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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

2015-05-08韩郁

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满

韩郁

1

四月里,女人枕着他胸膛,随手拨弄着身邊围绕过来的深浅夜色,喃喃地说,小满,你说家里樱桃是不是该熟了?女人说,我们去沟里摘樱桃吧……

这个时候,老家土沟沟里的小樱桃熟得正好,挂在枝头,风一吹,红红的,像是谁的心跳。

叫小满的男人应声鼻息间出了一口气,像是笑,又像是叹息,偎过来揽住女人的上身,顺势亲吻她的头发,就当刚才女人是说梦话,拍拍她,轻声说,迁穗,不早了,睡吧。男人三两口抽完擎在床外另一只手里的那半根烟,拉过枕头,把迁穗的头习惯性地抱在胸前,就躺下了。

男人躺下了,其实也睡不着,小旅馆临着街,车声人声的吵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男人心想着该怎么跟迁穗说呢?白天他来的时候在路上就想着这件事,到现在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从床头的裤兜里掏出一根压扁的纸烟,点燃,架在两片嘴唇之间,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片苍蓝。为了不熏到迁穗,男人就侧着身子,挂在床沿上。

都是习惯,男人一有点心事就爱抽烟,似乎随着烟气大口吐纳出来,堵在心里块垒般的愁绪也就被翻译成一屋子云彩。就着这支劣质的烟,男人心说,人家高楼大厦满大街跑着宝马奔驰,你呢,连一间跟自己女人温存的小屋子都没有……刚才他拉着女人转了几个街巷,找了好几家才找到这样一个脏乎乎的小旅馆。上一次也是,他下工晚了些,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等找到迁穗,常去的那家旅馆已经客满了,夜里,还刮着风,他拉着迁穗在街上转,贵的宾馆他们不舍得,便宜的早都住满了,夜那么大,街上那么繁华,走得都累了,迁穗攥着他的手,还宽慰他,没事,再找找,真找不到合适的咱在街上转一夜也挺好……抽着烟,男人沉沉叹一口气,这长长的叹息里有卑微认命的气息,却更多的是悲愤和不甘心。他要再续上一支烟,被迁穗夺住,迁穗打他的手,说,还抽!他就看着迁穗,讪讪地笑,在黑暗中,眼睛亮亮的,潮潮的。

迁穗也坐起来,她身上还保持着刚才见面后他们相爱后的现场,赤裸着身子,从脸上到胸口的潮红都还没退去。他们又是一个多月才好上这么一次。想念得厉害。迁穗把她的男人揽到怀里,像一个小母亲,把男人的嘴唇按在她浑圆的乳房下面,让他孩子气地吮吸她汁液饱满的弧线。她一边抚摸着男人一根一根的肋骨,也不说话,一遍遍抚摸着,手指越来越柔软,把男人紧紧抱在胸前,拍打他的头,叫你多吃点,你就不听话!打一下,说一句,叫你不听话!有时候也说,叫你不听小妈妈的话……那就是撒娇了,很妩媚。女人不想男人有不开心。

男人眼睛早就湿了,心里有水溢出来,聚在眼角开出辛酸又幸福的小花,禁不住,他又埋在迁穗胸口前,含混不清地重复着喊,迁穗,迁穗……男人抱着他的妻,像抱着他的另一个命,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男人心里才有点释怀的温暖,把平日里在刁难的工头那里受的脸色和白眼都放在了一边,只近乎贪婪地啜饮自己丰润的女人,像个受伤的孩子。

迁穗都容着他。

迁穗像雨后的云,棉花一样的白,微微有点胖,很匀称。整个模样在他们整个樱桃沟都让人眼前一亮,稍稍一打扮,称得上惊艳,除了喝多了老家多含盐碱的苦水,牙齿有点黄之外,倒真看不出是那穷乡僻壤来的女子。

越是这样,男人就越觉得有点心酸。男人想,还不如长丑点呢,狠狠心让她待在家里,省得这样跟着他在外面受罪。

这一次过了年,也没过几天,男人就要走,返回城里继续跟着别人一起干装潢。装潢这个名字好听,干的还是砸墙、清洗、铺地板砖、打蜡之类的苦事,有时也顺带淘厕所、洗油烟机、修理家具等等,只要给钱都得干。活儿能接上不中断的话,一个月平均下来也能挣两三千元,比在家里守着那几亩贫瘠庄稼地春种秋收强多了。

可这一次迁穗也要跟着他去。她原来也不过随口问他,在城里好吗,比咱家里沟沟好吧?他也就顺着说,好,那当然好了,一到街上都是灯红酒绿,满眼都是高楼,抬眼仰得脖子疼都看不到顶!不过男人说,他们都住在那鸽子笼一样一格一格的房子里,我觉着还是咱住在这院子里美气,不憋屈。

迁穗又问,城里的女人好看还是咱家的好看?——过年,迁穗在家里把他伺候得舒服之极,每顿饭脸上都少不了一些酒意。于是他就任意发挥了一番,说,城里的女人,那咱给人家怎么比,人家大红大绿一身穿得像扯旗,到了晚上都踩着音乐在那儿迪卡迪卡地跳舞,不过有的穿得也可少,拣那几个主要的地方盖盖,其他都白花花地露着,晃人眼!

迁穗就打他,说,谁叫你看,眼馋!

男人就笑笑,伸出的手如一只不安分的鸟,向着女人归巢。

迁穗打开他的手,说,城里女人那么好,你咋没找个呢?问他,是不是你早找过了,我听人家说多少钱多少钱一晚上都有价码,专门勾搭你们这些旱着的打工男人,老实给我说,你是不是也找过?

没等迁穗说完,男人一甩手,愤愤地说,怎么会呢,我要找了叫我从根上烂了!男人拨开迁穗不愿意他胡说而堵过来的手,借着酒意梗着脖子红着脸说,我想你想得不行了,受不了了,都是用手动的,摇把,夜里躲被窝自己在那儿摇一会儿解解渴,你还说呢!

迁穗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就哈哈地笑,笑完了,又心疼了,几乎掉了泪。迁穗说,咱又不是锅里没有肉,别那样饿着。迁穗说,要不我跟着,天天喂你吧。

男人当她随口说着玩的,谁知迁穗真定了决心。

他们是刚结婚不到一年的小夫妻,夜里两边都旱涝不均是真,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还是村子里几乎不剩下几个年轻人了,都出去做工了,迁穗在家寂寞得慌,每一天都显得额外的漫长。还有些她没跟男人说,有几个刑满释放的二流子,整天在空空荡荡的村子里闲着东窜西逛。秋天的时候她剥玉米剥累了,天热,就在院子里案板上擀面条,她都不知道三壮这个流氓货什么时候蹑手蹑脚走过来的。那天她穿了一件草绿的裙子,那个流氓就仰着脸在她的裙子后面,两只眼瞪着看,随着擀面的动作她的腰和臀也一紧一松地前后微动,裙子跟着也是。三壮看着她自上而下顺流而下的曲线,大嘴一张一合两个眼珠子凸着不停地抖动着喉结咽唾沫,伸手在后面一撩一撩地想做猥亵的动作,在这个狗东西眼里好像她的裙子是一扇门帘,他的贱手总要忍不住掀开看看……随着她擀面前后的用力幅度,他伸出的手烂笑着一撩,又一撩……她要是再发现晚一点就坏了,一转身,“啊”了一声,惊吓过后立马举起手里的擀面杖砸三壮,像疯了一样,才把这个祸害砸跑了。从此她再也不敢随便敞着大门,睡觉时枕头下面也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这些她都没和男人说。

所以,她铁定了决心,过了年也要跟着男人去城里。她说,我又不懒,不管是给人家刷锅刷碗还是干啥,总能找得到一点活计养住自己。迁穗狡黠地对男人说,还有,要看着你,不让你偷野食儿吃!

