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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小说)

2015-06-30谢志强

翠苑 2015年3期
关键词:岳母妻子

岳母卧床三年不起,就盼望着能下楼自己出去走一走。三年前,她每天早晚都自己下楼,慢慢走,慢慢走,拄着一根竹制的拐杖,独自慢慢走,不要女儿陪护。我妻子只能在她的后边,保持一定距离,望着她走。

夜晚,我们睡觉总是敞开着卧室的门。妻子叮嘱她母亲,说:半夜要起来,你叫我一声。可是,那天后半夜,岳母不声不响下床,也没开床头灯。首先能够想象出:她借着朦胧的月光和绿地的灯光,摸摸索索,马桶箱就在床旁边,是那种老式的坐箱,箱里放着痰盂。她大概坐偏了,冷不防一屁股落在地板上,花岗岩铺就的地板。

妻子听见了呻吟,赶过去,摔得不轻。妻子还埋怨她:怎么不随手开灯?岳母生活一向很节俭,我知道她牙齿缝里省钱,将来好一次性支助外孙结婚。我还要上班,她不想影响我睡眠。后来,她忍耐着疼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熬到天亮。天亮后,我们送她去医院,盆骨粉碎性骨折,她要求不开刀。我依着岳母的意愿,跟医生商量可行性方案。医生说:她这个年纪,开了刀,恐怕也不能下床走动了。

当时,岳母已87岁。没动手术(后来我跟妻子懊悔,动了手术,可能是另外一种好状况),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她执意要回家。该用的药都用了。她在病房里,时常失眠,置身一种生命极端的境地——都是缺脚断胳膊的病人,怎么能睡得好?换掉了老式眠床,订购来一张铁架护理床,两侧有护栏,岳母就开始了卧床生涯。

起先,岳母相当配合,特别有耐心。她是小学教师,提前病退,竟然“乖”得像一个温顺的小学生。她吃喝拉撒已不能自理,可她认真地服药进食。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有时候,她还提醒我妻子:我该吃药了。

妻子已退休,退休像下岗,现在,她仿佛重新上岗,整天侍候着母亲,总是在母亲的视线以内活动。不然,岳母就唤她,她说:我在拖地板,或说我在洗衣服。妻子还解释家务和护理的关系。妻子给她喂饭(基本上是米粥,水果也只是含一含,有时,嘴里发苦,含着梅子干,我妻子还要督促她吐出来,怕卡在喉咙里),还表扬她:今天表现蛮好,多吃了三调羹。

岳母尽可能多吃一调羹,也是想早日康复,下楼去走一走。这样,吃和走似乎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仿佛多吃一点,就能提前实现走一走的愿望。

卧床第二年,岳母降低了愿望的档次,她只想下床在室内走一走。循序渐进,先近后远,她可能这样想。可是,我们左右搀扶着,她也走不成,几乎是架着,她的脚勉强擦着地板,却不能自主去挪动,只能面对阳台,在藤椅上坐一坐,望一望她曾走过的地面。绿地的草留着刈痕,传上来青草的气息。椅圈还塞着枕头固定住她,好像一棵树遭遇了台风,要培土、牵绳,维护住不倒。她说:我下地走也不能走了。

我们给她描绘未来一个时候她能走的图景,甚至,我去扮演她的角色,在床前走动,我旁白:不用搀扶了吧!她微微摇头。有时,她怀疑药是不是配错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服下去怎么不见效?我说:骨头都打乱了,要重新紧密地组合,要有一个恢复的过程。我会像表扬一个小学生那样,说:今天坐得多端正,有精神。

岳母坐了一会儿,就支持不住了,她躺回铁床。坐的次数逐日减少,改为摇起床头,她的上半身慢慢升起,打开电视,选她喜欢的越剧。她像是打瞌睡,她吃力地睁开眼,说:我是不能走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老调重弹,我还诉说“美丽的谎言”。我佯装轻松地说:你要能走了,我们给你开个庆祝会,庆祝你潇洒走一回。

