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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在黑夜里喊叫

2015-07-27杜怀超

雨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泰山电话

杜怀超

没事你就早点回来。小棉打来电话。

知道了,马上回去。我在电话里告诉她。

我对小棉言听计从。她一来电话,不管什么事我都得放下,接电话,然后回家。这是件神圣而又伟大的事情。(小棉语)刚开始我还颇有微词,回家的事多大事?可小棉不这么想。她会软绵绵地给你抛来一句,什么事能有我重要?我哑口无言。是啊,什么事能有人重要?而且她是你最亲的人。

公司的人背后都笑话我。他们都以为我有什么把柄在小棉手中,否则这么一个黄金男人,怎会乖乖听话。

那小棉有一身好功夫吧。女下属们说得更露骨,更直率。女人一旦放开来,那真的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有点转不过弯来,什么功夫?

什么功夫?当然是床上功夫!瞬间,女下属们就不怀好意地笑弯了腰。

我和小棉在这一点上尤为满意。那点事我们做得乐此不疲。只要有空,哪怕是一袋烟的功夫,我们总要在一起缠绵,运动持续一波又一波,饿了就在床上叫个外卖,累了就在床上倒头睡,修整好了战斗继续,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最后的狂欢。小棉说,世界末日到了吧。

一有空我就往家里跑,那种事自然是少不了的。当然不纯粹是。

回家,不只是为了小棉,还有小棉的泰山。出事之后,公司和家就是小棉唯一的选择,她一下班就径直回家,拒绝宴请、拒绝逛街、拒绝买菜、拒绝散步。一个人窝在床上,即使那种事不做,她也不愿意下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一只坚固的甲壳虫样子,半天才从被子深处透出眼睛来,惊恐地眼神打量我,然后抛出来一句:你是谁啊?更多的时候,小棉就把泰山唤在身边。泰山蹲在床头,小棉趴在床尾,两两对视。

关于我和小棉的事,一直有点稀里糊涂,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和小棉在一起,就像两块天各一方、陌生的磁铁陡然相遇,继而立刻吸附。那天我正在一家连锁店吃便当,猛然看到马路对过的小棉,在深秋的寒风中,那孱弱娇小的样子,特别是那双楚楚怜人的眼睛,仿佛是世间仅存的两个珍珠,水汪汪地打量着你,再寒的冰你都得碎了一地。

我不敢说我是块热铁,每个人心中都有冰和铁。那一刻,正是我内心深处的那块热铁,在小棉的目光中迅速燃烧起来,以致我遏制不住冲动,大胆地挽起小棉冰冷的手,后来再也没有松开过。我没有,小棉也没有,甚至当初牵手的一刹那也没有一丝。

这事太蹊跷古怪。多年后我问小棉,当初我牵你手怎么就没拒绝呢?小棉一脸茫然,左手牵着右手,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现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奔跑。我得按照小棉的标准跑步,这样可以确保在九分钟准时到家。三节马路,两个红绿灯,一共需要九分钟的时间。这是小棉久已算好的时间。你争辩与反驳都是无效的。小棉有她自己的理由,两个红绿灯是有规律的,前一个红灯时,后一个在间隔20秒后必定是绿灯,这样两者相隔的时间不超过三十秒,也就是说,过红绿灯不超过一分钟而已。我只需要照着做就是了。小棉对我这一点很满意。小棉说,男人嘛,不要跟女人计较,因为女人都是动物。

正在跑步吧!小棉打电话来了。

我气喘吁吁。

别累着,适当可以休息个半分钟的。小棉在电话里对我说,这样对你好,你没有开车资格的。

一股寒气立马从脚底升腾起来,弥漫周身。我就像一条蛇皮,赤裸裸地躺在马路上,空荡荡的寒风穿梭着,蜷缩着,随时都有被风卷上长空的危险。这瞬间加重我的心脏负担,似乎小小的心脏在看不见的地方,急速回血,回血。

我有种感觉,或许小棉前生就是在冬日屋檐下蜷缩的猫。婚后的小棉比猫还猫,小棉从不一个人上哪去。上街,总要拖着我陪她,即使一站路的地方,她也要我陪着,她说她怕。下班,小棉就会打电话来,要我去校门口接她。小棉心细呢。走在路上,你必须走在外侧;过马路,你必须时刻等她安全走过去,你才能跟上去。小棉爱低头玩手机,这时你必须提醒她脚下的路。走路别玩微信,小心摔跤。我告诫她。小棉说,我不怕,有你在呢。

