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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回声

2015-07-27李新勇

雨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红桃昆仑微信

李新勇

出了香草山公墓大门,我听到几声奇怪的鸟叫从头上滑过,像一块平圆的瓦片在平静的水面上铲起一串水花,啪,啪,啪,啪啪,接着咚一声沉到水底。抬起头来,只见天空碧蓝,除了看不见的风,什么也没有,没有鸟,也没有鸟的喊叫。低下头,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我问顾红桃,什么鸟在叫?她偏起脑袋认真听了几秒钟,干燥的声音从没有活力的嘴唇上一个字一个字坚硬地钻出来:“只有风声,哪有鸟叫?”顾红桃脸上一片荒芜,岁月的波浪从她的额头、眼角和嘴角一浪接一浪涌上来。我偏起脑袋仔细听了一阵,不错,只有风声。风在落光树叶的树枝上打着各种各样的口哨,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等我把脑袋放正了向前走几步,奇怪的鸟叫再次从我头上滑过,我抬起头来,没有鸟的影子,头顶上多了一朵干净的白云。心头诧异,刚才天空中明明什么也没有—是这朵白云飞得太快,还是我愣神的时间太久?谁知道。我没说话,伸出小指头在耳窝里掏了两下。刚才我确实听见鸟叫了,我敢肯定不是乌鸦。

儿子李昆仑走掉四年了,顾红桃还没从悲恸中走出来,每到纠结得不能自拔的时候就揪上我,让我陪她上这里来。儿子好好地躺在那里,墓碑干净,旁边的草长得不高不矮,生动有趣。到这季节,草已枯黄。枯黄的草更像一张厚实绵软的绒毯,把小小的坟冢摊在中央。跟往常一样,她放上一捧黄菊花,在墓碑前的石阶上默默无语地坐下来,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不用打搅她,也不需要跟她说话,让她静静地待着,待上一阵。不用关心她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这样,离开公墓之后,她的心情会像经过洗涤的衣服那样,干净清爽一阵。

父亲李江南的墓就在旁边。当初为父亲买下这块墓地,旁边还有一块空着。我母亲说替她留着,以后好来陪我父亲。没想到倒是孙子提前来陪他老人家。我在父亲墓前放上几支黄菊。父亲小小的照片在墓碑上望着我,表情恬淡。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五官朝地的驼背。在墓碑上,他面带微笑,挺胸抬头,像个腰杆笔直的老兵,让人感觉他躺在这里,比活着的时候舒坦滋润。他一辈子松散闲适,天塌下来也不急,啥事儿也不往心上搁,安安静静地就过了一天,不声不响过了一辈子。这样的人无论躺在哪里都不会闹寂寞。如今,有他一个在任何场合都喜欢充大哥的孙子李昆仑陪在身边,只要他不嫌李昆仑太吵、太折腾,爷孙俩没事儿可下几盘棋。

冬天的身子已挤进季节的门槛,寒风像长了脚,整天四处乱窜。顾红桃穿着宽大的薄羽绒服,脖子光光亮亮地露在寒风中。她没在意—这几年来她很少注意自己,她在我的眼里是活物,她在她自己的眼里是不存在的—我替她感觉到寒冷。年轻时候是篮球队中锋,高大壮实,号称球场坦克,在篮球场上所向披靡。如今已找不到半点矫健的影子,长期的忧郁已提前熬尽她的精气神,整个人像一条酱缸里的茄子,疲沓,松弛,没有线条,更看不出凸凹。六十岁不到,隔三差五,不喊这里痛就喊那里痛,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心理疏导也是白折腾。疼痛在别人那里位置是确定的,而她的痛点却跟个老贼似的,随意性太大,今天痛在胳膊上,明天痛在小腿上,等下一次,又痛到别的地方去了。伸手去按压她喊痛的地方问她痛不痛,她说不是这个地方。你按到她头上刚才喊痛的位置,她马上说痛点转移到脚背上了;你的手才落到脚背上,她又捂起腮帮喊牙痛。她这种靶向不明确的疼痛就像紧箍咒套在我头上,她只要喊痛,我就开始头晕。

我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围到顾红桃脖子上,在下颚底下打了个好看的结。顾红桃真瘦,腮帮和脸颊的骨头在薄而起皱的脸皮底下轮廓峻峭,两个深陷的眼眶里装着一对干燥的眼珠。

我已好几年没有认真打量过自己的女人了,尤其是最近两三年。结婚不久,李昆仑的外公外婆离婚,外公上北京投靠李昆仑的老舅,外婆落到我们家来。本以为会其乐融融,俗话说,家有一老,胜过三宝。可李昆仑的外婆却是个不消停的主儿,不帮带收拾家务、整日里只晓得跳舞也就罢了,还经常为她的舞伴儿揽下些难办的、甚至存在违规违纪风险的活儿回来交给我完成,不完成不答应。一家人的关系水深火热,李昆仑的外婆和李昆仑的妈,这一对母女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跟仇人似的。儿子李昆仑就在她们的吵闹声中长大。顾红桃从笨嘴拙舌锻炼成伶牙俐齿。后来,李昆仑的外婆不辞而别,去北京混社会,顾红桃我们两口子先后多次去北京寻找,明明知道她在北京某个地方生活着,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往返折腾了好多次,最终没找到。再后来,李昆仑的老舅和外公在北京先后死于车祸,我和顾红桃又奔命于他俩的后事。多年以后,李昆仑和他老舅收养的孩子—李昆仑的表兄顾旻洋在一场化学试验中同时丢掉性命,而他们合伙研究的,竟然是他们吸毒的外婆(奶奶)需要的解毒药。搞得我只要看见是北京打来的电话就神经绷紧,掌心里的手机瞬间变成热带雨林的毒青蛙。

有时候,我这样琢磨,我这一生的际遇在跟顾红桃结婚后,都是以顾红桃的老妈—李昆仑的外婆为轴心在转,这轴心是看不见的,有时候是直接的,有时候是间接的。假如她是个贤妻良母,她不可能跟李昆仑的外公离婚,就不会落到我家来,让李昆仑的童年在吵闹声中度过,更不会在李昆仑心里种下大包大揽的种子,李昆仑也就不会处处充救世主,时时想做老大,就不会去蹲大牢,就不会跟他的表哥一起死于非命。假如她是个贤妻良母,李昆仑的老舅多半不可能性取向变异,不会漂泊到北京,不会与扳指儿和手绢儿夫妻组成三口之家,也就不会让李昆仑的老舅、外公和扳指儿先后死于精心设计的车祸。就不会让我们的儿媳妇伍朵云早早地守寡,更不会让我的孙子伍寻欢还没出生,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

古人言:结错一门亲,遭害三代人。在我们家哪止三代呢?从李昆仑的外婆那一代算起,到李昆仑的儿子伍寻欢结束,整整四代人。四代啊,差不多一百年时间。

顾红桃曾一度迷信,这一切都是我俩命不好,她说:“我们这辈子,好像除了付出,还是付出。付出的越多,受到的伤害越多;操的心越多,悲伤越多。”我想说一句逗她开心的话,看见她眼角的泪水,我也忍不住了,拍拍她的脸颊,半是生气半是自嘲说:“只当我们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顾红桃为此伤心痛哭几场。我眼泪也挂不住了,为不让她看见,我转身去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再次转过身之前,我迅速擦掉脸上的泪水。

昆仑走后,家里的浮尘似乎一下子就落干净了,再也没有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情,日子平平顺顺地过着。儿媳妇伍朵云是李昆仑从网上招聘来照顾瘫痪的李江南的,李江南临终前把伍朵云托付给我,要我替她找一份好工作、替她找个好丈夫。这孩子从未让我操心过,跟我儿子李昆仑一起经营蔬菜种植基地,后来成了我的儿媳妇。可惜我那热心肠的折腾儿子,从幼儿园就向往做老大,相信这世界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不分青红皂白,大包大揽,早早地把自己的小命丢掉。伍朵云很是悲伤了一阵。毕竟年轻,为早日从悲伤中解脱,她主动出门找事情做。她对我和顾红桃说:“爸,妈,人得为活着的人活着。”说完这句话,我就知道我们的儿媳妇打算好了。她把刚断奶的儿子放到我们家,先后开过花店、水果店、文化用品商店,都不成气候,不久就盘出去了。她从事这些行业多少还能赚一些钱,我奇怪她为什么转行?她说:“不是钱不钱的事,而是那都不是我想要的。”一年前,组建了一个医疗护理劳务派遣公司,她就找到感觉了。公司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念一遍人家就记住了:五朵云劳务派遣公司。职员都是她亲自去挑的,入职要求只有两点:身体壮实,吃苦耐劳。职员招来了,不会马上上岗,她委托两家技术中专对职员进行为期十天的入职培训,考核合格才能上岗。前半年为试用期,半年之后开始交“五险一金”。不接触这一行不知道,接触之后才知道这一行的潜力多大:需求量大,价钱高。根据不同的病症,每天收入在二百元到四百元之间。以前医院里的护工都是家庭主妇客串的,不专业,更不敬业,随时都可撂挑子走人。伍朵云的职员服务周到,态度还好,价格适中。很快,她公司的职员就遍布市区三所大医院的十五个楼层。我问她为啥不集中在一家或两家医院呢?她说,碰到好吃的东西不要自己独霸,主动分一些给别人吃,大家都有饭吃大家都高兴,彼此才能相安无事。她跟我谈过她的打算,她说如今老年社会,家庭护理和家庭保姆将成为一个重要的职业,她准备等腾出手来了,委托大学替她培养一批这方面的实用人才。我对她描述的前景充满向往,要是年轻十年,说不定我也会加入其中。

