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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冬天的白菜窖

2015-09-10逄春阶

鹿鸣 2015年9期
关键词:棒槌白菜同学

逄春阶

我一直在想那个时候你比我高多少

我一直在想高山也不过就是你的模样

那个雪天我拖着书包走进学校这个世界的起点

那个早上我听到你最美好的声音像一次集结号

我抬着头看你,你的眼睛是一双星星闪亮

我仰望你,像看着太阳不敢睁大眼睛

老师,我今天承接了你的称呼和荣光

但是我不知道我身后的孩子们会不会仰望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谁能,用生命遵循……

——  杨 挺

贵站脑子都记不清了,郝老师屁股撅得老高,四肢着地,用头拱的是鱼鳞酒坛子,还是腌咸菜的小缸。

但他记得,天不亮,是操场上鱼鳞酒坛子或腌咸菜的小缸轱辘轱辘滚动的声音和郝老师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把他催醒的,郝老师前面两只手和后面两只脚,很不协调地啪嗒啪嗒地敲着地面,两只白手套已经成了黑的。

贵站从学生宿舍的床上爬起来,去大声地背书。

郝老师撅着屁股,飞快地往前拱着,远远看像是一头猪,一圈,一圈,一圈,贵站每天早晨就是这样从郝老师身边经过,郝老师的屁股高高地跷着,头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极有节奏,走近了,还能听到他在嘟囔着什么。

操场是用炉灰渣垫起来的,黑乎乎的。他那皱巴巴的中山装,跟炉渣一个颜色,花白的头发如一蓬乱草窝,在跟着鱼鳞坛子或咸菜缸滚动。

麻雀在操场边上的柳树上喳喳叫着,郝老师家的小黑狗跑过来,跟在郝老师撅起的屁股后面小跑着,摇着的尾巴如一把小黑扇子。

“疯子!”

毕业二班的班主任宋老师吐出一口痰,说。他踱着步子,手捏一根烟,看一眼正在练头功的郝老师。

当时的郝老师,大家都还叫他郝师傅,他是学校的伙夫。

就是这个被宋老师称为疯子的伙夫,竟然当了贵站的班主任,贵站当时很忧愁,让他这样的疯子教,还能考上大学吗?

郝老师头一天上课,先给了贵站一教竿。教竿是棉槐条子的,抽着很疼。

郝老师的棉槐条子教鞭抽到贵站的破棉裤上,贵站憋不住放了一个响屁,屁声未落,引来满堂的笑声。教竿落上去的地方,飞出的浮土,让斜射进来的阳光照着,照成一道微尘浮动的光柱,光柱切割着郝老师的脊背上鼓鼓的罗锅。

“把腰杆给我挺直了!”

贵站又差点笑出来,坐在位子上的同学们也都捂住了嘴。郝老师脖子往前拱了拱,表示自己曾经腰杆挺直过。

贵站对郝老师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句话,还有满身的葱花味。他是摘下围裙赶到讲台上的。让他讲高中地理课,但他却大讲特讲大葱。他闭着眼,双手背在弯着的腰上。他腰弯得太厉害了,简直可以放上一个茶碗。

“一闻到葱味,就知道葱是哪个地方产的,是什么品种。比如浯河西的大葱,辣嗓子;浯河东的大葱,味苦……”

突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学生喊:“下去吧,别浪费我们时间了。我们是准备高考,不是考厨师!”

“闻出味儿来,那需要的是专业功夫,细腻的功夫,不信你们闻闻……”

“下去,下去,下去!”同学们都站起来喊。

郝老师竟然真的带来了大葱,就在他那鼓鼓囊囊的灰色布包里,他肯定是去景芝镇赶集采购回来的。大葱是被卷曲着拿出来的,有一棵葱有一米。单葱白就有半米,葱叶子耷拉着,像两只瘦驴的耳朵,他把大葱摆在讲桌上。

大红鼻子凑上去,凑上去。

“这是寿光县的……”

然后鼻子又凑向另一棵:“这是安丘县的……”

学生们开始哈哈大笑,笑着看这个伙房师傅在搞什么名堂。

郝老师贪婪地吸着那大葱的味道,他微微闭着眼睛,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充耳不闻学生们的起哄。

突然,郝老师提高了声音,那声音简直是一声长啸,像旷野里的狼嗥,震得窗玻璃都打颤:

“我闻煤味,闻土味,闻葱味,闻了二十一年哪,同学们!”