就这样他们一起来到了城里。

开始的时候在城中的一个小村子租了一间房子,白天男人和工友们一道去附近给人装修。她在家里,把小小潮湿的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家常又温馨。墙上的污渍都被她用白纸糊上,还买了一张红纸剪出了一个胖胖的娃娃,笑呵呵的,贴在墙上,给屋子里平添了许多可爱的情致。

虽然那间屋子房租有点贵,女人总还是怀念那一段美好的日子。每到晚上,男人下了工,吃了饭,收拾好了,熄了灯,扯一块夜色盖身上就睡下了。两个人每次好到沸点的时候,她总要指着床头上那张娃娃剪纸提示男人,说,我们也要生一个这样的孩子!催促他,快,给我种子,我要它们在我肚子里发芽!

他就老实地埋头给她田垄里播下种子,虽然也没有见她肚子隆起来,但他们确实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女人每天做好可口的饭菜在小屋子里等着他回来吃,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女人一脸满足的样子。

可没过了两个月,准确来说是当他第三次把红簇簇的钞票掏给房东时,女人眼定定地看着,就不愿意再这样每天闲下去了,她说,小满,我也要干活,房租这么贵,我也不能老闲着!

他说服不了她。白天出去,她就沿着街看有没有招洗碗、保洁之类工作的。可找了几天都不理想。他就说,城里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呢,放心吧,我养得起你,安心的在家让种子在你肚子里发芽吧,别再找了。

以为她会死心呢。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发现饭菜特别丰盛,她欢呼雀跃的样子,告诉他她找到了,是楼下阿苏给她介绍的,她们买菜的时候认识的,谁知道一说就成了。

他说,楼下那个小娘们儿成天价浓妆艳抹晚出早归的,你小心上当受骗,别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

她正興奋呢,根本听不进去,说,不就是给那旅馆里叠叠被子扫扫地收拾收拾,有什么好骗的!

以后他问她干得怎么样累吗之类的,她都以“不累,不累”笑呵呵地挡回去,说吃饭吧吃饭吧。工资倒还不低,第一个月就一千五百多,她挥舞着工资极力说不累,满脸的兴致,他也就不说她什么了。他也怕她闲着,时间长了,心里寂寞。

她们那里有员工的休息室,那种上下叠架的小铁床,她算了算,就让他把租的房子退了,说,一个月能省三四百块钱呢!逼着他退了,女人就这么过日子的小心思。他跟着工友在哪里干活就随便找个工地空房住下,哪里都住得,倒是无所谓。只是每一次好的时候可又得费了事,得找旅馆。

实在忍不住了,想好一回,可找旅馆她也不让找好的,她心照不宣地笑着对男人说,咱就要个最便宜的床就可以发挥了,住那么贵的干什么?就那种三四十块钱一晚上的破败小旅馆她还要心疼一会子,说,在家得卖多少斤樱桃才换得回来呢!他可是拿她没办法。

几个月下来,她明显瘦了。她不说是在旅馆里干活累的,却说,都怪你,哪找我这田里水热适宜的墒情,可你那种子不争气,一包一包都是残次品,你说它们要是发芽开花了,我不也就胖了吗?

他呵呵笑,自知理亏,只有再埋头老实地勤耕苦种。

他们往往凑巧一个多月才能好上那么一次,所以,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先交换彼此的潮湿,第一次很猛烈,风风火火的,常常回过头来发现裤头、乳罩、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好过了,然后才来得及慢慢说话,他抽烟,并且借着旱烟勾勒她洁白的柔软。

——就像现在这样,她抱着他的头,说给他,小满,我想回家看看沟里的樱桃熟了吗……

在家时他恨死那片破山沟了,种上一点玉米、麦子,成熟时都要一点点从沟里背出来,特别是豆子,干燥的豆荚大太阳底下扎得人难受,累还在其次。但是,对那片樱桃,他们心里都充满了温情,并不是因为它特别好吃,而是因为花开时芬芳的树下是他们好的开始,见证了他们许多花开花落的往事。

他温柔地挨着她,贴着她的鬓发,说,迁穗,你想家了?

她没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放在她身上,她说,你还记得不,小满,那时候在树下,你带我跑得多快……上学的时候,小满从家到镇子上要沿着樱桃沟步行三公里,就经常会迟到。迁穗本来有漂亮的自行车,但是她不爱骑,她也走路,因为路上有他,他们爱在路上贪玩。经常走着走着远远地听见校园里急促的铃声,他就拉起她快步 奔跑,有时还是会迟到。有时还会受罚,站在外面,不准进教室,但只是有时,时间也不会太长,是象征性的。迁穗不忘他牵着她奔跑的感觉,慌张,芬芳,奔跑时的惊喜不定和呼吸心急,近似于一场小小的冒险游戏。

小满说,哪能不记得,还好意思说呢,每次不是帮你逮蝴蝶就是给你够最顶上的红樱桃。他说,迁穗,就长在那个遍地都是樱桃树的穷山沟里,你怎么还这么爱吃樱桃呢?

她笑。她一笑就露出左边的小虎牙,笑起来便闪烁着小野兽一般可爱的风情。他头伸过去饮她酒窝里浅浅的笑色,她趁势抱紧他,喊他,小满,我还想吃。

他刮她鼻尖儿,说她,吃不够,傻丫头,你哪里想吃呢?

她打他。和往常一样,他们躺下来,就像那时候并排躺在树下,迎着碎金子样的阳光,看一树细密的樱桃花开,他们无限温柔地呼应着把“好”再复习一遍。中间他发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柔软的光芒,那光芒像水一样流出来,滑到她脸上。

她还是想家了。

他用满是油漆和烟味的手指小心接住她脸上那点点光芒,抹进自己嘴里,咸咸的。他的眼睛又要潮湿。他始终没敢给她说他要到附近的另一个城市,和工友们接一项至少要干小半年工期的工程。