岳母讲究洁净,她已控制不住排泄。可是,尿一湿,她就一定要更换内衣、内裤,我购进了一箱一箱的尿不湿。有时,妻子要给她换好几次内衣、内裤,偶尔说:稍微缓一缓也不能吗?太阳不好,那几套还没晒干呢。

大多数时间,岳母似睡非睡(偶尔响起鼾声,我们像听见美妙的音乐一样),我们会蹑手蹑脚,生怕惊动她。她会突然抬起眼帘,像是经历长途跋涉,累了,说:水。或说:做了一个梦。一个塑料杯,一个细管子,那是儿童的用具(杯壁都是童话般的图饰)。她啜着管子,水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到了她的喉咙里,像转入另一个不够畅通的管道,间隔着发出吞水的咕嘟声。

妻子像是裁判,中场休息,她提醒别多喝,衣服还来不及晾干呢。

接近90岁的时候,岳母不再提“走一走”的话了。她心里还在想“下楼走一走”吧?她一定还在想,但她已经清楚,不可能了,自己在心里放弃了。确实没指望了,我们仍然描绘“走一走”的图景,像在沙滩上建一幢楼,那么虚假,那么脆弱,简直不忍了。换衣裤、褥子,她已经卧床卧瘦了。那个词语,皮包骨头。我双手托起她(妻子替她垫太阳晒过的褥子),简直轻得不行,好像一块布包裹着,骨头都抵出棱角。一副骨头了,只是还有气息。她“哎哟”一声,我的手并不需要用力,也没有用力。妻子说:你用力轻些,轻些。

轻轻、轻轻地放下她,我慢慢地抽出手,岳母咬住嘴唇。我真想说:你要疼,你就发出声。

要是能给人的灵魂导航,我一定引导岳母这一条船的航向:转移她的念头,转移她的疼痛,避过、绕过疼痛与失望的暗礁。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仍对“下楼走一走”保留着一定的信念。那样,她就能配合我们继续生活。

我还有两年也退休了,傍晚,我回家,开启不知开启了多少次的门锁,钥匙插入,旋转三圈,最后是“咔嗒”一声,我尽量不让这种声音过响,可是,我觉得它响得有点过分(得给锁加点润滑油了吧?)。在门廊内,我换鞋,就听见岳母叫我的名字。

我走到她的床前,故意像一个士兵报到一样,敬个礼,说:我回来了。

妻子脱身,去厨房间洗堆积起来的碗碟,同时,开始烧饭、炒菜。

岳母蠕动着嘴唇,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平时,她已声音微弱,我妻子能分辨出她的话的内容,耳朵贴近她的嘴唇,仔细聆听,那声音似乎相当遥远,中途被风刮乱了那样。

这天傍晚,岳母好像积攒了一天的力气,不,是好多天的力气,把酝酿已久的一句话说出,不用我贴近她的耳朵。

岳母说:放我走吧。

我一怔一愣,赶紧堆起笑容,我不知道怎么应对?我只能采取惯用的打岔,说:今天感觉还好吗?

岳母说:放我走吧。

我说:不是……好好的吗?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看,太阳多好,我们都在……你要坚持住呀,别想丢下我们。

岳母声调略微降下了,她仍恳求:放我走吧。

妻子赶来问:又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事情。

妻子说:米还得多熬一会儿,要不要喝点水?

这一年,我们已经彻底清理了她床的周围,把筷子、调羹、杯子之类的硬物,都放在她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她已不能自己翻身、挪身。没有棱角的床档,能升降的摇把,床两边的铁护栏,我想到设计这款病床的人,考虑得这么到位。我偶尔生出一个念头,我们现在这么做、这么说,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她只能承受,而不能排除疼痛的煎熬。

我摇了她脚前床档下的摇柄,像发动一台拖拉机(我在农场接受“再教育”时,很羡慕拖拉机手),她的上半身渐渐升起(我觉得像太阳,特别是她勉强的笑)。她没有微笑,她的表情板结了,像陷入一种想象,她期待着正面回应。

我似乎接到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说:好,再过一个月,就是你90大寿,我们要为你办大寿。我没说下去,一个人活过90岁,实在不容易,有多少道坎,一不留神就卡住了。岳母这么多年小病小痛连贯着,也没让她停下脚步。