周末,伍朵云带上她不轮班的职员到老年关爱中心做义工,给老人洗被子、洗澡或拉家常,带去若干水果和小吃分发给老人。电视上专门报道过她好几回。儿媳妇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落屋的时候我对她说:“小伍,你又上电视了!”儿媳妇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靠的是口碑,必要的宣传还是需要的,必要的善事也是必需的。”她们送温暖没有固定的地方,全市的关爱中心轮流去。到了我妈所在的芦花小镇老年关爱中心,我妈一再嘱咐她:“乖孙媳妇儿,趁年轻早点找个人嫁了,嫁出去你还是我的孙媳妇儿!”她嘴上答应着,却没有实际行动。她是忙得抽不出时间。转眼,我的孙子上幼儿园了。

伍朵云是我们理想中的孩子,她的身份在我和顾红桃嘴里是儿媳妇儿,实际生活中,她就是我们的贴心女儿,懂事、得体、有实干精神,做事认真细致,考虑问题周到,不管转到哪个行业,她都会提前做功课,经过细致调查,筹划好了,再说给我们听,“征求二老的意见”。我们哪还有什么意见?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件事情:鼓掌。她就那么让人省心。

伍朵云的房子在西郊,不常住,基本上在我们家生活。我们于二十多年前卖掉李昆仑的老舅卖给我的房子,搬到南郊新买的房子,在长江边上,出门步行,半个小时就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堤岸和芦苇,整日唰唰唰作响的青青苇林外,是奔腾不息的长江。孙子伍寻欢从小就被我牵着手到江岸上散步,早晨,看太阳从江面上升起来,傍晚,再看太阳落下芦苇林,各种各样的水鸟从远处飞来,落入芦苇林中,回到自己的巢穴。

刚才顾红桃果然挺冷,围巾把寒风挡在光光亮亮的脖子外面,她感觉到了温暖,干燥的目光从萧索的秋空中收回来,落到我脸上。我相信她也好几年没有好好看过我了。不晓得她是发现我更胖了,还是发现白发已占据我半个脑袋,她伸出只有筋骨的右手在我脸上拍了一下。手掌冰冷,恍若一块寒冰。我希望她跟我说一句话,随便什么都可以,可她嘴唇动都没有动一下。我不知道她要什么时候才能从悲伤中彻底挣扎出来,她的这一场悲伤持续得太久了。这个简单的动作已足以让我心生感激,四年来,第一次拍我的身体,说明她已有了复苏的迹象:儿子之外,还有一个我—他的丈夫。我把那双冰冷的手攥到手心里,继而把它们放到我腋下,腾出一双手去把顾红桃冰冷的脸托在掌中,顾红桃的目光就像两块被焐化的冰,开始湿润起来。

我可怜的女人,她多么需要温暖。就这么一点点温暖,都让她感动。四年来,我也是第一次把她的手焐在腋窝下,把她的脸托到手掌心上。儿子走了以后,我们的夜晚就只供睡眠使用,我只要碰到她的身体,她就用她粗大的手掌把我的手隔开,能隔多远就隔多远。她始终停留在儿子离去的那个点上,而生活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腾。我在彷徨与迷惘中找到一种节外生枝的乐趣。我承认,这是一种为人不齿的低俗乐趣,是应该反对和拒绝的,可我乐此不疲,因为那种乐趣能让我忘掉世界的烦恼,感受到生活的滋润。相比顾红桃的干燥,我的日子是滋润的。这滋润建立在自私和隐秘之上。一年多来,我在自私的轨道上踩到了西瓜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滑出去多远—我整天不是玩微博、微信,就是依靠年轻时攒下的名望,应约写几篇不痛不痒的文章—之所以说不痛不痒,不是我没认真写,而是,稿费虽不菲,可读者越来越少,作品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你哪怕指着别人的鼻子说他的不是他也没反应,他压根不看。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无疑是要命的,许多人绝望了,封笔了,我也快封笔了,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才定定心心写两篇—再不就是去赴永远不让顾红桃知道的约会。

公墓大门外,风铲起地上的几张黄裱纸,打着滚,转眼就不见了。马路上了无生气,一丝灰尘都没有。世界那么拥挤,到处人满为患,不年不节的时候,公墓内外好生孤寂,马路边上,只有我那一辆汽车在那边停着。人死之后到底凄凉,除了被遗忘,还是被遗忘。

我妈看到我,隔着三米远,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风乐,你身上的味儿不正!”说完两个眼睛像判官那样把我盯好,等我撒谎。她明明知道我要撒谎,却用眼睛把我盯着,似乎是格式程序,说完那句话,就等我撒谎,于是,我不跟她撒谎都不行。

我对她说,在前往芦花小镇老年关爱中心的路上,我经过了苹果园,一望无际的苹果树上,苹果花开得汪洋恣肆,繁星般的小苹果挂满枝头,窜来窜去的风都成了小偷,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将果园的香味弄得到处都是,酸酸甜甜的清香蹭了我一身。或者经过薰衣草种植园,薰衣草开成浓墨重彩的紫色云彩,浓郁的香味我想避也避不开。有时经过玫瑰园,有时经过菜花园……到底是经过开什么花的园子,全凭我一时兴起,当然还根据我衣服上留下的气味来定。季节在我嘴巴里颠倒错乱,冬天玫瑰花开了,夏天腊梅花绽放了,秋天桃花开得像着了火。

我妈坚定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我的脸。等我胡诌完,她举起干瘦白净的手在我脑门上打了一掌:“你啊你啊,年轻的时候还有模有样,到老反倒不知羞了!”

我妈真的老了,八十七岁,力气小得一掌拍不死一只蚊子。当初身体开始不太方便、照顾自己感觉困难的时候,我请她到我家来住,她说她要住老年关爱中心,有伴儿,老年人在一起有老年人的话题,不寂寞。她就这么进了老年关爱中心。她在小镇上组织的乐队还在,一帮人经常去看她。在关爱中心,有人来探望是件出彩的事情,说明有人惦记、有人尊敬。我妈更在乎我或顾红桃去,如果还能把她的小重孙带去,她就更高兴啦。伍朵云没跟我们一起去过,她忙不过来,我们去的时候,总不凑巧。这并不是说她不来,相反,她来得比我和顾红桃还勤,她总是带一帮人来。老年关爱中心的老人对她的欢迎程度,远远超过对我的欢迎程度。不单单是其他老年人这样认为,连我妈的看法都往她那边偏。可我到底是她的儿子,她对我的到来既高兴,又挑剔。

我妈一点不糊涂,鼻子灵敏得让人感觉高深莫测。我一进门,她就知道我在来的路上,有没有弯到其他地方去,有没有在别人的床上染上苹果花的香味、薰衣草的香味,或者玫瑰的香味、菜花的香味。是不是上了一定年纪就能活出一些仙气?我要是从家里直接上她这里来,她老人家从来不说我身上的味儿不正。我希望她糊涂一点,糊涂一点对大家都好,可她犟得很,就是不糊涂。

我妈的不糊涂还表现在,要是跟顾红桃一起去看她,她绝口不提在我身上发现的香味;要是还有其他老太婆在场,她也不会提我身上的气味儿。

市区通往芦花小镇的路早几年就开通了双向六车道大马路,踩一下油门三十分钟足够,但我一般要花上三个小时。半路上,我有那么重要的事情要做。说多也不算多,实实在在就一件。结束之后,我习惯小睡一会儿才驾车上我妈那里去。我妈灵敏的嗅觉让我觉得这件事情既刺激又好玩儿。她越是明察秋毫,言语有度,我越是逮上一切机会就要证明我的身体还足够强健——人生能蹦跶的时间多么有限,趁蹦跶得动,能多蹦跶一次算一次。我估计我妈通过那些不同的味道,能在脑子里勾画出那野花野草的年龄、职业、爱好、身段、相貌,等等等等。