话音未落,郝老师呜呜大哭,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让人心酸,哭得让人心碎,他的罗锅一耸一耸,花白的头发也一拱一拱的,他最后是趴在了摆满大葱的教桌上。粉笔末被他哭出的气息吹得满教室飞扬。

学生们哪见过一个中年人在哭啊,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郝老师足足哭了二十分钟。

“哭完了,我不再哭了。”郝老师像小孩子一样突然就有了笑容。

他猛地把花白头发往后一甩,抬起头来。他的长脸上沾满了粉笔末子,看上去像京剧里的小丑,他不顾这些,拿起粉笔,那笔就跟长了脚一样,嗖嗖地在黑板上滑行,同学们只听到粉笔与黑板的沙沙声,那沙沙声如蜿蜒流动的小溪,浸润着平坦的黑板,一刻不停,一刻不停。郝老师的一支粉笔,竟然画出了完整的中国地图,每个省区市的界限分明,那地图简直就跟贴在教室里的彩色地图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颜色。

郝老师画完,一支粉笔就剩了一块小小的粉笔头,他盯着粉笔头,哈哈大笑着,把它高高抛起,然后他把脖子往左扭,往左扭,然后很吃力地抬头,抬头,张开的嘴巴,接住了粉笔头,郝老师像咀嚼花生米一样,咀嚼着咽了下去,嘴角上还留了一点白。

“同学们,上课!”

窗子外面的光射进来,射到郝老师的眼睛上,那眼睛深邃,放射着独特的光芒。那一刻,贵站觉得,教室比平时亮堂了许多,宽敞了许多。

“他憋了二十一年,能不激动?”宋老师在听了郝老师上课的举动后,鄙夷地说,“疯子!”

周末,贵站去拜访郝老师,贵站跟郝老师家沾点儿瓜蔓子亲戚,郝老师是北大高材生,跟作家刘绍棠是同学,当右派当了二十一年,下放到煤矿,后又遣返回景芝老家农村种地,后到中学里当了伙夫。

郝老师的宿舍在学校的西北角,严格说那不叫宿舍,是学校配电室边上的两间砖房。郝老师就一间当了厨房,一间当了卧室。郝老师的老伴见贵站来了,朝厨房撇撇嘴。

厨房的门半开着,门缝里冒出一缕缕的热气。贵站翘脚看到郝老师蹲在一个大木盆里,听到声音,就听郝老师说:“进来吧,没事的。”

贵站就推门进去了。厨房不小。中央放着两个大木盆,一个冒热气;一个是冷的,盆里还有冰碴子。郝老师骨瘦如柴,驼背上有个明显的大疤。

他先是哎呀一声,跳到热木盆里,蹲在里面振振有词,浑身被烫得发抖。贵站看得浑身发颤。

贵站把手插到热木盆,手刚伸进去,马上就抽出来,太烫了。简直是开水,郝老师怎么受得了。

郝老师哎呀哎呀着,又跳到冷木盆里。

三十年后,贵站到长白山出差,在长白山上泡温泉,看到有人先在50度的热温泉里泡,然后又到温泉外面的冰泉里泡,外面飘着雪花。他突然想到了郝老师。

当时郝老师说,这样锻炼意志,强体,不感冒。还有,在这个时候,你背地理,背历史,效果特别好。不觉得冷,更不觉得热。

当时郝老师让贵站试试,但贵站不敢。郝老师很失望地蹬了贵站一眼:

“冰火两重天,你不试过,怎知人生滋味!”

听到郝老师这样的洗澡,宋老师还是那句话:“疯子!”

