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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黄昏的一个电话·滚铁环

2015-07-27甫跃辉

雨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铁棍铁环河面

甫跃辉

春天黄昏的一个电话

“又死掉两条。”妈妈说。

“你撒盐了吗?”他微微蹙了眉。

“撒了啊,撒了七袋。”

“那么多?都要变咸鱼了……”

“不会吧?塘子那么大。”

“你刚才打我电话,我睡着了没听见。才这么一会儿,你就把盐撒下去了。”

“应该没事吧?”妈妈小声说。

“你撒的是精盐还是粗盐?要撒粗盐的。”

“要撒粗盐啊?我撒的是精盐啊!现如今哪儿还有粗盐。”

“去街上买啊。你也不等我回电话,真是太性急了。”

“精盐也应该有用的吧。”停了一下,妈妈说。

“喂?”他说,“怎么听不见了?”

“我刚回院子,把鱼扔给狗了。”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他脑海里浮现出妈妈捏着鱼尾巴,小心翼翼穿过几畦绿意盎然的辣椒地,往家走的样子。那些滑腻腻的,尚未死亡便已开始腐烂的鱼,让妈妈拙于应对。她兴许会在走进院子时弄掉了鱼,就俯下身去捡。僵死的鱼在瓷砖地板上忽然有了虚幻的活力,不停地往前滑动。妈妈便追逐着这小小的死亡的信物……他想象着这一切,且不忘记加上时光的背景。老家时间比上海晚两个小时,此时,夕阳正血红。红红的余晖笼罩着妈妈。妈妈穿一件黑色发皱的长袖汗衫—许多年来,她似乎总是穿着这件汗衫。

“死的是什么样的鱼啊?”他问。

“一条黑的,一条红的,就是尾巴长长的那种。”

“那是锦鲤。我们家楼顶那鱼塘太小,锦鲤很难养的。”

“它的尾巴都快烂掉了,游水时只能侧着身子。我听你的,弄了一盆盐水,把几条烂得快不行的捞上来放进去。游得欢快,像是好了。”

“都烂成这样了,怕是没什么用了吧。再说,你放的是精盐,要放粗盐的。妈,你性子太急了,也不等我跟你说,就自己瞎弄。”

“精盐也应该有效吧?现如今,哪儿去找粗盐?……等我以后上街,看到了就买。”

“等两天看看吧……兴许有效吧。”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河面。天还未黑透,路灯却亮了。灯光穿过开满红花的繁密夹竹桃,打在河面上,宛若一层浮动的猪油。几朵睡莲微微漾动,让这一潭油腻有了些微的生气。

沉默时,他隐隐听到远处广场舞的音乐。

“我刚才把那两条死鱼扔给狗了。”妈妈很高兴似的,“真是让它发洋财了!最开始死掉那几条,我都当垃圾给扔了,哪个想得到狗竟然会吃鱼。刚才扔给它,它叼了一条就跑,生怕有人和它抢一样……”

“不给狗吃,难道你要吃啊?”他打断她的话,“前两天你都没跟我说,竟然吃烂成那样的鱼!怎么吃得下去?”

“前两天死的那两条比今天的大,怕有半斤一条了。不吃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都烂成那样了,吃出问题怎么办?”

“我用油煎过的,煎得黄黄的,吃不出问题吧?”

“万一呢?万一吃出什么问题,不还得要我跑回来?我才刚刚回到上海,工作还不到一星期啊。再跑回来,我干脆不用上班了。”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我好好的。”

“你以前不也这么说?凡事都有万一。你不也说我爸好得不得了?”

“你爸他是不会享福。搞出这种事儿,哪个会想得到?”

