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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烟火(小说)

2015-06-30朱朝霞

翠苑 2015年3期
关键词:王丽小星星烟花

朱朝霞

一直认为烟火是小城里最美的景色,它曾照亮了我少年的天空,在一片贫瘠而枯燥的生活里温暖了我孤单寂寞的心。去年我在温哥华的五星级酒店吃完晚饭,回房站在阳台上抽烟,忽然天空中升腾起一束火红的烟花,打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烟花在天空四处散落。

又是圣诞节了,满城闪亮的灯火依旧绚丽。往事如天空散尽的烟花闪在记忆里,过去的日子像黑漆漆的夜空,深不可测,暗如墨团,但因为有了烟花的升腾,那些暗里的风景全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我喝多了,酒精在血管里汹涌,在那样的夜里,看着烟花泪流满面。

有一部电影里说,烟火对应着一种超现实的概念,既真切,又虚无,比花朵还要绚丽耀眼。在黑夜里突然绽放,又迅速破灭,比一现的昙花还要短暂。在迅速破灭的原处,会迅速地再次盛开,幻影之上再现幻影,层叠出现,交替辉煌。

天空下的我们,为之雀跃欢呼,它们的每一次闪亮和破灭,都会使天空变得更亮、更黑,我们被撩动的情绪里,忘记了这些烟火也曾经是物质的,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是物质的。也让人想起曾经的姿彩与华美,都只是一瞬。

我在去澳洲的机场偶遇王丽,她长发飘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熟悉的小城。虽然她一身华丽的装扮,但她转身微笑的样子一下撞开了我记忆的大门,尤其是她嘴边旋起的酒窝,升腾着我们整个少年时光青涩的气息,又温暖,又亲切,还有一丝感伤。

她要去底特律的一个小镇,那里离多伦多有245英里。我在想她会不会和葛彬在某一个地方邂逅,街角的咖啡店,面包房,一进门就响着铃铛的小店?很多电影里都会有这样的桥段,怀揣着这样偶然的可能,会是多少人内心的支撑。

王丽找了一个底特律的小商人,如愿以偿地出国了。那人我见过,高鼻梁,小眼睛,抠进去的眼窝让我想起火烧圆明园里的八国联军小喽啰。我怀疑他父母辈或是祖父母辈的血统非常混乱,想象我们从儿时就一直呵护、宝贝的公主,要投入这个多毛的洋鬼子的怀抱,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和别扭。

如果苏奶奶还在,一定会憋着她皱巴巴的小嘴,说“作孽啊作孽!”

看到“中国好声音”的时候,我正陪着老爸喝酒,他老人家一直劝我去相亲。每次回来他都走马灯似地安排我去见不同的姑娘。回国一个月也少有时间陪他,跟从前的朋友厮混喝酒,今天喝了明天喝,没完没了地说从前的事和从前的人。“好声音”里的陈乐基一开口,我愣住了,那声线与葛彬出奇地相像。后来从网上找了几场陈乐基的一一看了个遍,一直看到陈乐基被淘汰出局。我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人生都有潜规则,别说这场作秀的游戏了。

第二天睡到下午,我去恒隆广场,路上经过护城河公园,想起我们一群人蓬勃荒诞又真切可触的少年时光。

我常常想起那段时光,隔了十几年像只隔了一个昨天似的。但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剧情变化发展得迅速,那时的明朗直率、热情与真诚,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露怯的笑容、有距离的客气和拘谨、处世的矜持、大家有意识的各行各路,冷暖自知。

葛彬喜欢王丽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事,但这怎么可能?王丽市侩的妈妈,恨不得卖了她。以葛彬的家境哪出得起这个价钱?葛彬也是的,大学毕业好好的事务所不去,非要开店搞乐队。这年头,艺术都是很烧钱的,本来就没钱,还得勒紧裤腰带带着一群无所事事、整天摇头晃脑的长头发青年,几辈子都会潦倒。

