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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名琛的家世与交游

2015-07-13王振忠

读书 2015年7期
关键词:汉口徽州

王振忠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军攻陷广州城,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囹圄幽禁于印度的加尔各答,一八五九年死于该地,他是有清一代唯一一位当了西方侵略者的俘虏又客死异国的封疆大吏。针对叶氏在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当时民谣怨谤山积,讥讽他“不战不和不守,不降不死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亦罕有”。迄至今日,尽管对他的评价并不完全一致,但一般说来,此人常被视作颟顸官僚之典型。

关于叶名琛,近代史学界论述已多,但宥于关注的焦点,对叶氏家世及其交游仍语焉未详。譬如,澳大利亚学者黄宇和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出版有专著(其汉译本《两广总督叶名琛》,于一九八四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在书中,他有一小段文字论及叶名琛的家世:

叶氏原籍江苏溧水。明朝末年,在汉口开了一家药铺,牌号叶开泰。这家药铺经营得法,自制的各种丸散膏丹名闻远近,后来成了全国著名的药店之一。到十八世纪初,叶家在汉口、汉阳等地已购置了不少产业。店主叶廷芳就从溧水迁到汉阳定居,从此遂为湖北汉阳人。

这样的概述,在总体上符合基本的历史事实。不过,叶氏的祖籍应出自徽州府黟县,该家族成员于明初迁往江苏溧水塔山渡。明代中后期,因湖北汉口镇逐渐成为豫、鄂二省药材的集散地(当地有药帮巷、茯苓巷等,皆因药商集中而得名),叶家看到了其间的商机。一六三七年(明崇祯十年),深谙医理的叶文机将一家迁往汉口。此后,恰逢洞庭湖流域瘟疫流行,叶氏悉心救治,成绩卓著,遂于汉口镇鲍家巷口开设了“叶开泰”药店,一面悬壶应诊,一面研制成药贩卖。

关于“叶开泰”的经营活动,早期的文献颇为匮乏,此前比较详细的资料仅见民国年间《申报》上的广告:

本店祖训,不准另开分店。自开设汉镇鲍家巷三百余年,甲寅六月因屋朽,迁至大夹街陶家巷口,交易照常……

此处的“汉镇”,指的就是湖北汉口镇,而鲍家巷则位于汉口的紫阳书院附近。紫阳书院亦称新安书院、徽国文公祠,系一六九五年(清康熙三十四年)由徽商合力创设,实际上也就是汉口的徽州会馆。之所以称为“紫阳”,是因为徽州会馆内通常奉祀南宋理学家朱熹(其别号为“紫阳”)。明清以还,朱熹是徽州文化发达的象征,而在异地他乡,“紫阳”则成了徽州商帮的精神支柱。一七三五年,徽州人又在汉口开辟了新安马头,建立魁星阁和紫阳坊,北接新安街,形成了规模宏大的徽州人聚居区。在华中,民间素有“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说法,为了应对侨寓地激烈的生存竞争,漂泊异乡的徽州人只能抱团取暖,以群体的力量与土著抗争—“哪怕你湖北人刁,徽州人要买断汉口的腰”,这句俗谚说的便是徽商呼朋引类兴建徽州会馆,在汉口镇的黄金地段形成徽人社区的过程。而“叶开泰”开设的地点,无论是早期的鲍家巷,还是民国初年迁至的大夹街陶家巷口,皆与紫阳书院相距非遥。广告中的“甲寅”,即一九一四年,所谓三百余年,似乎是一般商家惯常的夸大其词。

近十数年来,笔者在皖南收集到数件“叶开泰”的珍贵史料,弥补了早期文献之不足。其中之一为“汉镇陶家巷叶开泰号各种药目单”,画面上方见有一仙风道骨、笑容可掬的老者,右手拄着用桃树枝干做成的拐杖,左手则拿着一个硕大的灵芝,仿佛在向世人推销“叶开泰”的各类药品。人物画的两侧则书有:

