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友津

我们家下放的那个镇子的街北头有条人工河，是从几十里开外的大运河水引过来的。那条河名叫三八河。为什么叫三八河，小时候，我曾经问过土生土长的我的同学黄二丫，遭到她一通抢白，它叫什么名字与我有啥关系！后来问一些人街上的老人，其中不乏当过大小队干部的，也有经常抛头露面见过大世面的人，谁都说不清楚。这个问题，在我心中一直悬疑着。小猫小狗起个名字还都讲个顺嘴上口呢，更何况是一条河呢！

很多年后，远在千里之外省城上班的我，有时候突然会冒出来很多年前的疑问，那条河为什么起名叫三八河呢？难道说是三八年那年开挖的？显然那条河没有那么老相。要不那条河全是妇女们挖的？所以称三八河？也不现实，那时候，妇女还没有完全提升为半边天的地位，再说，开挖一条近百里路的河，光靠妇女的力量是不行的。那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呢？要不是三八河贯通送水那天适逢三八妇女节，为了纪念有重大意义而起的？查阅有关史料，也牛头不对马嘴。最后只有一个解释，要么是当时当权者的突发奇想？要么是给这条河命名的人是个女人！按照我的想法叫什么都比叫“三八”好听，香港人骂女人最毒的话，就是“你这个三八”！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给这条河起这么个难听死了的名字。不过，在后来的文革中，曾经将三八河改为向阳河，不过没有叫响，一般老百姓，还是习惯称呼原来的名字。

三八河河面不是很宽，最宽的地方就在我们镇子附近，有四五十米。不过，在我们那时候的眼里，俨然是一条波浪宽的大河流了，像我们一般大的男孩子连倒猛子加狗刨能游个来回趟就算不错了，只有大队长的闺女黄二丫厉害，人那是正儿八经的游泳，无论蛙泳、蝶泳、仰泳、潜泳什么样式都会，且游得有模有样。她还有个让我们一帮男孩子竖大拇指的绝活—踩水，抱着膀子从南岸踩到岸北，来来回回七八趟不兴喘粗气的。夏天的时候，我们一帮调皮捣蛋男孩子，最喜欢看黄二丫踩水，二丫乳房比一般女孩子要瓷实得多，身子在水中晃动的时候，那块白肉忽闪忽闪地令人眼花缭乱，看得我们的眼睛都有些直了。

黄二丫家庭出身好，长得也十分好看，父亲又是个大队干部，所以在我们一帮男孩子面前，黄二丫仿佛是一座高山，不是我们这些没有地位的穷孩子可以攀登的。在上小学那几年，我经常在三更天会想到黄二丫，一想就睡不着，浑身发生莫名其妙的燥热，很久不得解脱。再大一些，半生半熟偷翻了父亲枕边的《红楼梦》，朦朦胧胧懂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运气好的时候，会梦见与黄二丫同床共枕，五次三番在一起云雨，醒来，心中与裆中一样冰凉，好几天心情都过不去。所以我对黄二丫的人及身体，十分地眷恋与梦寐。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要好好奋斗，不找到黄二丫这样漂亮的女人誓不罢休！也多次梦想着，自己能一举成名，或者突然一下又红又专出人头地了，那样的话，也许黄二丫能屈尊下嫁给我这样的人。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打小，黄二丫心里早就有了目标，她的白马王子是大队书记的儿子高小升，两家门当户对不说，高小升在全校男生之中，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不但学习成绩好，长得也是眉清目朗，肩宽背壮，被称为庙里的旗杆，独此一根。有时我就恨老天爷，你怎么这样不公的呢？像黄二丫高小升这样的人，家庭条件那么优越，已经令人嫉妒了，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匹配俊美的身材与脸膛呢！老天爷，难道说你的眼睛被尿布蒙住了吗！

和我一样觊觎黄二丫身体的还有石小石那个坏东西。我觉得石小石有点儿自不量力，应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句话。虽然我们同是下放户，可我们家过去是手工业者出身，属于贫下中农之列，即便是有点什么风浪，也是属于内部矛盾。我这样的，幻想幻想还有点儿靠谱，你一个大资本家的子女，属敌我矛盾，性质就不一样了，况且人又长得那么寒碜，纯属那种歪瓜裂枣型的捣蛋孩子，一个不起眼的没有长全乎的小蚂蚱跟着瞎蹦跶什么呢！

