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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的故事

2015-07-23王小忠

草原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脚

王小忠

1

没见过活着的蛇,但一听“蛇”字,心就不由自主紧张起来。蛇到底有多可怕?那些干瘪了的种类很多的蛇倒是在中药房见过很多,也吃过不少,干瘪了的蛇自然不用怕。家族里有小脚太太常说起蛇,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模糊的记忆里,她常拿蛇吓我们,说蛇如何如何毒,如何如何可怕,还说被蛇咬死的人将会变成厉鬼,不得托生。有明显的记忆的众多事件,都发生在村子里。那时候我还小,对草原很模糊,也很少去。一边耕种,一边放牧,住在这里的人们在这样的状态下已经生活了好多年。

父亲大多日子都在草原,来村里的时日极为有限,除非逢年过节。有天,我在巷口见到很多人围在一起,同时也看到了父亲,还有班玛次力大叔。班玛次力大叔躺在牛毛毡上,一动不动,裤管高高挽起,小腿肚上的一坨肉变成了深紫色,说是被蛇咬伤了。后来的事记不大清楚,班玛次力大叔也并没有因为被蛇咬伤而丧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巷口遇见班玛次力大叔,他弓腰拄杖,嘴唇发黑,眼睛深陷,不大说话。见到他,我就想起小脚太太的话,于是内心的恐慌迫使我一溜烟奔到家里,再也不敢一个人出门。也是因为怕真的看见没有托生的厉鬼,我再也不想和小脚太太见面了。

时隔十余年之后,班玛次力大叔恐怕连骨殖都化为粪土了,但我依然不敢经过埋有他的那块地方。村里很多和我一样的孩子们大多都害怕蛇,然而大人们的可恶之处就是总拿蛇来威胁我们。夏天去草场放牧牛羊,几乎是孩子们的事情。牛羊跑到很远的地方,也需要我们去追赶。不是我们乐意,而是怕蛇。大人们用牛毛毡把自己卷起来,懒懒地躺在太阳下,然后眯着眼睛,对我们呼来唤去。对不听话的孩子他们总是说,抓条青蛇来,灌进领窝里,叫你不听话。顿时我们的皮肤上就会感到有冰凉的、滑滑的小青蛇在游走。于是,大家便飞一般从一个山头奔到另一个山头,不敢言苦。

有人做皮毛生意去了兰州,回来蹴在阳光下,说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新奇无比。有人贩卖虫草,到了遥远的南方,之后说起南方的饮食。吃蛇?便没有几个人相信。

蛇是女娲娘娘变的,小脚太太这么说过。女娲娘娘是人类的祖先,怎么能吃呢?蛇一般不会跑到家中来,家里发现有蛇出没,那定是不祥之兆。这也是小脚太太说的。三十年前的某个秋日,我第一次见到了蛇,就在我家里,准确地说,是一条小青蛇盘在屋梁上。它不足一尺,周身发亮,脑袋似青豆,蛇信子来回伸缩,全家人都紧张坏了。后来,我们叫来族上的长辈,将蛇慢慢引到木锨上,送到门前的草地里去了。再后来,父亲从寺院请来几个和尚,给家里念了平安经。蛇到家里来是不吉祥的,但不能打死,一旦来了,就要好好劝它回去。因而村里多了几个念经的小脚太太,她们在闲日里学会了念“劝蛇经”。村子四周都是草原,小蛇伺机光顾也是常事,有人会念“劝蛇经”,自然功德无量。我不知道有没有劝蛇的经,总之,但凡积德行善、化险为夷,就是好事。小脚太太们在村子里的地位突然之间比以前高出了许多,大概因为那些子虚乌有的“劝蛇经”了。

见到了蛇,也就怕了那么一小阵,倒是请和尚来念经,我们跟着闹腾了几天,热闹的场面保存在记忆里,一直没有忘记掉。那年秋末开始,父亲没有去牧场,一直待在家里,不大爱说话的父亲比以前更加威严了。