因为这边的工资被外地的工头吞了,不发给他们。他们愤怒无门,只能接受工头的盘剥,去附近的城市完成这一项工程,才能一总拿到钱。

2

十来天后,临走前,迁穗借了阿苏的屋子,他们总算能囫囵地团圆在一起。这一夜,小满把所有的热烈和牵念都注入了那个夜晚,而迁穗则尽着一个妻子的本分,一遍一遍尽力把自己呼吸成一片温软的沙滩。天明时,迁穗细细擀了一挂面,小满说他要吃,他喜欢。迁穗擀得很慢,像是在纺棉,把所有的心事都纺在里面,收杖,叠面,切刀,挑面……煮面的时候,迁穗磕了两个鸡蛋,看一看,又磕一个,看一看,就再磕下一个。煮好了,盛在大碗里,浇了一遍香油,手没收回来,就又浇了一遍。端到屋里,让男人吃。把头天晚上就整理好的行李又摸了一遍,站在那里,看男人呼噜呼噜吞咽的样子,迁穗连声叱他慢点,男人嘿嘿笑笑,仰面看着她,已然递过来空碗,迁穗又叱他你慢点儿。添满,给男人,依旧站在那里看男人吃饭,男人大吃几口,还要抬眼看看迁穗,吃吃看看,像个孩子。迁穗觉得真好,迁穗的心满满的,像最软的水,要流出来。

吃完饭,男人扛起工具和包袱,大声武气说一句,走了哇!就迈开大脚和工友们一起搭车走了,男人没有回头,是怕再看她他一不小心会涌出参差的泪,让工友们笑话。

迁穗跟出来,脚下深深浅浅的,好像脚步跟不上一双眼神,走了出来,紧跟了几步,也只是再退回来,倚着墙,看男人一点一点从眼里走远,再走远。好像男人是从她的心里起了身、推开门一点点走远的,所以就带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重量,迁穗立在那里,飘飘地要站不稳,仿佛身子一下子空了,虚空空的,衣服里面好像只是一缕荒凉的风。

3

小满走后,迁穗就有些心神不定,清洗烟灰缸时竟然把烟灰磕在外面把缸扔进了垃圾桶;洗床单的时候老是忘了去看时间,结果好几次洗衣机都水漫金山;床单没有洗干净,领班就鸡蛋里挑骨头狠狠批评了她几次。

休息时她随口跟阿苏说起,说她被领班骂了,说着说着就念念说她的男人。东一搭西一搭的,都是女人之间琐碎的体己话。阿苏在修指甲,她临时休息的屋子都比迁穗住的豪华。阿苏说,穗姐,我说什么,开始我就给你说,出来了不就是为那几张纸卷儿吗,长成你这么好个坯子,不趁着颜色新鲜货卖众人,就让它这么荒废着,可真是太浪费了。

迁穗笑笑,露出满口微黄的牙齿,有点不好意思。

阿苏还开导她,我也是有老公的人,你给他守着做什么,他在外面还不知道怎样寻花问柳呢,挣到钱花到自己身上那才是真,你看你整天累死累活也不过就那点儿钱,我行市好的话两晚上都比你挣得多,你偶尔局部开发一下你老公哪里就会知道呢,这世道死脑筋做事也不讨好!

迁穗只笑,不接她的话茬,心说,你老公才在外面沾花惹草呢,我家小满可不是这样的人。想起他说的“手动”那一回事,一朵笑不禁偷偷跑出来,漫布在她的嘴角。

阿苏染着指甲,看她对自己的话不在意,倒出神地在另外想着什么,锉一下指甲,对她总结性地说一句,你傻!

阿苏快人快语,迁穗不往心里去。也附和,笑说,嗯,阿苏,我还真有点傻,想着挣点将来生孩子的钱就够了,挣太多了俺也不会花。

阿苏一波一波地甩着头发乜斜着眼角,笑。

工作没多久迁穗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人家告诉她现在到哪里都这个样,她们这个宾馆顶楼“卖肉”,当然不是猪肉。奇怪的是有人举报,警察后脚也来了,姑娘们也刚好前脚出去,他们象征性地查查走了,姑娘们又回来了,猫捉老鼠一样。人们说这家老板的后台很旺。

这些迁穗也没有给小满说,说了他又要瞎想,管它那么多干什么,工作又不好找,她心说做好自己负责的那一层客房的清洁就行了,干干净净地每月领那一份属于她的工资就是。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迁穗每日掐算着日头,小半年,就是一百又五十多天,一天一天,遷穗都算着。白天还好过些,有工作在那儿催着,来不及想。往往是夜里头,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感觉心的那个地方忽然就凭空阔大了起来,还空得厉害……折腾到了快天明,折腾累了,迁穗掰着指头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再也不会错,才过了一个月,还有一百多天呢,早着呢。迁穗叹一口气,念念地想,死人,你可真狠心哪……

这天,迁穗午间刚在休息室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竟还梦见了家乡山沟里一树一树的樱桃,红彤彤地挂满了枝头,像是满天星,风一吹,香气在枝头上茂密地碰撞,叮铃叮铃地响,刚要摘一把往嘴里放,被同事米姐一把推醒,喊,穗子,外面有人找你,好像你家男人出事了!

她一听小满出事,“扑通”一下子站起来,晴天霹雳一般,眼都直了,腿肚子直抽筋,外面是小满的工友向东,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出租车上跑。

可,还是晚了。

小满开着工头的破昌河去建筑市场进货,回来的时候过交叉口,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急速行驶中刮了一下,昌河零散了,巨大的惯性使小满的头狠狠撞在方向盘上,昏迷不醒。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头盖骨有裂缝,颅内淤血,整个手术至少得五六万块钱。

工头说他不负责,还无耻地说他一车的地板和涂料都废了不说还搭了辆车,所以他最多只愿意给一万块钱,还是念在朋友连着朋友的面上。肇事的司机早就跑了,到现在交警队也没有个答复,只一辆装满河沙的解放车。

迁穗哭了。

一个月前还好好的呢,还答应干完这一期工程陪她回家看看呢,还答应她他要挣大钱也在这城里买一处房子把她养着呢,还在小旅馆里和她说傻话呢……那么健壮的一个人,却忽然就躺在医院的床上了,浑身插满管子,连意识也没有了。

迁穗看着小满,身子都木了,灰白的眼神流淌出眼眶,迁穗扑在小满身上就哭了,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止也止不住……被人给拉开,迁穗就扑在地上哭。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躺在白床单上的是小满,她完全被这突兀的命运给打蒙了,她挣扎着哭喊着小满小满……迁穗被眼泪生生噎住,直直晕过去,栽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醒过来她就直奔工地,找那个工头。可是那个长得像把猪头削圆了安到猪身上一样的胖工头打着哈哈根本就不想理会,反复说,他也很同情,他也想不到猛的会出这样的事情。工头说,工程还没完成,我哪里会有多余的款项给你,车也废了,现在我进个货都要打车去,连那一万块钱都是我自己掏腰包付的,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你求我,我还想去求谁呢!

迁穗声嘶力竭地求他,一天天在门口哀求,披散着头发,多天没有休息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衣服上都是泥土、污渍,嘴唇干裂,额头都磕破了,她早已经哭喊着把嗓子都哭哑了,只在那里磕头、流泪……

多亏工友们义气,逼着工头,他开始又拿出五千,耗了两天,看看还是难以让工人们复工,就骂骂咧咧地再添了三千。迁穗再跪在地上,他也不肯再出一分钱了。

医院里说差不多得七八万,才能把小满的脑部动手术完全治好,恢复到以前。

迁穗又找到工地上,隔着玻璃门见着工头就跪倒在地上,撕扯自己的衣服,她撕裂般的哑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喊,我卖给你好不好,老板,你来X我!你再给我男人点钱,我就这一个男人……我就这一个男人啊!……

工头嫌恶地逃窜,恐惧般的说,这女人疯了,疯了,要有本事让她去仲裁那儿告我吧,两万块我又搭上一辆车,我他妈也够倒霉的了!