不过，高小升也并非十全十美，有一样不如我们，他不会凫水。常在河边转悠的，不会水，在当时一群玩伴中，也算是个缺点。固然我们所谓的游泳只是那种不太正规的狗刨式，而高小升连那个也不会，纯属一只旱鸭子，他生就怕水，即便是大夏天，也只能是站在河边拎着裤管趟趟水罢了。黄二丫不以为然，手揽着高小升拍着自己高高的胸脯说，你不会水不怕，有我保护你，你若是落水了，我来救你！

许多年后，我们那一批同学中，就数石小石混得不错，他从一个乡农技员，竟然混到了副县长的位置，这是我们许多同学没有料到的。于是我就想，后来女承父业当了多年的大队干部后提拔为乡妇联主任的黄二丫，不知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谁能有前后眼呢！由于政策落实，我的家又迁回县城居住，每次探亲几乎都在城里面溜达，对于原来那个给我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镇子以及那条还算有点风光的三八河，却很少光顾，有关黄二丫与高小升的消息也就知之甚少。我只听说，一直当民办教师的高小升后来当了中学校长，夫妻两个人也算是混得有点儿出息的那种。

在石小石当副县长之前，每隔几年，为了显摆自己，石小石总会组织我们那一批同学聚会，我有时来，有时抽不开身，或者出差在外地，所以我参加聚会的次数不是很多。偶尔参加一次，也没遇上黄二丫与高小升，据召集人石小石说，他们两人很少参加我们同学聚会。我问为什么，石小石也不忌讳，大大咧咧地说道，可能是觉得混得不如我们呗！我无言以对。上周，石小石提前和我联系，说是自己有可能调到政协做副主席，括号正处。政协无职无权，恐怕以后相聚就不太方便了，趁现在还有点儿权力，全体同学再聚一聚。还特别告诉我这次一定要参加，说是有人托付他交给我一件东西要当面给我。我问是谁？什么东西？他故弄玄虚，等你来了就知道了。又强调，这一次你一定得来，凡是活着的同学都通知了，估计这次肯定人到得比以往要齐全。我没好意思问，“凡是活着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那批同学里有人“先走一步了”？那批同学之中，年龄最大的石小石不过才五十多一点嘛！末了我问，这次高小升两口子来不来？没等石小石回答，我又建议，这次不然将同学聚会放在我们下放的街上吧，董蛮子不是开了家酒店吗？董蛮子也是我们班的同学。我听说他的酒店开得蛮大的，那样的话，高小升两口子就没有理由不参加了。石小石吞吞吐吐地说，也行吧，半晌又说，等你来了再说吧。

我如期赴约，当然是石小石开车去车站接的我。我要先回家看看老人，石小石说，酒店我都给你订好了，已经有一部分同学先到了，等同学聚会结束你再回家看望二老吧。反正你这次时间宽裕。我只好客随主便了。我问石小石，原来不说是在乡下聚会的吗？怎么又安排在县城了呢？石小石说，在镇子上好是好，不过……我迫不及待问，这次黄二丫两人来吗？石小石眼睛望着正前方，半天没言语。我急忙问，怎么了？他们俩出了点儿事。说着石小石从皮包里拿出一只鼓囊囊的大号信封，这是黄二丫留给你的信，你回头看一看就知道了。

我上大学那会儿，虽然明知道黄二丫与高小升已经不可能分开了，可我还是抱一丝幻想，总觉得自己比起当代课教师的高小升要高出一截，求爱信左一封右一封地向黄二丫发起猛烈攻击。对于我的死缠烂打，黄二丫连半个字也没有给我回。这令我好长时间都咽不下这口气。

黄二丫给我留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呢？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呢？我正欲打开那只大信封，石小石按住我的手，让我暂时别看，说马上就到宾馆了，见到一些老同学，久别重逢，应该是很高兴的事情，别因此影响了情绪。他这样一说，使得我心里的疑团更加沉重了。