李昆仑走后,顾红桃的夜晚让失眠彻底占据,就像在身体某个看不见的部位安了永动机,不到即将衰竭不敢挨床,挨了床比放在热锅上烙还难受。一到天黑,她就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从厨房走向书房,从卫生间走到阳台。直到体能消耗得差不多,跟用完电池的手机那样,一声叹息,随便倒在一个地方,床沿或者沙发,就死睡过去,呼噜震天。每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吃药打针,按摩推拿,心理疏导,都不管用。经过检查,她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正常。

同在一个屋顶底下,她的夜晚都一片荒芜,我的夜晚就可想而知了。有人曾说,中国人在有一件事情上虚伪得超过世界水平:我们可以大张旗鼓地谈婚论嫁,可以明目张胆地谈生儿育女,却绝口不提性,碰上性事不是躲躲闪闪,干脆只字不提。其实性太伟大了,在人们的生活中是绝对重要的内容,跟吃喝一样重要。性是谈婚论嫁的结果,性也是生儿育女的基础。谈婚论嫁和生儿育女都建立在性上。性甚至影响人的身体健康。我曾见一个医生给一位长期不明原因皮肤过敏的大龄单身女子开了这样一个药方:赶紧找对象。对于夫妻来说,那还是沟通夫妻感情的桥梁,维系夫妻情感的纽带。我是个要面子的人,我从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过着戈壁滩般的夜晚。我还是个有自制力的人,我父亲曾告诉我,一个连裤腰带都拴不紧的人,不但成不了大事,还会为旁人诟病。性事事小,名声重要。直到有一天洗澡,澡巾擦到裆下,毫无阻挡就擦下去了,我才无限恐慌。难道我这么早就这么完了?不用则废,莫非是真的?低下头去仔细把那话儿端详半天,仰天长叹。当夜,我好话说尽,顾红桃勉强将答应,还没开始,她冷汗已打湿枕头,龇牙咧嘴,活像上酷刑,而我则像赤脚走在一片冰凉坚硬干燥的鹅卵石地上。

要是能被别的事情打岔一下,日子过起来会流畅些。可我实在是个大闲人,早上起床洗漱,吃过早点,抄着一双手等中午饭,中午饭后睡午觉,起来继续抄着一双手等晚饭,晚饭之后看上几个小时电视就回房间,去睡没啥内容的觉。无聊啊,我常常感觉,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等死状态。

要是在职在位,我得考虑社会影响,哪怕是个“天花板干部”,到头了,只要有单位管着,我都还能记住父亲的忠告。可我现在,天不管地不收,连老婆都不看我一眼。跟所有自由职业者那样,只要不去嫖娼让警察叔叔抓了去,只要不违背异性的意愿霸王硬上弓,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干的?

退休之后,我一度干得最准点的事情就是参加老干部聚会。过去几十年的友谊,在一次次聚会上重温。要是谁没有了,大家一起发一番不着边际的感慨,怀念怀念他(她)的种种好,或者不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干部聚会越来越无趣,有时候连人都找不到。以前大家一起钓钓鱼、打打扑克斗地主,或者什么也不干,一杯清茶,几颗瓜子,说说过去的事情,拉拉家常。现在刚一落座,纷纷摸出手机,玩微信,会议室里显示信息往来的叮咚声响成一片。屁股坐不住了,阴悄悄走一个,阴悄悄又走一个。老局长作为老干部支部负责人,也在玩手机,浑身像有无数虱子在爬,磨皮擦痒。他要不是负责人,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趁他在,我问他:“这帮老家伙都在忙啥呢?”该挣的钱挣得差不多了,能挣的已挣到手了,退下来若干年,还装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这逼装得够大的。老局长说:“我知道就你小子落伍,整天不读书就写作,想不落伍都不容易—你不玩微信吧?不玩就对了。你不懂微信?你不懂就对了。怎么跟你说呢,跟短信差不多,不过不花钱—他们不都在忙着约会么!在家属面前打起参加老干部活动的幌子,呵呵呵!”笑得相当老不正经。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就这样跟老局长学玩微信,半个小时不到,本事到手。有了微信,就像黑暗的世界为我钻开了一个小孔,我发现微信里天宽地阔,文字、视频、动态图、音乐……一应俱全,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有自己的微信,我算微信圈的小老弟。老局长建了个微信圈,几十号老家伙整天都在微信圈里打打闹闹,无聊的日子在虚拟空间里有滋有味。

我一直好奇老局长说的约会的事儿。一帮六七十岁的家伙,能干点什么呢?老局长说,你他妈的读书读成故宫文物了,约会约会,就是约好了到床上去睡—不做那事难道还像你那样,弄本书出来二人共赏、假装斯文?老子跟你讲,步枪放在仓库里还得经常取出来擦擦呢,人体身上的器官,不用则废。“乾隆皇帝到八十岁,还在继续当爹。你我这点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一生就一辈子,再不珍惜,转眼什么都没有了。”老局长说话的口气语重心长。我对他说:“看来你在这方面已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他懒得理我,埋头玩微信,嘴上叨咕说:“你龟儿子酸不酸?不是那个人老子还懒得开导呢—与其啥人生体验都没有就去见马克思,不如在见马克思之前把能干、可以干的事情都干一遍。有实践才有发言权,到了那边,大家都玩过就你没玩过,连张嘴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我骂他:“局长大人,你个龟儿子以前天天教育我们好好好做人,到头来你个龟儿子带头干坏事还教唆老子,老子从此死心塌地以你为榜样!”说完我哈哈大笑。

他被我骂笑起来,说:“火车不是推的,牛逼不是吹的,认真落实才是真的。”他不笑了,认真对我说,“就你家那顾老师,那个病怏怏的球场坦克,瘦得能当风筝放了,我猜你小子快憋疯了,要出毛病的!家里吃不上好饭菜,不妨到饭店里去改善一下伙食。”

他说得那么彻底,我像新入伙儿的劫匪,反倒有些犹豫了。我对老局长说:“先声明,局长大人,我没有贬损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这样做对老婆是不是不公平?”

局长似乎没想过这问题,他偏起脑袋看我一眼,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这问题并没有难倒他,他脸上日渐松弛的肌肉像气球给谁戳了一刀:“嗤,泼烦你们这样的书呆子,单向思维!你龟儿子咋就不反过来想呢?你要是觉得不妥,让你老婆也找个相好的,不就扯平了么?反正不生孩子。”老局长站起身来,抬脚离开只有我俩的老干部活动室,他边往门外走边说:“要玩大家玩,各玩各的,各得其所!”

我就有了贼心和贼胆了。男人任何时候都有贼心,贼胆不常有。贼胆这东西需要机缘巧合。要是贼心和贼胆都有了,没有机会照样是画饼充饥。在拥有贼心和贼胆之后,机会就显得特别重要啦。啥机会?下手的机会呗。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发生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在北方一个海港城市。靠近大海,大潮涨起来,人的欲望就被点燃了。十点过,有一下午刚认识的女子在微信里说:无聊秋夜,是看高僧传,还是二主词?这句子明显话中有话。下午在港口上,我在拍一朵菊花,她凑过来看我的彩屏。长发及腰,身材丰满,两个眼睛看人的时候,不时有钻石般的光亮闪烁。年龄虽过三十,面部表情却青春而单纯。风里缠绵着她身上淡雅的香气。我盯着微信看了一会儿,吃不定她这微信是给谁的,更不知道我所理解的话中有话,是不是她要表达的话中有话,迟疑了一下,我用私信试探性地发了一句话给她:打发深夜寂寞,莫若二主词。她似早有准备,立即私信过来一个欢乐的表情和一句话:二主词须二人共读,妾愿红袖添香,掌灯伴郎,孰知郎可有胆推门入室?503。503是她的房间号。

我想也没多想就奔503去了,房门虚掩,我简直不用脑子,没去琢磨她这留门的小举动属于她经验丰富,还是反应敏捷,做事细致,就进了房间门。她站在卧室中央,兴奋而紧张地甜笑着,见我进门,把手上的手机搁到电视机前面的柜子上。我反手才把门关上,一个柔软的身体已扑到我怀里,猴子似的吊到我脖子上。

我不记得我说过话,我也不记得她说过话。都这样了,还需要说什么话?人身上的某些零件像被固化的汽油,形态虽改变了,本质没有改变,一点就着,烈焰升腾,烧红了半边天。第一回合结束的时候,她说:“你是打我这儿经过的第十九个人。”她的口气得意,甚至骄傲,跟电影里又搞掉一个山头的排长那样。