她不断撕开自己的衣服,向东他们看不下去,拉开她,喊,嫂子,嫂子,你别这样!……

——可是不这样,她一个女子,又能怎样呢?

结果是小满认识的这些工友们前后凑了一万多,好歹让小满得以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把命保住了。但是显然,脖颈受伤,肩上无法再负重了,有时候扶着他走路,不小心一扭头,就会牵扯到神经,立刻钻心地疼。

出院的時候,迁穗拉着小满给大家跪下了,她说,大哥们,你们是好人,欠你们的钱我都会一点一点地还你们!

男人们都转过身抹抹眼,叹一口气,纷纷说,妹子,不用还,该着你命不好,摊上了,先回去吧,有啥难处慢慢再说……

迁穗抱着已经瘦弱到不成人形的小满,坐上车,回去了。在车上小满想伸出手帮她拢一拢许多天来她都未来得及梳洗的头发,小满看着她枯萎模糊的脸,举起的手只是为她抹了一把满眼的泪。

……

出院后,小满发现眼睛有了问题,一个眼睛看起来要比另一个大一些,慢慢觉得看东西也有点模糊,并且看一会儿眼睛就酸疼,时不时地就稍有点严重,头也晕得厉害。

到医院又查了一下,结果说是车祸撞击时视网膜脱落引起的角膜浑浊,角膜变性,晶体变浊,视神经受侵犯,视盘黄斑束纤维病变,所以看东西时经常会模糊不清,严重时会有偶发性的失明……这些术语迁穗在旁边都没有听懂,她只记住医生最后一句,这个病症也不是看不好,一年之内再次开刀还有修复的希望。

——她就记住了这一句话。

他们又租了房子。回到家,小满问她,医生说的什么?

她咬了咬牙,才轻松地说,没说什么啊,就是嘱咐让你多休息,多吃有营养的,你别老瞎想,自己吓自己。

小满说,迁穗,你别骗我,是不是说我会瞎?

迁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冲了出来,举起拳头狠狠打他的胸脯,骂他,你是不是非着要咒自己啊,你瞎了我怎么办啊,你得等着看我们将来的孩子呢你知道吗,你怎么会瞎啊!

迁穗打他,说,小满,你记住了,我不许你瞎,你要好好地看着我!

小满哭了,摸着她的脸,埋在她的怀里,哭出声来。可最后他还是答应她,他说,嗯,迁穗,我听你的话,我不要瞎,要天天看着你呢。

4

迁穗请了假在家陪他,变着法买菜给他做他喜欢吃的饭菜,怕他忽然不适应,一个人在屋子里烦闷,逗他说话,不让他在那里闷闷地低头抽烟有心思,缠着他说他们小时候的那些事。这个时候小满会随着叙述脸上有一点柔和的笑丝。

他们最常说的是打三壮那次。

那时候麦收不久,新雨过后,正是爬蚱即蝉未蜕变之前的幼虫上树的季候。傍晚时分,阵雨初停,天光返晴,晚照出露,并且捎带来一道艳美彩虹,袅袅地拔地而起在偏东的天空,但那天的黄昏决定临末给人一场惊喜,正虹附近,还有一条娇羞朦胧的副虹。小孩子们呼啦啦从樱桃沟树林里往外跑,手里瓶瓶里是刚才逮到的爬蚱,他们说,来,我们抓住它,牵它回家。挥舞着手跑向七彩的虹,也不管身后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笑声。

不许过!横行霸道的孩子头三壮在前面一伸胳膊,要过就把瓶子拿来!拦住十几个小孩的去路。

凭什么,我好不容易逮的?小迁穗还要仰头申辩,护紧瓶子里的爬蚱,但同时她太小的身子被三壮这个坏蛋吓得止不住地颤抖。

三壮的跟屁虫们也纷纷伸手仗势去夺,三壮说,待会儿咱找个地方煎了吃。爬蚱油炸一下煎了,味美。三壮趋前一步,想一把把迁穗的瓶子夺过来!

这时候眼见一个瓶子“啪”地一声准准地砸在三壮脸上。三壮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手指着破口大骂,狗日的小满,你有种,哎哟,哎哟……同时怒地飞起一脚踢过去,我弄不死你我,敢砸我!

小满躲过这一脚,但是这时他还太瘦小,随之,三壮就把他轻易压在身下,举手狠狠地揍,正面反面揍够了,把他一把提起来,想往积水里按,小满这时得手迅速抢到周围人手里的玻璃瓶子,跳起来大力往三壮脸上砸,旁边三壮一帮子拉偏架的一看小满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得忙往后退,三壮眼上挨了一下,嘴里说着,哎哟,我弄死你!但是他疼得吸气,捂着眼看小小的小满,一脸的血水泥水,像个愤怒的小狮子,咬着牙,一触即发,一副拼命的架子,把在场的小孩子都镇住了。三壮只不停打转,满场子叫着我弄死你,我弄死你!僵持着,但还没等他再次反扑,被其他孩子叫来的大人拉开了。小满把瓶子还给落泪的迁穗。蹲下来,一言不发,在水洼里静静洗脸上的血水。

迁穗也蹲下来,小小的手哆嗦着轻轻去摸他脸上的血道子,问他,疼吗?

小满慢慢咧开嘴唇对她笑了。

迁穗却心疼地哭了,在他面前,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这件事迁穗不知道对他说了多少遍。每说一遍迁穗就要抱着他的脸亲昵一番,说,小满,你是我男人,打小我就认定了,你要好好的,别灰心,眼睛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我要你保护我呢……小满答应,嗯,我不灰心,我要一直保护迁穗呢。却流出了泪。迁穗怕他流泪对眼睛不好,就抱住他的头,反复亲吻他的双眼,可她亲了又湿,总也亲不干,迁穗就把嘴唇堵在小满眼睛上面。继续给他说小时候的事情,让他开怀。

……那时头顶阳光灿烂,天也正蓝,有那么几次,和他一起因迟到在廊下被老师罚站,听着教室里以及隔壁教室的起哄,他会很窘,迁穗倒淡然。迁穗常想那樱桃沟两边寂静又热烈开放的野花儿,是不是也有他们洒下的笑声落地而成的几朵。

村子里小学五年,镇子上初中将近三年,然后他下学学了木匠,跟着人去大大小小的地方干装潢。她学习不好,或许还是因为他吧,也下学了,过了几年水到渠成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彼时沉默寡言的单薄少年,也已经长成身高肩宽结结实实的男子汉;而迁穗的美好,也是愈来愈鲜艳欲滴,惹人垂涎。

