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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又笑了

2015-05-27冯昱

延河 2015年5期

冯昱

要是那天早上我家的灶火没有发出古怪的笑声,是不是就不会有客人来到我们家里?而竹瓦山上那间四处漏风的破泥土房子,是不是还能给我保留一个完整的家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这样想,边想边抓自己的脑袋,有时会抓下来一些发黄的发丝,有时抓破了头皮,鲜血染红了指甲,但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就像夜晚树梢上那些被打中的白鹇一样,一只紧接一只噗噗噗地落到眼前,让我猝不及防?

都说火笑客人到,赵副就是在火笑之后从晨雾中走到我们家的。

他走进我们家是因为白鹇。

白鹇常常出现在我爸的梦里。他的这种梦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他正在山上奔跑,一只白鹇在他的前方逃命,他好不容易追了上去,眼看就要一脚踩中它的长尾巴时,它却一跃冲天,拍打着白色的翅膀,那双漂亮的红爪在他的肚皮上狠狠一蹬。他就醒了。在醒的过程中他没有忘记伸手去抓。但醒来后他才明白手里紧紧抓着的并不是什么鸟脚,也不是什么鸟毛,而是我的脚趾头。他说你又不是白鹇,干吗要蹬我的肚子呢?说着把我狠狠一推。我听到自己瘦小的身体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被打中的白鹇从树上掉落到地上时一样。

身体被拍到泥墙上痛得我直想大哭,但我不能哭,因为我一哭他就不能再睡过去继续他的美梦,就会把拳头和巴掌用在我身上。在黑暗中我一动都不敢动,用被子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直到他又呼噜呼噜地睡过去,我才从他的肚皮上爬过去,钻到我妈那温香的怀里。

真不知赵副怎么知道我爸发现了竹瓦山上还有白鹇,难不成他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山猫,有着异常灵敏的鼻子,就连白鹇在很远的地方放个屁也能闻到?

那个早晨,赵副还真的像是一只山猫,有着会消去声音的脚掌,要不是他说了声,这么早就吃饭了呀!我们几乎都没有觉察到他走了进来。我们一家人都被他的这句话吓了一跳,然后全都停住了筷子朝他看去。

赵副叫了我爸一声万山弟,又说,我爷爷和你爷爷是亲兄弟,我们是堂兄弟。

我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话,心想这个说和我爸是兄弟的人,怎么长得和我爸一点都不像呢?他的脸又大又圆,一笑起来就堆满了油光滑亮的肉,让我想起了梅花圩场上吊挂着出卖的熟猪头皮;可我爸的脸又黑又瘦,就像是一条发霉的烟熏腊肉。他上个月刚过了三十六岁生日,看起来却比这个叫他弟弟的人还老。

我爸好久才说,你吃早餐了吗?他一扫往日那种对我们的粗声大气,而像我在他面前说话那样低声下气起来。

赵副说,我一会儿回支书家吃,他清早就起来杀鸡了。

我爸就哦了一声,脸有些红了起来。之前我从未见过他这样黑的脸也会红起来,就是喝多了米酒也没有这样红过。红着黑脸的他低下了头,就像是学生被老师点名站起来接受批评那样。

赵副从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支给我爸。

我爸这才抬起头来,双手接了烟,说,你请坐。

赵副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侧头看了看身边的沙发,却没有坐。那是一张松木沙发,上面乱七八糟地扔着一些我们的衣服。那些衣服有洗过的,也有没洗过的。但洗过的和没洗过的,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那些衣服没有一件有赵副身上穿的那么光鲜,没有一件像赵副穿的那样挺括,也没有一件像赵副穿的那么干净。赵副身上的衣服真是干净得一尘不染,只有那双像镜子一样发亮的黑皮鞋上粘了一些泥巴。

赵副说我在办公室坐太多了,站一站才好。

我想赵副之所以不坐我们家的沙发,一定是因为我们家的沙发上落有很多尘土,甚至还有一些泥巴。我们家的衣服都不怕这些尘土和泥巴,因为我们家的衣服,除了逢年过节穿的那一两套,其他的都被这些含有各种腐烂树叶的泥巴染过,然后逐渐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变成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颜色。我一点都不喜欢那样的脏颜色,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爸一口喝完了碗里的米酒,坐在饭桌前也吸起烟来。赵副在靠近沙发的地方站着。他吸烟比我们村的任何一个人都慢,轻轻地吸一口进去,再轻轻地打开嘴唇,让那些烟自己慢慢地散出来,而不像我们村里人那样把烟吹出来。

散完几口烟后,他说,你天天上山割松油,见有白鹇吗?

我爸说,有的。他这句话让他自己、我妈和我都呆住了。他怎么能够脱口而出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呢?当他在竹瓦山上的密林中又一次见到久违的白鹇后,回家来就跟我们说了。他说我们很快就会有肉吃了。他说你们知道吗?白鹇的肉比猪肉好吃,比牛肉好吃,比鸭肉好吃,比鸡肉都要好吃。他一边说一边吧嗒着又薄又窄的嘴唇,甚至还眯起了本来就细小的眼睛,两边的眼角还挤出乳白的眼屎,那神情就像是已经吃到了白鹇肉一样。

然后他又说你们千万别告诉别人!要不这些白鹇肉就会进了别人的嘴巴,我们的嘴巴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白白地吞口水了。所以在这些白鹇肉进入我们的嘴巴前,我们一定要封好自己的嘴巴,像装上一把锁那样锁着,千万不能说白鹇这两个字,就连白鹇毛也不要提,连白鹇屁都不要提!他说你们记住了吗?

现在他居然自己告诉了别人,难道他不想吃白鹇肉了吗?他不想可是我想。

赵副说,你能不能帮我搞几只?

我爸说,不知道,我要割松油,我们家一年的收入和开支,就指望这几个月的热天里割的松油了。你想吃白鹇肉了?

赵副说,不是我要吃白鹇。我是想为村里做一件好事。从解放到现在,我们村也就出过我一个镇长,虽然是个副的。我想趁我还在位为村里做一件大事。

我爸说,什么大事?说完就用手摸着自己的脑袋,那些粘有许多的松脂的头发,比乌鸦的巢还要乱糟糟的。

这时正在收拾碗筷的我妈突然说话了,她说,你是要帮我们开通公路吗?

赵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一拍大腿说,对了,马兰你怎么就那么聪明呢?看来你生活在山里是生活错了。是的,我就是想开通我们村的公路,全镇现在只剩下我们村没有通公路了。万山弟,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通公路吗?

我爸说,有谁不想呢?二十年前我才十五岁就开始想了,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只会想痛我的脑袋。说着他抬起眼来,目光如门外那些雾飞雾散中的山峦一样迷茫。

赵副说,你只要给我弄到几只白鹇,这条路就通定了。

我爸说,可是我要先割松脂挣钱。

赵副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说,你先拿着,算是预支,你搞到一只我就给你一百,十只就一千。还有,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说出去这路就开不成了。

手里握着红红的钞票,我爸的眼睛开始放射出光芒,他连声说,好的,我帮你搞。

到了第三天清晨,我爸那支偷藏了多年的猎枪终于拿出来并打响了。但他打中的却不是白鹇,而是邓元通。原来邓元通也得知白鹇在周边林子出没的消息,也想捕捉白鹇。我爸只看到那丛芒草在动,并听到芒草后面有白鹇跳舞一样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邓元通正在挖坑埋铁夹的声音,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用颤抖的手对着那丛芒草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的结果是我们家欠下了一屁股债,这些债都是给邓元通进城里的医院治疗枪伤的,有信用社的贷款,有邓元通家自己先垫支的,还有一大笔是向山外码头上收购松油的李大狗借的。从此以后,我们家的松油都只能便宜卖给李大狗了。

刚从城里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喝多了。他说,马兰啊,你知道吗?这些债就像是一座石头山一样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更拼命地去割松油,割一年松油就还掉一些债,还掉一些债,我身上的石头山就会被削掉一层。说着他就开始拍起自己的大腿。那声音拍到了我的心头上,也拍到了我妈的心头上。我妈说,你拍大腿有什么用?你的大腿又不是松树,又不能拍出松油来。他说,我心痛得不行啊,我只有拍痛自己的大腿,心里的痛才会减轻一些。今年割松油最好的两个月赚的钱都陪给邓元通浪费在城里了,现在只剩下两个月了,明天我就上山去割。只要能挣钱,我们什么都做。

我说爸你不要拍了,你拍一下我的心就痛一下。

第二年,又到割松油的季节。一天早上我家的灶火又笑了。和这次灶火的笑声有些古怪一样,这个傍晚迎来的客人也很显得有些古怪。这是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男人,一点都不像个老板,但他让我们都叫他林老板。

林老板的摩托车停在我家菜园边就不走了。很多人走出家门来看。那时我和我妈在菜园里摘芥菜。林老板的目光就像是两只涂满夕阳金光的大牛蝇,从篱笆墙的上面飞了过来,在我妈的身上跳上跳下,一会儿落在我妈红粉粉的脸上,一会儿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一会儿又落在她细细的腰身上,一会儿落到她又大又圆的屁股上。

这个人怎么这样不知羞呢?当时我就想是不是山外的男人都这样,都会肆无忌惮拿目光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

因为这个林老板进我家喝茶之后,就从摩托车上卸下一大块猪屁股肉交给了我爸,我爸就留他住在我们家里。林老板说只要他在我们家住一天,就保证我们家有肉吃一天。

林老板说他是给我们全村人带钱来的。他和他城里的后台老板准备了千万元,甚至一万个千万元。他说你们见过这么多的钱吗?没见过吧?现在这么多的钱就等着你们全村人去发财,只要你们买中了特码,买一元就会得四十元,买十元就会得四百元,要是买上一千元,就会得四万元。四万元,你们至少要割五六年松油才能挣到!