让宋老师诟病,或者最瞧不起的,是郝老师每天早晨,逼着学生大声在教室里念课文,背诵。

毕业一班和二班紧挨着,郝老师在操场上拱完鱼鳞坛子或咸菜缸,就小跑着到教室检查,只要有人,他就大喊:“大声念,大声念。不大声记不住。”于是他的学生就开始扯开喉咙。

贵站一直记得,一个同学为了记住秦王嬴政的“嬴”,字,就“亡、口、月、女、凡”,“亡、口、月、女、凡”一遍一遍地重复,有时重复到几十遍。

这个同学背英语单词,也是单个字母来背。比如“machine”,机器,他就m—a—c—h—i—n------e,machine,m—a—c—h—i—n------e,machine,这样重复着。

毕业一班所有同学都放开喉咙,声振屋瓦。可是宋老师教的二班却是鸦雀无声。

每当这个时候,宋老师又来一句:“一窝疯子!”

有一天天刚放亮,贵站除了听到郝老师轱辘轱辘拱酒坛子或咸菜缸的声音外,还听到一声尖历的驴叫,他看到一辆驴车,正停在学校门口,驴头顶着生了锈的铁门的门鼻子。

贵站看到那头瘦驴哈出的热气白白的由浓到淡,呼哧呼哧,最后飘到门口伸过来的一根干硬的柳树枝子那里。驴边上,一个瘦高个嘴里也哈着和驴一样的白气。瘦高个戴的狗皮帽子前脸上结了一层霜,抄手使劲跺着地上的雪,狗皮帽子的一个耳朵,已经贴上驴那毛茸茸的长耳朵,驴头一拨拉,把他帽子上的霜碰掉了。驴又大叫了一声。

看门的小林伸头缩脑地出来了。

“我是曲堤村的,给俺哥送棒槌秸(即:玉米秸)。”

“你哥是谁?”

“郝楚臻”

“那个右派伙夫?”

“嗯。现在也教书了。”

“深更半夜的,送棒槌秸干啥?”

“他说要弄个白菜窖子。”

驴车上堆的棒槌秸一人多高,也落了一层白霜。风吹过来,棒槌秸叶子哗啦哗啦响。正说着,就听到脚步响,嘎吱嘎吱踩着雪,是郝老师。

“小林啊,早上好。”

“郝……老……师,您要弄白菜窖子?”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我跟校长建议的,让学生能住校就住。别把时间耽搁在路上了。明天就买些白菜,凑合着吃。”

贵站认识郝老师的弟弟,上来打招呼,郝老师的弟弟正跟郝老师的老伴嘟囔:“家里的棒槌秸都不够烧的,俺哥哥又要盖什么白菜窖子。”

郝老师的弟弟真能干,不到半天,就把地窖子挖出来,挖出来的新土,堆在地上像一座新坟。贵站打眼看地窖,有两米多深。

郝老师的弟弟吃完午饭,就回去了。他对哥哥说:“咱爹想你,叫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

郝老师说:“等高考完了吧。”

干体力活,郝老师不行,技术活,郝老师更不行。地窖铺檩子,是贵站领着几个孩子干的,他们到学校东北角的大柳树上砍来六根柳木棍子,担在地窖的两头。他们本来准备砍十二根,但是学校办公室主任不让,他大吼着:谁再砍,我砍了他的头!

六根木棍粗如小胳膊,就怕撑不住啊。但也没有办法了。

郝老师本来蹲在地窖边看着学生干,他捂着肚子,胃病又犯了,郝老师的脸蜡黄。

这时,从他们身边开过一辆吉普车,好像是县里来人了。莫不是高考的事,又有什么新精神?郝老师站起来看了看,又蹲下了。

贵站人激灵,丢给瘦高个一个眼色,瘦高个就跟在吉普车后面跑出去。

贵站领着同学们继续干。挖到地窖下的泥凳,一级一级地夯实,同学们都不会干,只有贵站会,贵站于是很得意。然后上梁,就是把六根砍来的柳木棍子担上,然后是铺棒槌秸,因为柳木棍子少,棒槌秸就多铺一些,铺了三层,还不行,铺了四层。

瘦高个跑着,一阵风刮过来贵站和郝老师的对话:

“郝老师,柳木棍子真有点少,怕压塌了。”

“没事吧,棒槌秸你不是多铺了吗?”