“是啊,所以说凡事都有万一,话不要说得那么满。”

“哎,那谁都想好好的啊。”

“我就不一样,凡事都先想坏处。”顿了一下,他说,“你就一直无知无觉?城市里还好说,瞒得住。在村里怎么瞒得住?转个弯儿,就是认识的人。”他意识到自己有种可鄙的窥探欲。他早就想问了,现在终于问出口了。

“我没和你说,”妈妈顿了一下,“头两天有人和我说,这种事不是头一回了。”

“那你也不能全信……别人说什么,也不能全信。别管别人说什么。”他分明要的是这个结果,得到了却又不愿相信。他感到心脏挨了一拳似的,却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他不该问这些的。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能不管?他不晓得害臊,我还晓得害臊。”

“害臊又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事情发生了,害臊不害臊的有什么用?总得面对啊。他要面对,我们也要面对。等他出来了,我们要一起面对……”他感觉自己闯进了一个语言的迷宫,出不来了。他口干舌燥,突兀地闭嘴。

“哪个晓得他出来后会怎样?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性格,说不定一说就翻脸了,说不定啊,他给我几拳,甚至把我杀了都不一定。”

“哪有那么严重?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怎么能不想?现在还不够坏吗?”

“我爸不是那样的人。”

“他现在就是头驴!竟然做出这种事!要说啊,我真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

“哪至于嘛!这种事经常发生,不是什么大事。”

“村里有哪家出过这样的事儿?再说,再怎么经常,也不要出在我们家啊。”

“凭什么就不能出在我们家?”他忽然有些气愤。

“那他又不是那样的人啊!”

“不管怎样,别人家能否发生的,我们家也能够发生。不可能所有的好运气都给我们家,所有的坏运气都给别人家。哪个人的一辈子不是坎坎坷坷的?这些话,十年前还是你们对我说的,现在怎么变成我对你说了?”

“你不要不高兴……村里人都说,你爸这事儿就不应该……”

“谁的事儿应该?我们村那个谁,做到乡长了被抓,就应该?”

“他贪污还不是为了家里人过得好?”

“我表哥呢?他三十多就死了,也应该?”

“那是他病带真了,没办法的事儿。”

“照你这么说,别人的事都是应该的,唯独我们家的事不应该?这么说吧,给你做个选择题,要么我爸进去,要么我进去七八年或者去死,你怎么选?”他使劲儿揪身边的黑麦草,使劲儿朝河里扔。那绿绿的一蓬,飘飘忽忽地,落在近前幽暗的河面,有的落在水里,有的落在睡莲上。高贵的睡莲,有了乞丐的衰颓样。

“我为什么要选?我什么都不选!”

“生活哪有十全十美的?你必须得选一样。”

“我不选!我就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妈妈似乎在哽咽?他不说话。所有这些话,都是说过无数遍的。所有这些话,都于事无补,都让他厌烦,但他不得不说第二遍,第三遍。

“唉,你不要再想这事儿了。一辈子那么长,这个世界那么大……没必要老想着这件事。”他试图向妈妈描述广阔的世界、漫长的时间。又觉得有些滑稽。他了解妈妈,妈妈不关心历史,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世界。她只关心自己这个家。

“总之,你就把这事儿放下吧。好好吃饭睡觉,好好过日子。”他总结陈词似的。

“我怎么吃得下?!”妈妈忽然喊了起来。

“那也得吃!”他也大声喊。

稍许,他听到妈妈的哭声。那哭声压抑着,他还是听到了。他不说话。那哭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又听到擤鼻涕的声音。他仍旧不说话。他一把一把揪着河边的黑麦草。那草真够结实的,草叶犹如利刃,正一点一点咬进他的肉里。

“唉,说来说去,我就是想要你想开点儿。事情发生了,再怎么想不开也没用。不要觉得你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怎么可能呢?”他停了停,又说,“你一直这样,我也不放心。你想想,为了我爸,我今年要回来多少趟?你再出个什么事儿,我不也得回来?这么折腾,我也扛不住啊。这阵子,我真是有点儿累了。”

