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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创作谈

2015-07-16广东郑小琼

名作欣赏 2015年31期
关键词:安顿战栗打工者

广东 郑小琼

诗歌创作谈

广东 郑小琼

《天鹅》

这么多年,我只爱着它的阴影/虽然我相信还有别的,让我留恋/它们在天空或者湖水让我难以接近/惟余垂落大地的影子给我依偎//远处,开花的原野或者郁葱的树林/镶着金边的浮云或星辰,它模糊的/鸣叫,朝着一颗陌生的心灵亮着/水倾泻着它声音里银子样的反光//树木深深地坠落在十月的湖水间/它的身体映照着一座陌生的新城/闪耀于心间的疼痛靠近我的睡眠/一只天鹅是深夜的湖水中的星辰//我能感受到秋天深入我体内的气候/天鹅在鸣叫,声音像散开的水锈/我如此忧郁与疲倦,歇下的肉身/在一场无形的受难中开始腐朽//这么多年,我走得太远/春天安排我与一只天鹅相遇/与一个辽阔的愿望重逢/月光的尖锐已让寂静震裂//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停下来注视天鹅/它站在湖水间嬉戏,游泳/它没有起飞,也没有躲避/恰像我诗句中习以为常的亲人

“天鹅”,是湖边停栖的鸟,也是内心深处的记忆。当我在深秋穿过工业区,在城市尚未开发的湖边遇到它们,它们在树林深处的湖中戏水,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树木深深地坠落在十月的湖水间/它的身体映照着一座陌生的新城”,它们带给我内心的安宁、平静、纯粹与自然:“声音里银子样的反光”,“深夜的湖水中的星辰”,“月光的尖锐已让寂静震裂”。在陌生的城市生活,我们走得太远,我们的相遇似一次偶然安排,这样的偶然让我“与一个辽阔的愿望重逢”,与遗忘的记忆重逢。

《他们》

这些铁,在时光中生锈的铁/淡红或者暗褐,炉火中的眼泪/机台边恍惚而疲惫的眼神/他们的目光琐碎而微小,小如渐弱的炉火/他们的阴郁与愁苦,还有一小点,一小点希望/在火光中被照亮,舒展,在白色图纸/或者绘工笔的红线间,靠近每月薄薄的工资/与一颗日渐疲惫的内心——//我记得他们的脸,浑浊的目光,细微的战栗/他们起茧的手指,简单而粗陋的生活/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我说着,在广阔的人群中,我们都是一致的/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

他们就是我们,他们似铁,在生活的雨水中生锈,如此弱小、疲惫,但依旧充满希望。炉火照亮他们暗褐的生活,这微小的希望与炉火安慰他们疲惫的内心。尽管生活充满各种疼痛、忧伤,连同爱情在现实中也如此,但他们的心灵却是高贵的,他们依旧有爱,有希望,有“小如渐弱的炉火”照亮。常常,很多人把打工诗歌粗暴地定义为叫苦叫累的诗歌,却没看到他们在生活的苦中的希望与爱,对简单粗陋生活的明亮,这份明亮如渐弱的炉火,因为微小、瘦弱,被别人粗暴地忽视,如在现实生活中,他们自身同样弱小得被忽视。

《风吹》

在黄麻岭。风吹着缓慢沉入黑暗的黄昏/留下一片空旷,和我颤抖的脚跟//风沿着凤凰大道,从下午的女工的头发/一直,吹着荔枝林中归鸟的惆怅//她们,来自远方,四川,湖南,湖北/说着方言,风吹着她们奔波流离的命运//风,吹着,吹到人行天桥上/那些比黑夜更黑的暗娼们在树荫下眺望着//风,一直吹着,时间是寂静的/树木是沉默……它们轻微的响动//那些我不可挽留的时光和江水,流淌着/它们消逝着……像故乡,也像异地//风吹着,我弯下腰来,热爱着这/贫穷而清苦的生活

“被风吹”是打工者的一种生活状态。被风吹得不由自主、踉跄、漂泊、颤抖、惆怅、奔波、流离、弯腰……对于生活,我们依旧是热爱,哪怕它是如此“贫穷而清苦的生活”。爱是我诗歌中表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爱包含对生活的爱,对现实的爱,对爱情的爱……无论是在《他们》中提到的“爱情都流泪”,或者是在这首《风吹》中“热爱着这/贫穷而清苦的生活”。我们的命运如此之薄,被风吹动着,无论是“下午的女工”还是“比黑夜更黑的暗娼们”,在工业时代,她们的命运都是如此,那么快地被工业与城市吞没。她们是沉默的、寂静的,她们在风中的状态像时光或者江水,被风吹得消逝,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在全球化时代,无论故乡或异地,风总会吹着,会让我们弯腰、颤抖,但我们依旧有一颗热爱生活之心。