2

村里有牛姓人家,因生有五个儿子,大家都称其为“五牛”家。土地下放不久,各种庙会慢慢繁盛起来。三牛不见了,祸端源自邻村。邻村来了一群卖艺的,他们各个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也能一掌拍烂摞在一起的好几块砖。三牛跟他们学艺去了,据说临走前偷走了家里的黄铜烟锅,用以拜师。五牛家儿子多,三牛不见了,家人似乎不着急,四下打听几日,之后便不闻不问。两年之后,三牛回来了。三牛的父亲出没在村里的大街小巷,神气十足,说三牛从院子里一个滚翻就能飞到房顶去。村里人不敢惹五牛家,都怕三牛。三牛在大街上走路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扬手抬脚,把指关节弄得嘎嘎直响。大家看着就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三牛有武艺的神话就在他回来的那年冬天给打破了。那时候村里谁家姑娘出嫁,总要请电影队放几场电影。一村放电影,四路八乡的人都会集聚而来。人多嘴杂,你推我搡,加上年轻人的不安分,结果一场轰轰烈烈的群架就爆发了。三牛在那场群架中被人家三棍子就放倒了,五牛家从此不再张狂,但三牛仍然不死心,他在门口两棵白杨树中间吊了好几个沙袋,三更半夜起来,练个不停。几个月过去,他的手脱了一层皮,关节都变了形,尽管如此,村里青年不服气者甚多,可嘴上还是不敢说啥。

三牛说,失去的一定要争回来,面子比命更重要。

他还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春暖花开对高原而言只是传闻,等节气一过谷雨,山坡上的草木才似乎从梦中醒来,一直到农历四月后半截,绿意才渐渐覆盖住漫山遍野的荒芜,这时候我们就会去山坡放牧。放牧是多么开心的事呀,我们心里有许多怨恨,但因为怕蛇,也只能忍气吞声,听凭大人们躺在暖暖的阳光下懒懒地指挥着,东西南北来回奔跑。

第二次见到蛇,是在距离村子很远的一个草坡上。仍然是一条小青蛇,不足五寸,那蛇在阳光下游走极速,分外明亮。蛇是三牛发现的,也是他捉住的。三牛不怕蛇,他用两个手指把那条小青蛇从脑袋上死死捏住,然后捡起一块石头,一下就砸烂了蛇头。掉了头的蛇摆了几下身段,之后便不动了。三牛拿着鲜血淋淋的蛇身,从脖颈里灌进去,然后又从袖筒里倒出来。看着他玩得开心自如,而我们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张狂的大人们忘记阻止三牛,似乎被吓住了。

三牛吃蛇了!全村人都惊恐无比。我们在现场,倒是觉得好奇。三牛把没头的那条小青蛇的皮剥了下来,嚓嚓嚓两下就吃完了。他说,吃了蛇肉和别人打架就感觉不到疼。三牛还说,吃蛇最好是把它装到瓶子里,然后灌满水,蛇喝饱了水,就会把吃进肚子里的老鼠吐出来,那样吃才干净。哭声从后半夜传来,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三牛死了,据说周身肿得像牛皮袋一样。

蛇是神灵,不敢对它有丝毫不尊呀。三牛的死让我不但更加害怕蛇,而且对蛇有了万分敬畏。从此不敢去草长的山坡,也不敢去碎石很多的河谷。

父亲说,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年秋末没去牧场是因为他也遇到了一条巨大的蛇,那蛇在山崖上,对一头小牛犊虎视眈眈,牛犊不敢迈步,蛇也没有进攻,相互僵持半日,直到牛群经过,蛇才窜到深草里去。三牛戾气太重,被蛇要命,也是早晚的事。

蛇的确是能吃的,这是我在不断丰富生活经历和开阔视野的途中慢慢知道的。

食蛇的记载可谓久矣,唐宋传至中原。《太平广记》等书籍里载有皇帝都吃蛇的故事,《山海经》里也有吃蛇肉便可终生不得心脏病的记录。可三牛的离世却和蛇有关。也许和他说的差不多——那样吃才干净。那几年鼹鼠繁多,为保护草场,有人专门在鼠洞里放过药。蛇食鼠,而人食蛇,到头来却让人死于非命,不足为奇。蛇的种类很多,和三牛一样的食蛇者,总是急于达到某种目的而忽视了其恶毒的本性。恶毒常常隐藏其内,不喜张扬,聪明的人们在欲望的驱使下反而变得愚笨无比,丧失心智,丢其小命,何奇怪哉!