夜色渐浓。他长叹了一口气。夜色在他的叹息中,变得更浓了一些。灯光照亮的一小片河面有细微的波动,是鱼在底下游动。轻微的唼喋声,让他怦然心动。他又叹了一口气。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场景来。这是几个月来他一直想的。他坐在老家的山坡上,周围百花生长,野草也生长。太阳照耀一切。他可以心无挂碍地眺望远方,看万物生长。什么都不用想。空空荡荡。他把自己安放在无尽的宽广的天地间。仿佛自己就是天地,就是无尽的宽广的。什么都不用想。他什么都不是。空空荡荡。

“我昨天看到个新闻。”他悠悠地说,“一个女人,把她妈妈闷死了。”

“啊?”妈妈擤了一把鼻涕,稍稍止住了哭声。

“那女人四十来岁吧。她三十多岁时,她爸中风,在床上瘫了六年,她服侍了他爸六年;她爸刚过世不久,她妈摔了一跤,瘫痪了,又在床上睡了四年。在这十年间,她离婚,下岗,儿子上学。如今他儿子二十多岁吧,比我小一点儿。”他停了停,又说,“这十年,为了照顾爸妈和供儿子上学,她想尽了办法,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但她一直活得很硬气,她姨妈给她五千块钱,她没要;居委会过年给她红包,劝了她半天,她才要;她借护士的手机给儿子打个电话,用完了都要给护士两块钱。”

“何必呢……她怎么把她妈闷死了?”妈妈问。

“医生说,她妈妈医不好了。她也没钱医了。就商量好了停药,停药后大概个把星期,她妈妈就会过世的。停药那晚,她看到老太太呼吸太困难了,她不想让她妈妈再受罪,就用枕头压住她的脸,把她闷死了。她没跟护士说,觉得护士太辛苦了,大半夜的没必要去打扰。第二天一早,护士查房时,老太太的身子都硬了。护士报警,她就坐在老太太床边等警察。”

“那后来呢?”妈妈不哭了。

“后来?后来老太太的很多亲戚都为她求情,说她这十年太不容易了,警察没再继续羁押她,只对她监视居住。几天前,她给儿子留了一张字条,说妈妈在河里。然后,投河自杀了。今天早上,她的尸体才被人发现,尸体都开始腐烂了。”

“她是太难了。”许久,妈妈在那边说,“活着太难了。”

“活着太难了。”他重复道,“但再难也要活着。不然,都去死?”

有一瞬间,他想到几千里外老家鱼塘里那些色彩斑斓的鱼。它们一边活着,一边腐烂,一边腐烂,一边还活着。它们游动在死亡的阴影里。

“你别这么说……这次真是坑了你了。”

“还记得吗?以前你们还说,觉得对不起我,你们什么都帮不了我。我说不用你们帮,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结果,好好的就是这样。有时候,我真觉得怎么会这样呢?我现在一看到同辈人的父母,就觉得难过。”他努力忍住哽咽。—但他并不是真的在哽咽。他只是在假装,这让他得到了某种虚弱的安慰。

“别难过,别难过。”妈妈笑了笑,“就像你说的,多大的事儿嘛。”

“是啊,多大的事儿。我只是觉得很虚妄啊,我这么努力了,结果家里来这么一出。”他努力让汹涌的情绪平复。这是怎么了?他使劲儿拽着草,一扯,一疼,伸手一看,右手食指裂开了一道口子,白色的肉翻出来。他盯着那肉。慢慢地,血渗出来了。灯光下看,那血近乎是黑色的。他隐隐体味到一丝死亡的快感,把手伸向河里,让血一滴一滴落向水面。他尽力屏蔽掉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声,静静地听血落进水里。

什么都听不见。

他想象了一下这是在海里。他乘坐的小船在海浪间翻滚,血滴入蔚蓝大海,正有牙齿白亮的鲨鱼涌来。他浑身一凛,忙缩回手。

“儿子,你怎么了?”妈妈问。

“没什么。唉,没什么。”他又朝河边挪了两步,蹲下了,探出头,看了一下那一小片河面。那里有从他身体里刚刚流出的新鲜的血。

“你现在哪儿?怎么会听到汽车喇叭声?”