《生活》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地移动/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战栗的铁/——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悄悄眉来眼去的爱情/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生活》是一种生存状态,它是怎样一种状态?“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在工业时代变成“哑语的铁”“生锈的铁”“战栗的铁”。从“哑语”到“生锈”到“战栗”,这三个词,“哑语”是表象的状态,“生锈”是缓慢的侵蚀过程,由表象到精神,最后变成“战栗”,战栗是内心深处的感受,属于精神的恐惧,一种由肉体上的“哑语”到精神上的“战栗”的过程。当我们变成这样的“铁”之后,回归到现实中个体或者诗人自身的表达,“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这种如铁一样无声的生活我们该如何呈现、保护,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无声生活,它“丧失姓名与性别”,是“合同包养的生活”,这种生活的现实状态是如何来的,是怎样开始的。我们感受到的是“机器轰鸣声”,爱情只能眉来眼去,正是因为机器的轰鸣,所以个体的声音会沉默,爱情不再有声音,只存在于眉来眼去的动作中,这种生存状态对应上面提及的“哑语的铁”,是一种呼应。当“尘世间的浮躁”不能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我们无法抵御外界的侵蚀,只能变成“生锈的铁”。如果“来自四川(故乡)”的“月光”“回忆”“青春”……这些都熄灭在工业时代的流水间,除了变成一块“战栗的铁”还会有什么?当我们变成“铁”后,在生活中还剩下什么?“图纸、铁、金属制品、合格单、次品”……它们如此“热烈而漫长”。

《黄麻岭》

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头,一趟趟,一次次/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我把生活摆在塑胶产品,螺丝,钉子/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的生活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风吹走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黄麻岭》,第一句的“安顿”说明了我们的生活状态,这个词的本意是使人与事物有着落,我相信打工者都会有这种感受。我是2001年来广东打工的,那时很难找到工作,我记得第一份工作是家具厂的仓务工,当时工厂大约招三名仓务工,下午两点面试,还没到下午两点,已有接近二百来人在工厂的门口排队。我刚出来的那几年,“找工难”是每一个打工者都会碰到的问题,很多男工,有时几个月都找不到工作。直到2006年左右,才由“找工难”变成“招工难”。2005年以前出来的打工者,几乎很多都经历了漫长的找工日子,找到工厂后,暂时不再奔波了,身体与生活便在工厂安顿下来了。接下来这个小地方的一切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比如荔枝林、街道,或者流水线的卡座,它们是我们休息的、生活的、工作的场所,是对前一句的补充。

后面三句,“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一趟趟,一次次/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写我将要融入到打工生活中,从第一句“安顿”到这句的“安置”,这两个词的本义都是使人与事物有着落,但两者却有本质的区别。“安顿”是短时的停留,而“安置”是长期的安排。从“安顿”到“安置”的转变,所对应的词有其内在逻辑性:“安顿”对应的是荔枝林/街道/流水线的卡座,是表象的物,而“安置”对应的是理想/爱情/美梦/情人/生命等具有感情的词。前者是物之表象,是刚来这个地方的印象;后者是情感寄托,也意味着自己从短时的安顿过渡到了长些时间的安置。

接着三句,“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我把生活摆在塑胶产品,螺丝,钉子”,这几句是对打工生活场景的描写,也是对“安顿”与“安置”的生活状态的描述,用了汗水的累、喘息,是对前面的“安顿”与“安置”的补充。“把生活摆在塑胶产品,螺丝,钉子”,“摆”本身是安放/处置/陈列的意思。我们如何安置自己的生活,我们的生活状态如何?

后面两句,“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的生活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从“安顿”到“安置”到“摆在”,这是生活的递进,也是情感的深入,有了前面的生活与情感的铺垫,才有了这一句主动状态的“交给”。当我们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我们对这个地方信任了,我们终于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它。有心态上由被动到主动的转变,也有情感上的层层递进。

诗中最后两句,“风吹走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苍老,回家”。这两句是个巨大的转折点,当我们把自己“交给”它时,实际上,我们打工的城市并不会真正接纳我们,我们依旧只能“剩下苍老,回家”,这是打工者最真实的写照。

现实中,打工者的生存状态极为不合理,在城市工作十年或者二十年甚至更长,当剩下苍老,也只能回家,无法在工作的城市安居乐业。

作 者:郑小琼,诗人,有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山花》《诗选刊》《星星》《人民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代表作有诗歌《黄麻岭》《铁》《内心的坡度》等,散文集《夜晚的深度》。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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