晚宴的主角当然是石小石，从祝酒词到行酒令以及人来过往的是是非非几乎是他一人包圆了。包括谁谁发财了，谁谁提拔了，谁谁买了汽车，谁谁的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了，谁谁的闺女出国了，谁谁的孩子找了个老外的对象等等，引来阵阵的掌声和唏嘘声。同学们的的确确是到得很齐，该来的都来了，只差黄二丫与高小升，这使我更加产生了许多的疑问，为什么连一个人都没有提到黄二丫与高小升呢？就好像他俩不是我们同学或是根本不认识似的。

聚会终于结束了，我留着半分醉回到了住处，本来石小石要来与我同住的，因为他喝了不少酒，固然没有醉倒，走路已经是墙走人不走的状态了，我让董蛮子将他带到他的房间，因为董蛮子说他们俩走得比较近乎。

我冲了一杯咖啡，喝下去之后我这才打开黄二丫留给我的那封信，我要精神抖擞地看一看这个过去令我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给我写了什么！

信封里装有一只小信封，还有一只大信封，我觉得奇怪，先拆开那只大信封，里面是一打装得整整齐齐的信件，定睛一看，全部是我过去写给黄二丫的情书。我数一数，竟有三十八封之多，这令我十分不解，我猜不透这个女人为什么将这些情书保存下来，又为什么还给了我？

我又打开另外那一只小信封，里面有几页信纸，信开头的第一句话便将我的酒意晃醒大半—我是在监狱里给你写的这封信……

我不由哎呦一声，五脏六腑好像被石头撞击那种感觉。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你写这封信，是出于对你的信任呢还是因为你是个作家呢？也许二者兼有吧。不过，我的真实想法是，你曾经喜欢过我，固然我从没有喜欢过你，请原谅，不是你不好，而是我的心里只有高小升，没有你的位置，所以你写来那么多情书我从来没有给你回过，枉费了你一片痴心。现在将这些书信完璧归赵。凭着你写给我的那三十八封书信，我想你会有兴趣了解我这个坏女人的内心世界的。我甚至固执地认为，你不但会认认真真地看完我所写的内容，还有可能分析一下我这个为爱可以不惜一切的悲惨的人生。你或许是憎恨，或许是嘲笑，或许是咬牙切齿，或许是兴高采烈，不论是哪一种情绪，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至于别人怎么看我，我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就是想将我的事情说出来。听完我的故事会有多少人斥责我，同情我，辱骂我，我都听不见了。十五年的牢狱是漫长的，不过时间对于我来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期望那种没有价值没有希望的等待，这样只会让一个有罪的人更加觉得生不如死……

现在该说一说我和高小升的故事了。

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高小升是我的，是我自己独有的私有财产，他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宝贝，任何人都不能替代，当然，我也希望他像我爱他一样爱我。我们曾经立下誓言，如果有一方变心，包括精神上的出轨，那就是我们俩的结束，我指的是生命。

在我的眼里，他是那么聪明，优秀，无人可比。我曾经拿他与你们一帮同学相比较，不怕你们耻笑，我觉得他身上的聪明才智，你们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固然你们后来都混得人模狗样，可我始终还是这么认为。他当民办教师，是遵循我的意见。我们就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我不想他出人头地，也不希望他大富大贵，更不希望他能高人一等，那样的话，也许我们的爱情会变质，会不牢固。所以当他有了想去参军的想法，我不得不打破我们当初立下的不入洞房绝不同房的誓言，在他验上兵，准备换军装的时候，我告诉带兵的，拍着装有枕头的肚皮，说我是高小升的老婆，虽然我们没有办手续，可是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其实我没有，固然之前我霸王硬上弓贡献出我的贞操，但是老天爷却没有帮我，我的身上照样该来的来，该有的没有，没办法我只好托医院熟人给我开了个假证明。那时候，有老婆的男人是不能参军的，何况老婆又怀了身孕，所以高小升的参军梦就这样流产了。

