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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思想的犁铧进入现实大地
——秦岭乡村题材小说分析

2015-07-16山西张慎

名作欣赏 2015年31期
关键词:秦岭权力现实

山西 张慎

让思想的犁铧进入现实大地
——秦岭乡村题材小说分析

山西 张慎

秦岭的乡村题材小说大胆直面农村的历史现实困境,敏锐地聚焦于西部农村困境症结所在的种种问题,在揭示农民贫苦的生活、匮乏的教育、沉重的赋税、毫无保障的医疗等现实生活境遇的同时,峻急地追问了农村以及农民遭受苦难的历史根源与社会根源。

秦岭 乡村小说 现实问题

从《绣花鞋垫》《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弃婴》《皇粮》《本色》《分娩》《皇粮钟》《杀威棒》《摸蛋的男孩》《借命时代的家乡》到刚刚获得百花文学奖的《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秦岭的乡村题材小说大胆直面农村的历史现实困境,敏锐地聚焦于西部农村困境症结所在的教育问题、赋税问题、饮水问题、医疗问题,在揭示农民贫苦的生活、匮乏的教育、沉重的赋税、毫无保障的医疗等现实生活境遇的同时,峻急地追问了农村以及农民遭受苦难的历史根源与社会根源。更重要的是,在小说中,秦岭不仅审慎地反思了半个世纪以来不平等的城乡社会结构,而且对20世纪90年代社会的转轨进行了独立的批判性思考。显然,强烈的问题意识与批判意识,是秦岭小说备受关注、多次获奖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秦岭被指认为“思想型作家”①的主要理由。

近年来的一个文学现象是,文学的现实意识与批判意识再次受到重视,文学的“及物性”、介入功能再次成为文学界关注的话题,与当下中国社会城乡差距、贫富分化、腐败乱象等问题日益凸显密切相关。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当年曾积极鼓吹先锋小说的变革意义,并为“新潮批评”的“落伍”而深感不满的李陀先生,率先“反戈一击”,将20世纪90年代文学疏离现实的责任归因于所谓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纯文学”观念。②然而,所谓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纯文学”观念是否是“真命题”姑且不论,文学的现实意识、批判意识问题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而这,也是在系统地读了秦岭的乡土小说之后,既为他渐渐走上现实批判的文学道路击节赞叹,对其未来的创作充满期待,又不免为他能够在这条充满荆棘的文学道路上走多远,而深深地感到忧虑的原因。

农村困境的揭示与追问

在访谈中,秦岭曾多次强调作家的道德良知与社会使命,认为文学应该是社会的“感应神经”。他不仅对作家的恶俗、知识分子与世俗“暗通款曲”表示深恶痛绝,而且对“轻佻”的文学投去了不屑的目光。在谈论文学的现实批判意识时,文学界往往习惯性地纠缠于作家的写作伦理层面,作家的使命、责任、担当与良知是不断被谈论的话题。然而,在衡量作家的写作伦理之前,最先应该考虑的事实上是文学的生存环境、作家的言说空间问题。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李陀等人将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回避现实的问题简单地归之于“纯文学”的看法,无疑是找错了问题的症结。甚至如毕光明先生所言,有将“现实的错误转移”,将“纯文学”视为“假想敌”之嫌。③还是吴亮先生说得确切:“你还说作家们‘主动放弃对社会重大问题发言的权利’,可是作家们不可能放弃他们并不曾拥有过的东西。”④因而,指责作家们缺乏现实批判意识容易,真正实践批判现实意识的文学却不能不是“冒险的文学”。

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秦岭的小说创作因其敢于直面农村、农民生存的真问题、大问题,并以强烈的历史现实批判意识,深切追问农民历史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的血泪的根源,而血气淋漓、富有棱角,在新世纪乡土小说中显得难能可贵。

