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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只知他姓汪

2015-08-13甘汉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长影沙家浜营长

甘汉生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1971年11月16日下午。部队批准我探家,路经北京时,我到位于虎坊桥的北京京剧团看望部队首长及样板团的几位老师。

说来话长———1970年初,我所在的部队成立宣传队排演样板戏《沙家浜》。我们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部队首长田广文当时任北京京剧团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他们住在长影小白楼,我们住在长影对面的吉林省军区招待所。在不影响他们拍摄电影《沙家浜》的情况下,我们常到长影看他们练功、走场、拍戏。谭元寿、洪雪飞、万一英、周和桐、马长礼等演员拍摄空隙,到我们住的省军区招待所指导我们排练。尤其是闫元靖、杨淑蕊、李泉、郝庆魁、贺永英、翟韵奎、刘韵斌、程长松等几个主要角色的B角演员,几乎是每天都按时到我们驻地,辅导我们排戏。他们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我们认真用心不折不扣地学,朝夕相处,一个多月的时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学习结束要回部队时,北京京剧团的老师从长影小白楼一直把我们送到长春火车站,握手、拥抱、流泪,并一再说:“路过北京,一定到团里去玩!”直到火车启动。当时,我就想,如果去北京一定去看这些老师们!

一到北京,我就奔北京京剧团而去,看望那些分别后想念的老师。按照闫元靖老师留下的地址,我很容易找到了位于虎坊桥的北京京剧团。它坐西面东,门面不是太显眼。门的左侧挂着白底黑字的长牌子,上面写着“北京京剧团”五个字。我不便直接找闫元靖或其他老师,而是先见军代表贺光远。他是我们师直工兵营的副营长,被抽调来跟田部队长做秘书。

找到贺副营长时,他正和田部队长一起在三楼会议室开会。贺副营长出了会议室,与我握握手,问了我几句,然后说:“这样吧,先给你找个地方休息,等开完会再说。”我回答说:“行,听你的安排。”三楼走廊是东西向的,会议室在走廊北侧靠中间的位置。贺副营长带我往走廊的东面而去。到了南侧的从东往西数第三个房间门口,贺副营长敲敲门,门打开了,一股暖气随即飘出来,迎面吹到我身上,暖烘烘的。大概是见老贺身后跟着一名士兵吧,那人对老贺说:“有事吗?进屋讲。”声音平缓温柔。贺副营长说:“部队来个战士,先在你这里休息一下,开完会我来接他。”那人说:“那就快进来吧,外面冷。”

北京的十一月中旬,真的很冷,在部队驻地长白山区穿的一身棉衣,穿到了北京,走在街上还冻得发抖。我脚上是粗笨的大头鞋,头上是厚厚的驼绒皮帽子,都失去了保暖的作用。

贺副营长向我介绍说:“这是老汪。你先在他这里待一会儿,开完会我来接你。”那个年月,喊谁老师,是很谨慎的,特别是对文艺团体的人。贺副营长介绍他老汪,而不是“这是汪老师”,我一时竟不知所措,羞怯地点点头。我听见那人对贺副营长说:“好嘞,你忙着去吧。”

贺副营长一走,房间就剩我们俩。这房间不大,不到二十个平方米。靠南面窗子并排放着两张桌子,靠门的桌子一头,摆着两把椅子。门右侧有一个可以放肥皂盒的脸盆架。老汪在东面那张桌子旁坐下来。那一定就是他的办公桌了,我想。桌子东面靠墙立着一个上下两层的书柜。上面一层对开门镶玻璃,里面摆着《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等马列著作和一溜毛主席著作,下边平放着几本《沙家浜》剧本和《沙家浜音乐总谱》。桌子上放着一本稿纸,是那种8开的大稿纸,虽然大,但格子并不多,四周留下很大的白边。下边印有一行小字:“15×20=300北京京剧团”。最初我想,那白边不是浪费了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稿纸。后来,我看到上面勾勾圈圈,格子里往这拉出长长一条线,又往那拉出一条线,直拉到两侧的白边,原来的白边上写满了东西。我才明白,那是为了改稿子方便。凭稿纸我推断,老汪一定是个笔杆子!