“我在家里看书啊。”他仍旧低头望着河面。

“你放心,抱怨归抱怨。我会好好的。我每天打扫卫生,洗衣做饭,闲来没事了,就骑单车到街上逛逛。我有个好儿子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就是嘛,该吃吃,该喝喝。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这些说过无数遍的话,再说一遍,几乎不能再让他感到一丝丝安慰。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他对自己说。他盯着脚下的河面。现在,他离河面不到一米。这一米,足够让他走完剩下的大半生了。他又将两脚朝前挪了挪,半个鞋子在河岸外了。他这是要做什么?他知道,他是不会去死的。他深知,他不会。那他是要模拟一种可能吗?如果去死,会是怎样呢?为什么不能去死?他想不明白。人是为了什么才拼命活下去的?他蹙了眉头,盯着河面。慢慢地,他从幽暗的河面看到了他的影子,是路灯投下的。路灯在他身后。

有一瞬间,他的内心亮堂了。是被那盏路灯照亮的?这也太矫情了。但确实,有一瞬间,他以为他洞悉了全部的生存奥义。可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很快,一切又都是模糊的无解的。

“儿子,你怎么不说话了?”妈妈说,“我瞧这几条鱼好像也活不了了。有一条的腮烂掉了,里面猩红的肉都露出来了。刚才游得好好的,我还以为它好了,现在它又翻肚皮了。”

“都烂成那样了,肯定是活不了了。”

“估计活不了了。唉,算了。”

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暗暗问自己。

“死了就给狗吃吧。”

“我戳了戳它,不动了,看来真是死了……那狗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叫不答应了。”

“那就当垃圾扔了吧。”

活着,就不会成为垃圾吧。他暗暗下了结论。

“好!我先料理一下这几条鱼,怕是一条都活不成了。”

“你看,死了就是垃圾。所以要好好活着啊。”他故作轻松地笑,却不禁想了一下,自己冰冷地躺在地下,被当成垃圾扔掉的感觉。那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听你的。”妈妈说。

挂断电话,他又在河边蹲了一会儿。站起来时,一阵晕眩,他忙扶住身边的香樟树。几片暗红的叶子飘落,撞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又滑下去了,有的掉在路上,有的掉进河里。

慢慢地走回租住的地方。路灯下,他看了看手指,伤口的血已经凝住了。他往前走着,他的影子忽长又忽短,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广场舞的音乐越来越响亮了。“和阴霾说一声拜拜,让彩虹美丽留下来。拉着你的手,疯狂舞起来。唱出明天的精彩,明天的精彩!……”那些跳舞的人,好像从来不会为明天担忧,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明天排着队依次到来。他的明天会是怎样呢?他会回到河边,给几千里外的妈妈打电话。电话铃声一直响,响了一声,两声……他下意识地数着,响到第三声或第四声—

妈妈在那边说:“喂……”

他说:“你做什么呢?又去鱼塘边了?”

妈妈说:“又死掉两条。”

滚铁环

春天的太阳刚刚升起。

院子中央放了一盆水,太阳光被水反射到土坯墙上,黄色的土坯墙有了一团活泼的光,晃啊晃啊晃。光的四周,是一个圆圈儿连着一根棍子的影子,棍子的影子握在一个小男孩的影子手上。忽地,那圆圈儿的影子倒了。