与秦岭的从教经历有关,“乡村教师”特别是“民办教师”在贫苦生活与基层权力压榨之下的道德困境与人性扭曲,以及由此所触及的农村贫陋的教育状况,是他率先揭示的问题。在《乡村教师》《绣花鞋垫》《烧水做饭的女人》等作品中,赵举科、赵祖国、王世界等乡村民办教师不仅待遇低微、生活困窘,而且他们的命运被基层政府的“权力潜规则”彻底掌控:若要改变民办教师卑下的处境,获得“转正”的机会,他们就不得不通过送礼行贿,甚至出卖妻子、自己的肉体来打通关节。而他们如果选择了坚守良知,对“权力规则”有所违拗,则随时都有丢掉工作的可能。另外,像赵举科、赵祖国这样没有渠道打通关节的民办教师们,生活窘困到无法解决婚姻大事,只好利用自己身为教师的“权力”,在更为弱势的女学生中培养自己的妻子,最终以另一种方式屈从并践行了“权力潜规则”。大弯乡咀头中学的校长一方面严厉反对教师们从女学生中培养妻子,另一方面,又无法无视赵举科的生活困境,只好在“这世道还是权力比教鞭强”的叹息中,顺从了教师们的做法。⑤校长面对这种畸形“师生关系”的内心分裂,深刻地揭示了教师们内在的道德困境。

2005年国家宣布免征农业税之后,秦岭敏锐地意识到赋税问题是农村、农民困境的重要根源。因而,从《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皇粮》《本色》《摸蛋的男孩》等中短篇,到长篇小说《皇粮钟》,秦岭揭示了沉重的赋税给农民带来的生活负重与精神痛苦。他不仅在《皇粮钟》中将“皇粮”问题与两千多年来农民的赋税史相勾连,以农民切身的生活现实,颠覆了革命乡土小说中农民“翻身道情”的乌托邦叙述;而且在《摸蛋的男孩》中,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农村反哺城市”的不平等的城乡政治经济制度。更为可贵的是,农业税免征之后,秦岭并没有陷入赞歌合唱之中,而是在《皇粮钟》中叙述了历史上也曾有过免征农民赋税的短暂历史,在结尾,让象征着农民沉重赋税的皇粮钟再次响起,囊家秦爷死而复生,表达了自己对“皇粮”制度死而复生的隐忧。

粮食问题之外,在《硌牙的沙子》《被马咬掉耳朵的主人》以及颇具诗意的《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等小说中,身居天津的秦岭越来越关注西部农村的饮水问题。而这无疑与他在甘肃天水的生活体验有关。如果没有切身的生活体验,很少有人会想到“天水”这美丽的地名背后有着怎样粗粝、焦苦的生存。因此,在谈论文学的现实意识之时,还必须考量作家基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对社会生活的不同体认。因而,在不得不呼吁文学的现实批判意识,要求文学关注现实生活之“重”,承担起部分相关责任的时候,我们固然没有必要出于道德的义愤,全然蔑视在另外的生活境遇中的文学对人类生存之“轻”的省察。然而,如果在中国的现实土地上,全然追随米兰·昆德拉,宣布“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⑥,认定小说只是对人类生存可能性的探讨,无疑将是中国文学的耻辱。真正怀有人类意识的作家,应该既深切关注深陷贫苦的群体的物质匮乏,又对在咖啡馆里陷入精神困顿的人们投去悲悯的目光。无论如何,秦岭的饮水问题小说,以及《弃婴》《分娩》等触及农民无法承担的医疗问题的小说,对于身居都市,浸泡在娱乐、消费文化的群体而言,无疑提供了一种粗粝、痛苦的现实,让他们去凝视一位农民母亲因无力承担婴儿的医疗费用,只好选择弃婴时的那一双“死定死定的,像死羊眼”⑦一样的眼睛。

权力潜规则的揭示与批判

在揭示、追问农村现实困境的根源时,秦岭也对时代社会进行着独立的批判性思考。而这种独立思考,尽管还有商榷的余地,却不能不说提供了不同于既有历史叙述的思想认识。在短篇小说《杀威棒》中,秦岭首次从农民的立场审视了知青返城的历史:“代课的知青像刑满释放的冤家一样走得理直气壮,走得义无反顾”,农村学校的知青教师突然流失,“大队的支部会成了对知识青年的声讨会”。硬着头皮做了教师的农民曹尚德,通过借“杀威棒”对城里孩子甄文强的体罚,来发泄对知青经济、政治、文化优势所昭示出来的命运不公的不满与愤恨。小说让“我们在以知青为反思主体的程式化的知青文学中,迟到地、惊异地感受到了农民和农民式的愤怒”⑧。