我说:你小学老师的同事,那么多同事,曾经那么健康,当初,只有你提前病退,可是,他们有好几位走在你前边了,你还活着,这不是一个奇迹吗?你要有信心。

妻子说:妈,你要想外孙,我给他打个电话。

岳母摇头,说:他忙,不要打搅他。我描绘她过90大寿的情景,我用语言描绘蓝图中的诸种元素,三代人聚集一堂,一个大蛋糕,共同庆祝她生日快乐。妻子也鼓励她:妈,一定要再坚持哦,过了90岁,就顺利了,你外孙也发来短信,要赶回来。他可是你从小带大的呀,别让你的外孙失望哟。

我拽拽妻子的胳膊,担心她说多了漏嘴,还是要牢牢把握住“主旋律”——正面引导。

那一阶段,妻子时不时地表扬她。服药吃饭,岳母相当配合,妻子给她熬了参汤(这里的说法是“吊一吊精神”)。

终于,生日那天,儿子将蛋糕隆重地端到她面前,说:外婆,你吹生日蜡烛,吹,象征性地吹一吹。

岳母撅起嘴,烛光只是微微晃了晃,像一群小孩在跳舞。我们的儿子趁机替她吹,只用了一口气,就将几支蜡烛吹熄了。我们像排练过一样,站在床的两侧,像夹道欢迎一样,祝她生日快乐。我们还赞扬她,你真厉害,这不是走过来了吗?还说:妈,你已经够努力了,我们希望你保持下去,继续努力呀。儿子像拉拉队队员,说:外婆,加油!

岳母脸上泛起了微笑,像一个小石子丢进了荷花池,泛起涟漪。她看着高大的外孙,说:比你爹高多了,你长得这么大了,我反而走也不会走了。

妻子说:妈,外孙是你一手带大的。

儿子说:外婆,你要树立信心,要让我看见你到楼下走一走,要加油哟!

岳母像是走累了,降下眼帘,说:我不会走了。

我给儿子示个眼神,意思是忌讳“走一走”的话题。.

儿子乘火车返回他供职的企业,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状态。每天,我准时下班,开锁,进门,换鞋,首先赶到岳母床前报到。唯一的变化是她听见(肯定在期待捕捉我回来的响动)我进来,不再叫我的名字。我总试图在她床头表演个轻松的样子,我缺乏表演的才能,而且语言切不中我想达到的效果——我困惑,面对岳母这样的境况,语言那么无力无奈,面对面,却隔着语言的屏障。我只有这么一句:我回来了。

这一天,岳母像是圆满完成了一项使命(已过了90大寿),她又吐出那句话:放我走吧。

我们仿佛托举着什么,不慎失手,又落下来了。她还是没放弃要“走”。我也不信自己的话了,我说:别想那么多,慢慢休养,会好起来的。

岳母显然对我的回避十分失望,她垂下了眼帘,却又睁开,说:你不放,我就喊了。

我强装笑颜,说:喊什么?

她说:喊口号。

我说:喊了又怎样?

她说:把我抓起来,枪毙。

我清楚岳母所指,我心里一沉,已过了半个世纪,那个疯狂的年代,在她心里,还留有遗迹。我这个人不擅长刨根问底,可能是讨厌那个年代追究“祖宗三代”的成分吧?婚后,过了10年,有一天晚上,妻子突然问:你怎么没过问?我问过问什么?她说,我的家庭背景,我父亲的死。

我仅听过妻子的闺蜜只言片语提起过她父亲之死,她父亲是中学教师,那个年代,喊一句什么口号,重复呼喊,他喊错了其中一个字,一个字改变了一句口号的意思,一句正面的口号错了一个字,就走向了反面,走向了反面,其父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惶恐、胆怯、自杀。我岳母就从那时开始了漫长的失眠,安眠药也不大起作用。

我说,你想告诉我的事儿,你总会说出来。她说,你怎么不主动问。我说我娶你这个人,不需要背景,我不爱追问。我已不想“宜将剩勇追穷寇”那类的追问,已经过去了,你不说总有你的道理。