“你死了!到我了!”弟弟说。

哥哥把铁环交给弟弟,弟弟手握铁棍,推起铁环,在水盆周围的一圈白色粉笔线内,绕着水盆走。两人约好了,既不能走出粉笔圈,又不能弄泼盆里的水。

前天晚上,爸爸才给他们带回这个铁环。没有铁环时,他们偶然在耳房找到一只废弃的手推车外胎,黑色的,比茶杯粗,比碗口细,能够半握在手里,刚好适合推着走。他们就滚轮胎。轮胎比他们半个人高,滚动时吃力不说,还空咯咯响,还沾一手灰。

能有一个铁环,真是太好了。

铁环轻,声音亮,手只用控制铁棍就能控制铁环。他们在小院里围着水盆绕圈儿,一圈又一圈,铁环慢慢滚动得利索了,不会扭来拐去了。哗啷哗啷,铁环越跑越快。

昨天练习一天了,今天上午再熟络一下。吃过中饭,他们打算把铁环滚出家门,滚到村里,滚到田野里,还可以滚到山上。

“你死了!到我了!”哥哥说。

弟弟站到粉笔圈外,两只手背身后,扭着身子。

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盆边儿不时被碰到,盆里的水晃动着。他看一眼水,水晃动着,却不泼出。铁环歪了歪,又正了,弟弟喊一声,又叹一口气。他一圈一圈转着,越来越稳,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

弟弟不再喊,也不再叹气,只是斜眼瞅着他。

铁环扭了扭,又扭了扭,倒了。

哗啷哗啷。几滴水溅出。树梢有鸟叫传来。一只翠色的鸟。鸟声也是翠色的。

他有些讨好地把铁环和铁棍交给弟弟。

不知道因为气恼,还是别的什么,弟弟刚把铁环滚了两圈,铁环哗啷啷,倒了。

弟弟盯着铁环,他也盯着铁环,都傻眼了。

“要不,你再玩儿一次。”他小声说。

“不!”弟弟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说。弟弟脸上,有种英雄就义般的坚决。

“那轮到我了?”他仍旧很小声。

弟弟不吭声。

他扶起铁环,把铁棍套上去,开始滚铁环。铁棍触到铁环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一种轻微的酥麻传到手掌心。像是蚂蚁的啮咬,像是电流的轻触,像是一道谜语,一个暗号。铁棍是他的手,他的手就是铁棍。他立马就忘了刚刚对弟弟抱有的歉意。他要让铁环一直滚下去!

那盆水是一盆流动的光,照耀着他的全部世界。

铁环倒地时,他发现弟弟走了。弟弟什么时候走的?

吃饭的时候,弟弟一直不说话。他有点儿讨好地,不时大声说话。

“你们兄弟俩是不是吵架了?”母亲盯着他。

“没……没吵……”他举着筷子。

“我哥不让我玩铁环!”

“谁不让你玩儿了?”他猛然站起,红了脸,“是你自己不会玩儿!”

“你干什么?坐下!”妈妈瞪着他,“弟弟比你小,不会玩儿,你不会教他吗?怎么你还有理了?只有一个铁环,你们就该轮着玩儿,哪有这么争来抢去的?这还是两兄弟么……”

在妈妈的絮叨中,他只吃了一碗饭,就把碗搁下了。

“吃过饭啊,你要教教弟弟。弟弟不会玩儿,当哥哥的就该教教他啊。你说是不是?”妈妈和颜悦色的,“你一个人霸占着玩儿,有什么意思呢?弟弟呢,也要跟哥哥好好学。两兄弟不吵不闹,那才玩得有意思。”

他们又绕着水盆转了几圈。说也怪,在妈妈监督的目光下,他握住铁棍时,那种酥麻的感觉消失了。铁棍还是铁棍,手还是手。铁环滚动的声音,索然无味。他很快就下场了,看着弟弟玩儿。弟弟受到妈妈的鼓励,一副专注笃定的样子,铁环总算稳当一些了。他站在一旁,看着弟弟围绕着水盆转圈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五六圈后,铁环倒地,弟弟停了下来。他没动。妈妈看看他,对弟弟说,你看哥哥让你玩儿呢,你再玩一次。弟弟搓了搓手,有些扭捏,又有些不舍,最终还是重新扶起铁环,又滚了几圈。