他呵呵笑笑,咬着后牙,对自己说,得坚持住,要不然靠着女人家起早摸黑挣那点刚够吃饭的钱,也太不是爷们儿了!出来的时候想着到过年挣的钱能把盖新房借的款还上呢,底下再挣些给老娘养老看病的钱、妹妹上大学的学费、将来要小孩的钱……一想这些,他心里就一热,咬紧牙关两只手抱着模板,和别人一样送到扎好的楼基钢架前。可是一看就不正常,他抱着模板的样子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抱着一根稻草,用的都是全部的力量,可走一步都打晃、飘摇,似乎一个水花一阵风就可以把他打倒……

傍晚他回到家里,迁穗还没下班呢,他疲惫又虚弱已极地蹒跚着步履,推开门,往嘴里灌了一通凉水,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忍着疼痛,心想着还要赶快把全身汗水浸湿的衣裳脱了洗上,别让迁穗发现他这副模样。可还想着呢,就瘫倒在那里,没有一点起来的力量,挣扎了几次,起来了,摇摇晃晃几下,还是倒在床上,他从心底深深地一声长叹,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就像一片废纸一样……

迁穗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推他,他睡得这么沉实,迁穗看看地上散落的工具就知道了。迁穗坐在床边上,看着他,泪水点点落满他沉睡的眉脸,迁穗也没吃饭,挨着他,也躺下来,却一夜都不成眠。

天明,他醒来,摸摸身上,看看阴暗的房间,瞬间有种恍惚感,以为迁穗还在睡呢,就悄悄洗了把脸,看看时间,还想再去工地,却发现昨天散落的工具都被收拾整齐放在口袋里,扎口袋的绳子却一直延长到迁穗的脚踝上。

小满跪在地上,解迁穗脚脖上的绳带,他意识到迁穗知道他昨天是去干什么了,但是他还是要去,他不能再这样闲下去了。他是个男人呐。

可他卻一时怎么也解不开,迁穗打的是死结,他刚有点眉目,迁穗伸手护住,她按住绳结,她不让他去。

小满还要解,两个人都知道彼此想的什么,也都沉默,在一个绳结上拉锯,她拽住,他偏要解开……

迁穗先开口说,小满,大清早,你别让我哭。

小满听了,一时怔在那里,进退维谷,他放弃绳索,扶着床边,耐心又轻松地跟迁穗说,不累,真的,我能干,你让我去吧,迁穗,我求你了,咱出来是为了挣钱的,你让我在这儿闲着还不如我死了呢,真的不累,我干得很好的,你让我去吧……

迁穗看他哀求的眼神,攥着绳子的手松开了,面朝里蜷缩着睡下,肩头起伏抖动,他知道她哭了。

但是他快要迟到了,匆匆收拾了工具,就走出去了。

这一天迁穗没有去上班,她让阿苏领着她去洗牙。喝着山沟里多含盐碱成分水长大的一口黄牙几番下来被洗得洁白,有点不真实的病态苍白;还去理发店里做了头发,把原来黑亮的头发拉直了,偏一边染了一抹隐隐的酒红色。阿苏羡慕地说,穗子,就你这一头长发男人看着眼馋,也值个好价钱!她还参考着阿苏买了几件衣裳,裸露得很夸张的那种衣裳,还有丝袜和鞋子,都买齐了。

她给阿苏拜了一拜,说,阿苏,从今天起我跟着你做,不上路的地方,你教我。

5

不听迁穗的劝在工地上没干到第五天,小满就被辞掉了。

那一天,另一栋建成的商品楼要拆卸模板,窗户什么的都还没安装,只是光秃秃的水泥房,本来小满想说他恐高不上去,但这对一个工人来说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就硬着头皮上去了。也不高,他拆卸的是六楼外层的铁壳子。干活的时候他还对自己说,不要紧,小心点,不会有事,比别人拆卸得慢一点就是了。

可是拆到第七八块铁板时,身上又被汗水洇湿,他用手托着去拧最后一个螺丝,这时一粒汗水从额头上一直流到眼睛里,他眨了一下眼,螺丝拧掉的瞬间他托着的手被往下带了一点儿,这一眨眼他忘了铁板的重量,身子一弯顺势去扳起铁板,却不想身上那一点力气早被他咬紧牙关给消耗完,只觉得眼前一黑,同铁板一同往下掉!

——幸好下面都有护栏!

这一下把工友和工头都吓得不轻,骂他,你能干个啥,卸个模板这么点儿事都能制造出危险,这几天我看你就不对劲,砌段墙垒得打弯,你要是不能干你说!

看他可怜,最后给了二百块钱把他打发了。他那个虚弱发喘的样子谁都怕他真哪一天会出事故。

他捏着那两张钞票,背着袋子,拖着脚步往家走。

这一路上,他似乎就老了十年。

回到出租屋里,他洗脸,洗去脸上的汗水,想坐下,却没坐准,跌坐在了刚才洒落的水面上,也不管了,掏了烟,颤颤抖抖的,几下子才点着,吸了几口,愣愣的,只觉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闷头抽了支烟,心里头又堵又乱,看着昏黄的灯光,眼神有了些伤心和惘然,他忽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迁穗怀里踏实的温暖。他这一时真想抱着她取一会儿暖。他垂下头,是深深的失败和无力感,他抽着烟,烟还燃烧着,他忽然抱住头,靠着床沿,呜呜哭出声来。

……

迁穗近乎天明才回来,回来看见他和衣凌乱地躺在床上,旁边的电扇呼呼啦啦地吹,他的脸上是被吹干的纵横泪痕,满地都是烟头,他一直带在身边护惜着的工具被扔在垃圾桶里,有的还折断了。

迁穗一看都明白了。

小满醒来,忽然委屈得像个孩子,紧紧抱着迁穗,那样用力,好像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不见了,眼神里有惊吓般的颤抖,他喊,迁穗,你怎么才回来,我这样想你,迁穗,我想你……迁穗从后面抱紧他,在他耳边轻轻喊,乖,咱很快就会有钱,给你看好,咱就回家,过日子,生孩子,再也不出来了。

小满说,迁穗,我们回家吧,你说的,樱桃熟了,我们回家吧。

迁穗苦苦地笑,樱桃都该落了,明年它再红的时候我们就回家,你还给我爬到高的枝头上,摘最大最红的樱桃给我吃。

小满说,好。小满说,你抱着我,迁穗,我冷啊。

……

不知道什么时候迁穗变成了白天休息晚上上班,她说,她这几个月和别人调班了,好白天多陪你说说话。

他就相信,说,噢。

可是他虽然看不太清楚,还是感觉迁穗变了,身上有香水味了,爱对着镜子梳妆了,忽然多出了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衣服也多了起来,注意上下的搭配了……甚至,抱着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牙齿也变白,睫毛也长了起来。

以前迁穗是不注意这些的。

他也曾随口问过一句。她说,经理要求我们员工都要这样啊,注意着装,毕竟是宾馆啊,得给客人一个好印象。他也就没放在心上,只说,迁穗,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想他要是挣了钱,也会这样让她天天都打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看。

迁穗过一段时间就带给他一个好消息,我们经理又给我涨钱了哎,或者,我们又发奖金了呢,等等。迁穗给他买了许多好吃的,还给他买衣服,迁穗还买了一个玲珑好看的手机。

他觉得迁穗越来越洋气,但这洋气他看着心里也美。这是他的女人。只是一点,他有疑问,问她,你们工资怎么这么高啊,老发奖金呢?

