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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外二章)

2015-06-30黄小霞

翠苑 2015年3期
关键词:妹妹母亲

弟弟出生的时候,父亲已近40岁了。弟弟出生前,爷爷奶奶视母亲如仇敌一般,因为母亲一连生了3个女儿。母亲也因此在这个家族里自卑得抬不起头来。直到弟弟出生,奶奶才拄着拐棍,面带笑容,第一次走进我们家里看望母亲,并给母亲带来了鸡蛋和猪油。在当时,这些都是很珍贵的物品。

弟弟出生时家还在乡下的农村,当时正是计划生育国策执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尽管当时家里很穷,可父母还是倾其所有出钱“买”下了弟弟的出生权。

其实,并非父母重男轻女的观念重,而是,在当时,在那样的乡下,家里没有一个男孩子是会让长辈和外人看不起的,就像现在的男人没有房子、车子和票子被人看不起一样。

在当时那样一种个人的力量无法左右家庭经济的环境下,抚养弟弟的艰辛让我记忆犹新。

记得弟弟刚出生时因营养不良,很是瘦弱。他总是在哭,在打针,在吃药,却不见好。弟弟的到来,让这个沉闷的家里多了一份欣喜,也让本就拮据的家中越发雪上加霜。有段日子,我和姐姐经常瞒着父亲不吃晚饭,只为让母亲能多吃一点,好多一点奶水给弟弟。母亲坐月子的时候,13岁的姐姐经常需要在母亲的叮嘱下,抱着弟弟去很远的地方看一个老中医,7岁的我跟在姐姐后面,有时替换一下姐姐。有一次,老中医看到小小的我脚上全是山路上磨出的血泡,就把看弟弟的医药费全部减了半。

弟弟满过百天后,才开始慢慢健康起来,而我所有的时间和全部任务就是用来看护弟弟。我的童年和关于童年的记忆,几乎全部是弟弟。因此,直到13岁,我才勉强去上小学。也因此,一直,弟弟和我最亲近。

所幸的是,长大后的弟弟很争气,通过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子,也有了追求的女孩子。可是,在谁也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弟弟竟因煤气中毒无声无息地去了天堂。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无法接受——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记得,弟弟走的时候,正下着雨。但那时的我已无法分辨雨水和泪水,只知道,我被姑妈搀扶着,走在泥泞里,走在没有弟弟的冷雨中。亲情的重量,负荷的心情,我放声哭泣,以为这样可以挽留弟弟。

那一整个晚上的时间里,我一直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轻揉着弟弟的耳垂,右手的食指轻挠着他的手心,伏在他的耳边对着他讲话。尽管我讲得好累,尽管我的双唇都已干裂,嘴角也起了水泡,嗓子也嘶哑了,但我记得电视上经常有人对着昏迷的人不停地讲话,他(她)就会在爱的感召下渐渐醒过来。

我对着弟弟的耳朵不停地讲,希望弟弟能给我一个面子醒过来。尽管我的眼睛酸涩难忍,尽管我的镜片模糊得快看不清弟弟的睡容,尽管我因晕车不时地呕吐,尽管我浑身难受,难受得直发抖……

可是,医生却又一次来催促我们离开,说弟弟的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弟弟的心脏怎么会停止跳动呢?!要知道,弟弟就是全家人的心脏啊!弟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让我们怎么活?让年近70岁的父母怎么活?

我一遍一遍地推搡、请求弟弟醒来,醒来证明医生是在对我们说谎,醒来告诉我们和医生,他只是睡着了,只是睡过头了,只是煤气中毒了……

可是,最终,弟弟并没有醒过来,我的哭泣最终也没能挽留住弟弟。

一大屋子的人守了弟弟两天两夜,弟弟还是去了。弟弟的女友当时在外地学习,赶回来时没有见上弟弟最后一面,进门见到我一向健朗的父亲拄着棍子走路,脸色刹那惨白,跌倒在地。母亲不停地拿头去撞墙,一边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一边不停地责怪自己没有看护好弟弟。母亲的眼睛肿得看不清东西,额头上一片青紫。当3岁多的外甥又一次哭嚷着要舅舅的时候,母亲趁大家不注意再次拿头去撞墙,晕过去后直到晚上才醒过来。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母亲一直靠打点滴度日。此后,母亲的额角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疼痛的痕迹!

我和姐姐、姐夫都是在接到妹妹的电话后,捂着心痛从不同的城市赶回家的,以致后来再有妹妹的电话,我总会神经质地心跳加速。

这之后,在睡梦中,我经常会梦见下雨,梦见在雨中活过来的弟弟,以及他在3个姐姐面前才会有的那种傻笑。醒来总会发现枕头不是干的,好像被梦中的雨淋湿了一般……

今天又是清明节。天空中依然飘着雨。

我撑着伞,一个人偷偷跑到弟弟的坟前,再次看到弟弟时,我依然走在泥泞里,依然分辨不出雨水和泪水,我只知道哭——哭弟弟已长了草的坟茔;哭至今不敢走近弟弟的母亲;哭自己晕车一路吐回家,却没有弟弟的迎接;哭曾经,弟弟和我那么亲,哪怕一件小事情,弟弟也总会打电话或坐车跑来我工作的城市和我商量,可我有事情和弟弟商量,弟弟却不理;哭一个女同事因与人发生纠纷,她弟弟带着一大帮人来替她出气,而我独自一人在外受到委屈时,却没有弟弟……