他再次滚动铁环时,手上越发生涩了。在铁棍和他的手之间,有一个大大的填不满的空隙;在铁棍和铁环之间,也有一个大大的填不满的空隙;在铁环和地面之间,还是这个大大的填不满的空隙。他感觉他和整个世界都是疏隔的。

索然无味。

哗啷啷啷。

铁环倒在地上。他颓丧地让开了。

“我看你们差不多嘛。”妈妈笑了,“你们总绕着这么个水盆转圈儿,头不晕吗?不如你们到外面去玩儿吧,只是别跑太远。”

“那我们到外面去!”弟弟雀跃着。

弟弟滚动着铁环出了门,他犹豫了一下,也跟出去了。

在外面滚铁环,果然和在家里完全不一样。路边有草,有花,有树,有小河,有绿意稠密的庄稼地。路是无际的,怎么走也走不完。铁环在滚动,发出轻悦的叮当声。他跟在弟弟身后,跟着一路叮当声小跑。树梢的鸟叫了一声就闭嘴了。鸟鸣忽然停止后,旷野里的大片虚空,填充进清脆的叮当—叮当—叮当。那声音仿佛是可以抓住的,可以像一根坚韧的草一样,擎在手里,察看风向—是给世界的信号么?

他急切地等待着弟弟出现失误。盯着铁环,盯着路面,任何一点儿小的波动,都让他心惊肉跳。可弟弟真比早上熟练很多了,铁环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跳跃着,扭动着,却并不倒下。快倒下!倒下!他在心里默念。急切,焦灼,烦躁。等待那么漫长。叮当—叮当—叮当,每一个声音都折磨着他的耳朵。倒下!倒下 !倒下!他那么想要把铁环掌控在手里。攫取!占有!控制!他眼花缭乱,心神摇荡,他要抓住整个世界。

哗啷啷啷—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完全没想到的时候,铁环倒了。

弟弟不得不把铁环交到他手里。

小心翼翼的。聚精会神的。心无旁骛的。他握住铁棍。冰凉。哦,坚硬,坚实,坚决。他不是握住铁棍,是铁棍变成了一根骨头,从他的手掌刺出。铁棍触到铁环时那轻微的震颤,拨动他的心弦。心跳的声音愈发让他痴迷,激动。他眼前是铁环,铁环前是路。路。铁环。路。铁环是浓缩的路。路是延展的铁环。他推着铁环跑,铁环带着他跑。奔跑在路上,也是奔跑在铁环上。他只看着这一点,所有的世界都在铁环上,在路上。他不理会庄稼地,不理会庄稼地间的人—有的人直起身子喊他,他听不见。他也不理会小河,树,花,草。一声鸟啼雨滴似的溅在他的脖颈,他忘记了伸手拂落。

越滚越快,越滚越快。

白晃晃的路,一直往前跑。

太阳悬在头顶。太阳晃来晃去。额头的汗水也晃来晃去,掉下来了,一颗一颗,砸碎一个一个小太阳。碎了的太阳落在鼻子尖儿,亮晶晶的。亮晶晶地滑到嘴角,太阳是咸的。咸的太阳满天乱跑。咕噜咕噜,从天上滚到地下。太阳真柔软,铺满山填满谷。他踩着软得牛皮糖似的太阳,一直往前跑。这春天里有无穷无尽的耗不尽的光亮,这世界上有无穷无尽的跑不尽的道路,他的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使不尽的力量。他无比确信,他奔跑在这世界上。这种确信让他踏实,满足。太阳卷曲,黏住了铁环,扯成一条线,银光闪亮,一直朝远方延伸。他可以一直跑下去,他应该一直跑下去,他必须一直跑下去!不是他从世界上跑过,是世界从他脚底板下跑过。

“你死了!到我了!”他听见弟弟在身后喊。

“不!我没死!”他听见自己喊。

“你死了!”弟弟喊。

“不!”他喊。

弟弟哭着跑掉了。他听得见。但他不愿停下来。他想要慢一下,看弟弟一眼也做不到。他发现,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被铁环逮住了!

