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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物

2015-05-27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延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莫里斯毯子床上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艾萨克·什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美国犹太作家。生于波兰。1935年发表处女作《撒旦在戈雷》,同年流亡美国。其作品深刻反映了美国和波兰犹太人的生活;有些作品淋漓尽致地刻画了魍魉世界的形形色色:上帝和撒旦,天堂和地狱。著有长篇小说《奴隶》(1962)、《庄园》(1967)、《产业》(1969)、《舒莎》(1978)等;短篇集有《市场街的斯宾诺沙》(1961)、《傻瓜吉姆佩尔》(1957)等。1978年,由于“他的充满激情的叙事艺术,这种艺术既扎根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又反映了人类的普遍处境”,辛格获诺贝尔文学奖。

自从搬到这个国家后,我发现自己在晚上十点之前就开始打瞌睡。这一年我已退休于家,就像鹦鹉与公鸡最终都属于铁笼。在床上,我开始研读“生活的幻象”,但我必须立刻关掉灯。一个无梦的睡眠——或者说一个我无法回忆起梦境的睡眠——在凌晨紧紧地握住我。两点,我完全清醒了,关于未来的各种计划在头脑中嗡嗡作响。一个冬夜的晚上,我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喷薄而出的灵感侵袭了我的头脑。是的,我决定去写一个关于共产主义者的故事。具体来说,这是一个关于共产主义理论家的故事。这个理论家参加了一个关于世界和平的左派会议,夜晚却看到了一个幽灵。这个故事的所有场景我都看得异常清晰:会议的高楼、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肖像、被绿色麻布覆盖的桌子、共产主义者们以及莫里斯·克拉科夫。莫里斯·克拉科夫这个矮壮男人长着一头短发,在他厚重的夹鼻眼镜后面是一双钢铁般的眼睛。这场会议发生在30年代的华沙,那个时候华沙处在斯大林恐怖主义与莫斯科的监控之下。莫里斯·克拉科夫无法认同斯大林关于马克思理论的诠释,但是像其他人一样,他又不得不按照斯大林的意思去做事。在斯大林的演讲中,他宣称只有无产阶级专政才能确保世界和平,因此无论是左倾还是右倾都是无法被容忍的。世界和平掌握在苏联的内务人民委员会的手中。

会议结束后,代表们手中聚集起来,手中各自拿着一杯象征友谊的茶水。像平时一样,莫里斯·克拉科夫又开始侃侃而谈。从官方角度来说,他是一个会议代表。但实际上,他是共产国际的代表。他所蓄的山羊胡完全是为了怀念列宁。他有一副低沉的金属般嗓音。他的理论完全根植于马克思主义,同时又懂几种外语。他在索邦大学任教。他一年要去莫斯科旅行两次。关于他的这些描述并不充分,他同样是一个有钱商人的儿子:其父亲在乌克兰的多罗毕其拥有好几家油矿。理论上他没有必要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

莫里斯·克拉科夫非常擅长搞阴谋论,但是阴谋在此处并没有温床。新闻只有被重重审查才能刊发,警察必须时刻扮演着间谍的角色。但是莫里斯·克拉科夫并不害怕被逮捕。假如被逮捕了,这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因为在监狱,他可以把时间全部投入到阅读与写作之中。他会把自己的手稿私运出去以唤醒更多的人。短短几个星期的监狱生活同样可以用来履行一个作为共产主义者的责任。

外面氤氲着一场大雾。夜里,雪落下来了。饮茶的时间结束了,莫里斯·克拉科夫起身去宾馆。整个街道都很光滑,空荡荡的有轨电车向前慢慢行驶。所有的商铺老板们都已经拉下窗帘,进入梦境。屋顶之上的群星在闪烁。如果聪明的人类居住在其他的星球,莫里斯·克拉科夫突然想到,那里的生命很快便会被所谓的五年计划所控制所毁灭。想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他的厚嘴唇张开后,露出了宽板的牙齿。

一个疯女人坐在街道旁。她的手边是一个装满旧报纸与破布的篮子。她披头散发,眼神中却放出锐利的光芒。她正在与自己内心的恶魔对话。在不远处的角落,一只野猫发出嘶叫。一个穿着皮革夹克、踩着皮靴的巡逻员正在检查商户的锁子。莫里斯·克拉科夫走进了宾馆,从店员那里拿到钥匙后,乘着电梯到了四楼。长长的走廊让他想到了监狱。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服务员已经换上了新的床单。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脱掉衣服去睡觉。明天的会议开始得比较晚,这样他就可以睡久一点。

他换上了新的睡衣。一个光着脚,穿着不合身睡衣的领导看起来多么的滑稽!他躺在床上后关掉了台灯。整个房间既黑又冷,他很快便入睡了。

突然,他感觉毯子上有东西在挠着他的双脚。他清醒过来了。刚才弄醒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房间里面有猫吗?要么是一条狗?他的睡意突然全无。他打开了灯。不,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或许是自己的幻觉吧。他再一次关掉了灯,慢慢地进入梦境。但是,又有东西开始拉毯子。他不得不把毯子紧紧地拽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自己。他再次打开了灯。很明显,他的神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对此他感到异常奇怪,因为他的身体一直都处于健康状态,近期的睡眠质量也一直不错。参加的会议也进行得有理有条的。

他挪开毯子,检查床单。他离开床,检查门锁。他在衣柜中来回打量。什么也没有。“好了,刚才一定是我在做噩梦。”他总结道,尽管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梦。“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莫里斯·克拉科夫对自己感到很恼火。他再次关掉了灯,返回到床上。“所有的一切都太愚蠢了!”