“十九个!”我重复她的话,我的口气要传达的意思是:真有那么多?看不出来啊,多清纯的女子,刚才登上喜马拉雅山顶的时候我还后悔,一个老男人,要人才没人才,要身材没身材,何德何能,就吃上了这一口嫩草—相对于我这样的老家伙,她真是一把靠近秋天才会有的、散发着成熟气息的青草。

“你觉得是多,还是少?”她右手的手指不轻不重地从我脖子一直往下滑。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我们的老局长有一句名言:“人生如要过得去,就得相互戴点绿。”过去我一直认为他这句话特不仗义。有一次春游,他把一帮雄性老干部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让我们盘腿而坐。我们以为他要教我们气功。他让我们谁也不要说话,在心里细数与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女人。他上指天,下指地说:“头顶三尺有神明。这个游戏的核心是考验大家的诚实度,不需要向谁表白,我也不让你们说出具体数字,你们谁都不用告诉。活到这把年纪,不是替自己搞个专项总结,还是很有必要的。你们只要在心里把与自己发生过关系女人逐个想一遍,就可以站起来走了。”没有谁立即站起来走人。最少的一个三分钟后起身,他是个年轻时就患前列腺的人。接下来是我,二十八岁那年被一个已婚妇女诱奸,跟顾红桃结婚后,与一个跟孩子的老舅顾大鹏有着复杂关系的女人手绢儿有过一次,当初为感激她对顾大鹏收养的孩子顾旻洋的关照,只想拥抱她一下,结果身子刚挨着,就乱了。紧接着局长站起来。看来他比我多一点。最后站起来的是老办公室主任,大家都笑他,他可着劲儿喊冤,有观察家作证,他家伙坐下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老局长最后说了一句让大家非常不高兴的话:“你们都不要高兴得太早——你们睡了别人的老婆,别人的老婆会回去跟她老公说么?不会,不会就对了。同理,谁知道你在睡别人的老婆的时候,自己的老婆也被别人睡,回来一样不告诉你。你们不要气馁,更不要生气,只当是扯平了,物理学上有个理论叫什么,这叫能量守恒。用我的话说,就叫‘人生如要过得去,就得相互戴点绿。哎哟喂,一帮龟儿子,不要打老子!老子曾是你们这帮鸟人的局长!”

回答不了她那问题,我决定问她一个问题:“你打算这辈子让多少男人从你这里经过?”

“一百个。你呢?”

“我没想过这问题。也许你是第二……”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太可怜啦,一辈子过掉一大半了,才蹭上这么一口。我得表示出人道主义精神,好好同情一下你。”说罢,以人道主义的名义又要了一次。这可把我惹着急了,男人最怕听见“我还要”。我在心头希望自己能像二十几岁那样,能把夜晚整成一台手机,开机,关机,再开,再关。可如今,这台手机款式太老,使用时间太久了,开机关机之后,再也无法开机。

跟输掉牌局的人满脑子想着翻盘那样,我积极争取每一次机会。

海港之行后,有几天我一想起这事就不安,她要是去告发我,我就像夏天赤脚踩在一摊晒化的沥青上,甩都甩不脱,人证物证齐全。有一本书上说,刺激男人的第一要素是性,而刺激女人的第一要素是情。剖析那个夜晚,看得出来,作出这个结论的人一定是个朴素的男人,他根本不懂人性的复杂,更不懂得社会心态。几天过后,我不再忐忑,我收到她发来的一条私信:多少个寂寞的黑夜,我无数遍回味那一个夜晚。

老局长说得头头是道,他说在这时代,性在跟生育剥离之后,更多地表现成一种娱乐方式,差不多快成为交谊舞了,你只要敢想,敢表达,就能得到。北方的海港太远,再说她也回到她遥远的大兴安岭去了,兔子窝边到处都是草,只看你怎么吃。一个城市,机会多得像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一愣神就被花瓣砸了。有时候,对方表现得比我更主动,有一次,对方在微信上对我说:“我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像一张宣纸。”我没懂她的意思,回复她一个满脑壳儿问号的卡通图案,她迫不及待回复我:“盼望一支狼毫来泼墨挥毫。”

在预先约好之后,我借口去看我妈。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好多小区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到。最初一两趟还害怕遇到熟人,之后就啥都不怕了,都是楼房,楼下一个单元门上去好多人家,尤其是电梯房,进去之后,谁知道—谁管你上了哪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真正见到我妈,几乎都在三个小时之后。等见了我妈,我妈根本不问我上哪儿去了,都干了些什么,她直奔主题、一针见血,说我身上的味道不正:“你啊你啊,年轻的时候还有模有样,到老反倒不知羞了!”

我仗着她老人家不会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顾红桃,不加辩解,脸上还漾起一些得意的神情。下次再去看她之前,再把同样的故事演一遍,故事的地点说不定变了,女主角换了一个。要换了四十年前,一个“流氓罪”就能让我吃好几十遍枪药。换到美国,别说我要闻名世界,那些女的个个都会被弄得比莱温斯基出名。换到日本,我迟早要被净身出户。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安静地想:这时代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是不是世界性的问题呢?如果不是,我们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每一趟去,我妈都要问她的重孙伍寻觅怎么样了。我告诉她,你的重孙嫌弃我给他取的名字土得像坨泥巴,自己把名字改成伍寻欢了。“电视上不是有李寻欢么?我就叫伍寻欢。”四岁不到的小家伙,啥主张都有。

“伍寻欢,”我妈把她重孙的名字念叨一遍,“伍寻欢好,顺口,响亮。你叫李风乐,快乐的乐,我重孙叫伍寻欢,你爷孙俩加一起,就是欢欢乐乐。”

我纠正我妈:“我那是音乐的乐,不是快乐的乐。什么欢欢乐乐,您老别带头乱了辈分儿啊。”

我妈的卧室干净整洁。据保育人员说,我妈的房间是我妈她自己收拾的。有时候她还能自己洗衣服。电视机前的柜子边靠着一把我几年前给她买的拐杖,好像从一开始就在那位置,从来没动过。

“你那乐字不是多音字吗?音乐的乐可以,快乐的乐也可以。你不觉得你爹聪明么?给你整了个多音字,一个名字两种含义,横读横有理,竖读竖有理。”

我妈满脸严肃,倒把我逗笑了,我说:“再怎么有理,都不如我的小名烧饼好听。不仅好听,还实在,咬在嘴里香,吃进肚里耐饥。”

我妈大煞风景,抢了我的话头说:“问题的关键是,不消两个小时,烧饼就得到厕所里去投胎!”

我就坐不住了。这老太太越老越会说了,思路敏捷,我稍不留神,就让她把便宜给占了去。我把一堆水果和食物分门别类搁进储纳柜里,对保育人员交代了几句,起身告辞。

我妈不留我。待我出门她说:“久走夜路,迟早要遇到鬼的。迷途知返,一切都还来得及。你这孩子天生不坏。”

我六十好几了,我妈还一口一个孩子称呼我。我对我妈说:“你的乖孩子要回去了,过一阵又来看你。”

我妈摆摆手,算跟我告别,她突然喊我大名让我再次走到她身边,她说:“李风乐,你回去查一查我前几天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一篇文章:一别就是一生。你妈随时都可以了无牵挂地去见你爸,四脚一伸,就去了。你妈我现在还不能把腿蹬直:你不能让我在见到你爸的时候张不开嘴。你爸是好人,你妈我也从没做过坏事!—儿啊,是你在变坏,还是妈没把你教育好?”