更能体现秦岭对时代的发现与思考的,是他对政治“权力潜规则”的集中批判。早在“乡村教师”系列小说中,基层政府权力对教师们命运的掌控、精神的伤害,对本已匮乏的乡村教育资源的掠夺侵吞,便是其重要的主题。在“皇粮”系列小说中,甄大牙、岁球球、唐岁求当上了收“皇粮”的验粮员之后,也由于获得了“权力”而身价倍增。然而验粮员的工作职责与对村民们的同情,又使他们陷入了道德的矛盾:如果遵守严格的验粮标准,就会给村民们沉重的生活雪上加霜;如果通融了村民们,则又违背了验粮员的职业操守。“皇粮”取消之后,身为农民的他们一面满心欢喜,另一面又因他们“权力”的终结而备感失落,并且不得不面对新的人生变更。在“验粮员”小小权力的得失之中,他们道德的、生活的尴尬与变化,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结构。在《父亲之死》《断裂》等“官场”小说中,“权力潜规则”不仅扭曲了正常的医患关系、官民关系,而且形成了难以挣脱的“连环套”,让卞绍宗等曾经怀抱理想的大学生,从对“权力潜规则”的抗争、屈从,到对这些规则的熟稔玩弄,一步步改变了初衷,最终不能自拔。

而中篇小说《借命时代的家乡》则将对“权力潜规则”的揭示与批判,深入到了发现与批判时代的体制性弊病的高度。小说借农村青年董建泉的个人奋斗史,将20世纪90年代“绑架”了市场经济改革的政治“权力潜规则”与农村古老的“借命”规则联系起来:在干旱、贫苦的西部农村,生存能力薄弱的农民家族必须通过“借命”的方式,为自己的生活吸纳进更为强大的依傍力量。而那些活跃于20世纪90年代的董建泉、苟万昌、贾昌耀等农民企业家们,则必须借助政治权力才能获得生存发展的机会。他们事业的成败动荡,也往往与政治权力的亲疏远近密切相关:苟万昌利用“官二代”的父亲批到地皮,一次就为他节省了三百万;董建泉也是通过赵大球局长的关系才让自己的事业渡过了难关……这无疑一方面深刻地揭示出了政治权力对90年代经济改革的决定性作用,并对这种政治权贵主导之下的经济改革机制投去了批判、审视的目光;另一方面,小说借农民之口将90年代命名为“借命时代”,将金钱与政治权力相苟合的经济改革机制,与农村带有宗法性的古老“借命”法则关联起来,暗示出这种经济发展方式与乡土中国古老的宗法、家族伦理之间密切的变异关系。

现实批判的思想性问题

秦岭身居天津、心系天水的写作姿态,在诸多出身农村的作家、知识分子身上常常见到:在城市繁杂拥挤的间隙,他们念兹在兹的总是农村、农民的悲苦。然而令人尴尬的是,农村现实问题的解决本应该是一个良性社会制度的责任,而此时,诸多问题却必须由具有勇气的作家来揭示、来思考、来追问、来批判。在当下的小说界,秉承这种使命,具有“冒险”精神,敢于直面现实,而又能体现出强烈思想性的作家屈指可数。秦岭以其可贵的乡土小说探索,正渐渐踏上这样一条创作道路。

