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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铃

2015-05-27不丕

延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学同学信访局永宁

不丕

1

周一上午,我泡的龙井茶刚刚在杯里舒展身子,清香还没有完全散开。办公室门口传来小心的询问,请问领导在吗?我放下手头的报纸,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带茶色眼镜的瘦弱年轻人,双手抱着一顶斗笠,双腿呈立正姿势,局促不安地冲我微笑;另一个是穿制服的大楼保安,一手擎着对讲机,一手叉腰,和他保持一个人的间距,以便随时抓住他扭送出去。

保安见我抬头,就连忙解释说,这个人说警察打了他,要找你们领导解决,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我就带他上来,你们看看怎么办?我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同事,离门口最近的老张仍旧看他的报纸,且有点入迷;对面的小黄则费力地点击鼠标,显然也无暇顾及此事。在这间办公室里,我大小是个主任,而且此刻正好闲着,所以接待群众的事情,自然该我出面。我站起身,远远地问,你找哪个领导?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领导,都是办事人员。年轻人点头哈腰说,我找哪个领导都行,只要能让我说理,秉公办事!我走到门口,侧身看了看楼道内侧几间紧闭大门的领导办公室,然后对年轻人说,我们领导都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先进来和我说说吧。保安大约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就知趣地转身离去。

我回到办公室里提起热水壶给他倒茶,问他茶叶还是白开水?他还站在门口说,谢谢,白开水。我在卫生纸杯里倒好水,示意他进来坐到我办公桌边上的接待椅子上。可是,他还是立正站在门口,双手抱着斗笠,一副未经许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乐了,这个人真是老实!我说,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嘛!难道你要站在门口和我说话不成?他才红着脸说,不是,我担心这顶斗笠,湿的,早上外面有雨,我向别人借的。他试探着往门里走了一小步,旋即又收了回去,把斗笠放下立在门边,露出一角在门框内,然后双手放在屁股后面反复擦了两下,一步一步踮着脚尖走到我的跟前。我指指椅子让他坐下,他才双手交叠着,小心地坐下半个屁股,挺着腰背,一副受宠若惊担待不起的模样。

我这才仔细打量起他,脸色泛黄,额角青黑,茶色眼镜掩盖了他的眼神,嘴上有一层细密的八字胡,露出的牙齿倒是洁白。穿着还算时髦,上身是一件绿色碎花短袖,领子开得很低,露出半个胸口,下身是一条蓝色便裤,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脚上着一双蓝边休闲运动鞋,有些脏。如果这身穿着换在一个胖子身上,我会觉得还不赖,偏偏他是个瘦子,瘦弱兮兮地,这个人给我的感觉,用我们永宁当地话说,就是很没料足,仿佛他整个人都是偷工减料的。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刚刚好,不烫口,有滋味。我问他,你叫什么?老家哪里?在永宁做什么工作?你反映警察打你具体的情况是怎么样?

2

他说,我叫卢勇,安徽肥西县人,本来在永宁一家建筑工地打工。现在老板不要我了,我昨天去工地拿我的行李,也被别人拿走了。

等等,你带身份证了吗?你慢慢讲,我把你说的情况记一下,我了解清楚后可以给你核实一下,如果警察确有违法的事情,我还可以向我们领导汇报。

卢勇立起身子,右手拧开上衣表袋的纽扣,从里面小心掏出一张脏兮兮的身份证,双手捧给我。我接过一看,身份证上的照片除了没长八字胡,略闲白净些,和眼前的这个人完全相符。我发现他的出生是1978年,便笑笑说,哎呀,我们两个是同龄人,交流上应该更加没问题了。又问,你什么学历?什么时候出来的?出来就到永宁了吗?

卢勇继续站着回答,我高中毕业,今年年初从老家出来的。当时是跟一个小学同学出来的,他在永安一家私人塑料厂上班,一个月近两千收入。我原来在老家的乡政府当文书,临时工性质,一个月四五百元工资,还老是拿不到现钱。小学同学一说带我出来打工我就心动了,心想凭着自己的高中文化,加上几年的乡政府工作经历,到你们浙江发达地区找份工作,争取辛苦二三年,将娶媳妇欠下的近万元账还清。不然,我继续在老家乡政府上班,不知还要干上多少年哪!