我们竹瓦村的人就都开始买码。

我爸做梦都想着发大财。他说如果我买中一千元,那我们就不用割那么多松油了,我们一下子就还清债务了,还会剩下很多很多的钱。于是和村里人一样,一有空他就看那些林老板卖给他的码报,常常问我这个字多少笔那个图像什么的。他把码报放在身上,就是在山上割松油也忘不了抽时间看一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还不停地给林老板倒米酒,好像林老板是他的亲兄弟一样。

他怎么就不知道呢?这个林老板坏得很呢。

连我都知道。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们家天井外的大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我想起赵副进到我们家时就像是山猫走过树林一样,没声没息的。我突然也想学一学山猫,像他那样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进到屋里,然后把屋里的人都吓一大跳,最好是把那个林老板吓个半死。

我没想到我真的做到了。

但我还没把屋里的人吓一跳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我看到林老板的一只手从侧面抱住了我妈,另一只手在摸她的屁股。那时我爸还在山上割松油没有回来,爷爷奶奶也应该是下地去干活还没回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刷的热了起来,心想我妈怎么能被这个山外来的男人摸屁股呢?她的屁股连我爸都没有摸过,我从来没见她给我爸这样摸过!我待了一会儿,就故意地咳了一声。

于是我真的看到他们吓了一跳,我妈还差些摔了下去。林老板那只抱着她的手扶了她一下,等她站稳了才放开了她。

到菜园里摘青菜的时候,我妈把我拉到身边,轻声地说,木花,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我说,你自己知道的呀。她说,一会儿你爸回来,你千万不要对他说。我说,为什么?她说,你说了我们家以后就不会天天有肉吃了。我说,为什么?她说,这你还不懂吗?我摇了摇头。她说,真是傻孩子,要是你爸知道了,他不单会打我,还会和林老板打架,那样的话林老板就不能在我们家住了,我们就没有肉吃了。

我在心里说,难道我们没有肉吃就会饿死吗?可是我又想,如果我们没有肉吃,就得过顿顿吃芥菜那么苦的日子。我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于是就不说话了。

我妈要我保证不说给我爸听,我答应了她。

到了农历十月,全村人的松油都收完卖了。有个夜晚,我爸又梦到了白鹇。他飞奔在树林间,眼看就要追上那只白鹇了,白鹇却突然就变成了一只野兔。他当然不会放过野兔,猛地一扑,嘴巴磕到了地上,吃进了一把烂树叶。等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手里死死抓到的东西不是什么野兔,而是野兔嘴里衔的那把青草。他数了那把青草,一共十三根。

醒来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想到天亮他才想明白:这是一个发财梦!

第二天晚上刚好又是开码的日子,他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上山去追踪白鹇,而是在家里睡了一觉,不管我妈怎样骂他都没醒,还打起了很响的呼噜,就跟猪一样。直到下午两点钟他才起来,然后就开始走家串户。那天傍晚来我家买码的人是最多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来了,听说每个人都压了同一个特码:13。

天黑时我爸终于出手了。他从房间里拿出一条卷着的内裤,在我们一家人惊奇的目光中打开,在那条千疮百孔的烂内裤上,一打红色的百元钞票暴露在我们的眼前。我妈尖叫了一声,说你怎么存有这么多钱?你不是说卖松油的钱全都给李大狗扣完了吗?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些钱,但给我爸的手狠狠地拍掉了。这些钱最终全都放进了林老板的钱袋里,然后变成了他本子上的两个数字:2000、13。

我爸的那个梦真灵,那天晚上开出的特码真的是13。那个林老板他怎么会想到我爸会做那样一个梦呢?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输那么多钱,单单赔给我爸就要八万元。

那个晚上,很多人挤在我家厅屋里围着林老板要他兑现奖金。林老板被逼急了,说,我可能带那么多钱进山来吗?带那么多的钱进来安全吗?

人们就问他怎么办?

农历十月的竹瓦山区,夜里已经很凉了,但被人挤在我家四处漏风的厅堂中的林老板,尖细的脸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粒,那样子像是很热似的,可手又像是很冷的样子直抖个不停。等他好不容易镇定了一些,干咳了两下,呸呸的往地上吐了两口浓痰,拍了拍胸脯才说出话来。他说,他敢开码是绝对准备好钱的,他后台老板的钱多得可以买下一座城市。他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说出名字来会吓死你们!他就是我的本家大哥、步城大名鼎鼎的林老虎!

从林老板嘴里吐出来的林老虎就好像是真的老虎一样,让吵闹的人们一时安静下来。他指着前边的我爸说,万山兄弟,你听说过吗?

面对林老板逼过来的目光,我爸哆嗦了一下,好像他面对的是一只老虎一样。其实我觉得这个林老板的目光,特别是他平时看我妈的目光,只不过是一只老鼠的目光。我爸摇了摇头。林老板又说,元通兄弟,你听说过吗?邓元通面对着他点到眼前的手指和刀一样的目光也哆嗦了一下,说,我没听说过。

林老板说,你们没听说过,可是你们只要进到步城去问问,看看有谁不知道林老虎的。明天我就进城去,从他那里取了钱拿回来给你们。

可是人们都不放心。

最后经大家商量,决定派我爸和邓元通跟林老板一起进城去看着他取钱回来。因为我爸中奖最多,邓元通第二多,又因为他们两人在步城住过两个月。人们哪里知道,其实那两个月我爸为了省钱,都只是一直陪邓元通待在医院里,连步城的大街都没有逛过。

我爸说那天晚上他的胸口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他身上盖的那床被子也像是一块石头,半夜里他把被子蹬了,可还是觉得石头没有被搬走。他一夜没有合眼,竖着耳朵时时听着林老板那边的动静,生怕这位财神爷在半夜里变成空气消失掉。

当我爸和邓元通从城里回到村庄的时候,人们几乎都认不出他们来了。他们的衣服沾满了泥巴,但那不是我们竹瓦村的泥巴。我们竹瓦村的泥巴不是橘黄的就是铁红的,而他们身上的泥巴是灰黑的。那一定是城里的泥巴。不是说城里到处都铺满了水泥吗?怎么也会有泥巴?或许那不是泥巴,而是城市的灰尘。他们的脸也都布满了这种城市的灰尘,而且已经不是原来的形状,他们原本又瘦又黑的脸现在又红又肿,就像是两个煮烂了皮的大番薯。

我爸和邓元通在城里的遭遇就像是电影或电视剧一样。

我爸说他们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晚餐,甚至从未进过那么好的饭店。那位林老虎长得真像个大老板,他身宽体胖,肥头大耳,就像是一头浑身闪着油光的肥猪。林老虎一点都不像老虎那样可怕,打他从进到包间开始就一直笑眯眯的。他还带来了两瓶酒。我爸和邓元通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酒。可是喝着喝着,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他们是被服务员叫醒的,醒来后两位林老板都不见了。酒店就要打烊,服务员叫他们赶快买单。他们就傻了,说,不是林老板他们买单的吗?服务员说,哪个林老板?邓元通说,刚才和我们吃饭那两个。服务员想了想,哦了一声说,他们先走了,说是你们两位老板买单的。邓元通说,说好是他们买的,怎么是我们买呢?我们又不是老板。我爸说,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服务员说,那么多客人来吃饭,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去哪里呢?我们怎么能问客人吃完饭去哪里呢?那么晚了,你们赶快买单吧。

我爸他们不想买单,但不买单他们就出不了门,饭店经理还说要报公安。

他们的嘴皮就都打起颤来,上面的牙齿磕碰着下面的牙齿,我爸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问了账目,然后两个人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好在收银员数完后退回来一点。

刚走出酒店门,邓元通就对我爸说,回去你得再补我一百。我爸被寒凉的夜风一吹,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说大钱你不惦记却惦记起小钱来了。邓元通这时也清醒了过来,说那我们怎么办?他们被丢在步城深夜的街头上,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邓元通说我们不能去旅馆开房睡觉了,因为我们身上这点钱刚好够买回去的车票。我爸说不睡就不睡吧,你觉得都这样了我们还能睡着觉吗?邓元通说睡不着。我爸说那我们干些什么呢?邓元通说不如我们去找他们,兴许能找到呢。我爸说他们是专门跑掉的,怎么能找到呢?或许他们早已坐车离开步城了。邓元通说试试运气吧。我爸说也只有这样了。

他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穿过一条巷又一条巷。当他们走进老汽车站边的一条巷子里时,就被歹徒从两边堵在了中间。因为那是一条几乎没有灯光的巷子,因此他们看到的只是四条黑影。他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被黑影打趴在地上。要不是巷口传来了铃铛声,他们可能把命都丢在那里了。那四条黑影像鬼一样准备消失前,放出了一句狠话,要他们马上在步城里消失。

救命的铃铛声是陈大爷带来的。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收工回家的陈大爷都会踩着人力三轮车路经这里。他把他们扶了起来,说要送他们去医院。我爸说我们不去医院。陈大爷说你们都被打成这样了不去医院能行吗?邓元通说我们没有钱去医院。

陈大爷就说那我带你们去派出所报警吧。但是他们后来没有去报警。因为陈大爷知道他们为什么进城后,就不敢再带他们去报警了。他说买六合彩是违法的,进了派出所的门你们就出不去了。你们怎么可以赌六合彩呢?