晚上跟葛彬吃完饭一路走到护城河公园,忽然天空中升腾起一束火红的烟花,打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烟花在天空四处散落。葛彬面无表情地给我点了一根烟,烟头随着我的呼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毕业后不久,王丽便放弃了大商场里收银的工作,把原来当做兼职的酒吧服务员当成了全职,每天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葛彬在第二个月便杀气腾腾地进了酒吧当了驻唱歌手。那时我已经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了实习律师,从前在学校里背那些法律条文,看那些案例都是踌躇满志的,纸上的案例落到了生活的实处变得纷繁复杂,更多的精力放在调解与钻法律空子里。原本以为我会在这种环境下练得巧舌如簧,不久便发现,自己不愿意开口说话了,生活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阳春白雪,身陷这种纷扰中自己也成了下里巴人。

王丽过上了万花筒一样的生活,每天有不同的男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王丽一开始也是矜持的,只图多挣点小费补贴家用,偶尔我带几个兄弟去酒吧捧场都带着另一种目光看王丽,总觉得她不会跟那里其他的服务员一样虚荣,一样最终走向堕落。她是童话里落难的公主,为了补贴家用,为了苏奶奶常年风湿所必需的花费而放弃了普通女孩应有的平淡的幸福。多少年以后我明白了,人是非常敏感而脆弱的动物,每一步细小的动作,每一个人生的选择,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根本无法估测,也很难总结。某某某是怎样一个人,今后会怎么样,别说一两句话,即便是写篇几万字的论文,也不见得能说清。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在社会中浸淫许久,早学会穿上一身铠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与人交往时小心翼翼,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为了实现心中所想,拼尽全力去争取。

葛彬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在睡觉,灿烂的阳光隔在花布窗帘外,空气里流动的全是潮湿与闷热。毕业以后觉得睡觉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可以过滤掉前一天所有的沮丧和落寞,简直就是避世的洞穴,不见天日,怡然自得。

葛彬说要和大家一起聚聚,那天王丽难得休息,想去郊外的一个农家吃野味。我爬起来给小星星打了个传呼,小星星马上回电了,说马上就过来与我们会合。小星星是个家境富裕的胖子,他有个做生意的妈妈,家里巨有钱,他家住的是小城里独有的套间,有空调和冰箱,还有我们最热衷的录像机。但是胖子妈对他超级严格,这个不准,那个不准,考得不好没有零花钱。如果胖子没了零花钱,那我们兄弟几个也会过不上好日子。因为胖子的零用钱都用来请我们吃东西,冬天热包子,夏天汽水、棒冰,以及做我们想做因为缺钱而无法做的事情。我的成绩一向不错,胖子的考前辅导都是我来完成,我从来没觉得学习是件很辛苦、很难的事,相反,还从中得到不少乐趣。葛彬和胖子是同桌,考试的时候打小抄心理素质超级强大,就连在大考,一人一桌这么严格的状态下,我仍然能安全妥帖地把纸条塞到胖子的手里。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离家二十多公里的一家农庄,几幢别致的茅草顶小屋,门前开了一片荷花池,院子里养着鸡,不远处有白色巨大的风车不紧不慢地转着。王丽站在荷花池边,开心地转了几个圈儿,露出了平时少有的笑容。她原本就有高挑的个子,笑起来有种夺人眼球的漂亮,五官精致,恰到好处,如果她抬起头来,站在哪里都很是抢眼的。

我们点了几个野味,还有时蔬,小星星和葛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

“你,跟她说了没有?”

趁着王丽去洗手间,小星星问葛彬。

葛彬清瘦的脸一直暗在灯光的阴影下,“说什么呀,有什么好说的。”

小星星把手上的酒拍在桌上,“不说你跟她玩儿个屁啊,天天就这么看着她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

葛彬一把揪住小星星的汗衫领子,“X想挨揍是吧。”

王丽甩着手上的水走过来,一脸笑嘻嘻地问:“你们干吗呢?”