3

父亲知道关于蛇的故事不亚于小脚太太,然而由于他的严厉,加之很少说话,我们都不爱听他讲的故事。无论什么样的故事,但凡与蛇有关的,大多都是恶毒的。有一天,当我看了《白蛇传》之后,真的对蛇动了怜悯之心。或许是讲故事的人心怀慈悲,也或许是故事本身善意无限,总之,我对蛇有了新的认识,也不再那么畏惧了。实际上这一切都源自一个人心灵对某种事物的认知有了改变,并不是事物本身发生了变化。有那么一段时日,我经常沉浸于白蛇和许仙的故事里,痛恨法海棒打鸳鸯。毕竟是孩子,不懂尘世里恩恩怨怨的纠结,也不深究那么多恩怨与纠结的目的。看过,感伤过,也愤恨过,然而时间还于我们的依然是走过今天,等到天亮,再继续明天的路。

父亲念念不忘他的那个“右派”朋友,消闲下来的时候总是提起。大概还是和蛇有关,所以我多多少少知道些他们之间的事情。

父亲的朋友五十年代被下放到草原上,因为是“右派”,大家都排斥他,他也不愿和过多的人交往,大小事情上更是显得小心翼翼,十分谨慎。他是知识分子,父亲常说。在草原上,父亲和他经常一起出没。他在草原上没有据点,也没有牛羊,村里有个破仓库,冬天一到,他就住那里。父亲说,过年的时候,他就叫他到家里来,暖暖和和吃上一口。他不会放牧,且身体单薄,不了解草原上的节气变化,吃了不少亏,家里几个破旧的皮袄都给了他。起初他很谨慎,时间久了,慢慢习惯了下来,那种本能的防范和隔阂也渐渐消失了。但他还是闭口不提过去,话题赶到哪里,也只是重重的一声叹息。寒冬腊月,他一个人蹲在那个破仓库里,裹着皮袄,不言不语。父亲说,有好几次他看见他把树叶子卷起来当烟抽,神情木讷,已和死人没有啥区别了。也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身份,父亲说,有时候叫他好几次,他都不愿到家来坐坐。

有年冬天,父亲带大姐去亲戚家。父亲疼爱大姐远远超出疼爱我和大哥。亲戚家有老人过世,算是喜事。他带大姐去,仅仅因为一顿好吃的。据大姐回忆说,那时候她八九岁,亲戚家在另外的草原上,距离我们很远,加上大冬天,她在半路上就不想去了。的确,草原上的冬天是十分严酷的。父亲以为她走不动了,就背着她。回来之后,她的一双手被冻坏了,肿得像馒头一样,一热就喊痒,一冷就喊疼,一直喊到来年清明过后。父亲央求他的那个“右派”朋友给她治疗,可他也没有办法。治疗冻疮在那时候的确是有困难的,一来买不到合适的药,二来家人也不会因为那点小小的疼痛就卖羊卖牛去治疗。

草木发芽很长一段时日之后,我的担忧就会来临,尽管在口头上说不怕蛇,但潜意识里还是有所恐惧,那恐惧不随时间而削弱,反而有点变本加厉。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无形的伤害?因为班玛次力大叔被蛇咬伤的样子和三牛吃蛇的结局经常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无法在意识里坦然地接纳蛇。

有天,父亲拿来一罐乳白色的油,放在橱柜上,叮咛我们千万不能动,说是给大姐治疗冻疮的。一到冬天,大姐的冻疮总是会犯。我们不知道那油是用啥做成的,那年冬天,大姐擦了那油之后,冻疮几日就全好了,之后再也没有犯过。后来父亲说,那是蛇油,是他那个“右派”朋友做的。

秋收时分,大家都在忙着抢收,父亲的朋友悄悄让他找来一个长颈的罐头瓶子,里面倒上一点酸奶,然后放在长草丛里。父亲的朋友在大家休息的时候,就去草丛里。蛇和众多生灵一样,无法抵挡自己的贪欲,它们钻到瓶子里,吃完酸奶之后就无法出来了。父亲的朋友把有蛇的瓶子放在阳光强烈的石头上暴晒,两三天时间,蛇就被晒化了,不见身形,只有半瓶白白净净的油。父亲的朋友说,蛇油不但可以治疗冻疮,还可以治疗许多皮肤病。他还告诉了父亲很多蛇的好处,可惜父亲没有记住,从而使那些可贵的方子不能发挥它的作用。

父亲的朋友因为那次捕蛇,而被人诬告为社会主义懒虫,再次遭到严厉的批斗。之后,他和父亲交往的时日越来越少,后来被下放到连父亲都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他虽然去了父亲都不知道的很远的地方,但那罐蛇油却为整个牧场带来了福气。

每年春初的转场是最为忙乱的,物资的托运要靠马匹和牦牛,来来回回,马匹的背上都磨出了疮,盛夏时分,成群结伙的苍蝇总是围着马背转。这个时候父亲就拿出了剩余的那罐蛇油,挨个擦给牧场上磨有疮的马匹。几日之后,马背上的疮好了,新生生的毛长出了,苍蝇也不见了影子。父亲告诉大家关于蛇油的来历,大家都很感激他的那个朋友。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