八分钟后我抵达小区门口,八分钟半,我到达电梯处,三十秒后到达家门口。算上掏钥匙开门,时间恰好九分钟。当然,进家时必须报告一声,小棉,我回来了。这是小棉的要求。包括开门,你必须自己带好钥匙,我是不会给你开门的。为什么?我有时会记不住地跟上一句,小棉就会躺在被窝里,掀开被子,傻笑,你忘了我没穿衣服啊?你舍得你老婆裸身出去给你开门?我当然舍不得。我是说万一我忘带钥匙呢?小棉从被窝里传来声音,没有万一。

我得感谢小棉,这跑步的事还真的有许多好处。比如回家和小棉缠绵,一周三次还是一天两次,腰不酸,腿不疼。小棉说,书上说跑步可以壮阳呢。每次跑回单位,领导和女下属们看我一身臭汗,朝我暧昧地笑。我也顺势苦笑着。在单位,一个中层领导,在现如今这个时代,居然跑步上班,这也算是奇葩吧。

你这一辈子别想开车,小棉说,想都不要想。小棉说这话时,手里正抱着那只猫,低着头梳理着。看起来猫比我听话,蜷缩在小棉怀里,要多温顺有多温顺,缩头蜷身,就连那锋利的爪子收了起来,露出厚厚的肉垫,还顺从地不时闭上双眼,看起来它很享受小棉的抚摸。我有点嫉妒,甚至非常嫉妒。因为小棉生气的时候总爱说,你还不如只猫呢。小棉说,晚上听到猫叫声,就仿佛看到那双锋利的爪子,就感到特别的安全。

不开就不开,反正我也不想开。有车有好处,没车也有好处。这里不是京城,雾霾盛行。南方,又靠近沿海,海风一吹,哪里还有什么雾霾?我喜欢这闲适的南方,生活节奏慢,坐个车赶个地铁,依旧是那么慢腾腾的。南方城市,注重对城市景点的打造,即使拐弯抹角,三块石头,几丛竹林或者一片芦苇,也能点缀成风景。

我就这样每天早点起床,做好小棉的早饭,还有猫食,然后夹着文件包下楼,步行上班。刚开始不适应,觉得路很漫长,行人看我的眼神有点诧异。时间久了,熟人就会迎面打招呼,哦,小李,锻炼哈。不简单,能扔掉车子步走,健身啊。一旁走过的老太太,几经回头,然后丢下一句现在年轻人不开车步行的稀少哦。我享受着这步行,确实比开车安全多了。每天路过钟南街或者现代大道,车子拥挤人拥挤,不是车子鸣叫行人,就是行人堵着车辆不放,追尾、撞人的事故已经成为家常便饭。

当然,这一切都远离我了。哎!唯有叹息一声。每当这时,原本在路上好好散步的我和小棉,立马就会不欢而散。小棉准会立刻与我翻脸,不要提那事,滚!我就像顺从的猫,立刻耷拉着脑袋,默默无言。

我实在不愿意回忆那起车祸的过程。当然,不愿意回忆不代表忘记,怎么能够轻易忘记呢 我只是纳闷,为什么在那起事故中我没有受一点伤?还蹊跷的是,我们一家三口都在车上,还坐着一个朋友家的孩子,结果偏偏就她受了伤。据警察后来判定,最危险的位置还是司机的位置,因为那次追尾时,车头没有一点犹豫地硬碰上前车,左侧车头完全撞烂了,反倒是副驾驶和后排座人安全得多。

当时小棉在副驾驶位置上,亲身经历了那起车祸的全过程。小棉在现场的慌乱和寒风一样的冰冷让人铭刻。所有的话语和泪水在风中瞬间膨胀了,接着从四面八方甚至从地心处涌出。我记得那时我近乎冷酷,或者说很冷静,就抱着双肩,坐在高速水泥界碑上,看着救护车呼啸而来,警车呜啊呜啊地开来,迎着寒风一言不发。我记得似乎我说过稀少的几句,问了下小棉和孩子受伤没,其他就不知道了。

小棉当时好像一直说这下完了。我也不知道说是什么完了?是车子还是人?说小棉没受伤,对的,因为小棉周身没有一点伤痕或者肿块、淤血等;说受伤的话就是后背在撞击中软组织有点挫伤。谁也没想到,小棉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那个看不见的伤口,不仅在无形中蚕食着小棉,甚至包括我。小棉在临上救护车时,再次重复那句,你别想开车了。想都别想。