但是又有东西开始拉他的毯子。莫里斯·克拉科夫坐在床边,所使出的力气让整个弹簧床发出咯吱声。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拉床垫,这些力气好像来自于成年男人的双手。莫里斯·克拉科夫已经无法再用力了。难道是我的灵魂出窍?他想道。难道我正在遭受一场巨大的内心崩溃吗?

他放开了毯子,这个看不见的东西是存在的。这种力量的存在又是不可能的呀,但是没有多久看不见的东西却将床上的毯子全部拉到了地面上。莫里斯赤裸着双腿。“这鬼玩意到底是什么?”他大声地喊道。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事实上他确实很害怕了。他听到自己的内心在狂乱跳动。一定可以解释清楚的。这不可能是幽灵。

幽灵这个词语闯入他的意识之后,恐惧立即占据了他。或许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但是谁设计了这个阴谋?毯子已经完全从床上掉落下来。莫里斯想要打开灯,但是找不到开关。他的脚很冰冷,心却是火热的。碰巧不幸的是,他把台灯从床头柜上不小心扯了下来。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准备去打开另外一盏灯,却碰倒了椅子。他爬了过去,摸到了开关,打开灯。毯子铺在了地板上面。羊皮灯罩已经从支架上掉了下来。再一次,莫里斯仔细地在衣柜里面查看。他走到床边,打开窗户。整个街道洁白而空荡。他去寻找另一个房间的门,但却找不到。他弯下腰,在床下面左右触摸,终于打开了门廊的大门。没有人在那里。“我是不是应该叫一下门童?但是我应该怎么给他解释这件事情呢?不,我不会让自己看起来这么愚蠢的。”他决心已定。关掉门,锁住它,然后让所有的盲目立即停止。他在床上又重新换了一条毯子,然后把灯罩重新安装在支架上面。“这一切都太疯狂了。”他默默地说。

尽管房间很冷,但是莫里斯的全身都在冒着热汗。他的整个手掌都是潮湿的。“这一定是神经衰弱的表现,”他说,尝试着去说服自己。他考虑着让台灯就这样一直亮着,又在一瞬间驳倒自己,这样做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懦夫。“我怎么可能纵容自己这么迷信呢!”他关掉了台灯的开关,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床上。现在他不是一个洋洋得意的莫里斯·克拉科夫,一个国际共产主义的发言人。他是一个担惊受怕的人。再不会有什么东西来拉身上的毯子了吧?

莫里斯·克拉科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毯子也没有动。他听到了窗外边有轨电车发出的阵阵叹息。他现在依旧在一个文明城市的中心,而不是在沙漠或者北极。“肯定是我脑子出问题了!”他解释道,“我必须立刻睡觉!”他闭上眼睛。很快他又感觉到了那个拉力。这次不是轻拉而是猛拉。一瞬间,毯子被全部拉到他的大腿上。他试图拉回这个毯子,但是一切都显得多余。自己已经用尽了全力,而与自己相反方向的对手却始终不放手。这个看不见的来者使出了更大的力气,莫里斯不得不缴械投降。他喘息。他哼叫。他大声辱骂。最后的抗争留给莫里斯的只是满身的汗液。“一定是什么恶魔缠住我了!”他说,然后重复说着母亲经常使用的俚语。这种彻骨的疯狂不应该仅属于他自己,而应该属于所有的人!这种疯狂又是什么呢?“位于天堂的上帝,真的有恶魔的存在吗?如果有,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

我已经入睡了。多少年来,我一次又一次在梦中看到同样的场景。我住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中。地下室不仅是我的住处,也是我的遁世之地。这个地下室阴暗幽深。肮脏的地面上全是灰尘与蛛网。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这里。我打开门,发现自己身处于另外一个逼仄黑暗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只有一个干草床,床上却没有任何铺盖。我坐在床上,对着自己说出内心的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却不断地增长。我听见了噪音。在黑暗中,柔软如蛛网的恶魔正在过道周围来回爬动,口中时时发出叹息声。我必须逃离,但是回返的路已经被锁住。我想找到第二条出口,但是这个出口在哪里呢?