葛彬笑着说,“没什么,猜拳呢。”然后转过脸冲我笑笑。

他眼里有些愁苦的表情,像晴朗的天空中一朵乌云飘过,整个黯淡下来。他别过头,与我目光相接,应该是想笑的,肌肉却没跟上,这使得他看上去别扭无比。

那天下午我们找到了一片芦箕田,想起高二的暑假,几个兄弟带着王丽去小城附近的农田里偷芦箕。有时孩子们的行为跟品行无关,就是觉得好玩。王丽摸黑用砍刀乱砍着那些粗粗细细的芦箕,每倒下一棵都发出“呀”的一声。大家都兴奋极了,年青的窃喜在黑色的夜里闪闪发光。忽然大伙儿听到王丽的一声尖叫,一下子都聚了过来,发现王丽把小星星的腿当成了芦箕,一刀砍下去,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大家吓坏了,葛彬把T恤脱下来缠在小星星的腿上,血一会儿便浸透了衣服。大家手忙脚乱地用自行车拖着小星星去医院,在医院缝了五针,一群人围着小星星挂水的时候,他那个能干的妈也来了,把我们臭骂了一顿。

小星星抬起那条受伤的腿,对王丽说,“喂,你今天没打算再暗算我吧。”

王丽笑,“不会。”我们在黑暗的夜里嬉笑追逐,忽然一束烟花照亮了夜空,那边有人点起了一堆篝火,还在放烟火。

王丽真漂亮啊,笑得比烟花还美。

黑暗中的烟花对应着人世间的希望与失望,它像一颗黑暗中的星,又如大海中一闪而过的泡沫,它带给人快乐,又给人深深的伤害。

葛彬脸上写着深重的忧伤。王丽的妈妈不停地在帮王丽介绍男朋友,每次提到这事,葛彬就会变得欲言又止、阴晴不定。

晚上,葛彬和我在夜排档喝酒,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他看完对我说,走,喝咖啡去。我说刚喝的酒,喝什么咖啡啊,那店贵得要死人,当什么冤大头。我跟着他进了一家咖啡店,刚进去,就看见王丽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在说着什么。男人三十来岁,拿着餐牌指指点点,可能是让王丽选择。我一愣,还来不及反应,葛彬在身后叫了声,“老婆,你在这里干吗?”几步冲上前,便要拉王丽起来。王丽站起来一瞪眼,“你神经病啊!”那男人看得云里雾里,问王丽,怎么回事?王丽说,这人脑子有毛病。“老婆,你不要这么薄情好吧?”王丽朝他看,来了句:又没领证,叫什么老婆。葛彬一脸的无辜,“光屁股时候就认识了,二十年都不止,叫声老婆怎么冤枉了?”王丽便不吭声。

我一旁看得呆了,那男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扔下一张五十块钱,匆匆走了。

等那男人出了大门,葛彬和王丽一起大笑起来。

王丽冲葛彬擂了一拳头,嘴角微微上扬,眉毛也跟着轻轻抬起,俏皮中带着妩媚,“真够哥们儿。”葛彬说,“那是,只要你说一声,我万死不辞。”

我看着两人打情骂俏,猜想刚才那个短信必然是王丽发的,让葛彬过来搅局。类似的事情后来还有过几次,差不多都是王丽那边喝到一半,葛彬就冲进去把人吓走。

我觉得王丽有些不上路子,既然不愿意相亲,那不去就行了。哪次葛彬来心里不是一刀?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相亲,那是什么滋味?简直多此一举。葛彬说王丽也是没办法,“她妈希望她早点嫁人,最好以后能出国。”

“那要找老外了。”

“……”

“出国有什么好?王丽的口语很好吗?”

“她在酒吧时间久了,跟那里的老外简单地能说两句。”

葛彬说完,眼神迷茫,一副失了魂的样子。

我去皇宫酒吧的时候已近午夜,那天陪一个客户聊了很久。那客户是个40岁不到的本地商人,老婆吃苦耐劳,跟他白手起家,后来事业越来越红火,生意越做越大。后来那个男人在外面找了个小姑娘,现在小姑娘怀了孕,想生下来。他又不愿意离婚,于是找了个人来跟小姑娘假结婚,又怕人家贪他的钱,想尽办法地做婚前协议。在做实习律师的这段日子里,我感觉看尽了人间百态,人也变得成熟而冷漠,那种冷漠不是因为无情,而是无奈与对人性的失望与无语。

于是,我一到家就患上了失语症,像霜打的茄子,反而在皇宫这种混浊而嘈杂的氛围里,能找到一种独特的安宁。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那天12点整,葛彬是压台的歌手,开始登台,王丽穿着玲珑的制服穿梭在高高低低的场子里,有人站着,有人坐着,像森林里高高低低的灌木,散发着不同的气息。