本号开设汉镇已历三百余年,自运参茸燕桂,采办道地药材,精制饮片,虔修丸散,杜煎诸胶,药酒花露,一应俱全,其余名目繁多,不及细载。承蒙各界诸君光顾,请认本号商标,庶不致误。

该份广告中罗列了二百种左右的药品,由汉口河街鲍家巷万钰美石印局梓行,显然是晚清以后的印刷品。除了这份广告外,更为重要的是一册嘉庆年间的刊本,扉页上题着“叶开泰号/开设汉镇,只此一家”,其序曰:

……本店自前明迄今,开设历三百余年,所制胶丹丸散久著成效,其选料之真,修合之诚,见信于四方君子者,固不待言。诚恐本店所售丸散,用者未必周知,……殊失居停奕世虔诚修合之本意也。兹特将本店所制丸散,分门别类,胪列目录,详注症治,刻成卷帙,传布四方,俾观者一目了然,对症用药,疾苦顿释,庶不辜居停率承先世一片至诚心也。

嘉庆丙子春三月黟人月岩氏谨辑于嘉会堂之西梅妆阁。

在清代,一些著名的中药店都刊刻有相关的药目简介(如常见的晚清红顶商人胡雪岩之《胡庆余堂雪记》丸散目录刊本),不过,刊本《叶开泰号虔修诸门应症丸散》应属更早的一种。序文中的“嘉庆丙子”,即一八一六年。“黟人月岩氏”为何许人不得而知,不过,其中曾两度提到“居停”,则序文作者的身份显然是叶开泰药号的经理之流。至于其前标有“黟人”,则说明他来自叶氏的桑梓故里。一般说来,徽商在外开店设铺,所聘的经理通常是来自家乡的亲朋好友。叶开泰药号中的一些职员也称作“朝奉”,而“朝奉”之类的称呼亦最早源自徽州。在明清世情小说中,“徽州朝奉”令人耳熟能详。这些,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寓居汉口徽州人社区的叶氏,尽管辗转迁徙,但对黄山白岳仍然有着强烈的地域认同。

该册刊本除序文外,其后列有“叶开泰号虔修诸门应症丸散”,分为补养门、脾胃门、风痰门、燥火门、痰嗽门、暑湿门、气滞门、眼目门、咽喉口齿门、妇科门、小儿门、外科门和杂治门,书末另附有各类胶丹、丸散。其中不乏如今仍耳熟能详的一些著名中药,如十全大补丸、六味地黄丸、牛黄清心丸、通关散、藿香正气丸、万应膏和神效冻疮膏等。每种丸散除列出名称之外,均注明所主症状、疗效及其价格。如十全大补丸,就属于上揭的“补养门”:

治气血两虚,脾胃齐损,倦怠自汗,精神短少,畏热畏寒,大虚大弱,诸病有大补神功。每斤银二两四钱。

这是温补气血的一种中药。而“老奴丸”则针对更为具体的症状:

大兴阳道,年老无子,中年阳痿,两肾大虚,下部虚寒。常服益寿延年,添补精髓,久有神验。每斤银一两二钱。

在“叶开泰号虔修诸门应症丸散”之前,刊本中还专门注明:“本店一向附卖广东各样蜡丸,今市中多有售者,其价甚贱,以假乱真,启人之疑,是以药目中概行削去。”从汉口的地方文献来看,清雍正、乾隆以来,当地市面上“洋货新奇广货精”,成了一般人的共识。从徐志《汉口竹枝词》的描述中,我们不难理解“叶开泰”附卖广东各样蜡丸的原因所在。作为“广货”的蜡丸,当时应深受世人的欢迎,于是,及至刊本成书的年代,市面上出现了廉价的假冒伪劣,迫使“叶开泰”为保证药品的质量,在药目中将广东蜡丸悉数剔除,只留下本号自制的药品。