这几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眼角发酸,有两滴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我妈如今每一句话都像临终嘱托,她的意思很明显:别瞎玩儿了。

可要是我不玩,怎么证明我还活着呢?那些事情又不是我花力气去偷来的、抢来的。

车向市区飞奔。夜色笼罩的城市让路灯和楼房窗户的灯光钻出许多光亮的窟窿,大小不等。我妈临别那句话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回响。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叼了一支烟,打火机打了十几次没把烟点着。我把打火机装回衣袋,在车上找点烟器,座位和车备烟缸里都没有,打开副驾驶位前面的储物柜,CD、汽车年检资料……在小柜子底部,我摸到一个小盒子,取出来,小叶紫檀材质,精巧细致,摸上去有皮肤的质感。是当年李昆仑结婚时,装我送给他的那条阴沉木项链的盒子。打开盒子,空空如也,装在紫檀盒子里经年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

这盒子在这车上搁了快十年了。时光荏苒,总有一些东西会像大潮推上来的浪渣那样留在沙滩上。那条项链的心形链坠儿中央有我写给儿子的六个字:退后半步做人。这会儿我特别想看到那条项链。当儿子在世的时候,我是个理直气壮的父亲。在儿子面前,我尽量做好一些,表现得优秀一些:我越不落伍,孩子越自信;我越健康,孩子越骄傲;我越有进取心,孩子越勤奋;我越坚持做自己,孩子越独立;我越懂得付出爱,孩子越阳光;我越坦诚并友善沟通,孩子越正直。如今,孩子永远离开我们,我还需要做得那么好么?我做得好与不好都没有人监督,也不会成为谁的榜样。那心形链坠儿中的六个字是我一辈子的人生体验,本想让李昆仑作为座右铭的,可他至死没有理解这六个字的含义。如今我也与这六个字背道而驰。我只有一些伤感,却没有一丝悔意,我被生活打败了,却在生活的缝隙里偷欢。

在众多微信朋友中,只有一个匿名微友我至今没有约上,微信名春词忆王孙。当初看到这网名的时候,让我想起宋朝李重元的《忆王孙·春词》:“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于是打开她的个人信息,没想到,她的个性签名正是这首词。我们是怎么成为微信好友的,已完全不记得了,大概就因为这首词。从她发的微信看得出来,她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能用非常简短的话,把美好的生活以及生活感悟描述出来。我猜想她才貌双全,是个多情女子。于是格外关注她的微信。

促使我向她发出约会信号的是她在微信里发出的一首诗:残酒和泪书粉笺,书罢千言泪涟涟。相思欲寄无从寄,他日重逢知何年?是她写的还是转发的,不清楚。我马上找了一首诗和上去:生如庄周蝶影翩,情似尘障九重天。缘浅情深今生路,契阔死生来世缘。她立即回了一首:昨夜星辰昨夜看,今日恩怨今日叹。秋夜宜思怀伊人,别后看尽分飞雁。就这样,我们开始微信交流。我约她喝咖啡,她说她在外面忙事情;我请她喝茶,她说她不在本市;我要是暗示那层意思,她保持沉默,几天之内不答我的话。再后来,我只要出门,在顾红桃面前声称我要去看我妈,其实是先去约会的时候,这个人总会找一些话头问这问那,我一旦上了车,又像怕我开车分神那样,不再与我说话。我曾怀疑她是不是顾红桃的马甲,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测,顾红桃几十年不看书不看报,至今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手机上的上网功能从未开过,就别说什么QQ、微信了。我不管她是哪一个,我迟早要与她会一会,哪怕只见一次面。

三天前我已向她发出邀请,她至今没有回我的话。

伍寻欢替我开门。胖嘟嘟肉墩墩一个小家伙,不待我进门,把一双棉拖鞋举过头顶冲到我怀里来,小嘴巴欢快地冲着厨房喊叫:“奶奶,你家来客人啦!”

这小家伙是个精灵,健康,阳光,快乐,尤其不乏幽默,那幽默的性格车不多可算家传的,他到哪儿,快乐就到哪儿。伍朵云到老年关爱中心做义工时经常带上他,他成了爱心小天使,规矩礼节,热情待人,一张小嘴巴,要多贴心有多贴心。自从学会了拼音,家里到处都是拼音版的图书。喜欢朗诵,在微信上建立了自己的朗诵公众号,每天朗诵一篇短故事,他要是哪天不朗诵,若干粉丝都要睡不着觉。在家里喜欢干家务活,什么洗碗扫地,不要吩咐,自己争着干。

把我乐得,一把把这小家伙抱在怀里。顾红桃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见是我,又缩回去了。伍寻欢三蹦两蹦从我怀里蹦到地上去,小嘴巴继续喊叫:“爷爷,我都长成男子汉了,男子汉顶天立地,不要别人抱。便宜不能随便让别人占了去。”

我差点笑喷了。伍朵云从厨房里走出来招呼我:“爸,您回来啦!”我嘴里答应着,穿上小孙子塞过来的拖鞋进了屋。客厅的沙发上一个高个青年男子站起来,手上捧着一本书,拘谨地招呼我:“叔叔!”一见这人儿我想起来了,前几天伍朵云说她交了男朋友,快半年了,觉得合适,今天到家里来。昨天我都还惦记着这事儿,被今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约会给弄忘了。

小伙子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错,本分老实。伍朵云见男子有些拘谨,自己也有些拘谨了。毕竟儿媳妇不是亲生女儿。我往客厅的沙发走,茶几上,我的杯子里的茶水已泡好了,像算好时间的,冷热正好。伍朵云介绍说:“爸,这就是我跟您和妈介绍过的小夏,夏听雨。”名字不错,挺诗意的。我说。小夏立即回答说:“爸妈取的。”我热情地示意他坐下,他便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问他从事什么工作。他说他是中学语文教师,业余进行方言和地方风物及习俗研究,有一本这方面的专著即将出版。我们就聊上了,伍朵云又回到厨房去做事。

“你这样的书只怕是卖不出去哦。”根据我多年写作的经验,在这个电子书盛行的时代,印制纸本图书基本上是赔钱的买卖,像这种研究地方方言、风物和习俗之类图书,不用论证都知道结果,不印则已,印就赔钱。

“搞这种研究,出这类书,都不是为赚钱。”

夏听雨不卑不亢,顶了我一句,让我觉得他迂得可爱。我说:“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留下一些珍贵的资料。你看,生活中,使用方言的人越来越少,方言没有了,由方言承载的风物和习俗也就没有了,也就是文化就没有了。大势所趋,我只能干这点留存文化记忆的事情。”

“这事你干了多少年了?”他的话让我不由得高看他几分。

“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干到现在,十一年了。”

“中途没停过,”我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比如中途停下来谈个恋爱,结个婚什么的?”

“我爸我妈催过。”他笑了一下,“可是叔你知道,跟你写作一样,人一旦投入某项事情之后,其他的都是浮尘,根本没心思过问。再说了,方言研究不像你写小说可以虚构,样样都得针尖对麦芒,一个钉子一个眼,来不得半点马虎。另外就是几乎没有参考资料。”

这话让人对伍朵云未来的家庭生活担心。我说:“伍朵云是个忙碌的人,你看她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你以后要多关照一点。”

夏听雨便面露难色,闷了一下说:“这个我可不敢保证,我一忙起事情来,啥都忘记了。”

夏听雨的脸是沉静的,深邃的大眼睛里全是清澈,如果剃了头发穿上袈裟,往庙门口一站,双手在胸前合十,便真假难辨。

“男人不能自私。”我心想伍朵云啊伍朵云,你找啥人不好,竟找来一块榆木疙瘩。第一次上我们家来,他哪怕开一张空头支票,我心里也不会那么不舒服。

“自私?”他脸上像有飓风刮过,“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评价我。”

“难道你不觉得自私?”这么坦诚的毛脚女婿估计能见到的人不多,我干脆不跟他客气了。

“不觉得。”夏听雨的脸恢复平静,“要想成事,必须心无旁骛。”

“这么说,你以前没结过婚啰?”到他这个年龄至少应该结过一次婚才对,要是还没结过,建议他可以不结婚了。没结过婚,只能说明他始终在相亲的路上,一路相亲相下来,眼睛早花了,心头早没有准绳了,要是有兴趣,把相亲的事搜罗到一堆,可以写一部很有可读性的相亲编年史。

夏听雨的脸顿时红了,语句显得更笨拙了:“叔叔,我连相亲,都没相过。”

“你又长得不难看!”

“再不难看,过了三十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你爸妈不急?”

“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还催催,后来就不催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往他的茶杯里冲了一些开水,他连说谢谢。

他说:“我爸住院,聘请了小伍劳务派遣公司的职员,见我还单身,就介绍我俩认识了。”

我心头好笑,什么时候我得问问儿媳妇,她的职员管理条例上,对客串红娘的职员有没有问责规定?这算不算不务正业?

再次去看我妈的时候,她没有说我身上的味儿不正。这并等于说她那句让人揪心揪肺的话让我把打野食“新常态”戒了,而是,我从家里开车直接上了她这里来。

“你孙媳妇要结婚了!”我对我妈说。

那天夏听雨离开之后,儿媳妇征求我和顾红桃的意见。顾红桃说,只要伍朵云觉得合适她就没意见。我觉得她简直是对伍朵云不负责任,不是她亲生的就是不一样。我说:“小伙子长相还行。”伍朵云脸上漾起笑意。我接着说:“所从事的研究也很有意义,越是现代社会,越需要下原始工夫—也就是基础工夫。”伍朵云脸上的高兴更加显而易见。

“只是,”我希望伍朵云早些有个归宿,但绝不是像夏听雨这样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我觉得他不太适合你,他把自己和自己从事的研究看得太重要了。在他心头,只有他和他自己的事业。”

伍朵云的脸上落下了一些乌云。

“再说了,这之前他连相亲都没相过,恋爱智商几乎为零,以后相处……”我没把话说下去,伍朵云应该懂我的意思。

伍朵云显得局促了。这话顾红桃不爱听,她说:“谁是天生就会的?不会可以学嘛!再说我儿媳妇那么聪明,开导开导,引导引导,那也是个灵性的主儿。”

“可他毕竟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还没相过亲……”

“跟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第一次相亲有什么区别?”顾红桃知道我要说什么,打断我的话说:“要我说,只要胚子不坏,就值得考虑。你没见现在的小伙子,只要一台手机在手,眼睛就不往别的地方看,什么QQ、微信、微博、电影、视频,跟吸食鸦片似的,你当他们玩起这些东西来会想得到别人?”