4

几年过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回来找父亲,说要回城,一切都好了起来,临走前他给父亲写下了地址,说有时间他会来看望我们。一晃几十年,有些事情大概在记忆中已经没有了影子,而对于他的朋友,父亲总是说起。原来他是个很有名的医生,至于犯了什么错,父亲是不知道的,他也始终没有说。但他告诉父亲用蛇治疗疾病的众多方子时的情景父亲总是念念不忘。

我不知道父亲的那个“右派”朋友当年是怎么在草原上度过那些时日的,可以肯定的是,他经历了我们不曾想象的磨难。“光荣常常不是沿着闪光的道路走来的,有时通过遥远的世俗的小路才能够得到它。”想想看,父亲的朋友何尝不是这样?有自己的真实的信仰,有自己的性格和坚定的信念,并将它保持住,这比关心上帝更重要。

上古传说记载,蛇性喜光明,于是蛇王经常率众蛇追逐太阳的脚步。不想,有一日,众蛇的追逐速度太快,离太阳太近,竟然被太阳灼伤了。心痛下属的伤势,愤怒的蛇王集全身之力,腾空而起,射向太阳,想替属下报仇。身处九天之上的太阳,又岂能如此轻易就可射到?蛇王射日不成,却将自己陷身绝境——处于万丈高空,没有飞行能力的它,唯一的结局就是粉身碎骨。众蛇知道了蛇王的危险,便一起向上苍祈祷。蛇王爱众蛇之心感动了上苍,于是上苍赐给蛇王一对巨大的肉翼,让蛇王得以避免惨死的命运。于是,蛇王不但获得了新生,而且还增加了寿命。这样,大陆上就诞生了一个新的种族——龙族!继承了蛇王血脉的龙族,不仅具有飞行的能力,还拥有强大的力量。传说已经无从考证,世人不明真伪,龙族也似乎从不承认这个传说,反而讥笑蛇族的攀附权贵。人类往往信仰和攀附龙族,而将蛇置于高贵的反面,这却不是传说,而是现实。蛇背着恶毒的名义游走于人类的肠胃与血液中,替人类缓解疼痛,治疗痼疾,谁为蛇说过一句公道话?凡此种种,蛇在我心里已经不再是大家所说的那么恶毒了。

5

家族在数年之后完全脱离了草原生活,定居下来,开始了几乎是农耕的日子。小脚太太化为粪土,村子亦是人事更迭。父亲老了,他总想拉住我们,讲讲他年轻时代的故事。而我们却为过好日子来回奔走,已没有那样的好奇心坐下来认真去听。苍老的父亲显得很孤单,也很失望。

贡曲是父亲的侄儿,也是我的大哥,他染上皮肤病已经好几年了。穿街走巷,寻找名医,走出大医院,进入小诊所,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发作。疾病发作之时奇痒难忍,他常常拿木板来回蹭皮肤,蹭得浑身都是鲜血。这时候父亲就不住叨念他的那个“右派”朋友,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还在不在尘世?

贡曲的皮肤病是按季节发作的,春天和秋天不可避免,有时夏天也会折腾他。那些带有蛇皮的中药估计吃掉了一卡车。父亲坐在阳光下不说话,他像回到年轻时代一样,脾气暴躁,对我们动辄就粗口大骂。而我们也习惯了,谁会和自己的父亲较真呢。

父亲来电话了,电话里的他像孩子一样,这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听他如此温柔的言辞。他说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右派”朋友的名字。这个世界上相同的名字不知道有多少,但我不能那样给父亲说。安慰父亲之后,我也陷入到万分迷茫之中。那个名字在我脑海里纠缠着,折磨着我,直到某一天我真的找到了他。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情况和父亲说得差不多,他是著名的皮肤专家,在上海某所医院。我打印了一沓关于他的资料和照片,拿给父亲看。父亲说,他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终于找到了,父亲和孩子一样,高兴了好几天。我按照父亲的嘱咐,给他写了信,并且着重写了用酸奶捕蛇的事。

几个月过后,我们的等待依然没有任何讯息。父亲沉默许久,然后不住责怪他的朋友。秋末的某一天,贡曲的病又犯了。父亲执意要去上海,他铁了心,谁也拦不住。我,贡曲和父亲,我们收拾好所有一切,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早晨,坐上了开往遥远的上海的列车。平生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坐在飞一般的列车上,我穷尽想象,也难以猜测他的心思。因为,父亲在登上列车的那一刻,眼睛里就浸着泪花,那泪花里还隐隐约约闪动着不易发现的哀伤。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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