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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棘林(短篇小说)

2015-07-23次仁罗布

草原 2015年6期
关键词:达瓦毛驴沙尘

次仁罗布

普布和妈妈坐在门口捻线轮时,从前方广阔的原野上,扬起一股黑色的沙尘风暴来,它犹如一张饥饿的张大的嘴巴,要把地面上的一切吞进那张黑乎乎的空洞里。

“妈妈,你看,那边起风了,遮天蔽日的!”普布望着远方恐惧地喊。

“赶紧进屋去,它马上就会刮到这里的。”妈妈说完两手伏在地上,让身体缓缓隆了起来。她站定后往远方看都不看一眼,攥着捻线轮和剩余的那点羊毛,步履踉跄地往低矮的房门里拱。

普布扭头再次往原野上望去,天地间风沙已经砌起了一道坚实的墙壁,它们漫长无边,正向山脚下她们的土屋压迫过来。它的怒吼声低沉、幽怨,落进耳朵里令人怵然。那时普布十三岁,她被这种气势汹汹的景象震住,慌忙钻入房门将它关实,再用木门栓把它顶严。

妈妈蹲坐在柱子旁,普布还未走到那里,沙尘像倾盆大雨落在了房子上。嚓啦啦的声音伴随细碎的沙尘,从洞开的天窗里灌入下来,浇得她们立马灰头土脸。木板门惊恐地颤抖,整栋房屋瑟瑟地摇动。普布和妈妈龟缩在房柱下,双手抱住脑袋,等待这一狰狞时刻离她们远去。

狂怒的风儿了知她们的恐惧,打着卷儿再次撞击门板和墙壁,从天窗里泻下更多的沙尘后,它一路狂笑着向别处移动过去。

普布和妈妈听着风的脚步声从这里离开,心里积聚的恐惧随之消散掉。她们把脑袋和身上的沙尘抖落掉,灰蒙蒙的脸上只有眼睛在转动。

妈妈推开这扇木板破裂的门,连同门板一起从普布的眼里消失掉,只有被风吹得歪了形的门洞,收揽前方灰色的原野和上面绷着脸愁绪满面的天。伴随这些景物听到的是,风深沉的低吼声。

普布跟随妈妈走出去,看到打着旋直抵天际的风,顺着山脚极速地向前狂奔。

“这风能把我们的房屋吹倒!”普布紧张地嗫嚅道。

“这风算不了什么,洪水来了才是最可怕的!”妈妈接过了她的话茬,脸上没有任何嗔怪和抱怨。这是一张苍凉、衰朽、忧郁的脸,目光凄然地望着风飘逝的远方。

“这阵风每年都要折磨我们八九个月的时间呢!”普布声音软绵地跟妈妈说。

“以前这里可是个肥沃的原野。春季青涩的禾苗里掩藏着鸟雀,秋季金色的麦穗散发清香滚浪波时,田埂的周围柳树掩映,溪流旁草儿青绿,牛啊驴啊甩着铃声,悠闲地在那里打发每一天。顺着山脚的低洼处,村民的房子一座一座,到了傍晚屋顶炊烟徐徐升腾……”

普布听妈妈的这段描述,头脑里只能凭空想象那时村庄的宁静和美好。但她没法准确地想象出原貌,原因在于自懂事起,她记忆里的这块广袤土地已经变成荒漠了。至于绿色,也只有自家那块不大的农田记忆。后来,村子里的人无法忍受荒凉陆续搬走,如今仅剩下了两户人家,相互距离也有半天的路程。

普布的眼睛望着下面没有一线生机的原野,感到自己没有能力再重构妈妈描述的曾经。

“是因为那场水吗?”普布和妈妈站立许久后,她扬起那张满是灰尘的脸问。

“那不是水,是一场引起巨大灾难的洪水!”妈妈黑乎乎的脸上,被泪水刷出两道痕迹来,下面露出两道长长的古铜色皮肤。

两滴泪水砸进干枯的尘土里,冰凉了普布的心头。——那绿色到哪里去了?