我一再示意他坐下来说,他才重新按下半个屁股,挺着腰背,让人感觉他这个人还真是有点当过乡政府文书的素质。不过,他老是这么有素质下去,倒反衬得我们办公室的人没有素质了。门口老张继续看他的报纸,不过耳朵明显是竖了起来,今天办公室里遇到的事情显然要比报纸有趣多了。对面小黄的鼠标停了好久,大约他注意力也从网上转移到卢勇身上了。

卢勇继续说,我到了永安县之后,小学同学介绍我在厂里上班。第一个月工资300元,说是试用工。第二个月涨到500元,第三月给我800元。本来也不错,吃住在厂里,有小学同学照应,他已经是这个私人小厂的管理人员了。可是,到三个月结工资的时候,老板要扣我每个月300元吃住费,并且还要预留1000元的工资作为厂里的押金,说是为了留住工人,免得掌握技术的工人说走就走,耽误生产。这些都是事前没有和我说过的,我不答应,说来时的路费500元还是家里借来的,总不能三个月了一分钱也不寄回家去。小学同学代我向老板说情,老板不答应,说是惯例,除非走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把卢勇的工资给结了,如果卢勇还想在厂里干,就按惯例办,并且工资也会慢慢涨。我觉得自己受骗了,就不听小学同学的劝,坚持向老板讨工资。结果,老板让我卷铺盖走人,还说这么个死脑筋的人早出厂早安生,长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我也不后悔,既然是打工,在哪儿都是吃苦受累,难道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于是,我就领了剩下的700元工资,给家里汇去500元,身上揣着200元重新找活路。结果,就从永安找到永宁了,一家工地招人,每天包吃包住给50元工资。

我忍不住插话,你还真有个性呀!这算是你炒了老板的鱿鱼。不过你从永安找工作找到永宁,是你那个小学同学介绍的吗?不是,不是。我那个小学同学因为我不合他老板心意,被老板奚落一顿,生我气呢,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就自己从报纸上找工作。我看的是你们《台州日报》,永安到永宁也就半个小时,我看过你们台州地图的。卢勇说这话的时候,有意识地用手推了推茶色眼镜,仿佛在暗示他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生,具备了比一般农民工的文化优势。

3

这时,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犹如学校里的下课铃,将一堂未竟的精彩课程突然中断。我马上放下手中的笔去接电话,领导通知我下乡去,马上出发。卢勇微笑着向我点头,善解人意地说,领导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去楼下等吧,反正我现在不用上班了,也没有地方可去,这件事情没有解决,我是不会走的。

我一面从办公桌下的橱柜里取出公文包,一面交代小黄说,小黄你先接待一下卢勇,将他反映的情况好好记录下来,有必要你让卢勇去信访局反映问题。然后对卢勇说,你可以跟我们小黄同志说说,不要急,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我夹起公文包走路,经过卢勇身边时,为了表示友好,特意拍了拍已经站起来的卢勇肩膀。卢勇啊哟一声,慌忙用手抱住肩膀,脸上显出了痛苦的表情。怎么了?我问。被警察打的,都是暗伤,还有背上、腰上、屁股上都是,要不我也不会来找你们了,卢勇叹着气说。我这才明白原来卢勇老是提着半个屁股,挺着腰背,敢情人家是有伤痛呀。

我来不及继续和卢勇谈下去,就陪着领导下乡去了。一去就是一整天,等我重新回到单位,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我到办公室,照例是先泡上一杯龙井茶。老张已经在看今天的报纸了,嘴上叼着一根烟。小黄还没有来,也许昨晚又上网打游戏熬夜了,早上起不利索,上班就磨磨蹭蹭。老张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工作上早已没有了年轻人的上进,自从一年前他把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交接给我,在办公室里他基本上就算是个闲人了,真正过上了“一杯清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一天”的机关干部生活了。我也尽量不给他派事做,毕竟是前辈,除非确实事务忙不开或者他主动愿意做事。老张见我泡上茶了,才咳嗽一声,算是开说了。

小李啊,昨天你下乡以后,那个什么叫卢勇的上访人,真是实在太有趣了!小黄还没问警察怎么打他的,就问他打哪儿了?他就当面脱下上衣,转过身给我们看背上伤痕。然后又要脱下裤子,小黄说不用脱吧。他说不脱你们怎么看得到。于是又脱了长裤,居然把短裤也扒下三分之二,撅起屁股让我们看他屁股上的青印。幸亏隔壁女同志没有过来串门,否则真是笑死人了。小黄让他穿上衣裤,他愣是要小黄数清楚他身上的八处伤痕,说是领导交代的,一定要小黄数清楚了在笔记簿上记下,他才重新穿上衣裤。我看呀,这个人认死理,是个脑袋一根筋的人,就是吃亏的主。昨天他不是说,非要和永安的塑料厂老板结清工资吗?像他这样的情况,在我们这边的厂里是普遍现象,何必较真呢?退路没有找好,就和给你工作的老板较真,岂不是犯傻呀。