以后的事情，你可能有所耳闻。那时我已经是村干部了，管全村的妇女工作。我记得非常清楚，你们几人听说恢复了高考，激动得比娶媳妇还高兴，然后你与石小石两人撺掇我们家高小升复习功课，又偷偷为他报了名，我当时也非常矛盾，让他去考吧，考不上还好说，万一考上了怎么办？虽说高小升比你们几个单纯，不是那种狡猾的男人（我声明，我的确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可是读大学毕竟要好几年哪，谁能保证他不是第二个陈世美呢！他如果变心了，我找谁算账去？当他兴高采烈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中一下凉了半截，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将目光躲到一边去，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高小升误认我是为他高兴的，紧紧抱住我的身体，说媳妇媳妇，我说我行你现在相信了吧！我听见了男人的砰砰心跳，还有因为激动微微颤颤的脉动。我一把推开他，你不能去上学，你走了我怎么办？他愣住了，半晌问我，什么你怎么办？他心里不会拐弯，我只好实话实说。他说，你如果不放心，我发誓！我冷笑，发誓管屁用？大学里那么多的女人，即便你没那个心，谁能保证那些女人不会勾搭你呢！他说，你如果担心我以后会变心，现在我们就登记结婚可以吗？我大喊，结婚有什么用？结婚你就能不变心了吗？高小升第一次在我面前大声，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斩钉截铁地说，这学咱们不能上！他一下傻眼了，憋了半天，啥也不说，气乎乎地跑走了。

我们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矛盾，他好几天没有和我见面，玩起了失踪。我深深知道，假如这次不用点儿狠招，恐怕真的会失去我心爱的男人了！我想到绝食，可是我感觉这种方法不一定能摧毁老实巴交的高小升的意志，只有上吊或者喝药才有可能让高小升刻骨铭心转变思想。不过上吊把握不准，一旦失手，前功尽弃不说，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命都没有了，何谈什么爱情呢！最后我选择了喝农药，只要掌握好剂量，总不会出什么意外。

在医院抢救室内，看到我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偷偷趴在窗外的高小升终于控不住自己，一头冲了进来，伏在我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胜利了，当然，这种胜利是以高小升牺牲前途为代价的。

后来，每当听到你们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哪哪工作，或提拔或晋升，高小升总会躲在无人的地方，望着远处，长吁短叹，这便是我内心最不安的地方。有时我在想，假如当初高小升读了大学，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等于欠了高小升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个人情是永远偿还不了的，我在内心发誓，我要好好地疼爱他，关心照顾他一辈子，直到生命结束。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我们结婚以来，一直没有孩子，当时认为是我的原因，闷头喝了一百多副的中药，结果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老中医建议让高小升去大医院查一查，好不容易说服他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问题出在他的身上，按照医生的术语，叫做精子休眠状态，土话说就是死精。接着，我的药罐子倒手给了他，他也想争回男人的尊严，踏踏实实狠命吃药。那一段时间，我们街上，一天到晚风里飘的都是草药味。可是终究没有感动上天。这使他很伤心，不比那次没有上大学打击小。我就劝他，算了吧，这是命，就如你没有参成军没有上大学一样。也许这样比喻有点儿混蛋，没有参军没有上大学，那纯属人为，而不能生育，则是天生的。对于我的这种说话，他当时没有反驳我，我想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是暴风骤雨，造成高家断子绝孙这个责任是哪个男人都不愿意承受的。他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我被提拔到乡妇联当主任，而高小升也被调到中学做了校长。从事业角度对于高小升来讲，也算是一种慰藉吧。不是有句名言吗，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同时也给你打开了一扇窗户。就那么一扇小小的窗户我们就知足了，它照射进来明媚的阳光让我们的生活从此风平浪静，别的还祈求什么呢！