迁穗告诉她,这一段效益好,客流量大,我们做的优秀,我现在都是副领班了,工资当然也要涨了。

他说,迁穗,你可真是好样的。说完自己却止不住挫败地叹息一声。

迁穗眼中有湿漉漉的碎光芒,抵着他的下巴,说,别多想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工资还会更高一点呢,你就安心在家给我做饭吃,我们先攒动手术的钱。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看着她,喊,迁穗……

迁穗抚摸他浓密的头发,说,小满,别流泪,慢慢会好的,相信我。

小满说,嗯,迁穗,我不哭,我们会好的。

待在屋子里的这些天,他做的饭已经很好吃了,几乎赶上迁穗的水准了。可是他心里却根本不拿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他是一个男人,显然这些不是他的目的。

上次妹妹巧祯还打电话问他,在城里好吗?他说,好,好啊。连说着好几个好,中间没敢停顿,怕自己的声音有变化。妹妹说,那我就考这个城市的师范大学吧。他又连说,好啊好,哥供你。他心一热一句话就说出去。他就这一个妹妹,像疼迁穗一样疼她,长得好,学习也好。他为她骄傲。

所以,小满又开始寻思其他的活计。一个大男人不出力挣钱怎么可以?

他用那次气急没有摔坏的工具就着几块木板做了一个平板车,可以拉着,他去市场进了香蕉、苹果、小橘子还有一些时新的水果,推着板车去学校和医院附近去卖。

一天好歹能收入个几十块钱,比闲着强多了。电子秤一按是醒目的红色,斤两、价格、总数都一清二楚,挨近一点,他看得清。他看不清的往往是附近也有一个水果铺,他没看见,稍一停足,那小铺上的老板仗着地头蛇霸蛮的劲儿就上来赶他走,赶他走倒没事,有时骂骂咧咧的说得难听,上一次他就差点和红旗路的那个小老板打起来。他的小橘子金黄新鲜,路人刚要上去挑拣买上一些,旁边的那个小老板就咋呼着赶他,嘴里还不干不净,他正在给顾客约秤,还没盛到塑料袋里,那地痞般的小老板竟然上来掀他的车子,对他吼,老子让你走你没听见吗,耳朵里塞驴毛了可是?

他心说,要是没被撞着的时候,我一拳头打趴下你!

可现在他只有忍着。

他的水果车流动着卖了有两个多月,整个城市人多的地方几乎都让他跑遍了。可他刚眼看着卖出了点儿技巧,每天能赚四五十块钱了,却在南城的小广场上让城管把车子给踹翻了。别人看见穿制服的,脚下就跑得快,他慢了一步。就看见几双威猛的皮鞋踢过来,自己车上的水果如瀑布般落下,洒满他所有的视线。他立在那里目瞪口呆,满脸的愤怒和惊恐,他的眼神如飘飞的落叶般在推搡中悲愤地飘零,他护不住他的板车,只有任水果在身旁汁液四溅,他想起身护住车上的电子秤,也让他们清理街道用的铁叉给铲了一个窟窿。

6

小满最后选定的工作是擦鞋。

这不需要太大的力气,练习几天手里熟练了也不要多少眼力,重要的是也不需要多少成本,一旦碰到城管赶人,跑起来也方便。

他在家里很用心地练了一段时间,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擦鞋时放脚的精巧木头架子,把自己的那一双破皮鞋反复擦拭。他把一双鞋子按照构造拆解成各个零件来区分,一点一点用手去摸索,做到了熟于心。这里面又没有多少科技的成分,只是一个技巧的熟练和耐心,练了几天,到后来闭着眼他也能很娴熟完成这些步骤:

用布或者护垫遮盖住客人脚踝处的裤子,先用大鞋刷轻刷整个鞋子、鞋沿和接缝等凹凸部分,再用小刷子刷掉污垢细尘。如有鞋带则解开,用小鞋刷清除从外侧不易见到的污垢,挤少许清洁油于布上,厚薄适中涂满整个鞋子,耐心擦拭,此时,最重要的是要将残留在鞋上的旧鞋油彻底清除干净。然后拿另一块布,蘸上少许的鞋油,涂满整个鞋子,鞋油大约取小指大小的量即可。涂满整个鞋子后,用干净的软布磨光整只鞋。细部尤其不得马虎。最后喷上防水雾。到这时,一双鞋子就焕然一新了。

除了头几次险些把鞋油不小心抹到客人裤脚上之外,此后就很顺利了。他常去的是商场外面的小广场过道上,他不看上面,只看人来人往的形形色色的脚步匆忙,那些在他眼前穿梭而过的鞋子像是水里的鱼,他则安静地坐在河岸,偶尔钓上来一条,就手法熟练地将它们去鳞除尘,细致翻新。

慢慢的他还琢磨出了修鞋、补鞋、改换鞋尖方圆、磨改鞋跟长短等一系列与鞋相关的延伸活计,他有耐烦,还有做木匠练就的心灵手巧,若不是眼力跟不上,不到半年他就是一个完美的鞋匠。

一开始一天十块二十块钱,两个月后,他一天就能收入个五六十元了,好的时候也有过一百多元。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不全是个废人,还能挣点钱,不用再在家里天天吃白饭。

可是迁穗却不让他干,她对他的这个工作有点看不上眼了,她有一次说急了嘴,说,你风吹日晒一个月最多也就那一两千块钱,和那捡破烂的差不多,你就在家歇着养身子吧,别干了,小满。

小滿有点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迁穗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他说,破烂我也捡着呢!——路上遇到塑料瓶、废传单、包装盒子之类的,他也捡起来,攒个十天半月能卖几包烟钱。

迁穗说,我是怕你天天盯着鞋看,费眼!

迁穗抬手把她新做的波浪卷顺到耳朵后面,继续换衣服,看样子是要和同事出去吃饭,换了几身衣服都不太满意,最后定了黑色丝袜搭配纯白直筒淡花小裙,颜色对比惊艳感很强烈,却在迁穗身上很和谐,臀部那里收束得很紧,曲线都云集在那里,两只修长的腿泄露出裹挟不住的风韵。

中间她接了一个电话,看了看小满,想进屋子里狭窄的厕所里去接,但是还是没去,匆匆说了几句,声音有点暧昧,临末笑了一串便挂断。那笑声小满听起来不舒服,很不习惯,怎么说呢,迁穗笑得有点浪、有点黏。不像迁穗以前笑的样子。

小满停住给一双老顾客的开裂的鞋子上线,问迁穗,这么晚了你还出去上什么班?声音就有些生硬。

迁穗没看见小满的脸,对着镜子扑了一下粉底,随口说,同事结婚,能不随份子?我总得饬饬再出去,要不然蓬头垢面人家还以为不给她面子呢。

灰暗的二十五瓦的光线下,小满即便看不清,也生气地说,是你去吃饭,又不是两个咪咪去,你把它们弄那么挺还半露着干什么,让谁看?