我们结婚,岳母就跟我们一起住,我妻子是独生女,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我们婚后,岳母从没提起过一句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我记得,有一次在饭桌上,岳母已去观看一场越剧,街上突然传来了锣鼓声,我不知哪根神经颤动,我莫名其妙地说起了半个世纪前,我还是学生时所见的一段游街的情景。儿子听了反应是:那怎么可能?接着,又说:都发神经了吧?我被噎了那样,只是无奈地说:你不信就算了。我委屈的是儿子竟然不信老子的话,我也懒得再讲了,像没发生过一样,我不再提起了。而岳母至多,她跟共事过的老师走动——也是她们来探望她,谈的也是教过的学生,桃李满天下。岳母不提,我以为她遗忘了,好像没发生过、没存在过那段历史。可是,她竟想选择这种方式离世——我惭愧。相处了30多年,竟然不了解她的内心世界,现在,像发掘出一片废墟的遗址。

我沉默了片刻,说:妈,你要喊你就喊吧,喊了舒服你就喊。

岳母望着我,求助的表情。

我知道,她这么活着,实在受罪——身体一天一天瘦了、轻了、弱了、空了,对自己的身体已经丧失了自主权。我鼓励她:你要喊你就喊,反正,你再喊,只有我们听见,外边的人都在奔忙自己的事情,他们顾不着,也听不见,也不想听你喊,妈,你不要憋着,喊了舒服你就喊。

岳母支撑不住眼帘,像放下了窗帘一样,拉下。像是重新积攒力气,片刻,她又抬起眼帘。  她说:我不能喊。

我继续鼓励她,说:喊一喊舒服,你就喊,随意喊。

她说:不能喊,我不能喊。

我说:为什么?想喊不喊,要憋伤了身体呢。

她说:我喊,要牵连你们俩,还有外孙,都要正常过日子呢,我不能添麻烦。

我说:喊一喊,添不了麻烦,喊了舒服你就喊。

她的声音弱下去,说:不喊,不能喊。

这么多年,岳母样样事情都替我们着想。以前,她必看本地电视上的气象节目,以便提醒我们穿衣、带伞。自从我们的儿子去上海谋生,她锁定了东方卫视的气象节目,好像她是气象播报员。毕竟当了那么多年小学教师,她讲出的话,那么文雅、温和、妥帖,从未出过格。总像对小学生那样,说些知冷知热的话,而且声音又轻又糯。我想象不出她能喊出什么“口号”危及她自己的性命。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到处都是拔高的声音,车辆的鸣叫,售货的吆喝等等。岳母微弱的声音,淹没在城市的各种声音里。

我摇动着摇柄,她的身体降下,躺平。我说:闭闭眼,养养神,等一会吃饭,好不好?

料不到,这是岳母最后一次发出声音。妻子喂她米粥,突然,妻子呼唤我。

岳母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块浓痰堵在了她的喉咙里,她咳不出来。传呼常来的医生,他赶来,摇头:张罗后事吧。

岳母张着嘴,似乎欲喊什么,终于喊不出声音。取来了冰块,守夜。炎热的天气,第二天得出丧。妻子问几个赶来的老人,怎么才能叫我妈合上嘴?

我也加强一句问:怎么才能合上嘴?

老人说:到时候,她自然会合上嘴。

推着岳母进入焚化炉那个厅间,她还张着嘴,口型已僵硬、固定。焚尸工很熟练,开启炉门,我看见岳母在一刹那,一下子挺起身,像要坐起来喊的姿势,然后,火舌贪婪地拥过去,裹挟着她。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还发出贪婪的呼啸。火中在喊?我绕到炉的出口,走来走去,等待。穿着工作服的员工表示要烧透些。然后,焚尸工用一个长长的钩子,勾着炉膛,炉下有个漏斗,拉出,是一个小铁箱的粉状白骨。活了90个春秋,只剩一捧骨灰。一个历史的孤本随即消失,不留文字。

妻子哭得哭不出声,哭不出泪了。旁边的人劝:这是你妈的福气,你日日夜夜陪伴着她,三年,哪个子女能这么无微不至呀?