人的希望总是好的，但生活偏偏不让你心满意足。这不，就在高小升当校长不长时间，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学校里有个女老师，是教语文的，别人说长得怎么怎么好看，后来我一看，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美若天仙，就是年轻一点儿、风骚一点儿罢了。不知这个语文老师下的什么套，轻而易举地便将我们家的高小升给俘获了。偏偏这个语文老师是有背景的，她是我们乡长的亲侄女。沾着乡长关系这个语文老师还真的讹上了，给高小升指出两条路，一条是阳关大道，回家离婚与她结婚，另一条是独木桥，被革职查办在家等着吃官司。高小升是那种光腚惹马蜂，能惹不能撑的家伙，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没有办法，我只好亲自出马，去学校找那个语文老师谈判，她避而不见，说是与我说不上话。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天晚上，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求乡长。乡长批评高小升没有师德，我心中不服气，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侄女也不是个老师吗？为什么责任全推到我男人身上呢？说句实在话，我并不是向着我男人，他没有那个熊胆去玩女人，再说，女人不撅腚，男人敢上吗？肯定是那个语文老师勾引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白挨乡长一顿批评，最后他一拍屁股要走人，说他不好问这事情。我急了，我说乡长，你别啊，你只要能摆平这件事情，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我心里话，认倒霉呗，拿钱上！乡长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我心中一阵窃喜，静等下文。乡长说，你真的什么都答应？我有些吃不住劲，肉落砧板，这时候我还有什么条件可讲呢！乡长说，你想平息这件事情好办，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说乡长别说是一件，即便是十件！乡长打断我，你先别夸海口，就一件，只要你答应和我那个……高小升不但继续当他的校长，我侄女也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你能想象出我的脸当时会是什么颜色，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往脑门涌，让我想一百次，我也想不到我平时尊重的乡长会提出这么个没有一点儿人味的条件。乡长说，你别怪我趁人之危，要知道我那个侄女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以后让她怎么做人呢？

为了高小升的前程我没有其他的选择，我答应了他。当乡长褪掉裤子爬上我身上的时候，我附带提出一个要求，出了这个事情，高小升在学校恐怕也呆不住了，我希望能将他调到乡教育办工作。乡长想也没想就爽快答应了。接着我又提出第二个要求，今天我与你这种事情，只此一次。乡长说行，就一次。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最屈辱的一天。也是我一生中最最难忘的一天。

只身走在无人的大街上，固然天很黑，我还是觉得满大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看，就好像身上没穿一件衣服似的。禁不住想，我是世界上最脏最脏的女人！那一夜，我一直蹲在三八河里，虽然天气已经立过了秋，嘴唇也已经冻得发紫，我还是不想回家去。直到高小升寻到河边，他误认为我想投河自尽，跺着脚高喊，媳妇媳妇，你上来吧，别冻坏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立场不坚定，请你原谅我，我今后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我就这样一身湿漉漉地扑进他的怀里，哭喊着说道，高小升，你的人情债我算是还清了！

乡政府虽然不直接管中学，特别是人事问题，可乡长毕竟是乡长，半个月之后，什么事情都搞定了。高小升被调到了乡教育办当主任，而那个语文老师竟然坐了高小升原来的位子。我都怀疑，是不是他们叔侄俩早就设计好的阴谋！

虽然经历了这件事情，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和后果，估计是乡长保密工作做得好。那个语文老师从中得到了实惠，也不想将风波扩大，再说，这种丑事闹出来，对于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来讲，她能占多少便宜呢！

我和高小升在一个院子里办公，上下班一起来去，生活又回到原先那样平静。

这期间，乡长曾经多次找我“谈工作”，让我给他“放松放松”一下筋骨，我断然拒绝。乡长骂我过河拆桥。我说我没去上级告你算你便宜了。乡长皮笑肉不笑地瞅着我的胸，高小升没有生育能力，你要是愿意，不出三月，我保证让你怀个大胖小子。我说你别逼我，你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廉耻，我就和石小石汇报，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乡长像泄了气的皮球，说石县长是你的同学？你怎么不早说的呢！我与石县长的交情还是很好的。我说，既然你们关系不错，你可以和他说说你是怎么照顾我的！乡长讪笑，用手点着我，我老早就知道你厉害，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从那，乡长再没有找我的麻烦，见着我，比过去客气多了。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和石小石讲。

有一天，董蛮子突然来找我，说他的女儿银凤在教育办工作了好几年，一直没机会转正，现在高小升当主任了，让我和高小升说说，适当照顾照顾。我说你和高小升是同学，为什么你不亲自和他说呢？董蛮子说，初三第二学期，曾经和高小升打了一架。现在有些不好意思张口。我说为什么事情？董蛮子说我也想不起来了。我说我怎么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啊，孩子都工作了，你们还记着仇哪！董蛮子说，实在是惭愧！我猛然想起了石小石，就说，石小石当县长呢，你怎么不去找他帮帮忙呢？董蛮子说，县官不如现管，再说，石小石不分管文教，所以也不好插手。