人们都不相信我爸他们的话,认为这是编出来骗他们的。

我爸说,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陈大爷呀,他就租住在步江边瓦屋巷的一间破瓦屋里,他也是我们梅花镇人,黄竹村的,他儿子就是陈建业,在我们镇上当过镇长书记的,进步城当了局长后因为贪污被抓去坐牢了。

人们说,就算找到他我们也不信,他早被你们收买了。他们挤在我们家的厅堂里,大声地叫嚷着向我爸和邓元通要钱。我爸说,你们自己向林老板要去!人们说,你都让他跑了,我们上哪里找他?说着又骂了起来,有人还撩起了衣袖,握起了拳头,要打我爸和邓元通。

我爸哆嗦起身子。

邓元通说,请你们好好想想,要是林老板真的拿了钱给我们,那他怎么会不回来,不回来继续开码,把输给我们的钱又赢回去?

人们一时回答不上来,但仍不甘心离开。

邓元通说,你们都看到的,信用社昨天还派人来万山家追还贷款,要是我们真的拿到了钱,万山他会不还贷款吗?

我爸说,为了这些钱,我和元通差点连命都没了。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找林老板去要!我们是没本事找了,我们受了伤再也走不动了。我们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只好请赵巫师采草药来治,我们连买草药的钱都要先欠着,怎么会拿到了钱呢?我们有说过要帮你们拿钱回来吗?

邓元通说,当初你们只是要我们看好林老板让他带钱回来,又不是要我和元通带钱回来。我们没有看好他让他跑了,难道我们想这样吗?换了你们,谁又敢保证一定能看好他不让他跑了呢?

人们只好陆续离开我家,他们在出门时都放出一样的话:以后你们两家的松油都由我们来收,卖了钱全归我们!

我家的灶火又一次笑了起来。这次火笑也还是有些古怪,像是有些女人那种不正经的浪笑,又像是母鸡咯咯咯地叫。

这是大年初二的清晨。

这次火笑也会有什么客人来吗?

最好什么人都别来!

我想无论是我爷爷奶奶还是我爸我妈都不希望有客人来,因为这是我记忆中我们家过的又一个穷年。这个年穷到我们全家人都没有买新衣。除了买几包鞭炮外什么年货都没有买。甚至连年猪都卖了还债,只留下十斤肉。幸好家里养有几只土鸡,爷爷还在番薯地边放竹夹捕了十六只黄山鼠,吊挂在灶火上方熏干腊着。

我也真的不想有客人来吃我们家的土鸡和腊山鼠肉。自从我爸把邓元通当成白鹇打了一枪的那一天起,我们家就更是难得吃一回肉了。每次都是好不容易挨到过年才又有了一点肉。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爸割的松油都被村里人收了去卖了。他们说我们也不多要你的,只要回那晚买码的本钱就行。我爸想跟他们拼命,可是他一条命拼不过几十条命,只好忍了。

坐在灶前烤火的我狠狠地踹了一脚那些柴火,恨恨地骂了起来,笑什么笑?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家穷吗?等到我们家没有肉没有米了,甚至连青菜也没有了,我们拿什么来下锅?没有了东西下锅,我们还会烧你这把火吗?

但我的骂一点都没有用,该来或不该来的人还是来了。我刚骂完,就听到一个声音说,哟,是小花吗?这大过年大清早的,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朝这个声音看去,捎带着山雾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个人说她是我妈最好的朋友。摘了一篮子青菜回来的我妈,看到她也高兴地尖声叫了起来。妈妈让我叫她周妹姨,说我小时候吸过她的奶。我却叫不出口,说你也是我们竹瓦村的?女人说,是啊,你赶快叫我吧,叫了我有礼物给你。

可是我怎么看她都觉得她不像是我们竹瓦村的人。她的脸比我们竹瓦村女人的脸都白,仔细看那弯弯的眉毛像是画出来的,很多地方都没有长眉毛。她的嘴唇涂得红红的。这么冷的天,她穿得也比我们竹瓦村的人都少,外面披着一件领子和里层都有毛的红色长衣,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内衣,领口低得两个奶子大半都露了出来。她的两只奶怎么那么大呢?比我妈妈的还大。都说大奶的女人奶水多。我妈说她的奶水多得我小时候都喝不过来,胀得她受不了就挤了喂小狗。那条小狗长得飞快,一星期长了三四斤。我就想如果这个女人是我妈,那她的奶水是不是更多,多得让我更是喝不完?我又想到她说我吸过她的奶,不禁吞了一下口水。

女人俯身低头从包里取出礼物的那一阵,那两只大奶差些没蹦了出来。说真的,那一刻我真担心它们掉下来。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呈现在我面前,可我还是傻傻地不知道该不该接,胆怯得直往我妈身上靠。

我妈说你这孩子,都快十二岁了,怎么还这么怕羞呢?快叫呀,她是你春金爷爷的女儿,小时候常抱你的。有一次我上山去背柴没有那么快回来,你想喝奶了哭得要命,她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奶头给你吸,吸不出奶水来你就狠狠地咬了她的奶头,都咬出血了。

我感到自己的脸突然地就热了,热得低下了头,然后捂起了鼻子。我想起了那个傍晚,我陪我爸去春金爷爷家求教下套捕捉白鹇的本领, 因为赵副说领导更喜欢吃新鲜白鹇肉,活的白鹇也更值钱。当我们走进那间比我们家还要破烂的泥土屋时,掉进黑暗中的我听到了咚咚的声音。一阵恶臭袭来,让我几乎窒息过去。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才明白原来是春金爷爷正在屋角撒尿。尿桶里的陈尿被新撒下的尿搅动起来,呛人的恶臭吞噬了整个屋子。没等他和我爸说些什么,我就自己跑出屋外去,在一棵柚子树下咔咔地干呕起来。这样邋遢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我又细细地打量起她。她迎着我的目光,嘴角展开一对美丽的括弧。看着这样动人的笑容,我终于壮起胆子叫了一声周妹姨。她应了一声,兴奋地用手拍了拍我的脸蛋。我发现她的指甲是紫色的,就像电视中的妖精一样。

没想到周妹姨也是受不了她爸的尿臭味才跑来我家吃早餐的。她说她爸人老了,晚上起床不方便,就是把尿桶放到了屋里。年廿九那天回来,她就把他的尿桶端了出去,屋里屋外都搞了卫生。可是吃年夜饭时,她还是闻到了那种尿臭味。晚上在她那间多年未住过的房间里睡觉时,仍然闻到了那股尿臭味。她说那些尿臭味一定是随着雾气湿气浸入泥墙里了。她说她吃不饱睡不好的,就想到来我家蹭早餐了。

我妈说,你早该过来了,昨天怎么没过来呢?周妹姨说,可是我难得回来一次,不陪陪我爸怎么过得去?可惜我们这里还没通公路,要不我想给他做一层水泥楼房,在家里安个城里那种厕所,他就不用把尿桶放在屋里了。

我妈的脸上突然生动了一下。

我妈的脸生动了一下的结果是那天早上我们家又杀了一只鸡,这是我们家里除了留种的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和几只小鸡以外唯一可杀的鸡了。吃饭的时候,我妈不停地给周妹姨夹鸡肉,甚至还夹了一个鸡腿给她。看她吃起来我就有些生气了,心想我妈真是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干吗要夹鸡腿给她吃呢?她怎么就不懂得客气和推辞,要吃本来属于小孩子的鸡腿呢?