中国虽然是儒学的故乡,仁义道德的说教随处可见,但在现实生活中,这里却是骗子的乐园,假冒伪劣充斥于所有领域各个角落,令人防不胜防。在这种背景下,当个中国人真是无比的辛劳,无论是卖药的还是吃药的,随时都要防备着“吃药”。其时,在汉口,“药店全凭铺面精”、“货物都夸本号佳”。前引刊本扉页上虽然注明“叶开泰号/开设汉镇,只此一家”,但在当时及稍后,汉口仍然开起了“开泰”、“朱开泰”等多家足以鱼目混珠的中药店。故此,“叶开泰”的一份广告颇为郑重其事:

启者,本号开设汉镇数百余年,所制各种丸散膏丹,均选地道药材,所以服之均有效验。迩来人心不古,欺诈万端,近有不法之徒伪造假药,冒本号牌名,蒙混渔利,现经秘查,发觉禀官,从严究办,伪药误人,遗害甚大,特此通告各界惠顾诸君,务希注意为要。汉口叶开泰特启。

上述的“数百余年”与前揭之“三百余年”,均追溯明末汉口“叶开泰”之开设。事实上,及至清乾隆年间,叶氏子孙蕃昌,世族昭著。其后人叶宏良不仅擅长理财,而且善于治家。叶宏良之子叶松亭科举入仕,孙子叶继雯、曾孙叶志诜、玄孙叶名澧继承祖业,使得药店规模不断扩大,闻名遐迩。一八五九年,以“海上苏武”自居的叶名琛去世后,他被族人塑造成坚守民族气节、“义不食英粟”的典型人物,这更成了“叶开泰”号的金字招牌。及至晚清民国时期,此一事迹与国人购买国货、抵制洋货的宣传不期而合,从而更增强了“叶开泰”的信誉,为其拓展药品销路提供了诸多便利。迄至今日,徽州人仍将“叶开泰”视作成功徽商的典型代表。

由于席丰履厚,叶氏家族贾而好儒,纷纷将商业资本转化为文化资本。叶名琛的祖父叶继雯号云素,家藏图书八万卷,他与当时前来北京朝贡的朝鲜燕行使者多有交往。其子叶志诜字东卿,生于一七七九年,精于养生,亦通针灸,所辑医书颇多,计有《神农本草经赞》、《观身集》、《颐身集》、《绛囊撮要》、《信验方录》、《五种经验方》和《咽喉脉证通论》等(收入《汉阳叶氏丛刻》)。此外,他还凭借家世的巨额财富,成为著名的金石收藏家,著有《平安馆藏器目》一卷、《平安馆碑目》八卷、《高丽碑全文》八卷。叶志诜曾赋诗自称:“我生嗜古勤搜索,左右罗陈殊卓荦。”他是翁方纲的弟子,翁、叶等人经常在苏斋共同鉴赏金石碑版,切磋交流。而翁方纲的《复初斋诗集》,就是由叶志诜于一八四五年秋出赀重刊。此外,他与朝鲜学者亦过从甚密。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有朝鲜收藏家李祖默(号六桥)的《乌云稿略》,该书之序即由叶志诜所作,书中涉及李祖默与清朝文人翁方纲、翁星垣、叶志诜等人的交游。另外,叶志诜与朝鲜学者金正喜、金山泉(正喜之弟)亦过从甚密。

在祖、父辈与朝鲜人的交游中,叶名琛亦时常随侍左右。一八三二年,朝鲜译官李尚迪作有《怀人诗》,记录了他与中国文人的交游,个中就提及叶东卿(志诜)、叶琨臣(名琛)、叶润臣(名澧)。关于叶名琛,李尚迪这样描述:“琨臣美如玉,天然寡笑言,日校天禄书,鸣珂趋鹭鹓,秋风好相访,报捷喜在门。”(《恩诵堂文集》卷三)这首诗对叶名琛的相貌以及性格、癖好等,皆有生动的刻画。字里行间,赞颂了其人之素性端方,言行不苟。