然后在棒槌秸上盖土。冻土一块一块,贵站指使同学们用二齿钩子把冻土疙瘩一块一块捣碎,像春天在田里捣粪一样。他们正有滋有味地干着。然后,一层层撒到棒槌秸上。撒一层,用脚轻轻踩结实,再撒。

瘦高个猫到办公室后头,蹲在后窗下,仔细听,吉普车里坐的是县教育局李局长,一见王校长,先是臭骂。

瘦高个只听到“不就是个伙夫嘛?你让他教什么学啊?”“给我查清楚”这些话。其他的都没听清。

教育局长气呼呼地上车走了。校长低头往回走,一抬头,看到了瘦高个,说:“去把郝老师给我叫来。”

一会儿,瘦高个陪着郝老师走进校长办公室。

郝老师满身泥土。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对校长说:“等地窖弄好了,咱把白菜放进去,学生就不用跑着回家拿菜了。时间金贵。”

校长说:“老郝,先别说那些。我问你,你教地理,一笔画地图?”

郝老师低头抠着脚上的泥:“那有什么错?”

“一笔下来?那台湾呢?”

“台湾?台湾……”郝老师挠挠头,嗫嚅着:“ ……我漏了。补上不就完了吗?”

校长提高了嗓门:“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懂吗?破坏祖国统一。了得吗?!”

“……”

“老郝,这两天,先别上课了。”

“可马上要高考了。”郝老师两手使劲箍住头,豆大的汗珠滚下来,他头突然痛起来。

“你头疼病还没好,正好休息休息。让宋老师先给你带着学生。”

……

郝老师捂着头,从王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白菜窖已经盖完了。六七个男同学从地窖子天窗那里钻进钻出地欣赏。白菜窖顶比地面高出三十公分,长方形,贵站用瓦刀抹得很平,像个黑板。

晚霞穿过杨树林,洒过微弱的红光。

贵站说:“郝老师,这真像躺在地上的黑板啊。您给我们用一笔在上面画个中国地图吧?”

郝老师端详着这抹平了的躺在地上的“黑板”。围着正转了一圈,很满意地点着头,又倒转了一圈,很满意地点点头。

他拿起一块枯树枝,从黑龙江的漠河画起,然后是内蒙古,新疆、西藏、广西……一路下来。整个中国轮廓就出来了。同学们都鼓掌。郝老师皱着眉头一摆手,示意先别鼓掌。

他又用枯树枝,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台湾。并写上了“台湾”二字。他站在台湾海峡那儿,一字一顿地说:

“以后,大家记住,我是用两笔画地图,而不是一笔。”

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今天郝老师是怎么了。

郝老师画完,把枯树枝往上衣口袋里插。由于太专注,把枯树枝当成钢笔了。

“谢谢啊,同学们。知道我为什么第一课要讲闻大葱吗?“

大家都说:“不知道。”

郝老师慢慢说:“就是要告诉你们,要有细腻的专业功夫。这是我们好多人缺乏的啊。我有一个右派朋友。天天喜欢点火,什么都想烧一下,放烟花时,他只要看到灰烬,就知道在天上绽放的是什么样子。这就是细腻的专业功夫啊。”

他拿起笤帚和铁簸萁从天窗下去,说:“我也干点活,打扫打扫。”一边往下迈步,一边直夸贵站地窖的泥凳弄得巧。

上面同学们欣赏着郝老师的地图。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地图上。一开始大家的鞋印子还清晰可见,但一会儿,就乱了。路过的几个准备报考体育大学的同学也来欣赏。

“一笔画的?”

“一笔。”

十几个同学激动地在地图上跳来跳去。这个说,我报北京大学,我报上海复旦大学,我报广东的大学,我报西安。各人站在地图上的位置,报北大的站在“北京”的位置,报复旦的,站在“上海”的位置,欢跳着,欢叫着,好像自己已经成为大学生。

贵站闹肚子,上厕所刚出来。突然看到那么多同学都站在了地图上。一下子慌了,大喊:

“快下来,快下来。”