“以前没有尘土飞扬的狂风,没有这样的死寂,没有这样的荒凉……”妈妈褴褛衣裳下的身子,被自己的话给吓住,猛地哆嗦了起来。

她俩站在房前的坡地上,占据双眼的满是苍凉。

夜晚,风又裹着沙尘从原野上呜呜地吹荡过来,一晚上都在凶猛地踢踹房门,抛撒沙尘,让人心揪揪地不敢入睡。

“妈妈,怎样才能听不到它的怒吼声呢?”普布在黑夜里用藏被裹住脑袋问妈妈。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弱小,或许是风的吼声太威风凛凛,总之,黑暗里的普布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等普布寻到答案的时候,妈妈却丢下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已经三年,她出落成大人了。

十八岁的普布记住了妈妈常常唠叨的一句话:“地要在气候回暖和土地有湿度的时候播种。”春末翻耕贫瘠的土地播撒下种子后,普布唱着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歌,爬到房后的山上去砍柴。山坡上很贫瘠,只有枯草和一些枝干灰黑色的灌木。刀口很钝的砍刀落在带刺的枝干上,鲜嫩的皮层下露出白润的茎秆来,看着水灵灵的。普布的心口痛了一下,是因为这些茎秆生命依然呢,或是想到了荒凉干燥的山上,它们也跟她一样孤独地生存。她再没有勇气举砍刀,匆匆捡拾被砍断的几根枝干,落荒逃到了房子前。

远处有个黑点向这里走来,她把这几根枝干扔进墙角边的一个破罐里,走下坡地站在农田旁等待。那黑点清晰了起来,是一头驴驮着个人过来。普布马上明白这人就是远在西山脚下的邻居。毛驴脖颈上的铃铛清脆地敲响,还有上面邻居男人有点苍哑的声音。普布满心期待来人与她进行一番对话。

来人是个脑袋上盘着辫子的老头,他远远地看见了普布却没有打声招呼,只顾着训骂屁股底下的毛驴。毛驴甩动脑袋,把铜铃摇得咣当响,以此发泄着它的愤懑。

普布看着这一幕,觉得人与动物真是一对冤家,彼此既信任又相互抵触。

“普布!”老头这才喊一声,跳下了毛驴背,牵住绳子凑近她说:“全怪那场洪灾,死了近半个村人,还有许多条可怜的牲

畜……”

“爸爸也是被洪水冲走的。”普布平静地回答。

“我全知道。可恶的是它把这块地的养料全部给卷走了,留下了贫瘠的灰土,再不会长出树来,也不会有草了。”老头眼眶里含满泪水,干瘪的嘴唇嚅动之后又说:“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前天我的老伴她魂归西天,我要去为她祈祷!”

普布的心沉重了起来。

老头把毛驴的绳子递给普布叮嘱她,要是哪天觉得该离开时就把家当驮在这头驴背上,翻山越岭去寻找想要的生活。说罢,他把手搭在背后,迈着罗圈腿背对着她往西山走去。毛驴的右前腿重重地捣在地上,嘴里呜哇呜哇地吼叫。老头没有回头,向着前方缓缓地走。

有几天,普布什么都不想干,只牵着毛驴上山让它吃到一点草。

过了七八天后,她发现丢弃在陶罐里的那些枝干不仅没有干枯,而且上面发出细小的嫩芽来。她仔细一看,陶罐罐底有发了臭的积水。沙棘这种顽强的生命,让普布激动、落泪,心里萌生出种植的想法。

普布选了个满月的日子,在月光清辉的照耀下,在房前刨出六个坑来,每个里面栽进一株沙棘去,掩上土,嘴里祈求能够成活过来。

每天早上,普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门看种下的沙棘有何变化。当枝干的颜色变成褐绿色,嫩芽开始坚实饱满时,普布的脸上涌起喜悦的笑容来;当嫩芽准备舒展身子,把一卷绿意缓慢打开时,普布掩着脸跪伏在地上嘤嘤哭泣……

在这空旷的山坳里,普布赶着一头毛驴,它的身上搭两个陶罐,里面装满山涧甘醇的雪水。水用银白的勺儿汲上,滋养给成长中的沙棘时,普布的心里好似点上了万盏的供灯,光芒从眼睛里明亮亮地闪耀。