顾红桃在说“QQ、微信、微博”的时候,语气是那样陌生,她只知道这些名词,并不知道这些手机功能到底什么样子。

伍朵云说:“既然爸这么说,我就再考虑考虑吧。”

顾红桃不答应:“你爸算个屁啊,一个没心没肺的主儿!你听妈的,妈看好夏听雨。”

当着儿媳妇和孙子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留,还动粗口。我脸上没表现出来,嘴上也没说什么,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去征求一下我妈的意见。活了这么几十年,我还是第一次去征求我妈的意见。以前的事儿,基本上都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儿自己拿主意,这天经地义。伍朵云的亲事看上去跟我有关,其实又无关,要真说无关,又密切相关。一句话,我不希望这个女儿一样的儿媳妇选错了人。我心里琢磨,这么一个无论相貌还是能力都比不上李昆仑的年轻人,我妈多半是看不中的。

我妈正在跟别的老太太绕毛线,年纪大,手上的活儿还那么灵巧。她的两只手没有因为我这句话而停顿,跟我一个字没有说一样,匀速地在空中绕来绕去。

“早就该结婚了!”老太太说,“怎么了,你跟顾红桃难道反对?”

“我们不反对她结婚,她找的那个青年,顾红桃不反对……”我话还没说完,就给我妈打断了。

“你们不反对就好。”

“可问题是……”

我的话再次被我妈打断:“不反对,就是没问题。”她把一个绕好的线垂放到电视机前面的矮桌子上,用指头敲着斜靠的拐杖说:“你回去告诉我孙媳妇,就说奶奶完全支持她。”

“小伍找的那个人一根筋,太笨了。”

“多笨?”我妈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啊,年纪越大,钢火越好了,对付我犹如快刀斩乱麻,“我相信小伍的眼力,只怕不比你跟顾红桃两个人加一起差。她都有信心,你们做公公婆婆的,瞎操什么心?过了此渡无好舟,一等就五年,再一等就十年。人一辈子有几个五年十年?”

我便什么话也没有了。好吧,既然连描述这位大龄男青年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又没法争论和申辩,如此不堪,我还是自己玩自己的好了。像我父亲多好,活着活着,就活出闲云野鹤的风度来了。

“你老大不小了,”我妈说,“你能不能学点你爸,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一苗露水一苗草,一个人一条路,谁的路都不是由别人替他走的,因此不该由别人来替他作决定。”

从此以后,夏听雨经常来我家。有时候伍朵云和孩子在家,他一个人来,背上背个双肩牛仔包,搞得跟送礼似的,其实里面装的都是他的资料和研究成果,我的书房里那六架书成了他的资料库;有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来,伍寻欢蹦蹦跳跳在前面走,伍朵云左手提着坤包,右手提着菜或者水果紧随其后手,夏听雨背着他那个牛仔包断后。伍寻欢不讨厌夏听雨,夏听雨喜欢伍寻欢—像伍寻欢这样活泼可爱的孩子,不喜欢他,除非心里有障碍。

夏听雨来家,我的书橱跟他的关系,成了粮仓跟老鼠的关系。他热爱学习的劲儿是我由衷喜欢的。他把他那部著作送给我看,请我提意见。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一点研究都没有,本来翻都不想翻,怕他过几天问我,我一句话说不上来,才勉强翻开来。一翻不打紧,刚看了几个段落就看进去了。整个编排体例由易而难,由门外汉到专业,循序渐进,不同读者都能从这本书读到自己能领会的东西。比如第一章,对地方上口口相传的俏皮话进行归类,然后以生动有趣的例句进行阐释。好多俏皮话我们少年时期还在说,后来慢慢从口语中消失了。通过这本书温习,感觉特别亲切。他还是个闻过则喜的人,伍朵云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点醒他,他就会去做。

跟我们的关系逐渐融洽之后,伍朵云再次去老年关爱中心的时候,常把我们一家都邀上,我扫不了地、洗不了衣服,但我能把老年人中喜欢写字、画画儿、吹拉弹唱的老年人组织起来,给中心编排简单的文艺节目。关爱中心的老人期待和感激的目光,让我觉得为他们做点事情太值得了。到了我妈所在的芦花小镇老年人关爱中心,我妈逢人就对人家介绍夏听雨:“这是我家的毛脚孙女婿!”他不客气,也不忸怩,冲着那些对他露出笑脸的老人点点头,手上原本在干啥,继续干啥。顾红桃像经过漫长冬季的人终于进入温暖的春季,随着到老年关爱中心去的次数增加,她忧郁的神情渐渐缓解。隆冬到来的时候,她已成为伍朵云去老年关爱中心的一名“常务”义工了。看着她一次比一次好的神态,我不得不说,伍朵云这孩子确实是优秀的。

唯一不太好的是,夏听雨常来之后,我觉得屋里多了一双眼睛,感觉不方便多了。只要他在我书房里,我就没机会上微信。以前我都以对付约稿把书房门关起来,躲在里面干的。现在夏听雨来了之后就钻我的书房,捧着一本书没白没黑,你不喊他吃饭,他不晓得吃饭;你不告诉他天黑了,他就不知道该回家了。声称“去看我妈”的次数,也差不多快没有了。

我在心里说:你们快点结婚吧!

结了婚,他们就不会再在我屋子里进进出出了。那些田园不能荒芜太久了,一旦长满草,变成荒地,重新开垦起来,是要花时间和精力的。即使不荒芜,那些湿润而肥沃的土地,你不去垦种,说不定转眼就被别人经营了。

我再次向春词忆王孙发出见面邀请。在无数次面对我发出撩拨的文字无动于衷之后,我只想跟她见一面。为了达到目的,我甚至向她透露了包括北方海港一夜在内的一些情节,一方面表明这是微信社会的“新常态”;二是启发她,在这追求快感的时代,追求快感的人大有人在。人真是贱东西,轻易得到的谁都不珍惜,得不到的千方百计想得到。我知道,这个春词忆王孙就属于我想得到而不可能得到的,既然得不到,退而求其次,见个面,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奇女子。

终于,她答应见面,地点在香草山公墓。我问她具体地点,她让我打开移动网络,随时用微信指导线路。

“那就在香草山公墓见面吧,明天上午十点。”

看到这条微信,我心头有无数喜悦礼花一般绽放。尽管见面的地方选得有些不如人意,但毕竟人家同意见面了。出门的时候,我看见顾红桃在收拾家务。她除了买菜做饭扫地,隔一天要把家里的器具仔仔细细擦一遍。参加伍朵云的义工活动之后,她渐渐变成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走出悲伤。伍朵云曾建议我带上顾红桃去周游大好河山。她说:“你俩那么高的退休工资,与其放在银行里睡大觉,不如拿出来支持公路、铁路、航空建设,顺带支援一下宾馆和饭店,也算是一桩大善事。”见了这次面,我决定带顾红桃出门,第一站选择我父亲和母亲当年被发配的地方:吉乃哈甘。那里也是伍朵云的故乡。

严冬的公墓,只有寒风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我把车停在公墓大门外马路边,走进公墓大门的时候,我偏起脑袋仔细聆听风中的声音,看看有没有奇怪的鸟叫。没有,天空中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浅浅地敷在天空上,明亮,没有一丝热气。出门之前我特意把自己修饰一番,脚上是一双只在参加颁奖典礼才穿的GUCCI皮鞋,身上是韩版褐红毛呢西装,加厚白衬衫,猩红领带,日渐稀疏的头发也被我精心修饰了一番,喷了点发胶,七级以内的大风吹不乱。

咕嘟一声,一条微信钻进手机:“进大门朝前走,第十七排左转。”

公墓与电影院都是一排一排的,区别是电影院的座位分单双号,而公墓不分;电影院的座位整齐划一,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而公墓的大格局一样,一些私人装饰各个不同。墓地中央有一条一贯到底的青砖道路,排号写在路的两侧。走到十七排,我发现,父亲和李昆仑的墓就在这一排,要去他俩的墓地,必须向左转。当初买下墓地的时候,尚且记得是第几排,来的次数多以后,走到这儿就知道了,不用记排号。