等吃到一半时,我妈就开始说起了我们家的困难,说起了我们家的那些债务。说完之后,她突然开口向周妹姨借钱。她说我们家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个年我们连年猪都卖了还债了。过年前邓元通差不多天天来催债。信用社的人不等过完十五肯定又会来催还欠款,你先借我们五千元好不好?等我们家万山明年割了松油就还你。

周妹姨就停止了吃鸡肉,把筷子撂在碗上,张着的嘴许久才合拢。她说,马兰啊,看来你是不懂我的困难啊。我一个人在城里打工,每个月挣的工钱并不多,还要寄生活费给我爸。你看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我也都和你一样老了,可是还没有成个家。回村里结婚已不可能,可是城里的男人也不会和我结婚,找一个同样出去打工的也不可靠。唉,现在我也不多想了。我只想在城里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只要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那么我就可以把户口迁进去,成为城里人。可是要买一套那样的房子,你知道要多少钱吗?

我妈摇了摇头。

周妹姨说,就是把你家的山场全都卖了也买不起,就是卖了十户人家的山场也买不起。

我爸说,那要割多少年松油?

周妹姨说,割松油?就嗤嗤地笑了。笑够了以后她才说,靠割松油,你不吃不喝,割三辈子都买不起。

我妈说,你自己买房要那么多钱,又怎么给你爸建水泥楼呢?周妹姨愣了一下说,借呗,如果公路通了,我就借钱也要给他建。不建能行吗?那破房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塌下来。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抬头向上望去,生怕我家的屋顶也会塌下来。

周妹姨说,我实在没有钱借给你。不如你也去城里打工,我可以包你找到工作。

我看到我爸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感到自己的眉毛也跟着皱了起来。

周妹姨说,你跟我去城里打工,万山哥在家割松油,我包你们家不出两年就能还清债务。

在我家厅屋里,我爸和邓元通从中午就开始喝酒了,一直喝到我放晚学回来。桌上的两个菜盘早被吃得光光的,但他们还在喝,好像酒就是他们的命一样。自从我妈跟周妹姨去打工之后,我爸喝酒是越来越厉害了。我爸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说,我现在没有老婆了,就是有也等于没有了。现在酒就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就是酒……

邓元通大着舌头说,是、是、是啊,你的老婆早就成了很多很多男人的老婆了,她早就成了鸡婆了。

我爸那张黑红的脸一下子就变成了公鸡的冠,又胀又红。他直着嗓子说,你老婆才做鸡,你家黄兰凤才是鸡婆。

邓元通说,我老婆天天在家,怎么是鸡婆?只有你老婆那样出去的才会做鸡婆。

我爸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张红脸更是胀得可怕,好像就要爆裂开来。

邓元通说,你没听人们说吗?我每次到梅花赶圩,在阿四的小炒店吃中午饭,都听阿四说周妹是个鸡婆。阿四说这个周妹开始时是在步城做,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到步城和朋友喝多了酒,就去找小姐,没想到遇到了她。她假装不认识他,他也假装不认识她。后来她就不见了,可能是觉得在步城做容易遇到熟人,就去广东了。

我爸说,你骗我,我赶圩也是在阿四的小炒店里吃的中午饭,我怎么没听他说。

邓元通说,你在的时候他会说吗?我才不骗你,是你不愿意相信。你自己也不想想,那个周妹是做鸡的,你家马兰跟着她去能不做鸡吗?你再想想你老婆每个月给你汇多少钱回来?你听阿四说在城里打工一个月有多少钱吗?如果不是做鸡,单靠打工那点工资,她怎么有那么多钱寄回来,让你们两年就还清了债?

虽然他们的话我有很多都听不懂,但我明白邓元通在说我妈的坏话。我说,不许你说我妈的坏话。

我爸就吼了一声,说,小孩子闪一边去,这些话是你听的吗?赶快去煮饭,等你爷爷奶奶从地里回来都天黑了。

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的那些眼泪是想我妈的眼泪。

我爸和邓元通喝着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天生一双好耳朵,所以在厨房里煮饭仍能听清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邓元通说,你家马兰有多久没寄钱回来了?我爸说你问这干吗?邓元通说,你自己说过的。我爸说,那你还要问?邓元通说,你说都七八个月不寄了,我看八成是在做鸡的时候喜欢上了外面的男人,跟着跑了。我爸说,你乱说!她一定是知道我们家还清了债以后,想把钱攒起来,等到回家时才拿存折回来。邓元通说,如果是这样,也用不着断了联系呀!怎么手机就一直打不通呢?也不给你一个电话?

我爸想了想说,也是,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邓元通说,所以八成有问题,你再不去找她就完了,她不是跟外面的男人跑了就是被拐卖了,说不好可能连命都没了。我爸说,你别吓我!你这乌鸦嘴,不要乱说!邓元通说,我不是吓你,如果我不跟你认兄弟,我才懒得说你,你还不快点去找她。

这时我听到了“砰”一声响,就知道我们家又少了一只碗了。

第二天放晚学回来时,我没有见到我爸。奶奶说他去找我妈了。我希望他快点把我妈找回来。在我们家还清债后,我不止一次地问他,妈妈可以回来了吗?他说我也想她回来呀!可是还不行。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没有松油割了。原本想着公路通了有多好!好个屁!松树都被村委会卖光了,连山都包给了山外的老板。我们没有了松油割,就没有地方挣钱了,只能出去打工。不是你妈妈继续在外边打工,就是我去外边打工。

我说,我妈都打了那么久了,你就不能也去打一下把她换回来吗?

我爸说,你就那么希望你爸不在家,不想你爸吗?

我说,不是的,我只是太久没见我妈了。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眼睛像是涌进了雾,是那种湿答答的雨雾,它很快就在我的眼眶里变成了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爸说,我也想她回来呀!可是她说要做完一年的工才能回来,要不就拿不到钱。

我爸是在五天后天近黑时才回来的,他脸上又一次布满了那种城市的泥尘,进门后就一屁股坐在那张松木沙发上。他平时干活或赶圩回来,都要先捧一把山泉来洗个脸的,这次他居然连脸都没有洗。我当时就想他是不是不想要他的脸了。而他根本就没有顾及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他就像一条拼命追捕猎物而丧尽力气的狗一样,摊开身子靠在木沙发上,看着屋顶的那双眼睛翻出很多眼白来,我看了一眼心里就抖了一下。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妈妈呢?你怎么不带妈妈回来?

我爸说,你问我我问谁呢?我要是找到她了能不带回来吗?他仍然在沙发上保留着原来的姿势,根本就没有看我。他不知道,此时我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随后落到泥地上。他说快去把你元通叔叫过来,我要和他喝酒。

从他和邓元通那些喷着酒气的话中,我了解到他这次进城的经历。

进到步城那晚他又住在了陈大爷那里。第二天陈大爷带他去信用社查了我妈每次存钱的地点。开始四个月她都是在步城存的,后来就变了,那些地方有桂林、梧州、珠海、东莞什么的,最后一次是在清远。我爸就问信用社的人,说你们有没有搞错,我老婆说她一直都在步城的。信用社的人说我们怎么会搞错,你老婆在哪里关我们什么事?

于是我爸就决定去清远。陈大爷劝他不要去。他说他不放心我爸去。我爸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陈大爷说你关在家里那么久没出过远门了,三年前你来步城时不是差点丢了命吗?我爸说三年前是三年前,现在是现在,我这次来步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陈大爷说可你去的是从没去过的广东,谁敢保证你的安全?我爸说在那边我又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身上也没带多少钱,我也不是女人,我怕什么呢?

陈大爷就对我爸说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有些坏人一口烟喷过来,被喷的人就会晕倒过去,醒来后腰子已经被人割走了,每个腰子可以卖到三十万。我爸在陈大爷的劝说下放弃了去清远的决定,但他要在步城里寻找我妈。陈大爷又对他说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比如说步城的白粉仔为了钱杀掉一个人后,搜遍被害人全身却只有五毛钱。陈大爷说完这些以后说,你老婆去打工了,你很久没有动女人了吧?

我爸说这时他的脸居然一热,他说他没想到自己的脸会热。

他后面那句话我当时还不怎么听得懂,他说接着他的下面也一热,他真的就想女人了。

邓元通忍不住一口酒从嘴里喷了出来,哈哈大笑。我一眼就看出他的那种笑是很坏的。

陈大爷对我爸说这城里到处是那种女人,你千万别碰那种女人。我爸说哪种女人?陈大爷说那些鸡婆,她们全都是有脏病的,要是和她们睡了觉,惹上了艾滋病那就死定了。

这些话有很多我都不明白,可我仍然止不住地害怕,那时的山风从敞开的大门和天井吹进厅堂来,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树叶一样簌簌发抖。我想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那我妈怎么办呢?我忍不住问我爸,说城里的女人都是有病的吗?谁都不能跟她们睡觉吗?那妈妈呢?此时奶奶已经从地里回来了,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们的事。我说这只是大人们的事吗?城里不是也有女孩子吗?