话音未落,突然就听哗地一下。白菜窖子塌了。

几个同学惊慌地大叫着,像下水饺一样掉到地窖里。浑身是土,然后他们不知所措地往上爬。

“郝老师,郝老师。”贵站带着哭腔,跑过来。

贵站后来想,郝老师在地窖里,地上学生们的欢叫声,肯定感染了他。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学生,在北京、上海、广东、西安等大学里进进出出。每个人都带着闪光的校徽,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他在白菜窖子下面享受着同学们的狂欢,嘭,是大个子杨炳森,他一定站在了广州位置上。这小子那年偷学校的葱,要蘸酱吃,学校要处理。我说,不行!嘭,是小胖墩,赵国沿,他一定站在了北京的位置上,这小子有梦游症,有天夜里,他突然爬起,从北头的炕上跳到了南头的炕上。我说,小心!嘭,是小翔子,第一次到学校光着脊梁,没有褂子,你该站在郑州的位置。嘭,是学习委员戴志云,翘着两根小辫子,就知道哭鼻子,考不好不要紧,慢慢来。小林也站上来了,小林的脚步很轻,批斗的时候,他打过我,打过我,但是他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得好好教他。地上在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早晨他家窗台前的石榴树上的麻雀的欢叫。郝老师听着,听着,眼里就有了泪,幸福的眼泪。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哗啦!

郝老师被从土里扒出来,手里还使劲攥着铁簸萁和笤帚。脸上的安详,嘴角上还挂着笑容。

郝老师的弟弟是赶着驴车哭着跑进学校门的。见到哥哥已经换上新衣服的遗体。他扑通跪下。

“哥哥,哥哥。我错了。我不该早回家。”

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把红绸布掏出来。想掰开哥哥的手,但那手怎么也掰不开。他只好掖在哥哥的上衣口袋里。哥哥是本命年,娘让他把红绸布拴在哥哥的腰带上,他一忙,竟然忘了。

弟弟把躺着的哥哥放在驴车上,往老家曲堤村拉。郝老师的身子底下是没有用完的棒槌秸。

贵站还有全体同学都出来送。郝老师的弟弟抹把眼泪说:“都别送了,你们的郝老师肯定不让送,他怕耽误你们的时间。”

大家一听都哭了。跪下来给老师磕头。

贵站一直陪着郝老师。驴车走了半天,终于要过浯河了,可是那头驴子怎么也不过河,一直在朝天大叫。那声长长的嘶鸣,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震动得地上的白雪都颤动。村里的人都站在河对岸,惊讶地望着驴车,和车上躺着的郝老师。

地上突然起了旋风,旋风刮起一大堆雪,那堆雪飘来飘去。郝老师的弟弟隐隐约约看到对岸一个老人缓缓跪下了,那是自己的父亲,父亲身后,跪了一大片。满头白发的父亲说:

“大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过了河咱再说吧?”

大豆是郝老师的乳名。

驴子止住了鸣叫,大大的驴眼里,滚出了眼泪,它的四个蹄子扎入冰凉的河水。

三天后,郝老师葬在了村北的祖坟里。郝老师的小儿子,才六岁,让他穿白裤子,扎白头绳,他怎么也不穿,说穿着难看。他的两个小姐姐,稍微懂点事,围在母亲边上,一人抱着母亲的一根胳膊,惊恐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也就是这天,王校长接到李局长的电话:

“郝楚臻的事处理了吗?”

“处理了。”

“……”

1977年高考在冬季举行,是12月9日和10日,山东作文题是《难忘的一天》,这个题目让贵站高兴,也难受。高兴的是,郝老师押题就是这个题目,难受的是,郝楚臻老师不在了。

贵站写的是毛主席去世的那天。他考入了兰州大学历史系,师从赵俪生教授研究农民战争史。赵俪生也是景芝的,在浯河边长大。巧的是,郝楚臻老师和赵俪生先生曾经是莫逆之交。

贵站毕业回到山东。

三十年后,已经成为教育厅处长的贵站,应省报之约,写一篇回忆1977年高考的文章,贵站说,我还是写《难忘的一天》吧。他写的文章副题是:《1977年冬天的白菜窖》。

贵站其实不是别人,贵站就是我的乳名。郝老师的小女儿成了我的妻子,我问妻子,郝老师早晨起来拱的是鱼鳞酒坛子还是腌咸菜的小缸?我的妻子说,不记得了。为什么要拱呢?妻子说,文革中,他让一个学生的皮鞋踢了头,早晨起来撕心裂肺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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