迁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一笑带过,拍拍小满的头发,说,那我又不能把它们俩卸下来留家里啊,再说它就是那么挺我有什么办法,还不都是你这个小馋猫培养出来的,还说呢。不过迁穗还是把裙口两边往中间拉了一下,遮住一点胸口的白雪一片,但她其实还不如不拉呢,那一道沟显得更加深刻,咽着唾沫的眼神落到那里,能溺死在里面。

小满不理会她轻松的笑谈,闷头仍然修补那双鞋子,似是叹息,却很高声,说,早点回来。顿了顿,又补充,你几点回,要是回来得早我在外面接你一段。

迁穗在老家的时候就怕黑。这一两月她都是清早天亮才回,她说她值夜班。小满想她这回说是去吃饭,应该能回来早点,他已经有好长时间都没有抱着她一起说话、入睡了。

迁穗说,不用,你早点儿睡,我不定几点回呢,你别等,早点睡啊。

迁穗出门的时候,小满在门前眷恋地看着她走进越来越深的夜色里,忍不住问她,迁穗,你们在哪个酒店设的酒宴呢?

迁穗埋在夜色里的脸上眉毛微微惊动,表情一怔,但是很快就平静地说,“鑫泰园”,你睡吧。

小满送她到主街上,不断嘱咐,别多喝酒,早点回来。

迁穗都答应,说,知道了,知道了。

可是这一夜小满直到天明也没有睡着。到了快到十二点,他去了“鑫泰园”酒店,就在他以前擦鞋子不远的一条街上,他到前台问了问,可那里不说晚上就是今天白天也根本就沒有什么婚宴。

小满坐在床上抽了一夜的烟。

六月底,妹妹巧祯还真争气,考上了这个城市的那所师范大学,其实妹妹的分数还可以再往上报高一点的,她没有,她说她喜欢当老师,喜欢教孩子。还有就是师范学校的学费相对来说,比较低。

报志愿之前,妹妹就说,我要先来看看这所学校,我还没出过县城呢。

他说你等分数出来报了志愿再来啊,他告诉妹妹说这边下雨呢,下得可大,连着下几天了。其实天气只是有些阴罢了。因为这时候他刚稳住擦鞋的摊子,还没挣到多少钱,他想让妹妹晚点来,最好是过了暑假再来,他想到时候差不多就可以缓过来了。以前迁穗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他,现在他却不要了,只让她自己存在卡上,不用给他。迁穗问为什么,他只抽烟,不说话。

巧祯在家帮着娘把玉米在沟沟里种上,等暑假都过一大半了,又说,在家闲得慌,想来城里看看哥哥,也看看自己一门心思学了这么多年终于考上的这个学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小满没有理由再拖延,心说早晚都有这一天,瞒也瞒不住。

巧祯听着他在电话里答应得有些慢,不是他慷慨爽利的性格,就笑着说,哥哥,你是不是怕我住你家里吃你饭啊,答应得这么不痛快。

他笑,只说,傻巧祯,哪能呢,哪能呢……

他去给妹妹买礼物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身讲究些的衣服,妹妹要是问他干什么,他就说,干装修常常活儿接连不上,他现在一家商场给人家配货,不累,挣钱也多。他想,这半年来发生的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瞒住不说,不让家里的老娘担心才是。他把擦鞋、修鞋的一套工具都藏在床底下,妹妹来的这几天他先不干了,把屋子也重新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显得干净殷实的样子,不让妹妹怀疑他过得捉襟见肘的日子。

这些都好瞒过去,可是他的眼怎么办呢?

他都没敢跟迁穗说,他的右眼视力一天天越来越模糊,有时候蹲在地上起身猛了,好大会儿眼前都是天旋地转地漆黑一片。他现在做活时几乎都是靠车祸后萎缩的左眼,视力比右眼好那么一点儿,然而也有限,所以看人看东西的时候都要偏一点头,他自己不觉得,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他成了个斜眼。

他竟然急病了,也许是闪了汗,感冒了好几天。

去车站接巧祯的头天晚上,他说,迁穗你替我去吧,我怕人多,看不清她。

这是这几天来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他是个敏感的人,迁穗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她也不问他,日子就这么陷入了沉默一天一天过。她清早回到家,他已经在电锅里留着粥出去了,晚上他回到屋子,她刚好要出去。他们是一对夫妻,这些天,却没有了太多的交集。

迁穗也学会了抽烟,都不知她什么时候会的。她没说什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说今天晚上不去上班了,就挂了。抽一口烟,说,好啊,明天一早我就去车站。迁穗把头发挽起来,换了睡衣,说,可是小满,之前你怎么不跟我提这事儿呢,妹妹来了我连个菜都没买,她也是我妹妹啊,你现在怎么什么话都不给我说了……

小满盯着水渍满布的天花板出神,半天也没有声音。

迁穗依偎过来,唤他,小满,我都多少天没有听你吹口琴了,今儿不上班,来,你吹给我听听。

小满躺在那儿,交叉着手放在头下,无动于衷的表情。

迁穗以为他没有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还把之前给他买的那把镶着沉色乌木的口琴给他拿过来,让他吹奏出沟里浑浊的河水流动、草里的蛐蛐儿叫声、枝头的麻雀吵闹、树上的樱桃花开等等这些熟悉的声音。

可小满显然没有这份心情,他没有接口琴。

迁穗明显有些失落,把口琴搁在枕头上,自己躺在那里吹出一串单调断续的音节,那些尖音之间没有合作,听起来聒耳。

小满终于说出一句话,他说,迁穗,我们回家吧。

迁穗转身挨着他,说,怎么了,小满,好好的,怎么要回家了?

到年底差不多就可以给小满挣够手术的钱,钱都在卡上,她没给小满说,怕他问怎么挣来的,所以每月发工资的时候她还是告诉他一个比原来工资稍高一些的数目罢了。她想得简单,等到住进了医院,又不让他看缴款单,他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她可以给他说手术只用了一万或者只是稍多一点。

小满还在那里对着天花板,重复地说,迁穗,回家吧,我们回家,樱桃熟了,我们还躺在树下,看太阳隔着树叶和果子,洒下来……

迁穗笑他,傻二哥,叶子都要落光了,早都没有樱桃了。

小满没听,眼神愣愣的,陷入某一个记忆的片段中,又不给迁穗说话。迁穗在拿话茬挑拨他,他也没有反应,还和这些天一样,对迁穗很冷。

迁穗自己在那里觉得无趣,也睡不着,就在床上收拾衣服,有几件也不知是谁给她买的,她还没有穿过,还带着包装放在那儿,她对小满都是说店里的姐妹们发了奖金也顺带给她买的,不值钱的小衣服。但是看一眼包装也知道怎么会是不值钱的呢。

这一会儿迁穗闲着无聊,就脱了睡衣试试其中一件,是一身带着细碎亮片的小短裙,上下都很紧,穿上身很招惹人,她想逗小满开心,还在他跟前做着姿势,想让他跟她说话。迁穗以为他又在想那些烦心的事呢。

遷穗穿着这件招摇的小衣服故意在小满跟前晃了几圈,小满忽然恶狠狠地扑过来撕扯她,动作粗硬而野蛮,一点儿也不是往常的温柔。撕扯间把迁穗弄疼了,迁穗就伸手要去打他,可是抬眼看见他的脸,她没打,躺在那里,柔软了,任他撕扯……