我爸就吼了一声,说,小孩子在这里听什么,还不快帮奶奶烧火做饭去。

我就在厨房里边烧火边听他们说。

我爸说他才不怕陈大爷说的那些危险,等陈大爷把他送到车站看着他买了车票后才终于离开了,我爸马上就去退了车票,开始在步城里到处寻找我妈。他找完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一共找了三天,每天从天亮开始一直找到晚上十二点,才拖着没有了一点力气的身子回到汽车站,在候车厅里像一条狗一样趴在椅子上睡过去。每天早上他先买好十个馒头和装好一瓶开水,边啃着馒头喝着水边寻找着我妈。直到他身上的衣服鞋子,还有头发和脸上全都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再找下去就很可能趴在大街上回不来了,可还是连我妈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都大年三十了,这天早上我家的灶火居然还会笑起来。这次火笑显得有些诡异,我甚至觉得它不像是在笑,而是在哭,一个女人的哭。

这次火笑也会和前面三次一样有客人来吗?我仍然和上次一样不希望有客人来。这一次过年我们家非但没有年猪杀,甚至连鸡都没有了。公路开通后,从山外带进来的鸡瘟,让我们村的鸡全都死光了。没有了我妈汇钱回来,我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爷爷奶奶辛辛苦苦养的年猪,还没进入腊月就卖了。

中午,我爸从山上回来了。一对倒霉的白鹇夫妻,被他装在竹笼里带往赵支书家去。赵副回来陪父母过年,正在赵支书家吃午饭。我爸从赵副那里拿到三百元钱,在赵支书家买回来二十斤猪肉。他说今年我们家没有鸡杀了。奶奶说可怜的小木花过年没有鸡腿吃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呢?这顿年夜饭我还是吃到了鸡腿。

这鸡腿是一个人带回来的。

这个人是天近黑时才进入我们村的。全村人都听到了她进村的声音。摩的把她带到我们家门口时,我正好在屋里洗澡。她把两只鸡丢进了我们家门口就走了。

奶奶说她连门都没有踏进来半步,怎么能这样呢?好像她不是我们家里人一样!

这个人,每当晚上我睡到床上想她的时候,我就会用她给我买的那盒蜡笔,在墙角那块松木板上画上一杠。松木板上已经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杠杠,已经有一千一百三十三条了。几年以后,才有人对我说那是一个非常不好的数字,是要散的意思。早知道的话打死我都不会画它,我只是想记住她到底去了多少天,而且每当我画这些杠杠时就能看见她,每当我定定地看着这些杠杠时也会看见她。我看到正在城里打工的她,变得比周妹姨还要漂亮。

然而她这次回来,连我都没见就走了,说是到外婆家吃年夜饭。她去打工那么久,第一次回来,怎么就不在家里过年呢?难道她不想我了吗?

我真想不明白。

我爷爷奶奶都想不明白。

我爸更是想不明白。

但是不管我们想得明白还是不明白,我们都要过年。虽然有了鸡杀,但我们那顿年夜饭却吃得一点都不开心,几乎没有人说过话。我觉得那天晚上的鸡腿也不像往常的鸡腿,一点都不香,嚼在嘴里就像是木屑一样。

我爸只喝了一碗米酒,平常他至少都要喝两碗的,他甚至没等我们吃饱就出去了。我也撂下吃到一半的鸡腿追了出去。可是他根本就不管我,我踢在一块石头上摔倒了他都没有回头扶我,只顾向着外婆家的方向奔去。

奶奶听到哭声才走出来扶起了我,说,别哭了,等一下他就会带你妈回来的。

我们就一直等,可是过了十二点都没有等到他们回来,我们只好睡了。

但我却没能睡着。躺在床上,我一直在等待着一种声音,就是那种从天井外传来的吱吱哑哑打开木门的声音。但是没有!后来我干脆起了床,摁亮电灯,拿过那些剩下来的蜡笔头,在松木板的另一面又狠狠地画了起来。以前我是每天画一杠,这次我画了一杠又一杠,每画一杠下去就会看到我妈一次。我一连画了三百六十五杠,让她那越来越漂亮的脸在我面前闪烁了三百六十五次。那个夜晚的等待就像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样漫长!夜越来越冷,后来我觉得自己都要冻成一块石头了,才钻进被窝里瑟缩着睡了过去。

一直等到天亮他们都没有回来。

其实那天晚上他们都没有睡觉。

有个那晚在外婆家搓麻将的人说,我爸赶到外婆家时,我妈已经吃过年夜饭了,正在厅堂里搓麻将,我爸怎么叫她她也不回家。

他说他看得出我爸当时心里肯定是烧了一把火的,只是当着外婆一家人和搓麻将的村里人的面,我爸不好把那把火放出,只好站在一旁傻傻地等啊等的,等我妈搓了一局又一局,就是等不来她回家。我爸的脸越来越苦,开始时像是喝了黄连,后来就像把肝肠都呕吐出来的死样子。我爸实在是等得不行了,就围着那张麻将桌团团转,就像一头掉到陷阱中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的野猪一样。那天晚上他还注意到我爸不停地抽烟,一共丢掉三个甲天下香烟盒到地上。

后来天终于亮了,搓麻将的人可能是看我爸等得可怜,也可能是因为玩了通宵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就都回家了。我妈没了麻将可搓,我爸就又叫她回家。她也不作声,拿过她的包就离开了外婆家。估计我爸是以为她会回家了,于是也不急着跟上去,而是先向刚起床的外公外婆问了新年好。等他走上回家的路时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满眼都是漫山汹涌着的大雾。

其实那天早上我妈是回来了的,只是她仍然没有进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回来。奶奶说连半步都没有迈进屋里怎么算回来呢?虽然夜里因为想她而睡不好,可能只睡了一两个小时,但我还是早早就醒了。醒来后我马上起来,连脸也没洗就打开大门,坐在门槛上朝外婆家的方向望去。和一年中大多数早晨那样,浓雾笼罩了一切,我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我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突然感到很温暖,就像是在大木盆中泡热水澡一样。等睁开眼睛,我才逐渐明白自己正被一个女人抱着,一条又宽又厚的红围巾裹在我的脖子和后背上,把我箍在她的怀抱里。我闻到了一股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气息,贪婪地吸起鼻子。我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我的头离开了她的怀抱,迫不及待地端详起她来。跟我画杠杠时和梦中见到的一样,她真的变得比在家时漂亮多了,脸又白又净,粉红的嘴唇湿润而鲜亮,让我很想她马上亲我一口。她的眉毛也像是周妹姨那样画成弯弯的。可是我又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白净的脸上怎么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呢,而且还似乎有些青?我心里顿时像是跳进了一只小蚂蚁。

这时她开口了,说,傻木花,不认识你妈了呀?还不快叫妈妈!

我就叫了一声妈妈。

她紧紧地把我往她的怀里箍,让我的小脸埋进她的两乳之间。我感到她的胸脯好像小了一些,还比以前的松软了许多。她的手越箍越紧,后来都把我箍疼了,好像我是一只白鹇,她一松手就会飞走一样。

突然有一种声音从浓雾中传来。我从她身体的突然战栗中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不安。没能等到她亲我,我就仰起了脸亲了一口她那好看的下巴,但她的脸却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跳开去。我不甘心,又向她的脸颊亲了过去,但我嘴唇碰到的却是冰凉的手背。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她已经推开了我,说,妈妈又要去打工了,你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要听爸爸的话。也不等我回答,她就很快掏出一个红包塞进我的口袋里,然后放开我站了起来。

那个从浓雾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等我终于听清了那是一个人急急奔跑的声音时,我妈已经离开了我,向着浓雾的深处一头撞了进去,紧接着我爸就从另一边的浓雾中冒了出来。他看到还在傻傻愣着的我,就停了下来,像一头刚打完架的黄牛一样喘着粗气,说,你妈呢?快说看到你妈没有?我用手指了指我妈消失的方向。他立马朝着那个方向,也一头撞进了浓雾之中。

我站起来,也想朝着他们消失的地方一头撞进雾里,可我刚刚迈出步子,就被一双松树枝一样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有个声音说,傻木花,别去哩,外面危险,我们在家等他们好吗?