骨灰盒葬入墓园。10年前,已安排了寿墓,岳母还能走的时候,亲自来看过自己的墓。我们“不放”,她自己“走”了。一口痰,就一呼一吸之间,她的表情没有痛苦,只是没来得及合拢嘴,像欲喊,没喊出。是双穴墓,另一半墓穴是空的,那是我未曾见过的岳父的墓穴,同一座坟墓,里边相邻的两个穴,像是邻居。

一晃七日。我们准备了“头七”——早晨去墓园祭祀,但家里也要做个仪式。昨天,妻子筹办着一桌祭“头七”的斋饭,她时不时地追忆该怎么摆放(香烛、筷子、佛经的位置、朝向)。以前,一年一度,都要办一桌斋饭,祭祖宗大人,而且由岳母一手操办。她站在我们前面,我们只要按照她组织的程序拜一拜祖宗,她还旁白,托祖宗保佑我们。现在,妻子一下子站在了前面,还不习惯,后悔没有上心将母亲言传身教的细节保留下来,她只有摸索着摆放。三年前,岳母操办斋饭,一脸疲倦,她说:身体不争气,我做不动了。妻子恰好办理了退休手续,说:我接你的班,今后,你动嘴指挥,我动手操办。这三年的祭祖,妻子时不时地到床前向她请教。

天蒙蒙亮,我醒来,半边床已空了。我听到客厅的脚步声,我喊她。

妻子以为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她进来,首先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进来,豁亮刺眼,像舞台拉开了帷幕,打亮了灯光。

我仍躺着不动,只是把脸侧向她。我有个习惯,早晨一醒,先不动,回忆梦。好的梦,我不说,天机不可泄。如果梦到不吉的元素,我也不在乎妻子听不听得进,就说出梦,还要选择太阳出来的当儿,那样,不吉的梦就融解了——消灾。

妻子开始叠被子。

我说你别急着整理,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咱母亲。

妻子停住手,自然是俯视的姿态。

我仍躺着。这是一个十分清晰的梦,我叙述起梦境——还是傍晚下班,我走进住宅小区,走到我们居住的楼前,岳母在楼下散步,她竟然放弃了拐杖。我从床上坐起来,需要手的辅助,尽可能重现梦里的细节。

岳母看见我,似乎她特意等候着我下班归来。我走到她的面前,停住。我说:我说过你能够下楼走一走嘛。她像听到了起步的口令,在我面前五六米的幅度内,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她问:我走得好不好?

妻子关注着我。我索性站起来,在席梦思的双人床上,像是登上了舞台表演。我先用动作复现岳母走动的姿势,然后,我又扮演自己的角色。我说:走得多漂亮、多自在呀。

我极力模仿一种女孩的笑,因为,梦里,岳母带着小姑娘的样子,这是她儿时老照片里的微笑,我知道我学得不够像。我说你再走一走,让我再欣赏一遍。我返回岳母的角色,在床上走,我已经在表演起两个角色。

妻子瞟了一眼柔软的床,表示替床担忧。我又立刻返回自己的角色,进行评点:走得确实漂亮。岳母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样笑了,夕阳映红了她的脸,是脸红还是晚霞?我分身出第三个角色,旁白。我对妻子说:已经分不清了。

妻子说:你别把床踩塌了。

我说:你别搞干扰,还没说完呢。

我对岳母说:你走得这么好,但是,在最佳状态的时候,要节省力气,保存实力,那么就能细水长流,每天都能够这么开心地走一走,不能图一时新鲜,现在,我们上楼了。我转换为岳母的角色,梦里,岳母说:我走累了。我说:我来背你上去。

我在床上做出背负的样子,好像我背起了岳母,做出迈上楼阶的姿势,一步一步,很稳。我超越了梦里的我和岳母,观察自己背的情况。我说:我像平常一样迈上台阶,感到越背越轻,轻得简直没有分量,我始终没有回头,进了门,我说:我们到家了。

我站在床上,俯视妻子。我叙述着,我松开手。我说,那一刻,我背上飞起了一张白纸,像是一张纸被风揭走。我记得那一张白纸到我前面,像小船一样悠悠地飘荡,那上面没有字迹,一张纯粹的白纸。我的身后,岳母不在,没有她的身体了。我做出四下里寻找的姿势。我说,梦里,我没有焦虑,只有纳闷。