廊道正在变狭窄与扭曲,它正在慢慢下落。我不再走而是爬,就像蠕虫那样爬,但是我能够找到这个入口吗?等等!我把一些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另外一间房子——一些文件和一份手稿——我必须返回拿到它们。这并不是什么精神错乱,这是一种非凡体验。一些不断生长的藤类植物正在缠绕我的胳膊。在这场梦的最后是一些无法理解与想象的混乱象征。整个事情正在往最荒谬的方向发展,甚至在我的梦中,我都确信自己必须从这场梦魇中清醒过来,因为引导这场梦的无名力量绝不希望揭发真相。这场梦最后落入到了一些奇怪而不可言说的词语怪圈之中,最后将幻觉转换成了一种讽刺。

我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去一趟洗手间。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不得不撒尿这是一种多么难堪的事情啊!之后,我再次返回到房间。平静地躺在床上,对睡觉时头脑的千奇百怪的想法感到诧异。真的可以找到解释一切的理由吗?是不是真的有一切律法在掌控这些梦魇?只有一件事情是确信的:这个反反复复的梦就像一个疯狂交响乐的主题。

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英雄,莫里斯·克拉科夫。之后,他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噢,是的,他看不见的对手正在拉毯子,莫里斯必须撑下去。因此,他全心全意投入到了这场拉力赛中以至于自己短暂地忘掉了他的恐惧。突然,对手突然放下了毯子,而莫里斯觉察到一个身影的存在。他意识到所有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仅仅是在提醒他幽灵的存在。

离他不远处,也就是在床脚处,戴莫斯凯克同志站在那里盯着他。几年前,戴莫斯凯克去过苏维埃共和国。在那里,他发表了很多愤慨的攻击言论。同时他指控了一些托洛茨基主义的作家们,然后便消失了。这张脸就是戴莫斯凯克的,但是身体却像是解剖过一样,像是医学院在解剖课用的标本。肌肉与血管都赤裸在外。这些身体器官在黑暗中仄仄生辉。莫里斯感到万分惊奇以至于忘掉了恐惧。这个幽灵在他的视野前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莫里斯·克拉科夫几分钟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或者只是几秒钟(在这样的情境下,谁又能够准确地计量时间呢?)过了一会儿,他将手伸向了电灯,打开了它。现在他已经超越了恐惧。他捡起完全掉在地上的毯子。他内心很确定自己需要独自离开这里。这就是戴莫斯凯克向他显示幽灵的重要缘由吧。

但是现在怎么办?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现象怎么被理解呢?它已经无法用科学的方式解释了。就像是卡在喉咙中的食物,既无法吞下去也没法咳出来,这个萦绕在莫里斯头脑中的问题既不能被回答又不能被遗忘。他的意识都僵硬了。在记忆中第一次,他的头脑中没有任何想法,就像他的整个意识都悬置在了真空当中。他感到些许寒冷,但是他并没有穿上任何衣物。他只有一个希望——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但是一些征兆已经告诉他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差别。他盯着桌子上的闹钟——已经凌晨三点一刻了。他把闹钟拿到自己的耳旁,仔细地聆听钟表内部机械运动的声音。窗外,一辆电动汽车从身旁划过,他能够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现实依旧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莫里斯都躺在床上。他的头脑中没有一个想法,也没有一个理论——一个列宁主义者刚刚看到了一个幽灵。过了一会儿,他伸展了身体,然后用毯子盖住自己,头躺在枕头上面。他不敢关掉灯,但是却闭上了眼睛。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会怎么做呢?”他问了问自己,但是没有找到答案。他很快便入睡了。当再次醒来时,他找到了答案: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魇。如果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的话,那么他所信仰的一切都会倒塌:共产国际主义、无神论、唯物主义与辩证法。到那个时候他应该怎么办呢?开始信仰宗教?开始在犹太教堂祈祷?作为一个人,有的事情必须去否认,甚至是否认自己。有的秘密,一个人必须要带到自己的坟墓中去。

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戴莫斯凯克不在此处,而是在俄国。莫里斯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他的大脑因为一些缘由而被莫名的东西控制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莫里斯与戴莫斯凯克之前是很亲近的朋友,他还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戴莫斯凯克在俄国已经成为卖国贼。对于人来说,清醒时刻去做梦也是有可能的。

莫里斯·克拉科夫再次入睡了。早上,他打开窗户,整个人顿时都沐浴在阳光之中了。冬季像夏天那样明朗。莫里斯检查了一下毯子。在纹理上他发现了昨晚手指拉扯时留下的印记。毯子上有些地方的线都被扯断了。这些现象都证明了什么?毫无疑问,他确实拉毯子了。但是毯子的另外一头并没有留下任何争斗过的迹象。幽灵没有留下任何踪影。

那天夜晚,戴莫斯凯克所作出的演讲缺乏逻辑、信心与煽动性。那个演讲根本无法与之前所有的演讲相提并论。他时不时会磕磕巴巴起来,在期间也会出现很多口误。他不停地来回移动夹鼻眼镜的位置。到如今他演讲所剩下的唯一关键词就是共产国际主义。共产国际主义的最重要的核心就是中央委员会以及无产阶级。怀疑国际共产主义就是怀疑马克思、列宁、斯大林以及整个无产阶级的胜利。换句话说,也就是加入到了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享乐主义、宗教主义以及自我主义的阵营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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