我再也没有了笑。我的那些笑全都堆在了心里,变成了烂树叶一样,然后沤成了一个个问题。我把这些问题全都倒给了爷爷,可爷爷总是摸摸我的脑袋,然后什么话也没说。我又倒给了奶奶,奶奶开始时总是说不知道,我们等吧,他们会回来的。

可是等了半个月他们还不回来。

奶奶就把我抱在怀里,用她老树皮般粗黑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可怜的木花,你爸是跟着你妈去打工了。

我不相信奶奶的话。如果他们是去打工,那怎么会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呢?我觉得爷爷奶奶一定有什么瞒着我,因为我好几次看到奶奶偷偷地抹眼泪,只是我一来到她的身边时,她就会转过身来,那张皱巴巴的脸马上对着我绽开一朵花,但我发现这朵花真的很难看。

直到开学报名,他们都还没有回来。

就在这时爷爷病倒了,叫了村卫生所的李医师过来打吊针,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三天以后就睡在床上起不来了。李医师叫我们把爷爷送到山外的医院去,可是爷爷不愿意,他说我们哪里有钱呢?奶奶说我们借钱也要去。爷爷说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谁会借钱给我们呢?你也不用担心,你和我一样心里都清楚我是怎么病的,其实这是不需要药来医治的,过一段时间我自己就会好了。

奶奶的目光从爷爷的床上移过来,在我身上扫了一通后,眼泪就流了出来,吧嗒吧嗒地掉落到地上,哽咽着说,我们家木花长大长高很多了。

爷爷病在床上,奶奶忙于服侍他。放学回来我就尽量帮忙做些家务。一到周末有点空闲时,我就会难过得不行,每当这时我就会在村里到处走,想让冷冷的山风把心里的那些爬虫吹走。但那些爬虫非但没有被吹走,反而有另外一些东西向我飞来,就像是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那些东西全都是有关我爸我妈的闲言碎语。我想捕捉住完整的三两句,可是说这些话的人们才刚刚看到我的身影,就立马把话收回嘴里。而那些已经钻进我耳朵里的,又变成了虫子直钻到我的心里去,它们比原先那些小爬虫还要厉害百倍,把我的心咬出无数个洞。

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吗?

我不相信。

我回去在爷爷听不到的地方问奶奶。

奶奶说,别信他们,他们全都是乱说,全都是造谣!那天赵副和你爸妈一起过的渡船,他说你爸妈是真的去打工了。

我说,奶奶你就别骗我了,如果他们真的是去打工了,怎么会不寄钱回来给我们呢?我们是不是连给爷爷打吊针的钱都没有了?奶奶说,不是的,用赵巫师的草药治会更好。

我沉默了很久,说,要不干脆我不读书了,我去打工挣钱给爷爷看病。

奶奶说,这怎么行呢?说着她的眼睛就眨呀眨的,浑浊的泪水很快涌了出来。她一下就把我抱入那粘有泥巴的怀里,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都把我给抱疼了。那些泪水滴落到我的头上,居然不是热的,而是冰凉冰凉的。她说奶奶不让你去,你还是个孩子。

我说,我都十五岁半了,已经长大了,奶奶你就放心吧!我先进城里找我爸我妈,如果找到了他们我就回来继续读书,如果找不到我就在城里边打工边继续找,就让我来养你和爷爷吧。在说这些话时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看到,我不想让她看到,于是用衣袖捂住了那些泪水。

期中考完后,有两天老师要改卷,加上周末一共有四天的假期,第二天刚好是梅花镇的圩日。我就是在这天清晨趁爷爷奶奶还没起床就跑出竹瓦山去的。我用碗压了一张字条在饭桌上,告诉他们我去哪里。

赵副的办公室就在镇政府大院那栋全镇最漂亮的大楼上,我刚走进去就被一股暖气给包裹住了,我甚至感觉到了热,那些机器制造出来的热和我们家土灶中木柴烧出来的热是不一样的,机器制造的热很干燥,让我感到浑身都有些不舒服,甚至让心里也烦躁不安。

赵副更加肥大的身子深陷在一张深黑色的转椅中,等他把一口烟从两瓣肥厚的嘴唇间散尽后才问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说,我想找我爸妈。赵副说,连公安都找不到他们,你怎么找得到?我说,什么?你是说公安找过他们?赵副就很惊奇地看着我,那神情就像是我爸在山上突然遇到一头野猪一样,说,你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赵副说,你真的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

他说。看来他们都瞒着你了。

我说。是的,所以我才来找你问个清楚,你刚才说公安也帮忙找过我爸我妈吗?

赵副就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边踱着步子,边让那些烟从他微张着的嘴唇间散出来,像山雾一样,让我竟有些置身于清晨的竹瓦山上的感觉。后来他停在我面前,把一只肥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肩上。那只手掌温暖得就像是一个小柴火灶似的,源源地把热传到我瘦如竹片的肩膀上。我微微地眯起眼睛来享受了一会儿,可它很快地就又离开了我,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毕竟不是我爸的手掌。我现在甚至连我爸那瘦如黑竹的手掌都没有了。我微微抬起头来向上望去。我想我那时一定渴望看到的是我爸的脸,可是因为太近我没有看清那张脸,我只感觉到一座大山立在眼前,我很想把头枕在这座大山上,可是这座大山也很快就闪开了。

赵副回到了座位旁,拿了一瓶水给我,叫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我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水,走了四个小时的山路,我又饥又渴,可是舍不得买那两元一碗的米粉吃。我的口袋里只剩下八元钱了。这些钱都是我妈给我的红包钱,本来有二百一十元的,我把它都交给了奶奶,让她给爷爷打吊针用,奶奶又塞回一张百元的给我,我再塞给她,她就哽咽了起来非要我收下那张十元的。过渡船时我用去了两元。我想要是实在饿得不行的话,那我就多喝些水,看看能不能顶过去,能省一点算一点吧。

喝下那些冰凉的水后我觉得肚子有些不一样,它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让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为了掩饰这种声音我又说起了话,说,你刚才说公安也帮我找过我爸我妈,是真的吗?

赵副说,是的。这时他已经坐回到他的转椅上,抽起了第二支烟。

我说,这么说我妈没有死是吧?那公安找到他们了吗?

赵副说,你妈有没有死我不知道,现在就连公安都不知道,公安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他们。

我突然难受了起来,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喝了那么多的凉水。

我说。这么说我爸是真的打了我妈?

赵副点了点头。

我说,听说那天你也和他们一同走在去梅花圩的路上,是真的吗?

赵副又点了点头。

我说,那你赶快告诉我好吗?那天在路上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副说,如果我说了,你一个小孩子受得了吗?我还是不说的好。

我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看我都长大长高了。

赵副就座正了身子,再次认真地打量起我来。当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扫到我胸口的时候停留了一会儿。这让我又想起林老板看我妈的胸口时那大牛蝇一样的目光,于是微微低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那儿已经顶了起来,虽然没有我妈的高,但比村里同龄女孩的都高,她们有些都还是一片平坦的。我就想这也是我妈给我的吗?是因为她的胸脯那么大,所以我的也会越来越大?

赵副很快移开了他的目光,说,好吧,有些事情你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你要学会慢慢去承受,我们山里人要学会坚强。

赵副说那天他连早餐都没吃就出发了,因为是大年初一,开车渡的人都放假了,所以接他的车过不了步江,只能在码头对岸等他。他只好提着我爸给他的那两只白鹇,步行赶往山外。他说本来事情可以不那么紧急的,但是那一对白鹇夫妻自从被我爸捉回来后,已经在笼子里挣扎了两天,头上的毛几乎都掉光了,满是血迹,双眼紧闭,耷拉着脑袋,连翅膀都垂了下来。他必须趁它们活着时就拿到城里给领导拜年,越快越好。他说那位领导真的是好领导,是我们竹瓦村的大恩人,不要我们村里人凑一分钱就帮我们开通了公路。他说我们做人要学会感恩,我们竹瓦村的人要永远感谢这位好领导。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也觉得是要感谢他和这位好领导,可是我心里怎么也感谢不起他们来,因为我一听到白鹇两个字心里就很生气——如果当初不是要开这条路,不是他要我爸打白鹇,那么今天我们家会变成这样吗?我还要来求他吗?

但我不能把气生出来,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再从他嘴里打听到我爸妈的消息。我只能连连点着头,嗯嗯地应着他。

赵副说我爸追上我妈时,他们和他已经走在了同一座山的山腰上。我爸妈在下边一段路上,他在上边一段路上,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林子,他们的争吵全都给他听到了。他们说来说去,都是我爸要我妈回去,可是我妈就是不愿回去。她说她必须赶回广东那边上班,老板还欠着她半年公资,如果不及时回去,那六个月就白白做了。我爸说白做就白做,我只要你跟我回家。

赵副这时想起了自己的紧急事情,正要继续赶路时却突然听到了另一些声音。那些声音让他开始不安起来。他说他一听那些声音,就知道是我爸我妈开始在你推我拉或者干脆动手打起来了。于是他赶快进了林子,想抄最近的路去阻止他们。赵副说可惜我还是迟了一步。当他走到只隔着两棵树的地方,就看到我妈已经躺在了公路边的泥地上了,我爸的手里还提着一截锄头柄般粗的松树枝,像一截木桩一样呆立在一旁。赵副也惊呆得站在树下。过不了多久我爸就扔了松树枝,跪到地上,双手抓着我妈的身体摇了起来,不停地喊着马兰。我妈后来是醒过来一阵子的。她看到上方我爸的那张黑脸上,有泪水不停地滴落下来,滴在她的脸上。

她说你哭了?你怎么哭了呢?你真不像个男人!

我爸的那些眼泪就滴得更密了。他说是的,我不是个男人,我不该打你,马兰,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打你了。其实我打你就像是打自己,我打你比打自己还要疼啊。说着他就扶起了我妈的上半身,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

我妈额头上的那些血就是在这时候流下来的,流到她嘴唇的时候她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又用手指抹了一下放到眼前来看,吃惊地说,我出血了?