“千般相思似雾雨,抑郁苦恼一一作首诗,写片艳丽热情合你意,借以表心痴。”

嘈杂的场子顿时多了一块宁静的空间,葛彬坐在小舞台的中央,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像一轮无力的太阳。

“执起张纸却恨无语,心声倾诉实在唔容易,依稀往事言犹在我耳,望你解心意”。

这首张学友的老歌原是陈慧娴的,葛彬颤抖的嗓音衬得粤语歌更加缥缈入心。

小舞台缓缓升起,葛彬投入地唱着,不时用眼神搜索着王丽的身影。

王丽像一个白色的精灵,高高的马尾束得两鬓干净利落,深棕色的眼影在灯光里一闪一闪,她收台点单手脚麻利,回到吧台还跟客人喝一杯,每次喝完都“啪”的一下把杯子响亮地放在吧台上,再返身去擦杯子调酒。

她根本无暇看葛彬一眼。

可能是葛彬的歌声对于她来说,太熟悉了,太自然了。

人对于身边一些习以为常的事往往是最容易忽略的。

“胡言乱语更多错字,总之两心知,全无意智吐出心事,只盼望知晓意思,深宵追忆会乱神智,怎许相对有若藤缠树,衷心暗示祈求谅错处,夜半轻私语。”

葛彬真是个傻瓜,人人都知道他喜欢王丽,但就是没有表白过,只敢躲在歌词里说心里的话。

他说“她不会肯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行就拉倒。”

每次说到表白的事,葛彬的脸就像脱了水的花瓣,干巴巴的,他怕被拒绝。与其被拒绝后感到尴尬,不如保持现在的这种状态,他说他觉得挺好,至少能天天看见她。

自从王丽进了酒吧,人就变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葛彬说,那是她见识不同了,当我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才逐渐体会到,所谓“见多识广”只是一件彩色的衣裳,那里面的东西也因为是别人的而不值得艳羡。只有自己把事情一件件经历个够,才是真正成熟起来。

有一阵子,好久不见王丽了,去皇宫也只见葛彬,每次的12点他只是敷衍一首,从不唱满三首。我问他,“王丽呢?”葛彬刚下台,抹了把汗,说“她病了。”“什么病啊,要不要去看看?”葛彬点着了一根烟,说“不用去看了。”

我看着葛彬的脸色没往下问,一根烟抽完后,葛彬开口了:“她在家坐小月子,有一阵子不会来了。”

我怔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

葛彬吐了口痰,“不是我的。”然后一脚踢飞地上的饮料空瓶深深叹了口气。

说好了不去看,可第二天下午我们俩还是一起去了王丽家。那是老城区的房子,窄窄的弄堂里九曲十八弯,晒灰了的木门上贴着过年时的春联,已经斑驳了。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晾衣杆子,嬉闹的孩子们就在五颜六色的衣服下面穿梭玩耍。苏奶奶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灰色的罐子,里面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

苏奶奶是个头发花白,干净利落的老太太,是王丽的外婆,极度看不习惯王丽妈妈的做派,常常护着小王丽。因为我们上学时就常去,苏奶奶对葛彬就像对孙子,极度疼爱,还帮他钉过扣子。

“作孽啊作孽。”

一遇到不顺心的事,苏奶奶就会说这两句。

“我知道这丫头的病在哪儿,命苦啊!”说完抬起那张皱巴巴的脸看看葛彬,又摸了摸他的头,扭头进了屋。

后来我们没进屋,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葛彬闷着头想了好久的心事,然后转身离开了,我连忙跟过去。

葛彬不久就从酒吧辞职了,重新回到起点,进了父母安排的一家效益很好的大型私企。一头微卷的头发也剪短了,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我再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着整洁的竖条纹衬衫和休闲裤,拎着公文包,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葛彬本来就是个聪明的人,从来就没少过头脑。上学的时候还倒腾过一阵子外贸商品,卖到了校园,甚至在晚自习过后还到每个男生宿舍去推销,日子过得滋润又充实。只是他一遇上了王丽,说话做事就像脑子进了水,完全被蛊惑了。时间久了才慢慢明白,人有多个层面,是一个矛盾综合体,有时自己也不会明白自己,看不懂自己,明知道自己傻,就是控制不住。