是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小棉,围着小棉团团转。上班想着小棉,下班想着小棉。当然,小棉想着那只黑色的猫。

从医院回来后,小棉在家睡了七天。正好恰逢国庆节,我在家服侍小棉七天。其实也谈不上服侍,也就是烧烧饭洗洗衣服而已。我不会做饭、烧菜,当然这没关系的,可以从头学的。我感到诧异的是,人的潜能真是无限的,不曾料到我居然用一周的时间学会了做饭。米饭、稀饭、面条;菜也跟进,什么冷菜、热菜、炒菜还有诸如此类的汤,一应俱全。欣喜的是,这事引起了一直沉睡的小棉的关注,从被窝里爬起来,呼哧呼哧地吃了好多,这把我多少天的郁闷和阴霾一扫而光,心里亮堂堂的。

小棉也亮堂堂的。下了床后的小棉,开始了革命运动。我就像个打手,在其左右,指东不打西,我沿着小棉的手指,向着光明奔去。

可是我没想到这场车祸给小棉带来了颠覆性的变化。一下班,我就看到小棉手里拿着本书,如痴如醉,就像一个醉鬼,沉浸在谁也无法理喻的词汇里。

我问她,干嘛呢?

考博啊?小棉蜷缩在被窝里,头也不抬,眼皮也不翻,没空搭理我。

终于,小棉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都是它惹的祸。

祸?什么祸?

小棉没好气地说,你知道啥?她柳眉倒竖,睁大眼睛瞅着我,你整天就知道喝酒、打麻将,钻进女人堆里瞎混,还知道啥?

你知道我们家为啥这几年不发财?

你知道这次为啥出车祸?

你知道我身体为啥一直病病歪歪的?

……

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别的不说,就说车祸,完全是我造成的。白天,为公司的事情上午奔赴南京,中午不休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晚上到家饭也没吃上一口,就驱车直奔高速,这完全是疲劳驾驶嘛!小棉见我不明白,把手一扔,一本书就直冲我而来。我慌忙躲闪,并在躲闪中接过,定睛一看—《家庭风水》。

小棉说,咱家的厕所正对着门,破风水,你给我买点水晶珠帘回来。

小棉说,咱家的卧室正对着屋外那远处的屋檐,得买个照妖镜悬挂。

小棉说,家里光暗,你给卧室四面墙壁装成玻璃的吧,我怕呢。

小棉顿了顿,说,最要紧的,给我从网上买只猫回来。

下班时,碰到女下属们,她们发出意外的惊叫。惊叫得就似小棉在夜晚叫床的声音。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一声惊叫,把我扔进了半年前的缠绵时光里。是的,我好久没有听到小棉急促的电话了,也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小棉,小棉,我的小棉整天都在干什么呢。

我和小棉,不管上班下班,只要有闲暇,只要小棉召唤,我俩就会进行疯狂的肉搏运动。小棉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佛家说,人生来就是受苦。再不搞点乐事,这一生不是太亏了。这反反复复的肉体运动已经成为一日三餐甚至四餐、五餐了。我和小棉,分明就是两块麦芽糖,在继续的纠缠、撕扯和肆虐的吼叫中,抵达高山,冲进大海,直至会凌绝顶,一览众山,风平浪静。

我也不知道小棉怎么会胆小。按照她的要求,珠帘、玻璃都买回了,家里凡是能装上玻璃的地方,都换成透明的玻璃。我和小棉住在里面,就像两只锦鲤在玻璃缸中。

我说,我们俩完全赤裸暴露在外呢。

小棉说,切,这25层小区,谁会看到你?稀罕?

小棉白天怕光,就把家里所有透光的地方都装上了窗帘,灰色的厚厚的密不透亮的那种,不上班时,就休养在床上,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打量着外面。窗帘成为保护她的屏障。到了晚上,她撤掉所有的窗帘,甚至还把玻璃门打开,把室内所有的灯打开,灯火通明,成了不夜城。这样,小棉才能呼呼地睡去。

