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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的末段怎样包容着全章的内容和意义——用“语文”的方式再读《背影》

2015-08-15

中学语文 2015年4期
关键词:末段老父父子

黄 硕

[作者通联:安徽宣城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

在我看来,《背影》的主题表述,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样的一篇人人都能读,人人都可能有不同感受,人人在自己的不同人生阶段都可能有不同感受的作品,到底给了人人怎样的启示和共鸣,并由此激发我们思考、追问和认定:人生不同的生存生活状态,该有怎样合理的面对。

这是困难的,但语文人还是应该努力去迈入这个堂奥,窥其精髓,把这不朽经典的“真味”、原味和美味发掘出来,奉献给世人。瞄准这样的理念和目标,当我在无数次阅读这篇经典作品后,似乎终于寻求到了这条通往共鸣空间的新路径,这便是《背影》的末段。

在这里,只要我们用心、用情,适切地用上“语文”能力和技巧,比如,疏通文本意脉,把握行文逻辑,结合前文,并援引部分可靠资料,尽可能合情合理地还原相应时段内作者包括其父的主要生活情境,就能在比较浅易的那部分文字之外,真切地“聆听”到许多令人感动、感叹和唏嘘的“潜台词”,从而比较清晰地发现《背影》及“背影”里隐藏着的诸多信息,便可能揭开其中的秘密,真正把握住《背影》的主题走向。

先读一遍《背影》末段——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应该说,末段文字不长,但内容深厚,情感纠结,信息量巨大,潜台词极深。对此,诸多研究者也都大致看到,但较为欠缺的是过细的梳理和分析。

不妨先从整体阅读策略上,通过层层剥茧,揭开情感发展的逻辑和秘密。

应该看到,本段行文逻辑层次,其实并不复杂,只有上下两层。其上层,即是文末的“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这个抒情短句。它情感上浓烈真挚,内容上直白而急切地表达了再能与父相见的强烈愿望。

毫无疑问,没有前面的铺垫和酝酿,这样的呼唤和表态便没有感染力。于是,我们自然要关注下一层面(下一层面,并不就是原作下面的文字。在文本中,对此可以任意安排,或前或后或中,本文安排在前,常见)。这一层面,逻辑上是回答“为什么这么急切而强烈地希望与父亲相见”这样一个关键问题。因此,我们就需要把其前的所有叙述、议论和抒情文字,统统都归成“理由”。甚至,整个文章的前面大部分内容,都是这个“理由”。不妨把它看成是大因果。

顺着这样的追问和思考,我们看到作者自己给出两条理由,一是父亲“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和“我”的儿子,二是父亲来信直告自己,“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坚信,绝大多数读者同样坚信,的确是“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引发了作者的巨大心灵震撼。

简单归因,这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人性使然。一般人(特别是年轻人)都总觉得人的生命是无限的,直到有一天得知大限将至,才突然发现很多以前不在意的东西是那么美好。譬如老父老母,突然离你而去,才猛然觉得亲情是多么重要,更为自己往日的不珍惜不付出而深深懊悔。朱自清也不例外,他写《背影》,可能是他觉得有些话再不说也许就永远无机会说了。

根据有关生平记载,其时朱父也不过55岁左右,况老父信中也先是报了“身体平安”,并无生命之虞,可为何朱自清就这般急切、担忧甚至恐惧?要知道,在此之前的两三年,也即1922年和1923年两个暑假,朱自清忐忑不安地从教书的浙江回家时,都曾经遭到老父的指斥、拒见或无声的驱赶。这在关坤英《朱自清评传》中有确切详细的记载:

1922年暑假,他想主动缓解和父亲的矛盾,带着妻儿回扬州,但父亲先是不准他进家门,后则不予理睬。过了几天没趣的日子又悻悻而去。以后父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1923年暑假虽又回家一次,但与父亲的关系仍未好转。

书里还揭开了更多的话题和隐情:

他上北大的第二年(1917年),父亲的差事交卸了,一家大小断了经济来源,从此生计日艰,进而债台高筑。1920年,他从北大毕业,理所当然,他要负担家庭的经济,但是承担多少,承担有没有限度,他个人有没有独立支配经济的自由,在这些问题上他和父亲发生了一次一次龃龉。1921年暑假,他回到扬州八中任教务主任,父亲凭借与校长的私交,让校长将儿子的每月薪金直接送到家里,而朱自清本人不得支领。这种专制式的家长统治激怒了朱自清。一个月后他愤然离去,到外地执教。父子从此失和,这年冬天他不得不接出妻儿,在杭州组织了小家庭。

原来,是父亲动用私权,“悍然”扣领儿子的每月薪金,“激怒”了本就在承担家庭经济责任大小多少上有所不满的儿子。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不去争长论短,判别是非。但父子巨大矛盾,是的的确确发生了,存在了。我相信,一开始,谁都不愿低头,也没有低头。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的说法。

这两年里,父子两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虽不完全清晰,但同样不是关键。关键是,老父那边,率先做出了“妥协”。这便是借口关心孙子不断给儿子写信,“惦记”着还未作出和解姿态的儿子。

从父子关系说,妥协,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谓血浓于水,骨肉亲情,谁能割断?可朱自清就一直没有率先低头。这次的决然改变,纯然是因老父率先“妥协”和“投降”以及“妥协”“投降”的方式给他灵魂带来的震撼。比如前面刚说到的,老父借关爱孙子不断写信,不断试探;借信的文字技巧不断“示弱”。请好好读读、体会:

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先是告知儿子,自己“身体平安”,这是给儿子定心丸,但立马又说,“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笔提箸,诸多不便”,这是倾诉自己有病但绝不致命。做父母的永远是这般为子女着想。可“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还是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提心吊胆。父亲在给儿子信件中的这种翻云覆雨文字变化,祭出的是特殊的“劝降”儿子手段,实在是潜藏着养家能力显著退化的老人的无奈和心酸。