——他的脸上都是源源滚落的眼泪。

他一边哭着一边疯了一样地要她。他差不多有两个月都没有和她好了,可他不管不顾的动作吓坏了她,她没有感到一点的快乐,只是惊恐而心疼地承受着他暴躁的动作。要完了,他还是一句话也没说,退到床的另一头,蜷缩着在哭泣中睡去。迁穗抚摸着他刚才落在自己身上的泪滴,黑夜里,她裸露着身体,她也哭了。

她心里一时感到无限的委屈和寂寞。

7

秋天很快到了,妹妹巧祯还没有开学,小满已经把学费和生活费都寄给她了。妹妹问他眼睛怎么了,他不说,只说,没事儿,碰着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并且不让巧祯跟娘说。他总是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是只有他知道自己现在还能看到些什么。

这时他右眼几乎看不清一米之外的东西,而左眼,视线也如同傍晚,马上要被漆黑覆盖。还伴有着头晕耳鸣的症状。擦鞋去和回来的时候,他走在路上,跌跌撞撞,满心都是不停跳动的惊慌,呼啸的汽车就从他身边疾速而过,好几次都差一点儿就贴上急速行驶的车辆,司机往往急速刹车,摇下车窗迫不及待地破口骂道,要死啊,睁着俩眼看不见哪!

是的,他看不见。

每次一路慌张惊险地走到擦鞋的小广场或者黄昏回到家时,他都要擦擦额头的汗粒,大出一口气,这路上揣在心里的大石头到此终于算是暂时长出了翅膀,但是他想这石头永远也不可能飞到天上,明天还得继续揣在身上重复这一路的惊慌。

最近他老是做这样的梦,他在路中间站着,四顾茫然,身边是一辆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子,交叉着把他围在中间,那些车子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就是电,他不敢碰,想出去,阳光明晃晃的明明在天上,他却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都是漆黑的夜,他急得在原地打转转,天地也都在剧烈地转,他哭,他喊,迁穗,迁穗……一声声喊出去,带着焦灼的颤抖尾音,可没人应他,他站在车辆中间只是头晕目眩地天旋地转……

这一次,他又从一连串这样的噩梦中惊醒,抓紧床单,恐慌地喊,迁穗,迁穗……转身扑着抱过去,却扑了个空,迁穗在上夜班,并不在他身边。

他一个人抱着被子打着冷战,像恐怖的茫茫寒冬夜里迷路的孩子,孤单地哆嗦着,终于忍不过,压抑的哭声终于破土而出,声音越来越大,直至痛哭失声……他跪在床上拨迁穗的手机,一遍又一遍。电话没人接。

他打了半夜。

后来,他起身,决定去找迁穗,这一刻,他觉得看不到迁穗他就要死了。他想看到她,抱着她,把自己暖过来,他太冷了。虽然迁穗明确告诉过他不要去酒店找她。他还是去了,他现在就要见到她,看到她的笑脸,给自己的心里带来一些温暖和安慰。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个女人,连着他的血脉,是他的命啊。他下了楼,来到街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喊,迁穗,迁穗……小满一边走一边在夜风里流了一脸冰凉的眼泪。

沿着街道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迁穗工作的那家酒楼宾馆。以前他也来过几次,都是在外面等迁穗,迁穗说店里规定不让别人进。他看看酒楼气派辉煌的欧式玻璃大门,再看看自己满身的油漆、灰尘,也就相信了。这一次他多了一点心思,把妹妹来时买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就进了门,到前台问,叶迁穗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服务员看看他,说,不知道。他又问了一遍,前台服务员说,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有不甘,就在那里斜着眼给那姑娘比划迁穗的相貌、身高之类的特征,他想说就是一个一笑牙齿黄黄的女人,话到嘴边,才想起迁穗这一明显的分辨点早就让她漂白了。服务员有点不耐烦,说,那么多人,我怎都记得清呢,你在外边等等就是了!

——小满怎么会知道,做这种事情谁会狠心到用自己的真名?迁穗在这里跟着阿苏做那种事之后,她早已改了名字。

他看着华丽宽阔的酒楼大厅和那些进出衣着尊显的人,一个个都戴着一张权钱在握来消遣的脸。在这样的声色绚烂和富丽堂皇面前,他有一种本能不安的怵,这些堂皇气派逼出他出身里的卑小来。

就出来到门旁边的停车场,刚在喷泉池沿上要坐下来,保安就从岗台上过来呵斥,他就远一点,倚着路边一棵法桐,看天上那一钩儿城市闪烁的霓虹灯光吞噬后细瘦的下弦月,他眉脸落寞地站着,孤独地等迁穗下班。

站在树下,也不知等了多久,中间他倚着树还差点迷糊地睡着了,走远一点抽了支烟才好点儿,就又回来在路边等迁穗下班。其间,每出来一拨人,他都要眯着眼压迫眼球使劲看看,却都不是。往往是一个妖艳的女子送一个或者几个男人出来,男人于是取车发动走了。

直等到那一钩儿月牙也消失不见,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不断掏出手机拨打迁穗,一遍一遍只是干巴巴重复的两句,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疲乏地抽着烟,心说,迁穗,你在这样的酒店里会学什么好呢?

就又无聊赖地抽着烟打起精神,等迁穗出现。

过了许久许久,一抬头的时候,他看见玻璃门被打开,一个身形高挑背影有些眼熟的女子走了出来。他看见门口那个背对着的女子显然喝多了,脚底下不住地打晃,像一条藤缠在身旁肥胖的男人身上。男人就要去旁边取车,取车之前和女人说着什么,说话的同时手在女人开叉很低的裙底随意摸了一下,女人就笑,浪浪地,打那油腻腻的胖男人一下,很轻佻。

女人在旁边等着那男人去旁边停车场取车过来,似乎要一起回家一样。这中间的一点间隙,醉醺醺的女人转过身扶着门旁的镀金狮子石像,女人转身的一刹那,门口的灯光有一抹不经意反射到她醉笑的脸上。

小满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嘴里噙着的烟就掉在地上,烟灰扑地,瞬间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小满怕自己没看清楚,就急速冲过去,想挨近点看清楚。他跑得那样快,以至于保安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失魂落魄地在女子进门之前一把拽住她,女人趔趄着转过身:

——是迁穗。

不是她还会是谁。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惊愕和愤怒分属于迁穗和小满的脸,小满出乎本能地举起手,高高地扬在迁穗面前。迁穗看着小满剧烈喘息的脸和着火的双眼,迁穗闭上眼,泪落两行,把自己的脸庞凑近小满高扬的痉挛般的手掌。

落下去的一声钝响却重重打在小满脸上,因为使的劲太大,小满把自己刚要落下的眼泪一巴掌震落在眼睛下矮他半头的迁穗脸上。

这突兀的举动把冲上来要推搡驱赶他的保安吓了一跳。刚才的肥胖男人正打着方向盘倒过来车,摇下车窗,挥挥手示意她坐进来,对她喊了一声:

——樱桃!

特约编辑   梁     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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