小棉越来越胆小。这一点让我越来越惊诧。以前的小棉和所有的女人一样,购物狂,一到周末就不见人影。直到华灯初上,才见此人从地铁里冒出来,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大有把商场抱回家之气势。如今小棉两点一线,每天坐公司的班车回来,直奔床上,再也没有别的活动了,甚至吃饭都要在床上吃。要是上街买个便当或者早点,非要拉上我。小棉走在内侧,我在外侧,一听到车响,小棉就紧张哆嗦,大喊“小心车,离远点!”车子从马路中央疾驰而去,而我和小棉站在盲人道上。盲道上绿树成荫,走在树下,不时又有叶子落下。小棉见了,立马闪到一边,惊叫,危险!现在,我和小棉外出,就像两只过街的老鼠,瑟瑟缩缩地,又鬼头鬼脑地打探着外面世界的一切。在小棉看来,一切事物都似乎充满着危险,随时都会吃人或者袭击过来;就是在空旷的草地上,小棉也经常要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一碧如洗。江南的天空蔚蓝蓝的,丝绸般,不带一丝杂质,与洁净绿毯般的大地,吻合着,和谐共振,一派安详宁静气象。

小棉可不这么想,天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小行星呢。

我有点吃惊,怎么会这么想呢?杞人忧天。我叽咕着。小棉见我不在心上,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指着新闻对我说,你看看好好看看,就是没有记性?出了车祸,难道我们还要再出天祸?我不言语,拿过手机一看,这么巧,手机新闻正播报宇宙空间一小行星坠落地球,在蒙古坠毁,产生近五百吨当量的核爆炸,一瞬间,亮如白昼。你承认了吧,小棉说。我还能说啥呢?不得不点头称是。

在公司那帮女下属们骇人的惊叫声里,我忽然发现我把小棉弄丢了。

准确地说,我把小棉忘记了或者说小棉把我忘记了。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和小棉缠绵了,我们的身体运动不知道何时早已划上了休止符。胆大的女下属走过我办公室,悄悄问,怎么发动政变了?小三上位了?还是身体不行……说完抿嘴偷笑而去。这些臭娘们,一个个骚狐狸。我对着背影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小棉,小棉!我的小棉呢!我一慌,赶忙收拾收拾办公桌,关上门,提前下班。我要去看看我的小棉同志。

自从给小棉买了只猫,两个月了,我都没有和小棉亲热了。小棉不想,我想。小棉说肉体也解决不了心理的需要啊。我要。我再也接不到小棉那火急火燎的电话了,哪怕一次打错的电话也行。只要到家,总见到小棉和小猫形影不离,屋内灯光灿烂,小猫在小棉身后呼唤,小棉在前面应和着。“喵—”小棉就会应答:乖,听话。小猫接着又呼喊了一声,小棉就赶紧把它抱在怀里,乖,饿了吧,爸爸回来给你做饭。

小棉把猫当作儿子养活,早上给它洗脸、按摩,中午时分就给他晒晒太阳,黄昏的时候,则会在阳台上给它梳理绒毛。天气转凉,小棉就从淘宝上订购一些猫的服装给穿上。为了防止小猫的丢失,小棉特地请人打制来了一副项圈,给它带上。项圈上写着爸爸妈妈的名字,小棉是妈妈,我就是爸爸。

我问小棉,你这么爱它啊?

废话。你知道它那四只爪子,多么锋利!要是撕你下,准会血淋淋的。小棉说着,举起那双白皙的手掌,看,我的手指和它的爪子像不像?说着,张着手掌,伸开五个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指,迎面向我扑来。冷风过处,脸上真有股血淋淋的刺痛感。

手机终于响了。那时我正在公司开会,办公室秘书递来电话,说小棉来电话了。秘书那激动之情似乎比我还高兴,那帮女下属们知道了,又蜂拥而来,又开始回家?暧昧地笑着。我也心潮汹涌着,快有四个月了,这次还是盼到了小棉的电话。不做那事,感觉人都废了。女下属们看见我说,你怎么看人眼睛都绿了似的。也许吧,我见到美女,就和猫见到鲜鱼没两样,从眼前飞过的苍蝇我立马就可以分辨出雌雄。

回到家,小棉泪人般扑倒在我的怀里,我西装都没有来得及褪下,皮鞋也没来得及脱下,两个人就抱在一起。我有点陌生,这不似往常的小棉,这种拥抱传达的也不是以前的那种讯息。小棉抱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泪水顺着我肩膀滚落,把我的衬衣打湿了一层又一层,随它去了。

小棉伏在我肩膀上,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对我说,出事了。

什么事?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小棉。我圆睁着眼睛,对着小棉狠狠地说。

小棉说,我的泰山丢了。

什么山丢了?

泰山—就是那只猫!小棉歇斯底里道。小棉给她那只买来的猫起了个名字:泰山!