回家我就将董蛮子找我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我问高小升，你上中学的时候因为什么事和董蛮子打架？高小升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回忆半天，突然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说有我什么事？高小升不言语了，我怎么问他就是不说，逼急了，就说，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提了！

刚刚应付完全县春季计划生育大检查，县妇联突然通知我去市委党校学习三个月。这是许多人盼望的好事情。一般干部通过这种有着象征意义的培训，大多数回来都会提拔一下。所以私下有人议论，这次学习完之后，肯定要高升了。我嘴上说，怎么可能呢？去充充电而已。其实我内心也希望学习完之后，能改变一下工作环境，当然，谁不想借此机会升迁一下呢？

三个月的紧张学习很快过去，那天上午，我们全体学员正在会议室举行结业典礼，作为学员代表，刚刚发罢言坐回位子上，有人告诉我，说是外面有人找。我出来一看，原来是高小升年迈的父亲。我有些诧异，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大老远地来市里找我，肯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事情还不能小了。公公毕竟是当过多年的村干部，表面上装出没事人似的，将我拉到一个僻静处，慢条斯理地问我还有多长时间学习才能结束？我问是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公公长叹一口气，说二丫，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我此刻已经沉不住气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别说半句留半句的，急死人了！公公老眼里闪着泪光，小升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想高小升没什么毛病啊！公公说，这回比上次还要缠手，我说小升得的什么病？公公一跺脚，要是得什么病还说什么呢！是小升又干坏事了！我说到底怎么啦？公公说，是那个孽种又与别的女人胡搞了！我大吃一惊，是谁？公公说，就是董蛮子的闺女董银凤。我的脑子一下懵了。公公说，这次不比上次中学那个女老师，人家银凤告的是强奸，所以小升已经被派出所带走了。是真是假我也顾不得想了，连结业证也没顾上回去领，就和公公急忙坐长途汽车赶回来了。

派出所的指导员是我中学同学，虽然不同班，平时在一个院子办公，关系还挺好。一进派出所，指导员就与我说了实话，他说这次的事情真的有些麻烦，董蛮子亲自带女儿来报的案，而且高小升也承认了一切。我劝你，抓紧去找石县长，让他出面找董蛮子做做工作，听说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只要董家不告，同意私了，这边我就放人。我说我想见见高小升。指导员让人将高小升带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高小升一脸胡子老长，我猜起码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刮了，眼窝深陷，目光暗淡，眼神游移，见到我，迟钝的表情没有一点儿惊喜与羞耻，坐在我的面前，眼睛老是盯着白墙上的奖状看，好像他是上级来检查工作似的。

我说高小升你看着我。他半晌转过脸来，不认识似的瞧我一眼，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窗外。我说高小升你与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倒好！他说，事情是我干的，我认罪，我伏法，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是个大混蛋！高小升平静地点点头，我是混蛋，我的确混蛋。稍时又说，二丫，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你觉得离婚就能清除我心中的耻辱吗？他惨然一笑，要不让我去死，只要我死了，我就不再会丢你的人了也许！你他妈的真是个二百五！我原先想，他见着我一定会泪流满面向我哭诉，或者一脸无辜与悔恨，然而，面前的他却令我十分厌恶，他那种破罐子破摔和不在乎的表情使得我的眼睛里一个劲地往外冒火，我欲哭无泪，即便是有泪，也可能被怒火给烤干了！

我有点儿气急败坏地想，像高小升这样的人，还真的不如死了好！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不去找石小石丢那个人了，让法律审判他吧，让他死在牢里才好呢！

然而，我没有忠于我的思想，后来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石小石，顺便将我们家半辈子的积蓄装在了一只信封里托他转交给董蛮子……

银凤不再去教育办上班。后来听说去了城里工作，是石小石帮助安插的。

高小升被暂停了工作，落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也许因为他的原因，我提拔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我曾经多次去找过乡领导，明确表示我真的想换一下环境，哪怕是平调也行。党委书记很有礼貌地安慰我一番，让我再耐心等一等。