如今我面对的弟弟,已不是从前的弟弟。现在的弟弟只是一个显小的土堆,一层土,里面是不醒的睡眠,外面是被阻隔在心门之外的思念。

仅仅因为一层土,我只能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外焚烧心情。

父  亲

准备睡觉的时候,收到姐姐的短信:父亲快不行了,已多天未起床,也未进食,怕是活不了多久……没有片刻犹豫,马上回复:明天回。

跟单位请假。5个多小时的车程辗转,到家的时候,看到父亲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端着一杯水在旁边,似是要喂给父亲喝。我强装笑颜叫了父亲一声。可是,父亲没有如以往那样,冲上来,一边接过我的背包,一边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注意到他,甚至都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一发现让我的心突然有一种被人捏了一把的痛感,但我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当听到父亲剧烈的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时,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蹲在他面前,抓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声带哽咽地埋怨:你怎么生病了,你怎么生病了?

母亲示意我挨着父亲坐下,安慰我说父亲今天好多了,刚刚还吃了一点稀饭,下了好多天的雨,难得天晴,又听说你要回来,非要起来坐会儿。你看,今天精神还不错。

再看父亲,脸瘦了一圈,脸色是明显的病容,眼窝深陷,头发稀疏并且全白了,手和脚都是水肿的。我顺手拿过旁边的小凳儿坐在父亲面前,先给他按摩手,再给他按摩脚。

晚上的时候,我先用热水给父亲泡会儿脚,再接着给他按摩。刚开始,父亲不愿意我给他按摩脚,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我态度强硬地说,脚肿了按摩一下,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有利于消肿。父亲便只好依我。我把父亲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先手背,后手心再一根一根手指地按摩,然后再把他的脚放在我平伸的腿上,以美容店里洗面的手法给父亲按摩。

经过了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的沧桑,父亲的手上有明显的老年斑,布满老茧,粗糙且干燥,像老树皮,没有生气,没有活力。父亲的手,原是一双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的手;父亲曾经苍劲有力的大手,已属于过去时了。

父亲的脚比手肿得更厉害,膝盖以下都是冰凉的。晚上用热水泡脚的时候,我也会用热毛巾给父亲敷敷腿,想借助外因给父亲一点儿温暖。父亲的脚上过山,下过地,趟过水,流过血,为我们的人生踏平过多么崎岖的道路。可如今,抚摸着父亲肿得连拖鞋都穿不进去的脚,我只能低着头,把眼泪吞回肚子里,不让父亲看见。

回家的第三天,下午,给父亲按摩的时候,偶抬头,发现父亲的眉毛又长又弯,还有几根是白色的,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嘿嘿,爸爸,你的眉毛怎么长得这样长?和爷爷的一模一样呢?父亲躲闪了一下,没有躲过,羞涩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很享受给父亲按摩的过程。长大后,好像还是第一次和父亲如此亲昵,如此触摸父亲。在心里默默感谢父亲给了我这样一次机会,不由地抬头跟父亲撒娇:爸,你不要生病好不好?你快点好起来。你看,你生病,我回来晕车难受,还要自己做饭,我不想做饭,也不想吃,我想吃你做的饭,还有你买的西瓜,好不好呀?

父亲慈爱地看着我,腼腆地笑笑:好,会好的,下次回来给你买西瓜,你放心(父亲知道我最爱吃西瓜,可我买的西瓜要么是生的,要么是熟过头的),现在西瓜还没上市,超市里没到季的西瓜不好吃……

说话间,感觉到父亲想用手摸我的头,迅速抬头,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解释说,有根白头发。他伸手,试图把我的那根白头发拔掉。我不动,伏在父亲的膝盖上,想促成父亲的愿望。可是,父亲水肿的手指拨弄了几次,也无法准确地捏住那根白头发,最终叹息着放弃了。我嬉笑着安慰他:您叹什么气嘛,一根白头发而已,不管它。父亲眨巴着眼睛,不言语,可是,我分明看到父亲的眼眶发红,眼泪在打转,可他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不忍看,以上卫生间为由走开了。

回家整整一周的时间里,除了督促父亲打针吃药,就是给他按摩,父亲的气色也随着天气的转暖明显好多了。

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我回到工作地的第10天,父亲就因肺癌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父亲从生病到死只经历了3个月的时间)。我没有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更别说给父亲送终了。身为人子,这是我一生的愧疚。最让我愧疚的是,我对不起父亲,因为我是不争气的孩子,至今未嫁,以至让自己成为父亲没有完成的任务(老人视未成家的子女为自己未完成的任务,会有压力和抱憾)。