老汪指了指对面的桌子,对我说:“坐吧,坐下等他们。”他的话不多,我羞怯地回答,字也不多:“谢谢!”我坐在了他的对面桌旁。我刚坐下,他就把一杯水放到了我面前,说:“喝口水,去去寒。”说完回到自己的桌子前,低头在稿子上写什么东西。看也不看我,说:“你先随便坐,我一会儿就好。”我听出,他是想处理完手里的活儿之后,再和我闲聊。便回答说:“你忙吧,不用管我。”趁他不注意我开始端详他:椭圆脸型,脸色稍显白,是那种虚弱的白,缺乏光泽和湿润。眉毛黑而浓,一双大眼睛。眼球略显外突。但并不显得十分精神,倒有点眼大漏神的感觉。发厚的向外翻着的下嘴唇,向后收拢着的两个嘴角展示着主人的少语、仁厚和慈善。此刻,看着他温柔文腼的样子,我想起了梅兰芳。眼前的老汪也许是男扮女装的角呢。

他停下笔,收拾一下面前的剧本和稿子,拍打拍打双手。做这些动作的同时他问我:“从吉林蛟河来吧?”“是呀!”我惊奇,他怎么会知道的这样准确?“休假探亲是吧?”我笑笑,“是的。”回答他的问话,我一直很紧张。“听你口音,是江苏人。”“是的。”“苏北的?”“徐州沛县。”他笑了,而且笑出了声。“啊哦,我们是老乡。你在苏北北,我在苏北南,你们那里出皇帝,我们那里出鸭蛋。”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江苏有个出名的盛产双黄鸭蛋的地方。“出皇帝”“出鸭蛋”怎么能扯一起呀,这人太风趣了!我笑出了声。问:“你家在江苏哪里?”他说:“你知道这样一个谜语吗,谜面是‘航空信件,能猜出谜底吗?”我想了一会儿,没猜出来。他说:“高邮呀!”我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真是的呢,飞机在高空飞,信件靠邮寄。”不知不觉中,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我说话也没有了先前的那些顾忌。

我给他说我们部队如何如何重视样板戏,专门成立了宣传队排演《沙家浜》。他问我:“你在剧中演什么角色?”“新四军战士。”我回答。他说:“十八棵青松之一。”我脸上溢着自豪,说:“是的。”这时,他拿过《沙家浜》剧本,指着封底那副新四军在芦苇荡顶风冒雨,巍然屹立,构成的一组集体英雄塑像的照片,问我:“你演哪一个?”我走到他跟前,指着照片上最前面的伤员,说:“这一个。”他转而又问:“演新四军伤病员的都是战士吗?”我回答说:“除扮演郭建光的演员是从专业剧团特招的以外,其余都是从连队选拔上来的。”他说:“兵演兵,好,当兵的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把新四军的气质和精神能演出来。”我当时想说的,在长影学戏时,样板团导演专门让我们宣传队的人给他们演第五场“暴风雨来了”那段,就是促他们学习我们的精神劲。

他听着,我说着。我越说越来劲,像发人来疯。他却一如先前,走动不急不忙,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紧不慢,沉稳有加。他略一停,又向我提了个问题。“你喜欢沙家浜里哪段唱腔?”我顺口而出:“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这段唱腔多是齐唱,唱词又不是太长,我又演一个新四军伤员,当然喜欢它,就是平时连队拉歌,也有连队齐唱这段的。

听说连队拉歌唱这段唱腔,他显得很高兴,便催我:“能唱唱吗?”说着便向门口走去,把门关得更严实了。我唱不好,不是用嗓子唱,而是在哼: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

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伴随着我的唱腔,他一会儿击掌打出节奏,一会儿用嘴“敲打”出“仓来台,才台,乙台,仓……”的锣鼓经,他和我一样沉浸在兴奋之中。

当天晚上,贺副营长安排我到首都剧场,观看了上海京剧团演出的《海港》,第二天上午和闫元靖、程长松等老师见了面,我又踏上了探家的路。

再没见他一面。当时,我一个孤陋寡闻的穿两个兜的战士,土得掉渣,进了北京,进了样板团,哪敢胡乱打听,只知他姓汪。

20年后的1991年秋天,我看望住院的田广文老首长,说起了我那次去北京京剧团的事。他说:“那个人是大名鼎鼎的汪曾祺,一个好人!”

我惊呆了:“哇,他是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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