我无颜见江东父老。这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死。不过，我死我得带着高小升，让他一人留在世上苟且偷生活受罪，我也不放心。

晚饭时，高小升照例喝了不少酒，刚刚找到喝酒乐趣的他，似乎与酒结拜成了把兄弟，每顿必喝，每喝必倒，整日里红光满面，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似笑非笑，似说非说，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街上已经很少有人走动的时候，高小升的酒意好像已经退去，我对他说，好久没有去到三八河洗澡了，你可不可以陪我下河一趟呢？他说，我虽说是只旱鸭子，但是，只要你想让我去，我一定去。我说。三八河里有水鬼，你敢去吗？他嘴角下意识抽一下，怎么不敢。略顿又说，我是个人鬼，还怕他水鬼不成！我回屋去换了身衣服，然后头里走了。

风清月朗，四处飘来淡淡的庄稼成熟的馨香，这是个令人留恋的夜晚。我还没有下河，高小升就来了，他说你今天穿得真漂亮？他却没有问我今晚游泳为啥没穿游泳衣。我没回答他的话，我觉得今天我们说话比起以往已经够多的了。

我下到水边，回头看一眼他，我说这么多年来，你还没有陪我下过一次水呢！他的香烟叼在唇边，正准备点火，听我这么一说，将香烟收起来，苦笑说道，今天我舍命陪君子。我一听“舍命”二字，心里不由一惊，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我假装宽他的心，有我这个游泳高手在，你还怕什么呢？他嘿嘿一笑，我不怕。稍时又说，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我送给他一只手，他接住了，然后身子随着我的脚步慢慢地向河中心移动着—水漫到小腿了，水漫到大腿了，然后漫到了腰眼，漫到了胸脯。他是那么的镇定，丝毫没有一丁点儿迟疑与惊吓，好像他从未怕过水，是一个游泳的老手那样坦然自若。这时我反而有点儿存不住气了，河水已经触到了我的唇，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我只要轻轻地用手一带，河水就会漫到他的嘴唇淹没他的头顶。

月光照射着水面，他那一张好看的脸仍旧是那么沉着与冷静，没有一点儿紧张或者害怕的感觉。事后想，假如他吓得嘴唇发乌，浑身颤抖，也许我会动了恻隐之心，可他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加使得我愤怒起来。心说高小升你别怪我心狠，是你的随心所欲害了你，当然也害了我。我忽然想说点什么，因为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说你原来不怕水啊？

他说原来的确是怕，现在不怕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与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我说你知道天堂在哪里吗？

他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

我说你想不想过天堂的日子？

他说这辈子都是你当家做主，这次还是你决定吧！

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他说我懂的。

我说我们一起走，彼此都没有什么牵挂。

他说你讲得在理。

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他挤出一个笑容。

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对接，他微微一笑，这一笑里，包涵了许多的内容。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最后一个回忆。

我的手不由用了些力。水便冲进他的嘴巴。他似乎想将这条河里水吸干，故意将嘴巴长得很大很大，我听见河水流进他肚子里汩汩的声音，他的肚皮逐渐膨胀起来，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眼皮上的血管像一条一条蚯蚓在那里游动。他的手抠了一下我的掌心，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向我告别，他真的要走了。我便松开他的手，眼看着他偌大的身体像只乌龟缓缓地沉入水底。我为他送行，也随之潜到下面，因为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的眼球是红色的，晶莹剔透。我用手合上他的双眼。再次回到上面，我打算最后看一眼这个世上的风景。

桥上有个人影在晃动，歇斯底里地唱道：

“在街上在桥上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趁高小升没有走远，我得撵他去。刚刚分别一会儿，恍若隔了半个世纪。

我想再次沉入水底，可是我的身体却不听我使唤，又浮上了水面，五次三番，依然如此。我就奇怪了，人想死还那么费难吗？我就想采取高小升的办法，像狮子一样张开大口，恨不能一口将整条河里的水都喝到我的肚子里，然而我被湍急的河水呛了一口，酸得我泪水恣肆。我睁开双眼，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我自己的床上。