葛彬再约我出来的时候,依然会去皇宫酒吧,他还是放不下王丽。王丽依旧和气地给我们拿啤酒,点小吃。那时的葛彬,已经蜕去了摇滚青年的疯狂气质,穿着干净合体的休闲装,斯文而客气。

葛彬悄悄跟我说,公司老板的女儿对他有意思。老板对于刚进公司不久的他也是肯定的,而且放出话来,说如果跟他女儿结婚,可以把海外公司的那块交给他。

“那你可以出国了?”我又开了一瓶酒,递给葛彬。

“还没想好呢。”葛彬说。

“那妞不漂亮?”

“别瞎说,人家挺漂亮的。”

“那还犹豫什么?还惦记着王丽?她又没说一定要你,都这么多年了,你个痴货。”

葛彬看了我一眼:“王丽以后不能生了,将来她跟了哪个,不知人家会不会介意,她会吃苦的。”

我白了葛彬一眼,转过脸把一瓶酒往嘴里咕噜了个干净,心里默默地骂着葛彬,你个痴货,脑子进水……

那天葛彬喝得有点多,我喝得比他还要多。他和王丽两人架着我往外走的时候,我头已经抬不起来了,觉得莫名的忧伤,一阵一阵地叹气。葛彬和王丽一直在说着什么,我听得到断断续续的词,凑不成句子,“我不在乎……”“也可以了……”“以后我会的……”那时的我,焦急万分,葛彬是在表白吗?他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我陪着葛彬不是为了一起追随王丽,而是想在关键的时候去帮葛彬说话,他一直没有表白,那套准备已久的说辞也没有派上用场。现在他在表白,我听不清,也说不上话,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这不是一个哥们儿兄弟的作为啊。

隔了一天的晚上,我正陪一客户吃着饭,葛彬呼我,说王丽出事儿了。我赶到皇宫酒吧的时候,看到大门口往外冒着滚滚浓烟,119和救护车全停在外面,过了一会儿,110也来了。

葛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过来,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便看到葛彬的嘴一下子张大,眼睛红得要流出血来似的。一回头便看到平时熟悉的那些穿制服的姑娘抱着头一个接一个地从后院里出来,也包括王丽。虽然她的穿着跟那些姑娘一样,但她的身影我们一下就能认得出来。

打电话给公安局的朋友,立刻知道了大致的消息。这家酒吧的老板涉嫌介绍卖淫,派出所的人把所有的姑娘都带去问话。我和葛彬一夜没睡,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想把王丽早点弄出来,但收效甚微。葛彬去王丽家帮她拿衣服,四月的天气还是冷的,酒吧里的制服太短了。王丽妈妈不可避免地知道了,抓着葛彬的领子急得直嚷嚷,吵醒了苏奶奶。等到两人都平息下来,苏奶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抚着瘦弱的胸口老泪纵横“我的丽丽,好孩子啊,要不是为了我的病……我怎么到现在还不死呢!”

葛彬搀着苏奶奶的胳膊劝慰,“奶奶别急,她是被冤枉的,我们都相信她没做过什么坏事,天亮了就会回来的。”

愿望终究是愿望,事实就是事实,查出来让我们葛彬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大洋深处。王丽是这个案子最主要的人物,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那几天我始终是混乱的,对自己的整个人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哪些人可以信任,哪些事可以不用去管。葛彬不停地呼我,我一个都没回,有种怨恨,也可怜他,又恨上了王丽,最终觉得他俩都是可怜又可恨的人。

熬不住,最终回了葛彬的传呼,葛彬在那头告诉我,苏奶奶去世了。

两个月后,葛彬出国了,去了加拿大多伦多。他没跟我告别,甚至都没带他的未婚妻给我看,只在机场打了个传呼。我有些生气,过了不久也就释然了,快得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有些记忆是五色的,辨不清那里面的心绪,像放大镜下的太阳光圈,有一层模糊的轮廓,也如夜空里的烟火,在黑暗的世界里闪动的微微的光,让人感觉又朦胧又美好。葛彬的传呼如一条生活的分界线,我从此迈向了成熟的世界。没有了葛彬与王丽,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里,拼命接案子,最终也过了司法考试,有了自己的事务所。短短几年的时间,签了几家涉外企业的顾问,也经常从这个国家飞到那个国家。但从来没有去过葛彬所在的城市,只听小胖说他,结婚了,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又离婚了,回来过,没和我联系,然后又去了加拿大。