有了这个发现,我的腿就有些迈不开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选这么奇怪一个地方见面,又那么巧,偏偏跟父亲和李昆仑在一排上。公墓里能做啥呢?寒风四处奔跑,我今天比平日少穿了一半,这会儿已冷得发抖了,过会儿说话,只怕要抖得像做贼。

不早不晚,信息又来了:“直走,一直到尽头。”

我的腿便真的迈不开了。这一排的尽头是父亲李江南的坟冢,旁边是李昆仑。从左转到这一排的尽头有三百多米,两侧硕大的柏树依旧青绿。这种硬汉似的树,因常在墓地里种植,而给人阴气森森的感觉。到了冬天,柏树的叶子绿得那样深沉。身上无端地更冷了。

我抬起头看了一下太阳。太阳还是那么浅浅地敷在天上。风把柏树的枝丫吹斜了,很快又回复到原状。细小的柏叶一刻不停地颤动着。我估计偌大的公墓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或许还有那个给我发微信的春词忆王孙。可既然约好见面,为啥要搞得那么复杂呢?她到底是人还是妖?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过去的日子我过得多么虚幻,虚幻的网络,虚幻的生活,连那一场场见不得人的约会都多么虚幻。痛快过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只有这会儿是真实的,真实的香草山公墓,真实的墓园,真实的阳光底下泛着暗绿的柏树,一冢挨一冢的墓地,还有无处不在的寒风,以及从寒风中穿过的我。

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

幼时,常黑灯瞎火走夜路,经常被一些夜色中白色裹尸布似的薄膜吓得喊都喊不出来。我妈说,看见吓人的东西你不能撒腿就跑,会把你的魂儿跑丢掉。这这种情况下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站定了不动,看看那吓人的东西有没有变化,如果没有变化,你继续放心走路;二种是慢慢凑上去看个究竟—脑子里的幻想比实物更吓人。

我再次抬腿往前走。

三百米的路,我像走了一个世纪。

父亲和李昆仑的墓还在那里。两个坟冢安安静静地躺在绒毯一般的枯草上,父亲李江南墓碑上的文字油漆斑驳,等到清明,该请人油一下了。李昆仑墓碑上的字颜色鲜亮。两个坟冢前面的黄菊如果还能看见,早该干枯了。坟冢前面的台阶干干净净,不见黄菊的踪迹。

在父亲的坟冢背后是一颗柏树,柏树的背后,站着一个着青色衣服的人。看上去有些嬴弱,有些臃肿,头上裹着毛巾。单从背影推断,这人不年轻。背影有些熟悉,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四下里没有其他人。

从飘飞的头巾看得出,那个背对我的人绝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什么—比如鬼—而是实实在在的大活人。

我绕过父亲的墓向那个人走去。

我惊呆了。

是我妈。她手里拄着我给她买的拐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塑。

父亲的坟冢、我妈、儿子的坟冢,父亲、我妈、儿子,成了两组叠加的印象,死去的和活着的,都站到我面前—令人恍惚的天地人间。

不等我开腔,我妈说:“你终于来了。”语调平静,不悲不喜。

“妈,您怎么在这里?”我跟我妈说话,以前都用“你”,今天用“您”—只有用“您”才能表达一个孩子在错误被父母发现之后的惶恐心情。

我妈没有立即回答,她把身子偏了偏,以便面向我更多一点。她把拐杖往地上戳了两下,地面发出轻浅的声音:笃,笃。老了,没有气力。可这两声,却像千斤重锤,敲打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我妈的表情,我妈的表情被寒风吹走了。

“风乐,这话该由我来问你:不年不节的,你上这里干啥来呢?啥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

身上比先前更冷,可我已汗流浃背。

我不敢吭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有谁能准确掌握我的动向?还有谁能请动我妈?还有谁能把我妈提前接到这里来等我?

我妈自己?不可能。

顾红桃?不会。

夏听雨?他还没有登堂入室。

伍寻欢?他还是个屁都不晓得臭的儿童。

悲催!我自以为高明,人不知鬼不觉,其实在别人眼里我是个伪君子已好多年。

耻辱!我天天在家的正人君子样子,一瞬间就剥得体无完肤。没有什么丑,比在儿媳妇面前丢的丑更丑。

我简直是畜生!啃草差点啃到自己儿媳妇头上,自己竟然一点没察觉。

深藏不露啊,这个吉乃哈甘的孩子。难怪她会喜欢眼里只有传统文化的夏听雨。在这时代,也许就剩夏听雨这么一个遗世独立的标本了。

这孩子,我算领教了。

“她为啥不直接点醒我呢?”我问自己。马上觉得这问题多么幼稚可笑。一个人在被情欲迷惑的时候,能听得见谁的点拨?她跟我妈一联合,好了,一切都剧终收场了。

走出香草山公墓的大门,我耳朵里再次出现那奇怪的鸟叫,啪,啪,啪,啪啪,接着咚一声结束。天空上什么也没有。屏住呼吸仔细听,鸟叫声便没有了;抬脚走路一分神,叫声再次响起。谁知道是我的耳朵扯拐,还是大脑出了问题。

送我妈回芦花小镇老年关爱中心。一路上我妈一句话没说,她知道,响鼓无需重锤。再说,刚才她也够冷的。早上出门的时候,她比平日多穿了一倍的衣服,还是抵挡不住旷野的寒风。

我把她的拐杖放在电视机柜前的时候,我妈终于说话了:“儿子,我让你找来看的文章你看了没有?”

“哪一篇啊?”我忘了。

“一别就是一生。”

一别就是一生,这哪是一篇文章?这就是我跟我妈目前的状态。我眼泪上来了,我说:“妈,请您原谅儿子,儿子从此不再让您老人家操心!”

“人在做,天在看。”我妈坐到电视机柜前的一张老式藤椅上,伸手把靠在柜沿儿上的拐杖拿过来,一双手捂在弯头上。她说:“天不在天上,在自己心底。”

返回小城,进了家门,顾红桃做了一桌好饭菜,刚摆上,与伍朵云、伍寻欢围坐在桌子边。顾红桃和伍朵云的神色跟平常一样。尤其是伍朵云,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奶奶,开饭啦!”伍寻欢扯开嗓门对他奶奶大喊。清脆的童音把整个屋子填得满满当当的。

在今天之前,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切分为两半,一半是虚拟的现实,一半是现实的虚拟,这两部分跟太极图似的,时刻在变化,每秒钟都在切换。在虚拟的现实和现实的虚拟相互切换的过程中,有多少人跟我一样晕头转向,分不清哪部分是虚拟,哪部分是现实?

落雪了。

顾红桃去做义工回来,从怀里掏出两张门票,是两张现代舞演出观看券。小城首次引进现代舞演出,相当吸引眼球。该演出团队在本市只演两场,演出广告打出来,三个小时不到,门票就销售一空。顾红桃的弟弟顾大鹏收养的儿子顾旻洋年轻的时候就是跳现代舞的,因此,当“现代舞”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我就感到一种熟悉的温暖,感到久违的亲切。

顾红桃快要走出丧子的阴影,要不然不会花一千块大洋去买两张门票。这种舞蹈于她于我,都是半懂不懂的。她不喊身子疼痛已好长时间了。

吃罢晚饭,我俩出门。我要开车,顾红桃说,我们走路去。

一点一点小雪从空中飘落,我从车上拿出两把雨伞。从家到大剧院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我俩一前一后走出小区大门,顾红桃伸出手来要挽我的胳膊,我显得生疏,甚至有些慌乱。我已不记得我们有多少年没有手挽手散步了。伍朵云跟夏听雨结婚后搬到西郊去了,屋子里空空洞洞。我盼着孙子伍寻欢来,顾红桃也盼着伍寻欢来,可他不可能天天来,他要上幼儿园,只有周末才会来。他只要来,我们家就欢乐得跟过节似的。

顾红桃把手缩回去,她似乎也感觉生疏,在我表现出慌乱之后,她也表现出慌乱。女人挽男人的胳膊往往出于依靠本能。如果男人觉得不妥,眼角里一丝眼风,就可以瞬间击败女人的念想。

雪花在我们两人周围有一朵没一朵地飞舞。

在风雪交加的薄暮时分走向大剧院,是一桩多么诗意的事情。我特别想说话。最近我把微博、微信和QQ都临时关掉了,耳根彻底清静,该睡就睡,该醒就醒,心无挂碍。过去我总以为,不用这些现代通讯工具,我会被朋友认为失联,他们会找我,会大呼小叫。事实证明,完全不是这样,天塌不下来,谁也没在意我在不在线,更没人关心我干什么去了,连那些平日里眉来眼去、温情绵绵,给人感觉我不跟她们说话她们马上就会像鲜花那样蔫掉的女人,也没有对我的失踪表示出一丝诧异—别说虚拟社会多了谁少了谁是桩可有可无的事情,连现实社会谁活着谁死了,生活都不会起半点波澜。

我问顾红桃:“将来我俩都蹦跶不动了,你打算上哪里?”