我爸就说,是的,我真该死,我不该打你。我妈的身体就哆嗦了一下,说,你放开我,你不要碰到这些血!我爸说,什么?

我妈说,叫你不要碰就不要碰,哪来的那么多什么!不单你不要碰,连木花也千万不要碰,我们家里人全部都不要碰!说完她的头在我爸的胸口歪了一下,就又不省人事了。

我爸又一次摇着她的身子,大声地叫着马兰。可是这次任他怎么摇怎么喊,我妈都没有再醒过来。后来他就把她放在背上,他甚至忘了她的交代,顾不得去碰她额头上的那些血,就向山外飞奔而去。

当我爸把我妈背到背上时,赵副说他这时才发现我妈原来是那么的瘦,难怪我爸背起她来并不费劲。

等赵副赶到码头上时,他看到我爸抱着我妈正坐在船舱里,嘴里不停地喊着马兰。因为太早,就只有他们三个乘客,船主要等到客满。赵副就拿出一百元钱,让船主马上开船。过完渡后,赵副直接上了接他的车,去办自己的紧急事情去了。他看到我爸抱着我妈上了一辆摩的,也朝着梅花镇驶去。

赵副说,谁会想到呢?他们从此一去就消失了一样,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们。元宵节那天,爷爷到梅花镇上找了他,他就带爷爷到派出所报了案,可是连公安也没能找到他们。

我觉得赵副说的这些,就像是电影或电视剧里的故事一样。

我说,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赵副说,我堂堂一个镇长,又是你的长辈亲戚,怎么会骗一个小孩子呢?

我的身子就抖得更加厉害了,我的眼泪飞了出来。

赵副拿了一张纸巾给我,把猪八戒一样的肚子贴在我的后背上,两只肥厚的手掌放在我瘦削的双肩上,从他的肚皮和手心传出的热流进我的身体,涌进我的心里,比那台制造暖气的机器管用多了,我冰凉的身体和心里渐渐地暖和了一些。

赵副说,我相信你妈还活着。我说,就是,她一定是和我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了。赵副说,是的。他的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到好受多了。

我要去找他们。赵副说,连公安都找不到他们,你怎么能找得到呢?难道你比公安还厉害?我说,我没有公安厉害,但我比他们上心,因为我找的是我的亲爸亲妈。

赵副不让我去,他说他不放心。

我估计赵副不会想到,从未撒过谎的我居然和他撒了个谎。他叫司机开小车把我送到回家去的码头上,那车掉过头离开后,我就和一个同路人合租了一辆摩的匆匆返回梅花镇,在公路边搭上了去步城的班车。

我能进入步城还真是要感谢赵副,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答应他回家去时,他就掏出一张百元钞给我,也不知是不是见我太可怜了。我本来是不想要他可怜的,可是我又想如果没有钱,那怎么去找我爸我妈呢?于是就接了他的钱,说,谢谢!等以后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在步城车站下车时我向司机问了时间,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十三分了,我按他指给我的方向边走边问路,一步一步地朝着我爸说过的陈大爷住的瓦屋巷找去。

走到步江大桥桥头边时,我就已经能够远远地看见那一片瓦屋了,就在上游的江边。

我就是在桥头边的树下遇到那个女人的。

我先是发现桥头边的树下有很多老男人,就想陈大爷是不是也在这里呢。可是我看到的这些老男人们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看报,有的在喝茶,有的叫卖东西,有的走来走去,没有一个是像我爸说的陈大爷那样捡垃圾的。

正当我要离开那里时,一个女人却把我给定住了。

这不是我妈吗?我差点叫出声来。但我还是强行把我的叫声吞回了肚里,因为我突然发现有一个老男人正在和她说话。他们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着什么。不多久,她就离开那个老男人从树荫下走了出来,向着沿江的那条巷子走进去。

暴露在夕阳光辉中的女人,又有点不像是我妈,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没想到我跟着她居然走进了瓦屋巷里,我想这应该就是陈爷爷居住的地方了。当我走到和她比较近时,我又想叫她妈妈,不过在叫之前我还是先警惕地回过头去看一下,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和她在树下说话的老男人居然也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等我从呆愣中清醒过来时,老男人已经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女人放慢了脚步,在一栋破旧的青砖瓦屋前停了下来,回头来看了老男人一眼,又把目光投远些看了我一眼,她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是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就打开木门进去了。在她开门的时间里老男人也已走到她身后,紧跟着也进去了,然后木门就给关上了。

我走过去推了推,那木门给拴得死死的。我想叫,但在确认那个女人就是我妈前我又不敢叫。我想起了赵副说城里坏人多的那些话来,我提醒自己做什么都必须小心。

我突然想起我来这里是要先找陈爷爷的,于是就在这条巷子里找了起来,可是一条巷子的破瓦屋居然没有一间的木门是开的。我又想起我爸说陈爷爷是很晚才会回家的,有时甚至要到深夜十一二点钟,如果是这样我怎么办呢?天黑了以后,我怎么敢一个人待在这样的一条巷子里?

女人的木门吱吱地叫了几声,老男人先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了。等他消失了以后,女人才开门走了出来,这时我刚好走到她门前。我大胆地盯着她看。她被我看得都有些不自然了,说,你是谁,怎么跟着我?

此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我没办法把她看得更清楚,可我还是觉得她像是我妈妈。

我说,妈妈。她说,你说什么?我说,你不是我妈吗?她说,你找你妈妈?我说,是的。她说,你妈妈住在这儿?我说,你不就是我妈吗?她说,你觉得我是你妈妈吗?我说,是的。她说,你再认真看一看。

我就再次认真打量起她来,但这时天更黑了。我说,天这么暗,我看不太清。她说,那是谁叫你来这里找你妈妈的?我说,没有谁叫我,是我自己来的。她说,没有谁叫你,那你怎么知道你妈就住在这儿?

我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住在这儿,我来这里是要找陈大爷的。她说,哪位陈大爷?我说,我爸说陈大爷就住在这里的瓦房里,刚才从你家出来的那位老大爷是不是他呢?她就有些支吾了起来,说,怎么可能呢?他是我、我的一位远房表、堂叔。

我说,哦,我看也不像。我爸说他是捡矿泉水瓶子和废纸来卖的,哦不,他是白天踩三轮车搭客,晚上才捡矿泉水瓶子。她说,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老头呀。我说,这么说你认识他?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像是要想一想。过了一两分钟她才说,你真的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摇了摇头。

她就说,他都死了,你不知道吗?我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以为我听错了,可我的耳朵会痛。她说,他死了,是上个月死的。我喃喃地说,不会吧,这、这怎么可能呢?女人说,有什么不可能呢?我说,我听我爸说过,陈大爷说他一定要等到他儿子从监牢里出来的,他怎么就死了呢?女人说,他有儿子?我说,是的,还在劳改呢。女人说,难怪他死在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我们整条街都闻到了臭味,隔壁的人被熏得连饭都吃不下连觉也睡不成了就去报了公安,打开门才发现他死在床上,尸体都快腐烂完了,也不知死了有多久。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被黑暗一下子包围住了。比黑夜更黑的是一座座瓦屋的影子,它们的形状就像是一把把巨型尖刀,黑长的巷子也像是一把长长的大砍刀,都狠狠地插进我的身体,刺进我的心尖,痛得我连呼吸都异常艰难。这种巨大的痛很快就催生了眼泪,它们像雨一样淋湿了我的脸庞。我想这个陈大爷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长命百岁?现在我该怎么办?

当我还在悲伤的袭击中呆呆愣着,女人已经转身没入更加黑暗的屋子里,只听吧嗒一声亮光就从屋里扑了出来。她走到门边对我说,他人都死了,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说,天都这么黑了,我回不去了,我家住在梅花镇的竹瓦山里呢。说完了我两眼死死地盯着她看。她的脸背着光,我依然没能看清楚。可我越看越觉得她就是我妈。我说,妈妈,你怎么不认你的女儿呢?我是你的小木花呀!