父亲的这种姿态,无疑是朱自清幡然醒悟的一剂“猛药”,但绝不是唯一的一剂。这剂“猛药”,借助了另外几份“催化剂”,方格外有效。这便是本段前半的重要文字: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

这些文字,我坚决认为,是应该一气读完的,因为它正关涉到解读中的整体思考。但却有不少读者不明此理。比如,最常见的,便是找出一句解一句,对照前文,联系资料,生硬比附、扩展,以为这就是“细读”;或者,面对这部分文本,很少在此“留步”,而是匆匆而过,这又生生把文字里显见着的、作者艰难认定的“残酷”事实和“欣喜”事实,这样两种引发对比转变、意义重大的事实给忽略了,从而就把文中深藏的“悔疚”意识给丢失了或淹没了。这先“残酷”后“欣喜”并引发“悔疚”的事实里,值得注意的,有两点:其一是,老父“独立”“做了许多大事”,“老境却如此颓唐”,因为老境格外颓唐,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而自己竟然无所捕捉和感知;其二,自己像很多叛逆青年那样反叛家庭,最后往往还是要得到家庭的援助,才发觉原先反对的家庭并非那么坏,反是对它的“好”自己没有感受出来。例如前文在车站的流泪和几次强调自以为太聪明,觉得父亲的言行多余,但直到看到父亲攀爬站台的背影,以及他呵护要送给儿子的橘子甚于自己的表现,才终于感受到父亲对他的爱是如此深厚,而自己却为了其实并不那么严重的问题而与父亲起争执,也没有关怀过父亲,父亲现在却如此对待自己,“忘却我的不好”。这时,其实一切的仇恨都该消除了,怎能不流泪。所以,我怀疑,朱自清是不是把这次写作《背影》时模糊的“晶莹的泪光”有意无意地“转移”、“叠加”到那次的车站流泪、车站感受了,至少,是心理强化了那次的流泪、感受。这个判断,朱自清自己的文字应该可以作证:“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里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朱自清1947年7月1日答《文艺知识》编者关于散文写作问题)

不妨再换些角度,进一步细读、深化文本——

从内容看,它是由两小串陈情组成的,陈情中有着清晰的因果逻辑,这是小因果。第一小串陈情的因果逻辑是,作为大学毕业的哲学系高材生的儿子完全应该理解父亲的艰难处境的,可事实是,不仅没有在经济上帮助老父摆脱困境,反而在行动上不断加深着父子裂痕,尽管这裂痕的起因,老父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就有了“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而第二小串陈情的因果逻辑则藏在下文。这便又在行文上埋下了坚实的逻辑链条。

由此出发,看得出,作者下笔成文之时,对父子关系的认定,已经完全摆脱了大学毕业以来将近5年的巨大困扰,再也不是不满、对抗,而是一种“悔疚”,一种刻骨铭心的人生人伦遭际下的清醒认识和高尚情愫。

于是,承传上述潜藏的那个因果逻辑,文笔往下一转而叙老父如何之对儿孙关怀、“惦记”,便很快为我们解开了这个“逻辑”的面貌,原来,是父子人伦天然的血肉联系,让要强一生辛苦一辈的老父,最终还是放下了家长的架子,率先作出了“示弱”“投降”的姿态。而这,透过作者认定老父有两个“惦记”的文字,完全可以察寻得到。这便又回到前述分析。

从写作手法看,这小块文字中,“最近两年”与“近几年”形成时间上的对应;家中光景不好,老境颓唐,常常怀怒,却“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又形成情感上的反差、对比。这两个对应和对比所形成的势态和落差,正是作者强烈期待与父亲见面的内因。

从表达方式看,本部分兼及后面的文字,则交替运用叙述、抒情、议论和抒情的方式,不断让读者在现实与过往,推理和判断、理智与情感之间来回穿梭,作者与读者也同时不断经历着身份互换和对话,这些无疑都强化了文本的理性内涵和感性外延。于是,引发无数年龄、经历、阅历和体验不同的读者多样解读和品赏,实在是自然不过的。

我们再从《背影》全文本的整体结构看,本段文字,其实就是写作理论中的常说的那个“面”。之前的文字,就全然可以看做是“点”。因为是“点”,所以需要详写,这才有血有肉。所以,这样读来,围绕父亲送自己北上读大学、上火车前给儿子买橘子,详写的几次“背影”,其实也只不过是传达这次灵魂真正触动和改变的一个个“借口”罢了。

可见,由于末段的存在,《背影》前文所有的事实陈述、细节描写和情感表达都有了清晰的着落和支撑,反过来,末段精心安排的平静陈述和突发抒情,形成严密的因果逻辑力量,又大大强化了前文琐屑小事的应有深度,其内容张力和结构价值,都是巨大的:

由点及面,扼要陈述父子奔波,家中光景,尤其是父亲劳苦一生,独力支撑家中诸多大事。这就从阅读心理上设身处地,理解父爱中途略略生变之因,并用“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一句,从为自己定责,为父亲、为尊者讳角度,主动承揽自己确实需要承担的所有责任,也就为这纯洁深厚、来之不易的父子血肉深情作了最简单、最合人性,也最合阅读心理的归因。从而昭示这文本的主题指向,可能既有“生命意识”那样的远绪,更有强烈的现实人伦情怀。它似乎是这样的启示和呼唤人们:血脉相亲也会磕碰,父子隔阂哪怕再深,终有化解之日,只要血浓于水;解开疙瘩,再不能像我这样被动,已经大错,险些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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