干脆再买几个,起个什么华山、衡山等三山五岳,配齐算了。咱家也就成了旅游胜地。此刻,冰天雪地的极地气候,和我此刻的内心感受没什么两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下起冰雹,叮叮当当的坠落声,砸得我心生疼生疼的。

该死的猫!我恶狠狠地嘀咕了声。

你说什么?小棉说。刚才还梨花带雨,立马换成又一副熟悉的面孔。快,下楼找去!

我怀念小棉的那句“没事你就早点回来”。当我把泰山从小区几十幢大楼里找出来时,我和泰山没区别,都得用四肢开始行走,我已经直不起腰。再艰难的行走,我也得把泰山送到小棉手中。小棉,是我的小棉。

泰山找到了,小棉立马鲜活起来了。

上班去吧,小棉头也不抬对我说。其实是逐客令。没事你就不用回来了,抱着泰山关门时她还特地嘱咐了我一句。

我随着电梯,像折翅的鸽子坠下19层。

再回到公司,整个公司女下属们都沸腾了,破天荒。她们无比兴奋和好奇地前来我办公室,欲言又止或者含沙射影,这么快又回来上班了?

我知道这是隐瞒不过去的,与平时的我不大一样,我必须给出她们的解释,否则整个公司的舆论都会被她们占领了。

没啥,找泰山去了。

泰山是谁?

泰山是一只猫,小棉的宠物。

女下属们睁大了眼睛。如今贵妇人遛狗成风,特别是那帮寂寞的贵妇人,留守在家里,整日里与狗为伴,情深似海。我们小区里经常看到那些女人们晚饭后牵着一只来历不详、奇形怪状的小狗在景区间溜达,目不斜视,眼神空洞。人闲着,狗们却闲不起来。两狗相遇,居然从陌生到熟悉,竟然当着女主人的面,亲热起来。贵妇人们就顺水推舟,顺势做起了看客。

小棉不是贵妇人,是个地道的朝九晚五族。她不爱狗,爱泰山,没有泰山,她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有泰山没我,有我就没泰山。我恨死了泰山。

女下属们也纷纷表示谴责,是的,真是一只可恶的猫!

我必须对泰山拿出行动。是的。听了我详细的叙说。女下属们也点头称是。人不能被猫憋死吧,只听说被尿憋死。猫怎么着也是动物,怎么能让它破坏你们夫妻间的感情?再说,猫总有一天要走失的,它又不能陪伴小棉一辈子!长痛不如短痛,早一天解决掉它小棉就早一天回到你的怀抱。

电话响起。“可惜不是你”的音乐在烦躁中传来。这是小棉的电话。这已经是这个月小棉第十三次来电话了。我犹豫着从桌上拿起茶杯,就着办公室的自来水,猛灌上一杯,再用凉水刺激下头脑。我知道这个电话不是找我的,是找泰山的。等电话第四次响起时我才慢吞吞地按下接听键。

泰山又不见了,没事你赶快回来。小棉在电话里撕心裂肺,没有泰山叫我怎么活?

我再次开始在小区里翻箱倒柜地找泰山。

经过多次白天或者黑夜的寻找,对于小区的角角落落,我已经烂熟于心。什么地方长野草野花,什么地方有棕榈、美人蕉,什么地方有摄像头和路灯,物业公司的人都没有我熟稔。从一号楼就是我居住的楼宇到美人鱼喷泉,一共是二十八步,从美人鱼喷泉再到地下车库门时三十六步,从车库进口到出口是四十二步,如果要是从出口处出来,想看看小区新建造的植物园,只需要走上九步。这仅是距离。我还摸清了夜晚动物活动的规律。八点后,麻雀都会栖息在靠近牌坊旁的那棵绿化树上,叶子阔大,遮风挡雨。黑色的黄鹂栖息在小区内那棵最高的香樟上,枝繁叶茂,有相当高的安全感。只是生活在小区里很久没有听到黄鹂的叫声,也许在人与自然的争夺战中,禽兽们早已喑哑。而在九号楼与十号楼之间,有一块较为隐蔽的避风港,时常是很晚回来的男女们幽会、交合的场所。当然,动物们也不放过这比较黑暗的地方。泰山对此地也不陌生,这也是它经常巡逻之地。