高小升不知去了哪里，自从上次董银凤那事发生以后，他每天什么时候睡的，又什么时候起的，全然不在我的视线里。我也懒得管他。

去上班的路上，一个邻居风风火火地跑到我的面前，说二丫，你快去看看吧，你家高小升掉河里淹死了。我心里扑通一声，忽然想起了早晨那个梦。不过我也分辨不清，那个梦是梦吗？

安葬了高小升的第二天，县公安局刑警便找到我，让我配合调查，我便将几天前哪个梦境向他们诉说了一遍，他们不信，训斥我，现实是现实，梦是梦，不要混为一谈，更何况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呢？

我想随高小升到天堂溜一圈，才分别几天，我真的有些想念他了。固然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我。我告诉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我撒了谎，梦是我编的。其实高小升是我拉下水的。最后怕他们不相信，我又补充，高小升不会水，我们街上的人都知道。

我有幸坐上了响着警笛的警车，我与坐在我的身旁警察谈笑风生，就好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我觉得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见到我所思念的人了，所以心情非常地好。

车子到了三八河的桥上时，我与警察商量，能否停一下，我想最后看一看这条小河，也许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到这个地方来了。司机善解人意，主动刹住了车。当我将头伸出窗外，我却看见了乡长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弓着身，在向我这个杀人犯招手致意呢。我咳出一口痰，憋足气，向他吐了过去。汽车开动了，我从后视镜子里，看见乡长一边擦着身上的痰液，嘴角不停地骂着什么。我知道他一定在骂我这个坏女人不得好死，或者更恶毒的话。其实我心里早已经骂过他了，趁人之危玩弄女人，让他烂屌！……

我与石小石约好，第二天去监狱看望一下黄二丫。石小石告诉我，在黄二丫的案子判了之后，他就去了，可是黄二丫谁也不见，所以没有探望成。这回跟着你这位大作家一起去，也许黄二丫能赏个脸呢！我想起信中的内容，问石小石，你说黄二丫怎么这么傻的呢？她主动承认是自己将高小升拉下水的，你说可能吗？石小石说，据说当时检察院根本没有起诉她犯罪，她非说这样，而且有证据是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男人。我有好些好奇，什么证据？石小石说，在她想害死高小升之前，她男人是有预感的，死前曾留下一首诗。什么诗？就是曹植那首“七步诗”。不过他改动了一句。接着石小石念了出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林鸟，相煎何太急。”我自语，黄二丫讲的那个所谓的梦是真是假呢？石小石问，什么梦？我连忙搪塞，等有时间我再单独告诉你吧。

黄二丫没有给我们面子，还是不愿意见任何人。我与狱警说了，你告诉她我是谁谁谁，狱警回来说不行，她说除非是高小升来了她才会答应见面。

回来的路上，我心中还是有点儿愤愤然，这个黄二丫真的不讲情面，我们好心好意来看她，他竟然不领这个情！石小石说，你别生气，然后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觉得黄二丫这里出了问题，所以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敢与她讲实话。我问什么事情？石小石欲言又止。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呢？石小石说，其实高小升死得有点儿冤。怎么回事？石小石说，当初董银凤告他强奸，其实是董银凤设的计？董银凤一直想转正，却一直没能如愿。后来高小升当了教育办的头，为了能让高小升就范，能死心塌地地帮助她，一天趁高小升喝醉酒在办公室睡觉，她将自己衣服撕烂，造成被强奸的假象。高小升虽然不清楚自己做没做那种事，想想之前与中学老师那件事，人掉进屎坑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糊里糊涂地就承认了。我问石小石，你是怎么知道的？石小石说，当初这件事是我出面摆平的。后来，高小升死了之后，董银凤良心发现，与我讲了实情，可我不敢和黄二丫讲实话，我怕她去找董银凤算账。我是这么想的，黄二丫如果知道了真相，她能放过董银凤吗？董银凤的无知害死了高小升，我们不能再做出无知的事情，让董银凤也受到伤害。其实董银凤已经被自己伤害了，一是良心上的折磨，二个原因，一个被人强奸过的女孩，有谁要她呢？所以到现在她也没有找到对象。我不由哀叹，假如黄二丫知道事实的真相，不论高小升是自己投河的还是被他心爱的女人拉下水的，这都是件触目惊心的事情。但愿这个秘密永远是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