我跳下床,赤着脚,踏在木地板上。我说:我追随着那张白纸,来到阳台(岳母的房间通向阳台)。白纸轻盈地穿过了阳台的防盗栅栏,往上飞升,天空像海一样蓝,地面都是鲜绿。我站在妻子的跟前,前面就是卧室敞开的窗户。我们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我做出仰视的姿态,那是梦里的我的姿态。

我解说:那张纸,超越了楼的高度,阳光、蓝天衬着它,就在那一瞬间,它似乎展开了翅膀,我分明听见翅膀拍击的声音,很有力。空中,本来是一张白纸,瞬间转化为一只白鸽,白鸽飞向圣归山墓园。我说梦里,我看见绿色的墓园,一排排静穆而醒目的墓碑,白色的鸽子,一点白融入一山绿,鸽子落在一个墓碑上,收起翅膀,一动不动。我期待着妻子的反应,我做了个叙述完毕的动作,剧终。

妻子眼里盈满泪花,说:我怎么没梦见,这么多天,不进我的梦,倒给你托梦。

我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嫉妒我的梦了吧?一个家,一个门,进了总门,每个房间的门,都是家一部分。我说,可能体谅你这几年的精心照料,那不是一般的家人可以承受的琐碎,相比之下,我闲来无事,我是家务琐事的甩手先生,所以走进我的梦,是提醒一下我吧,也是发挥我擅长做梦的能耐,用人用的就是一技之长嘛。

妻子像是受了委屈:不管怎样,也应该走进我的梦里呀。

我说:你也许遗忘了,你没有忆梦的习惯,做了梦,醒来一动,梦就消失了,像胶卷曝光,梦相当娇气,好了好了,准备出发。

儿子已经等候在墓园的大门口,他乘高铁赶了回来。我们径直到了岳母的墓前,梦中的墓模仿了现实的墓。我俯身细观墓碑,想寻觅鸽子栖过的痕迹——仍然没脱开梦。还不甘心,试图在现实里寻觅梦的证据。

妻子摆出了点心、果脯、苹果、香烛。橄榄、酸梅都是岳母常含的果脯。记得我妻子给她削一片苹果,在温水里浸泡过,然后让她含上。过一会儿,她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有一天,岳母提醒道:能咬动的时候,要赶紧吃,现在我的牙齿不管用了。

我望着绿色中显眼的墓碑,一排一排,整整齐齐,从上到下列在整座宁静的山体上,宏伟壮观,我期望看见那一只白鸽。蓝天辽阔,有羽毛般的淡云。

妻子说:过来,拜一拜。然后,妻子在旁边说:妈,你有什么想法,也给我托个梦,我真想看见你。

于是,我脑海里飞起一本童话。那还是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从一位上海知青那里借了那本禁书,不敢带回家(爸爸嫌这类书会惹麻烦),我就用一张报纸包住,挖了个小土坑,把书埋在屋前不远的柴垛下边。

半夜,雷声惊醒了我,像天崩地裂,还有利剑一般的闪电,接着是暴雨,满世界净是雨声。我以为这是老天爷发现了我的秘密,冲着我,采取这种方式惩罚我、阻止我进入童话世界。我想像书里的人物仓皇逃出,却无处避雨。屋里也漏雨,雨敲击着接雨的器物,脸盆、钢精锅。我真想跑出去接应——书里的人物逃出,那么,书就出现了空白,如同没有人居住的房子。第二天早晨,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明净、晴朗,似乎昨夜未曾下过暴雨。雨水浸透的书,软塌塌、黏糊糊,像一块浸湿的土坯,正在回归泥土。

作者简介: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委员、特约研究员。曾在新疆生活二十余年。迄今已发表小小说近2000篇,出版专著23部,其中文学评论3部,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90余次获奖,包括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冰心儿童图书奖及新世纪风云人物榜金牌作家等。500余篇入选各类选刊、选本,40余篇被十余个国家译介,并列入大学、中学、小学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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