小棉打开门后,从正面把我抱着,并用好久没有亲吻的嘴唇吻我,宝贝,拜托再把我的泰山给找回来。我把门关上。门与框发出的声音震亮了楼道的灯盏。这要是以往,小棉就会大吼大叫,有病?干嘛那么大声?你不知道泰山胆小?或者说要是泰山惊吓,你就做泰山好了。

我对着室内灯光微笑着,当然背对着小棉,我装着非常伤心的样子说,泰山老是走丢,是你欺负它的吧?或许它生你的气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这一说,小棉更加地悲伤。我记得小棉第一次失恋时,也只不过睡了三天,过后无事人般,该干嘛干嘛,一脸阳光。可是今个小棉,就像丢了魂似的,人整个瘫了。

我有点紧张,内心忐忑不安。泰山不见了,小棉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我继续在小区里找着,保持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至少要保持和小棉一样的难过与伤悲,甚至在见到小区的熟人时,也用力挤下几滴液体,告诉他没了泰山我也很伤心。我爱小棉,就像爱泰山一样深,泰山走了我也……

这次泰山走失的时间很长,已经过去三天。以往早上走失晚上就会在小区找到。小棉也感觉到事情不妙,竟然一个人乘坐电梯,穿过中间一段三步远的黑暗地带,来到小区的喷泉处,张望着四处找泰山的我。

泰山!泰山!花草甚至树上的夜宿者们,没有人发出一丝回声。只有星星躲在树丛深处,发出神秘的微笑。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泰山丢了。小棉真的病倒了,休养了一个多月。我也跟着休假陪伴着小棉。小棉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里,她的亲人是我,我的亲人是她。记得牵手走进教堂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说好了今生不离不弃,不论生老病死。小棉很难过,为泰山。我也很难过,为小棉。我理解小棉,谁丢了泰山不难过?朝夕相处快一年呢。你要是心里的泰山倒塌了也会难过的。更何况泰山,小棉视作生命。

我对小棉说,泰山丢就丢吧,人还在呢。

小棉说,我不能没有泰山呢。

我对小棉说,我们再喂养一只吧。

那不是泰山啊。小棉说。

病倒了的小棉和泰山一样越来越像只猫了,白天呼呼大睡,到了晚上就一个劲地说话。有时候大白天说梦话。

小棉说,我梦见泰山回来了,就在小区里。

你做梦了吧。我抱着小棉。

不要你抱。小棉挣脱我的怀抱。我跟你说,泰山真的在那棵大樟树下呢。我叫它回家,它直摇头,发出凄凉的呼喊。我拼命地唤它,就是不肯挪动一步。

说到大樟树,我心里一阵发紧,心不在焉地回小棉,你做梦吧,说胡话呢。

真的,小棉说,我一闭上眼睛,泰山就在那樟树下呼唤我。一开始看不清楚,后来我终于看清了。

看清楚什么了?小棉说,原来泰山被人绑住了四肢,它一步也走不了。

我头上冒汗了。我说,开开窗户吧,怪闷人的,要下雨了。

小棉说,外面阳光轰轰的,下什么雨?说着,小棉叹了口气,又躺下继续睡觉,做梦。

趁着小棉睡觉,我下了楼来到佛香阁买了几支香火,走到那棵大樟树下,对着新隆起的土壤,点燃香火,祈祷一番后转身离去。

小棉睡觉不老实,时而大喊大叫:泰山,泰山!泰山!估计整个楼里的人都能听到;时而就一个劲地重复一句话,是你杀了它的吧,是你,就是你,泰山都告诉我了。我坐在小棉的身旁,手足无措,任冷汗直冒出来。

小棉半夜惊醒过来,问我,我说什么了吗?

我说没啊。

小棉说,那你干嘛发抖?

我有点冷。

小棉不语,忽然半天冒出一句,泰山是你杀死的吧!我知道的。说完小棉拉过被子闷头就睡。

后来,小棉不再做恶梦了,也不再谈起泰山。后来的小棉和以前的小棉一样,依旧老是给我打电话,还是那句老话,“没事就早点回来”。回家后,我们继续重复着两人世界的运动,我们一起上高山,一起下大河,只是小棉在巅峰的时候,总是伸出那泰山般的手指,在我后背上留下几道血淋淋的凌厉的爪印。

小棉说,你就做泰山吧。这是小棉后来提起泰山的唯一一句话。

没事我就早点回来。是的。白天,我就蜷缩在小棉身边,收起四肢,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冬天暖融融的阳光。晚上,我就守候在小棉床边,睁着铜铃般雪亮的双眸,密切注视着黑暗中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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