将近一百年前,在汉城帝国大学任教的日本著名学者藤塚邻,收集有不少中国士大夫与朝鲜文人的往还尺牍。其中,有一封叶名琛写给金山泉的信函:

再启者,寄上《墨法集要》一册,制造之法,此为大备。然中华十八省造墨者,惟徽州歙县,其地有易水,必此合胶,方为最良。又山有桐木,必此薰烟,方能最细。所以墨上之花样细如毫毛者,皆烟细之故,且蓄胶以二十年外者方佳,然迁地弗能为良,故他省亦无造墨者。家大人所造用墨,皆托友人赴歙制造,每墨一两,以白银一两易之。兹寄上十笏,皆精品也。歙于楚地相去千里而遥,是以托制亦较易。墨固欲陈,然太陈则胶性解散,墨光亦复黯淡,方今所存明时方、陈诸家之墨,皆宜合药,不宜研磨尔,又及。

附呈高其佩指墨一帧。

《墨法集要》一卷。

《桒苧园石刻》一部。

选烟五笏,伏祈收存。

信中的“家大人”,即指叶名琛之父叶志诜。从中可见,叶名琛送给金山泉的礼品有几样。其一是高其佩的“指墨”。高其佩为奉天辽阳人,官至刑部右侍郎,以指头画名擅一时(指头画之手法不用笔而求诸手指,故称“指墨”)。其二是《墨法集要》,该书为明人沈继孙所著,是有关油烟墨制作技法的专著。其三是《桒苧园石刻》一部,“桒”即桑,明武宗时人郑善夫以切谏罢官,后归乡筑室白湖,名桑苧园,《桒苧园石刻》不知是否与其人有关?其四“选烟五笏”,但信中则说是“寄上十笏”,显然稍有出入。

明清时代,在中国人与日本、朝鲜人的交往中,徽墨通常被作为重要的礼品相馈赠。叶名琛虽然祖籍徽州,但他对于徽墨制法的见解颇多讹误。信称“徽州歙县,其地有易水”,这完全是地理概念上的错讹。晚唐五代时期,河北易水人奚廷珪迁至歙州,因所制之墨质量上乘,受到南唐后主的激赏,赐姓为李,故后世改称李廷珪。由于制墨技艺的传承,明清时期亦称徽墨制作技术为“易水制法”,但这并不是说歙县当地真有易水。事实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与荆轲联系在一起的易水在河北,自然不在皖南。至于“歙于楚地相去千里而遥,是以托制亦较易”一语,“千里而遥”原应是形容路途遥远,与“托制亦较易”似属前言不搭后语。另外,“明时方、陈诸家之墨”,应是指方于鲁、程君房所制的徽墨,故此处的“陈”应为“程”之讹—因为遍窥史籍,徽州并未见有陈姓的著名墨商。在明代,方、程二姓之墨骈肩称雄,时人谢肇淛在《五杂组》中曾指出:“今方、程二家墨,上者亦须白金一斤,易墨三斤,闻亦有珍珠、麝香云。”方于鲁、程君房等人的徽墨制品,很多都属贡墨,供明朝皇室御用。自公元十世纪李廷珪制墨开始,就在原料中加入珍珠等,后世踵事增华,在制墨过程中加入黄金、珍珠等。叶志诜出自豪富之家,所制之墨每两与白银一两等值,显然并非夸大其词。有些徽墨原料中还包括麝香、冰片、牛胶、熊胆、琥珀、珍珠、玛瑙和黄连等多味材料,可治小儿急慢惊风、咽喉肿疼以及各类无名肿毒,称为药墨。故而叶名琛还说,明时的陈墨“不宜研磨”,只宜于合药,这一点,或许倒是出自中药世家的经验之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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