第三年,令普布想不到的是土地刚播种完不久,最初栽下的沙棘树上开出了细碎的黄花,它们像是金子在枝头上摇曳,也点缀了普布的梦境,使她夜夜都在轻声地微笑。

沙棘树从普布的房子往前蔓延过去,成为了一道严实的屏风,冬春季节狂虐的风儿吹来,被沙棘树横挡住去路,只能绕道而行。到了夏日,远远地瞅过来,这里却是生机盎然的绿意。

普布已经是二十四岁了,她时常站在这座破旧的房屋门口,憧憬绿色漫过原野上的美景,喜闻各种鸟雀脆得令人心动的声音。绿在她心头卷起狂澜之时,年老的毛驴引来了一个骑着骡子的男人。

普布躲在高处的沙棘树后面,嘴里嚼着金黄的沙棘果,从树缝中观察这个男人。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褪色,但干净而整洁,人骑在骡子上,脊背挺挺的,猜测这身段肯定不赖。普布观察到这些时,骑骡人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从骡背上跳下来,脱掉脑袋上的帽子,拘谨地指指天色,祈求今夜借宿一宿。普布被男人身上的某种东西给击倒了,脸上不露一点喜色,领着男人进入了房屋。

夜色落下来,房子外的老驴和骡子的叫声很欢。屋子里两个人却没有多少话说,普布仅知道男人是出来寻找一头走失的牛,他住在山那一头的村子里。铁灶里的余火开始变得灰暗,外面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时,男人的手有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这股力量让她没有了任何的抵御想法,身体和心灵向这个男人奔涌而去。

男人停留了两天,之后骑着那头骡子离开了普布。她和那头老驴把男人和骡子送到了沙棘林外。男人抱住普布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跳上骡背嘚嘚地向着别处跑去,扬起了一阵灰尘。

回来的路上,普布发现沙棘树已经快连成两亩多地了,绿意是如此的让人舒坦。

普布从那时起心头上有了牵挂,时常遥望着男人走去的方向。

第二年,一个小生命从她的子宫里分娩出来,给普布孤寂的生活增添了一份乐趣。她给襁褓中的婴儿取名叫达瓦,希望他像满月一样吉祥、富足。

普布依然耕种着那块贫瘠的庄稼土地,但她的沙棘林不断在向外延伸,绿色的生命唤来了各种鸟兽,使她多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男人再没有来过,普布播种的沙棘林已经扩展到了十多亩。

普布坐在门口梳理头发,十岁的达瓦穿着破烂的衣裳玩耍,他们听到了古怪的声音,还伴着灰色的沙尘。不多时一辆飞速行驶的北京吉普,驶进了这片坡地下,几个人跳下车来,边交谈边往普布的房子走来。

“大姐,你们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这样问。

“是我们住在这里!”普布恭敬地回答。

“你男人呢?”接着他又问。

“没有男人!只有我和小孩子。”普布回答他。

“没有想到四十多年前的一场山洪,把整块谷地都给冲刷殆尽,谁曾想到现在这里还能看到绿洲!”大腹便便的男人两手叉着腰说。

其他跟随的那几个人,站在一旁频频地点头。

“再过个十年,这里的绿化面积还会提高的。”

“沙棘是一种落叶性灌木,其特性是耐寒,抗风沙,可以在碱性化的土地上生长,广泛用于水土保持。”

后面说的普布一句都听不懂,他们留下几件旧衣服和饼干,坐上那辆车扬起灰尘决绝地离去。

当半个原野已经被绿色覆盖住时,普布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她要达瓦背着自己,绕沙棘林走一圈。

衰竭的普布眯眼看着五月沙棘树枝头上开出的金色碎花时,浑浊的眼眶里滴出了晶莹的泪珠,嘴角边也绽开了笑容。

那夜,普布离开了人世。那之后的没几天,达瓦推倒破旧的房屋,背上驮着一点粮食,向着山外的世界走去。

达瓦背后的沙棘林绿油油的,阳光在其茎秆和叶子上跳跃。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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