“废话,你上哪里我上哪里。”

“那好,我们都上老年关爱中心,跟我妈那样,不愁吃,不愁穿,只管缴钱。”

“到那时候,只怕遍地都是老家伙,老年关爱中心没那么多地方接纳,你我不一定挤得进去。”顾红桃说,“听小伍说,她正与一所大学联合培训家庭护理,将来我们或许得靠她的这些家庭护理了。”

“这话我也听说过。”我说,“我们的儿媳妇儿也算是个人物了。”我本来想说丢了个儿子,拣到一个女儿一样的儿媳妇儿。怕勾起顾红桃的伤心,换了个说法。

“上次回来,她专门跟我说,要我给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请你帮她们做做宣传文案,比如公司制度、考勤管理制度什么的。”

“宣传文案跟公司制度、考勤管理是两码事。”不读书,不看报,传个话也传得那么不专业。我说,“她不是聘了两个大学生么?”

“据她说,两个大学生基础是好的,能到她这样的公司谋职,还是算务实的。两个孩子好学,工作上心,也勤奋,可惜社会经验少,文字太嫩。你去带一带,上路了就好了。”

“她咋不当面来跟我说呢?”我的情绪很明显。

“老东西,你还吃醋呐?不要忘了我是做妈的。”顾红桃笑了一下,我怀念顾红桃年轻时咯咯咯大大咧咧的笑声,现在听不见了,就这么一个浅浅的笑,我已经等了四年多。她说:“你是大名人呀,你是大忙人啊,今天这个请你看稿子,明天那个请你吃饭,忙得跟国务院总理似的。儿媳妇儿说了,她不晓得你啥时候空,只有我晓得,让我来征求你的意见。”

“这不就是我们家的事情么,”我说,“我明天就去。”手都闲得生霉了,脑子都闲得生锈了,再不做点事情,将来不等阎王来请,只怕提前老年痴呆。

我想起夏听雨,不能让这小子在空隙上过清闲日子,得好好圈一圈,让他多做点,成了习惯了,将来就好办了。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送,我把曾经送给李昆仑的那一串项链收到小叶紫檀盒子里,放在我书橱的最里面,“退后半步做人”不适合夏听雨。

“你有没有听说他们两口子的情况?”我指的是伍朵云和夏听雨。夏听雨那一根筋,让人不踏实。

“平日他们上家里来你不都看见的?”

“能让我们看见的都是好的方面。”我说,“他们上我们家来,大小也算客人,客人不可能在别人家里表现出自己的不好的。”

“你儿媳妇儿那么能干,她面前还有驯不服的骡子?”顾红桃又浅浅地笑了一下。这是今晚的第二次微笑。

“别骡子长骡子短的。”我觉得顾红桃这比喻不厚道,“人家不也喊你一声妈么。”雪下大了,我撑开伞,让顾红桃躲到我的伞底下来,顾红桃不来,撑开了手中的伞。两把伞一前一后向大剧院走去。马路上汽车灯铲起一簇簇飘飞的雪花,“唰”一下,转瞬从身边过去了。说着话,大剧院到了。

看现代舞的,基本上是年轻人和本城的外国人。我跟顾红桃混迹其间,属于异类,比外国人还打眼。进门的时候有专人分发节目单,一共十一个舞蹈节目,演出一个半小时。开场舞为踢踏舞,宏大的气势震撼全场。灯光、布景、声音,多元化组合,特殊的音效和自由浪漫的舞美,大开眼界。

第三个节目是独舞《生死不离》,感人肺腑的曲子和入心入骨的舞蹈,引得全场掌声雷动。跳到一半,顾红桃拽住我的手臂低声问:“你看那演员像谁?”

“像谁?”我只注意音乐和他的肢体语言表达的情感,没有在意他的长相。观看舞蹈表演不是来看演员的长相的。

她还扭着我的手臂不放,声音里泛出凄惶的腔调:“老东西,你再仔细看看!”

仔细看,我惊呆了,舞者整一个就是没戴眼镜的李昆仑,那五官,那身段,跟李昆仑二十来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确实像!太像了!”我心想,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但绝对有无数模样相像的树叶。看,眼前这舞者跟我儿子李昆仑,简直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第四个节目开始之后,顾红桃拉起我的手,弯起腰杆出了演播大厅。大厅与后场之间是一条带玻璃窗的通道,快到后场的时候,我看见墙上贴的一张海报上,刚才那舞者在一群小伙伴中摆着很酷的造型,一个缩小版的李昆仑。到现在我能确定,顾红桃一定是看到这张海报,才去买那两张门票的。透过小门,只见后场一片忙乱,卸妆的,上妆的,换舞蹈衣服的,换鞋的。非演出人员不让进。顾红桃对守门的人说:“我们是来找刚才那个跳《生死不离》的小伙子的。”

守门人是一个壮实的大姑娘,她扭头向里间喊了一声:“李念青,门口有人找。”

小伙子便从里间走出来。高大,倒三角,连眼角的纹路都跟李昆仑一模一样。顾红桃紧张地望了我一眼,悄悄说:“我们该问他什么呀?”

已经来不及回答顾红桃,李念青已走到我们跟前。我看清了,嘴角上挂着两撇玩世不恭的笑纹,跟李昆仑也一样。

“小伙子,你就是剧团的头牌舞蹈演员李念青?”一时找不到切入口,明知故问是最好的手段。好在刚才守门姑娘喊出了他的名字。

“头牌不敢当。我姓李,李念青。”小伙子一张嘴,我又看到他长着跟李昆仑一模一样的一对虎牙。重复报自己的姓名,说明他自信。京腔京调,声音好听。李昆仑要是活着,跟他相差不到十岁。

“你的舞跳得太好了,全场的观众都让你给感动了!”我大脑在飞速运转,可还是没找到切入口。

“谢谢!”他见我俩再无下文,谦和地说:“叔叔阿姨,没别的事儿吧?没事儿我忙去啦。”

小伙子转身离开的时候,顾红桃突然问:“你老家哪儿的?”

“北京。”

小伙子背对着我们,他说:“我们这个舞蹈团队都是北京的。”

北京。我像被三伏天的旱天雷击中。我的心快跳出来,冲着他背影我大喊一声:“孩子,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小伙子真忙着,三步两步窜到我们面前说:“叔叔阿姨,有话请说吧。快轮到我上场了。”尽管长了一张玩世不恭的面孔,可单凭这几句对话看得出,是个有修养懂礼貌的青年。

“你妈妈,是不是叫手绢儿?”我想起那一场慌乱。这话本不该在顾红桃面前说,可时间不等人,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其实小伙子说他老家是北京,顾红桃已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我这句话问出口,顾红桃看李念青的目光,就像母亲看自己的孩子那样温柔。女人啊,心胸辽阔起来,可以覆盖整个世界。

“对不起,我从没听人这么喊过她。”李念青的回答有些僵硬,听得出来,他知道他母亲的绰号,他不愿她母亲的绰号被别人提及。

顾红桃温柔的目光越发柔软了,只差伸出手去,替李念青整理一下有些零乱的衣领。她问:“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从没见过你爸爸,是不是?”

“你们怎么知道?”小伙子生气了,他生气的样子也跟李昆仑一模一样,“你们是什么人?问人家的隐私干什么?问别人的隐私是不礼貌的!”李念青显然生气了。

“对不起孩子,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顾旻洋?”顾红桃友善地说。

伸手不打笑面人,李念青遇到两个难缠的主儿,他说:“他死了。”

“去世快五年了。”

“应该是吧,我和我妈妈在他死后半年才知道。”小伙子的声音变得柔软起来,“他不是我亲哥哥。”

“你妈妈可好?”顾红桃问。

“无可奉告。你们问得太多了。”

里面在喊:“李念青,该上场啦!”

李念青答应了一声,转身果断地走了。有许多关键信息手绢儿肯定没有告诉他,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名誉爸爸扳指儿不姓李。这世界对这孩子隐藏了多少真相?我可怜的孩子。

“他也是我们的孩子!”顾红桃望着李念青的背影对我说。

顾红桃的声音小得跟风吹过粗大树干那样,又轻又浅,却不乏饱满。

从后场出来,透过通道的玻璃窗,我往大剧院外看了一眼,漫天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我心想,待会儿回去一定要挽好顾红桃的手,谁摔跤都不好。

演出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演员和观众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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