我附和说,就是嘛!我看他这个人也是个性很强的人,爱较真,得理不饶人,咬住一点非要叮出一个窟窿,这样的人容易碰壁。说不定他挨打也就是因为这个毛病。

老张继续说道,我恰好有点事情要出去办,等我回来,小黄和那个叫什么卢勇的居然顶上牛了。两个人都说不到一块儿了,小黄大约有些烦了,就大声指着他说,警察打你怎么了?像你这样不识相的人,换了是我也要打你!那个卢勇也不示弱,说,好,好!你说警察打人有理,你说警察打人有理!你们官官相护,我不跟你说,我找你们领导去说!居然,掉头就走出办公室,一把拎起门口他那顶旧斗笠,滴水一洒,将他的裤腿也洒湿了一滩。他顾不得裤腿,忙着扭头回应,你说警察打人有理,好,好!记住这是你说的。我本想劝住他,让他有话好好说,可是,他反倒是气汹汹地走了,一副不找到说理的地方,誓不罢休的模样。

4

这时,小黄从门外疾步进入。老张顺手便指着小黄说,喏,小黄来了,你让他自己说说昨天的事情,我不了解全面的情况,没有发言权的。

小黄一屁股坐到我对面办公桌的椅子上,用手使劲揉了揉了黑乎乎的眼圈。看来,他又是一宿的睡眠严重不足。这个时候,往常我是不大愿意招呼他的,否则差他做事晕晕乎乎,不出差错那是纯属意外。一般整个上午他都无精打采,午休后才会恢复正常工作状态。所以,每逢办公室有会务或者领导交办任务,我都会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免得出了问题,领导怪罪,那就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了。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昨天的接待上访出了争执,我就是不问他事情经过,他也会急着向我说明情况。果然,小黄自己抢先拾起了话头。

李主任你昨天走后,那个卢勇就向我展示身上的八处伤痕,甚至连他的内裤都快要褪下来了。我问他看过医生没有,他说他前天夜里,不!是大前天夜里,就是在永宁县人民医院过的。他说是三四点钟被巡警送进人民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检查了一下,开了一些药,但是交钱的时候送他来的巡警走了。因为他身上没钱,只剩下十五块钱了,根本交不了几百元的医药费。他把巡警打他的情况跟值班医生说了,医生收回了病例簿和药方,就不再理睬他了。因为他赖着缠着不走,不断地叫疼,医生就丢下他在门诊,自己出去了。临出门才回过头来说,这个事情他管不了,有钱就看病开药,没钱是你自己的事情。医生出去了就没回来,他就在门诊的躺床上眯了一会儿眼。很快天就亮了,他强忍着一身的伤痛,赶早就来县政府上访。他说,警察打人,只有找领导解决了,人民政府为人民,人民被警察打了,不找领导难道找警察?结果,一大早他就来到了县政府大楼的门前,大楼保安让他到大楼对面的信访局反映情况。他等到信访局的人上班了,接待他的人在听完他的事情经过后,告诉他说,这样的事情找信访局意义不大,你还不如直接找公安局的督察队反映一下,因为你说的巡警打人的事情,属于执法问题,直接归公安局的督察队管,公安局内部就有专门管这些事情的职能部门,你必须先向他们反映问题,等核实之后才能做出相关处理。如果公安局督察队不管,你再来信访局反映。我们信访局只有协调督办的职能,你这个事情恐怕还要公安自己的职能部门去调查处理。

卢勇觉得信访局的人说得挺在理的,就详细地问了公安局的地址,然后一路打听赶去了县公安局。到了县公安局,负责接待的同志很热心,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并且仔细看了他的伤痕。然后让他先回去,说是等调查之后再答复他。卢勇问他什么时候再来?那个督察说,事情如果清楚,下午就可以答复你,如果复杂,就要几天的时间。卢勇就在公安局的门口一直等到下午快下班了,终于见到那个督察了。可是,那个督察的语气全变了,说是卢勇晚上喝醉了酒,没按工地的就寝时间回宿舍,在宿舍外进不去门。求助巡警帮他去宿舍敲门,结果卢勇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跌倒滚下来,巡警帮他送到人民医院,而卢勇却把整个事情赖在巡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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