这座小城市日新月异,跟很多人一样期盼跟大城市接轨,拆了很多旧房盖新楼。但是,很多入骨的东西改变不了,有了光鲜的外表,并不代表内在的完全失忆,就好像王丽。

我也很久不跟王丽联系了,但每次在大街上看到跟王丽一样瘦高而窈窕的身影,还是有种忍不住回头的冲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看上去跟以往没什么不一样,其实变化是细致入微的。小胖结婚了,找了个漂亮的女警,小胖对她言听计从,从此更加深居简出,听说警察姑娘管得比小胖妈还紧,仿佛小胖又多了个厉害的妈。

终于有一天,我把阿娅带回了家,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儿。父亲很开心,母亲忙里忙外弄了一桌子的菜,在我去厨房洗手时悄悄地问这问那,一副满意得不得了的样子,又说,“就是个子矮了点。”母亲看看我,笑笑又说,“是个好姑娘,以后别欺负人家。”

我拍了拍母亲的肩膀,笑了笑没说话,没有人知道,我喜欢阿娅是因为她笑起来旋起的酒窝里有王丽的影子。每次我看到阿娅的笑容,就好像回到了我过去的青葱岁月,内心里有深深的触动,我紧紧地抱着阿娅的时候,也好像抱着我整个少年时光,那些时光像阿娅一样温热柔软,让人难以忘怀。

圣诞节的时候,忽然接到了葛彬的电话,他说他回到了小城,想跟我聚一聚。我告诉他我在温哥华出差,要一星期后才回。葛彬在电话那一头沉默着,仿佛有话要说。

“她走了,以后不会回来了。”

我握着电话没出声,揣摩着这句话里所蕴涵的一万种可能。

有时候一万种可能里都会万众一心地奔向同一种可能。

一周后我回来了,看到了葛彬,他长成了一个小胖子,一脸的小胡子。有五年没见了吧,我们都长成了彼此陌生的模样。

我们坐在河边花园的石凳上抽烟聊天,葛彬把一个军绿的背包放 脚边的地上。

王丽出国后,过得一直不太好,那个洋鬼子脾气暴躁,嗑药,酗酒,喝多了就打她,往死里打,跟所有的故事一样,王丽终于辗转联系了葛彬,抛下了所有的一切,往葛彬所在的城市赶,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我不知道王丽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把握葛彬一定会再接受她,这么多年,两个人一直在不明不白地较量与撕扯,自尊心,上进心,猜忌,爱慕,各种情感交集在一起,让两个人始终面对着彼此相反的方向。葛彬对于王丽而言,其实是可以长成一棵大树的依靠,但王丽总向往着另一片森林。

葛彬比王丽要可怜,王丽死了一了百了,剩下无尽的日子留给了葛彬,像我们手上的烟头燃尽的一缕白烟,无力又绵延不绝。

葛彬拿起背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个巨型的烟花。我很诧异他这种幼稚的举动,脑海里迅速搜索着今天在我们曾经的岁月里所可能包含的特殊含义。

他用香烟点着了引线,慢慢走远。烟花在他身后“唿”地升腾,在黑暗的夜空绽放出一朵绚丽的花朵。

“她的骨灰在烟花里,我没交给她妈妈。”

葛彬微胖的脸在烟火的忽明忽暗里闪着光,两行热泪肆虐着他的脸。

我拍着他的肩,在烟花下轻轻哼起了一首歌,那是从前葛彬常常唱的,王丽也非常喜欢。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你的,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惊奇像是给我,赞扬……”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你要我留在这地方,我看着你默默地说。”

“噢,不能这样,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噢,姑娘……”

烟花的映衬下,我与葛彬哼唱得宛如当年的皇宫酒吧里一样,那时王丽还是青春的装扮,高高的马尾梳得很紧,深色的眼影一闪一闪的,偶尔会冲台上的葛彬笑一笑,嘴边旋起的酒窝像夜空里的烟花,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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