女人说,你先进屋里来吧。

进屋后,她叫我就着墙边的木沙发坐下,从旧木桌上的保温瓶中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我双手握着那个塑料杯,手心渐渐暖和起来。我喝了两口热水,心里也变得温暖了许多。她说,你再仔细看看,看看我是不是你妈?在那间破旧狭窄的青砖瓦屋里,那盏节能灯的光很是暗淡,但我还是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真的不是我妈,只是长得很像我妈。

女人问了一些我的情况后说,你先在家里等我,我出去买些菜。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肚子马上叽里咕噜的再次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一个人被灰突突的墙壁包围着,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很想逃离开这间砖瓦屋,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女人竟然买回了烧鸭!她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烧鸭呢?我又开始怀疑她真的是我妈。我妈有一次给家里的钱多存了两百元,我爸到镇上取钱时就买了半只烧鸭回来。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吃烧鸭肉了。现在我也是很久没有吃烧鸭肉了。女人给我夹烧鸭肉,就像是我妈给我夹烧鸭肉一样。这城里的烧鸭做得比我们梅花圩的好看,也更好吃。我们梅花圩的烧鸭肉一咬就出水,皮湿湿的,刚入口时还带有些松油的味道。我不喜欢松油的味道,因为我一闻到松油的味道就会想起我爸割松油的样子,就会想起我帮爷爷奶奶背松油去卖给李大狗的那些日子,我的腰我的背就会隐隐作痛。幸好那股松油味只是在烧鸭肉进入嘴巴前闻到一下而已,入口后就没有了,所以那些烧鸭肉我还是很喜欢吃的。这个女人买回来的烧鸭肉一点松油味都没有,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冒出来的不是水,而是香香的油。油从牙齿间冒出来时,还会发出轻微的滋滋的响声。油裹着的肉又滑又嫩,皮又干又脆又香。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鸭肉,看来这城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女人说的话倒是像我奶奶。她说,傻孩子,你怎么能够一天不吃饭呢?饿坏了怎么办?听了她的这些话,我的眼睛酸酸的,但我强行止住了我的眼泪。她对我真好。很久都没有女人像妈妈那样对我好过了。我说,你要是我妈妈就好了。她说,我正好也没有女儿呢,如果你真的想叫我妈妈,那就叫吧。不管她是不是我妈,既然她都让我叫她妈妈了,那我就把她也当作妈妈吧,就算是暂时的也好。

那天晚上女人让我和她睡在一起,她只有一张床,在木板铺的楼上,要踩着木梯上去。

刚躺到床上,我就闻到了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我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好像有点腥又有点臭什么的。我记起我爸说他和陈爷爷睡时,闻到屋后那条江水又腥又臭的,我就想这是不是屋后那条江水的腥臭味呢?可是又不像,这种很不好闻的味道分明是从身下简陋的床上散发出来的。很快地我还闻到了烟味。难道她也抽烟吗?可是我又没有见她抽过。这些难闻的气味终于让我明白过来:这不是我妈!我妈在家时我常常钻到她和我爸的床上睡,总能闻到她的身体发出的香味。我想起来下楼去,干脆睡在那张破木沙发上。可是我又想这是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我怎么能辜负她对我的心疼呢?我已经太久没有妈妈疼过了!她也像妈妈一样抱住了我,说,睡吧睡吧,你就把这里当作你家吧。

因为太累,那股难闻的气味也很快被睡意赶走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一定是像死猪一样。要不,我做了噩梦怎么都不醒呢?

我正在竹瓦山上砍柴,突然遇到了一头大野猪,它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向我冲了过来。我吓得丢下手中的松木柴和柴刀撒腿就跑。可是我怎么逃也逃不过它的追赶,它追到我屁股后面时就一跃而起,把我重重地压在了地上。我被它硕大的肉身压得全身发痛,几乎都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也白费。后来我的一只手突然摸到了一根东西,等我明白过来可能是它的尾巴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扯,它尖叫一声又一跃而起才离开了我。可是,它的一条腿却蹬了我一下,蹬的地方真是臊死了,那个地方我都不想说,那是我们女孩子的羞处。它的这一蹬真是要命,我感到就像有一把尖刀往我的身体里插了进去,痛得我尖叫了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睡在床上,我摸到自己全身光溜溜的。我记起昨夜睡时我是穿了内衣的,怎么会这样?我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全身都发痛,就像是真的被一头大野猪压过一样。我伸曲了一下右腿,突然感到两腿间的地方一麻,然后就是一阵剧痛,就像是被一把杀猪的尖刀刺了。

我突然听到楼下有人说话。虽然他们的声音压得很小,但这时候窗外江面上的天也还是灰黑灰黑的,还不算亮,四处还很安静,那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被我听个一清二楚。女人可能没有想到,我的耳朵是那么灵,比山猫的还灵!女人的声音是我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也似曾相识。

女人说,我没骗你吧,她还是个雏儿,真正的处女。男人先是笑了。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一种很坏的笑。听着这种很坏的笑声,我突然想起他是谁来了——这是个让我们全村人都想找到他并活剥生吞了他的人,没想到居然出现在这里。

男人笑完了之后说,还不错。女人说,你来时才给了一千,还有两千元快拿给我!男人说,能不能再少点?女人的声音突然大了很多,说,还少?要不是看在你是熟人的面上,哪有这么便宜的给你!这么嫩又这么靓的小妞你去哪里找?要是给其他男人,五千元都会有人出。男人说这段时间你都撞到狗屎运了,我帮你把她卖到桃花源去,还可以大大的挣上一笔。

我不知道桃花源是什么地方,虽然名字好听,但要卖我去的地方绝不是好地方,我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我想起了赵副提醒我的那些话来,才明白自己已经被这个刚认她做妈的女人卖了,三千元就把我卖给了这个欠了我们全村人债的男人。一定是这个女人在半夜里放他进来,趁我熟睡就把我给睡了。这世上哪有当妈的卖儿女的呢?她不配我叫她妈妈!她连当小狗小猪小牛的妈都不配!

我又想起了这个男人的种种坏来,顿时吓得全身直发抖,但我很快就想到我不能这样一直抖下去,我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我该怎么办?我想在这个可怕的男人离开之前,我只能继续装睡。如果他要上楼来抓我,我就从窗口跳下江里去,就是被淹死在臭水沟里也不要被他们卖了。

女人说,你先把钱给了我。男人说,好吧!然后我就听到了他们数钱的声音。数完钱后男人说,下次找到有这么靓的你再通知我,我同样给你三千。女人说,好的,只要你讲诚信不欠钱。接着就是她开门的声音,我听到那个男人终于走了,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我明白这还不是松气的时候,但只留下那个女人的话,我逃跑的机会就会大了一倍。我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就穿好了衣服,等候着时机逃出去。

我要感谢我爸给了我一双好耳朵。这种山猫一样灵敏的耳朵我爸也有一双,他就是靠着这样的一双耳朵找到并捕了很多白鹇的。

我好不容易听到了那女人往厕所走去的声音,就立马下了床。厕所建在一楼的后面,拉屎撒尿都排到江里,也难怪江水那样腥那样臭!我听到女人在厕所里用嘴巴发出一种声音,知道那是在很用力地拉屎。我就知道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学着山猫走路那样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下了楼,很庆幸门没有被关上,我又用山猫一样的步子走出门去,然后朝着昨天来时的方向奔跑起来。

我一跑就觉得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痛得不得了,好像是被什么撕裂了一样,但不管有多痛我都不能停下脚步。

我不敢向车站跑去,生怕她会追到那里找到我。当我跑到桥头边上时,我发现沿江的水泥路一直通向下游看不到头的地方。整条路的两边都种满了柳树。路上有很多人在跑步。人多的地方让我不再感到那么害怕,于是就跟着那些人一起向前跑去。

跑了可能有半个小时以后,我回过头去没有看到那个女人,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于是放慢了脚步,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我突然想到应该去报公安。这是赵副告诉过我的,说我要是遇到了坏人一定要报公安。可是这么大一个城市我不知道那些公安在哪里,再说这么早他们应该还没上班。

我是在黄竹山柴火饭店的门前停下脚步来的,应该说是这家饭店的店名让我停下了脚步。记得我爸说过,黄竹山是陈爷爷的老家。这家饭店也卖早餐。我看到门口那几个“招女洗碗工”的字样后,就走进门去。我想在这里边做工边继续寻找爸妈。我想只要我进了这个饭店打工,就叫他们带我去报公安,把那个女人和叫林老板的男人抓起来。

一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见我进来,就说你要吃米粉还是吃粥?我说,你们这里招工是吗?她说,是的,你会洗碗吗?我说,会。在家里都是我包洗碗的。她说,那你进厨房去问问师傅。顺着她指的方向往里看去,我居然看到了燃烧的柴火!我突然发起冷来,全身都在打哆嗦。原来我跑了那么久,汗水都把衣服弄湿了,现在停下来就冷了。那个地方也更痛了。燃烧着柴火的青砖火灶吸引着我奔了过去,我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一样。我甚至忘了正在灶台后面忙碌的师傅,只管把两只手放到火舌上方烤了起来。

我的手很快就暖了,那些柴火的热源源不断地从两个掌心流到我心里,又向身体四周扩散开去,很快地全身就都变得暖乎乎的,下身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突然有嗤嗤的笑声发出来。我不由得一惊,然后就看到了奶奶,她正在浓雾纷纷涌进来的破泥土屋里升起了灶火,笑声正是那把火发出来的。我想它是在欢迎我吗?是不是在它的心里和眼里,进到城里的我也像我妈那样变成了这间破泥土屋的客人?我还看到了爷爷,他已经能走下床来了。此刻,他正和奶奶坐在土灶前烤火。当灶火又一次发出嗤嗤的笑声时,他们也都吃了一惊,同时扭过头来望向门外,浑浊的眼里满含期盼……

突然,他们的眼睛里同时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等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时,我不禁大吃一惊!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