然而,不能不说,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文学道路。事实上,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也并非如批判者所言,大都是所谓的“现代化意识形态”的合唱,而没有出现独立的批判意识。干预生活的文学创作潮流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便有所萌芽。然而,正如许子东曾指出的,这种萌芽在1980年剧本创作座谈会前后便受到非议,遭遇了挫折。“伤痕文学”也因此被迫分化,或转向了冷峻的历史反思,或转向了明朗的歌颂与训育。⑨因此,文学的现实批判意识的有无,以及这种批判有没有“模式”与限度,的确并非仅仅是作家自己的事情。1986年,刘再复试图通过提倡“文学的主体性”来确立人的主体价值,王若水便敏锐地指出,能够决定文学主体性有无的根本不是作家自己,人的价值的实现,也不是一个文学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实践的问题,而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文学自身”⑩。具有现实意识的作家应该深深地明白,现实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文学自身的问题,文学的“批判和抗议的目的不是为了使文学变得更伟大,而是为了使我们能够享有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⑪。正因为如此,在对秦岭未来的创作充满期待,期望他能够越来越切中时弊、走向深入的同时,又不免为这样的创作能够走多远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皇粮”是免除了,农民的贫苦生活得到了缓解,然而他们何以依然难以在乡土上安身立命?经济收入、资源分配的城乡差异,致使他们无法享受良好的医疗与良好的教育,于是他们大都离开了乡土,成为城市的打工者,一座座乡村正在因此而迅速沦为老弱留守的“空村”。在秦岭的小说中,不论是学生们借《捕蛇者说》对苛政的责骂,还是赵瘸子“咱们这里穷得像旧社会”、《春天的故事》不过是别人的故事的愤懑,都可以感受到作家自己强烈的不平之气。然而如果理性地继续追问下去,赋税之外,粮食的价格问题、土地的流转问题、社会资源的分配问题……诸多现实的问题都是不得不面对,而又是作家及文学无力思考和解决的。即使农民的赋税、饮水等物质层面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农民们是否就获得了人的尊严与公民的权力,也有一系列问题需要追问下去。

成为一个面向现实的思想型作家,在思索历史与现实之时,必然还要面对诸多价值层面的问题:如何理解人与人性?人是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原始的性本善的万物灵长,还是一个同时具有神性与罪恶,需要不断找寻自我的个体?而这并非是玄学的思辨,而是触及乡土作家在悲悯农村、农民的同时,应当怎样认识农民自身的精神世界问题。同样,真正的思想型作家,在进行现实批判之时,批判的立场也不可能建立在简单的道德义愤之上,其对现实的不满往往催逼着他从人类生活的历史长河中、在人类对自己生活制度的种种理想设计中评判当下。因此,他需要了解人类文明的丰富遗产……

立志成为一位具有深广现实情怀的作家是难的。他不仅要洞察广阔的现实,还要将周遭的生存与自己的内心良知建立起密切的关联:“无穷的地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⑫他不仅要追问这充满缺憾的现实的历史、制度、文化根源,还须审视这历史文化的变动中人性的变异,他必须审视一切,审视被批判者,也审视被悲悯者,更要审视自己的观念尺度与价值立场……而这要有多么长、多么艰难的路要走!“路漫漫其修远兮”,希望秦岭们能够在这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坚持下去!

①杨显惠:《小说如何实现参与历史的当下性》,《文艺报》2012年5月21日第2版。

②李陀、李静:《漫说“纯文学”——李陀访谈录》,《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

③毕光明:《理解纯文学》,《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④吴亮:《吴亮和李陀关于“纯文学”的通信》,《文学报》2005年8月4日第4版。

⑤秦岭:《乡村教师》,《鸭绿江》2001年第8期。

⑥〔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页。

⑦秦岭:《弃婴》,《作品》2006年第5期。

⑧杨显惠:《对历史和世事的洞悉——浅析秦岭近期的小说创作》,《文艺报》2015年7月8日第7版。

⑨许子东:《刘心武论——〈新时期小说主流〉之一章》,《文艺理论研究》1987年第4期;许子东:《新时期的三种文学》,《文学评论》1987年第2期。

⑩《王若水向刘再复提出质疑》,《文艺争鸣》1988年第4期。

⑪吴亮:《吴亮和李陀关于“纯文学”的通信》,《文学报》2005年8月4日第4版。

⑫鲁迅:《“这也是生活……”》,见《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页。

作 者:张慎,大同大学文学学院讲师,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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