知深造，他的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种莫大的成就感。特别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每个孩子，不管是走出大山的，还是继续留在大山里的，他们都怀着同一个心愿，就是要让大山的明天更美好更！

大山里的故事逐渐在山外传扬，大山里的秀美景色也被走出大山的孩子们拍成照片发到网上，迷醉着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后来，一条曲折却平坦的柏油马路延伸到了大山深处，出山进山一下子便捷了很多。人们纷纷来到大山里观光旅游，山里的核桃、板栗、柿子等山货也被源源不断地运到山外。更让望山老人感到高兴的是，突然有一天，几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来到山村小学，他们刚从大学毕业，是来这儿支教的。老人欣喜不已，他又像几十年前他的小学老师那样给几个年轻人讲起了他的山村小学和孩子们。最后，他郑重而严肃地对这些年轻人说：“我老了，力不从心了，这儿的孩子就全交给你们了。”当把一切安排妥当，几天后，老人便离开了小山村。后来，听人说，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常会看到一个老头正襟危坐在教室后面，专心地听课，认真地记着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