他只能跟着铁环跑。不是他在控制着铁环,是铁环在控制着他。铁环。路。他。路。铁环。他体会到一种濒死的感觉—就像是?对,像是整个身体化成一张滩涂上不断翕张的鱼嘴,想要吮出空气里的水。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春天,阳光明亮,花草繁盛,世界新鲜,耀眼,忽然间,整个世界就倾覆了。忽然的黑暗袭击了他。他在世界蜷曲封闭的内心,喘息,挣扎,逃!突然,他惊悟,他不是跑在世界上,是在铁环内。他是一只渺小的蚂蚁,在铁环的内部奔逃。那是浑圆的圆,恒久的圆,永远跑不出去的圆。那滚动铁环的人是谁呢?控制那人的力量又是什么呢?他的脑袋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爆裂开春天的火光。

那死又是什么?

死就是停止。就是寂静。就是一声鸟啼忽然落下。

不能停止!

不能死!

可为什么不能?!

汗水不断涌出,浑身湿透了。他要停下。为什么不能停下?他被奔跑诅咒了。这该死的铁环,该死的奔跑!他要停下。他要停下!他想要扯开盯住铁环的目光,要扯开盯住路面的目光。他要看到更大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只是,铁环的力量太强大了!挣不断,扭不脱。汗水还在不断涌出,浸进眼睛,酸涩,疼痛,铁环变成明晃晃的光,路面也变成明晃晃的光。他疲惫不堪地奔逃在一大团无懈可击的光里。

他忍不住哭了。

哭声惨绿,青苔似的落在他的脚印里。但哭声救不了他。哭声越来越小了,只剩下嘶嘶的喘息。路拐了个弯儿,往村里回去了。他暗暗舒了一口气,跌跌撞撞的,努力跟上铁环。铁环一往无前,而他孤独,绝望,一条道走到黑。他几乎要闭上眼了。在黑暗中,甚至不用听声音,他只要伸着手,就会被铁环牵引着往前奔走。挣不断,扭不脱。他越来越虚弱了,身体里的水分都快流尽了,他变得干瘪,透明。只要一阵风,他就会被吹起,飘荡成这个春天唯一的一片枯叶。他把命搭在铁环上了。铁环巨大无比,不可抗拒,坚不可摧,而他从未有过的渺小,柔弱,虚空,他想起家里柱子上挂着的那只闲置的灌满风的水瓶。

终于,他看到通往家的路了,看到家了,看到门了。他噙住那颗快要蹦出嘴巴的心脏,和铁环做着殊死搏斗。泪水,汗水,都流尽了。他身体里只残存着一丝气息。铁环一定被奔跑冲昏头脑了,竟直直冲进大门。他大大呼出这一口气,身体轻如鸿毛。

刚进院子,他就看到爸妈和弟弟了。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还说你没不让弟弟玩儿呢?!”

他猛地摔倒了。

哗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铁环几乎是同时倒地的。

他的脸伏在地上,疼痛离他很远,疲倦也离他很远。他看到扬起的尘埃,迸溅的阳光,灼亮的声音。一棵草在远处轻微晃动。一朵花又绽开了一些。整个宇宙在窃窃私语。终于,铁环安稳了,世界坍塌了。石破天惊。地崩山摧。随后,是漫长的寂—静—

他听到一声不知来自哪儿来的鸟啼。滑溜溜,凉津津,孤零零,掉进他的脖颈,他伸手一抹,触到的是一片虚净。

他感觉自己没有了。

“你怎么不玩儿了?”哪儿来的一个声音。

“我不会玩儿。”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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