可是,我却无法祈求父亲的原谅,我只能在心底祈求父亲在天堂里安好!因为,只有父亲安好,我的天空才能晴朗。

眼看着就到了吃西瓜的季节和一年一度的父亲节了,可是从此,我的父亲节里却没有了父亲;从此,我再也品尝不到父亲亲自给我买的香甜的西瓜了。

父亲生于1943年农历正月十六,卒于2014年5月16日上午,享年71岁。父亲一生多灾多难,幼年丧母,中年时,随他生活的大外孙溺水而亡,晚年丧子,病逝前,我的妹妹已重病3年,眼看着不久于人世。亲人们都说,父亲急急赴死,是害怕他的三女儿死在了他的前面。

妹  妹

妹妹怀孕4个月的时候,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便去看医生。因害怕伤到肚子里的宝宝,妹妹拒绝使用任何医疗检查仪器。所以,几个医生都建议妹妹多喝汤,多喝白开水,多吃水果。

可是10个月后,孩子的出生并没有让妹妹身体上的不适减轻,反而越来越严重。不得已,孩子满月的第10天,妹妹只得再次来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直肠癌晚期。

彼时,妹妹的女儿刚刚3岁,儿子才40多天。

按说,为了她的一双儿女,妹妹应该积极接受治疗才对。妹妹却不,她开始省吃俭用,开始四处筹钱,准备买房子(之前一直随我的父母住)。用她的话说就是:早些做好身后事,以防两个孩子受苦。无论亲友们如何劝说,她固执地我行我素。劝多了她便急:治,治,有什么可治的?这种病怎么治都是白白浪费钱……有这钱拿去浪费,还不如给我的孩子做些准备……

妹妹一边说,一边笑,笑时,眼泪无声地从脸颊上滑落,她亦不去擦拭。旁人看上去,就会觉得妹妹的表情滑稽而难看。妹妹乖巧的女儿,则睁着无邪的大眼睛,看看旁人,再看看妹妹,然后怯怯地走近,拉着妹妹的手,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妈妈。妹妹便快速抹去眼泪,呼一口气,做个深呼吸,然后露出本真的笑脸,叫一声乖宝宝,便继续绘声绘色地给女儿讲童话故事。

那画面,不知情的人绝对看不出妹妹已是一个身患重症的病人。

妹妹便利用别人看到的这层假象,四处看房子,带着女儿(儿子由我的母亲和妹妹的婆婆照看)去公园、动物园、儿童游乐场玩耍。给儿子买1岁到3岁的四季衣服、鞋袜。给女儿买3岁到6岁的四季衣服、鞋袜和学习用品。教女儿背诵她爸爸、大姨、奶奶等人的电话号码。训练女儿自己学习梳头、洗脸、穿衣服、上卫生间等等。女儿稍有偷懒,妹妹便照着她的屁股,狠狠地打几下。我的母亲在一旁看得流泪,一把把孩子护在身后:孩子还小,接受能力毕竟有限,你让她弄这弄那,她怎么吃得消?!

妹妹无力地回答:吃不消也得给我吃,谁让她的妈快要死呢……您这会儿护着她……您老了她怎么办?

随着病情的加重,妹妹的体力、精力都在直线下降,说话都有些气喘吁吁了。此时,妹妹已经由怀孕时138斤的大胖子瘦到只剩80来斤,她死的时候,大概也就50来斤了。

妹妹死前,还是按着自己的意愿买下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着她两个孩子的名字。她死后,清理遗物时我们才知道,为了买房子,为了节约,妹妹吃的很多药物,并不是医生按着她的病情开的那些药,而是她背着所有人,在某些无良医生手中买的非临床的药物。不知道,妹妹是通过什么途径买到这些药物的?

妹妹死后,我们在她的手机上发现大段大段的录音,其中一段是对孩子们说的:乖呀,你们不要哭,不要找妈妈,要听爸爸、奶奶、大姨的话,你们要做听话懂事的孩子,要做坚强的孩子,不然妈妈会打你们的屁股的,不然,妈妈死不瞑目啊……

也有一段是说给我母亲的:妈,我走后,您不要一个人坐在家里哭。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去乡下老家走走,可以找人打一块钱一圈的麻将,可以带着阳洋(妹妹的女儿)到街上转转,可以去大姐或二姐那里……总之,您想干吗就干吗,就是别一个人坐在家里,好吗?我无法给您养老送终,您不要怪我,不是我不讲孝心,实在是我无能为力,您不要怪我……弟弟走了,爸爸走了,我也要走了,我知道您孤单,我是想陪伴您的,可是我没办法啊……我这1000块钱算是最后孝敬您的……妈,您千万记得,别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啊……

妹妹手机里的录音都是断断续续的,是她背着家人,在她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录下的。为了便于存放,后来她老公花了50块钱,请人把这些录音都转到了U盘里。

妹妹走后的第三天晚上,我梦到了她,梦中的妹妹还是我熟悉的模样。她站在我对面,好像隔着2米左右的距离,她一直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说了好多,可是醒来后,我一句也不记得。

写下此文,是想告诉妹妹,如果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讲的话,请再到我梦里来,这次,我一定牢牢记住你说的话。好吗!

作者简介:

黄小霞,湖北省作协会员。文字散见《飞天》《岁月》《青春》《星星》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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