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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记忆

2015-05-08正洪

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木排叔公溪流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母亲骂我就像个呆子。

其实我就是个呆子!不然也不会差点死在那条溪里。

四岁那年,母亲在溪边捣衣,我坐在溪岸看鱼,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母亲说她一回头就找不见我了。她往溪岸上看,溪岸上是群觅食的麻雀。往溪流里看,里头漂着个木雕一样的小人儿!事后她声泪俱下,说从未见过有如我那般呆的,好端端地坐在溪岸会掉进水里。掉进水里了,既不会挣扎,也不会喊叫,只瞪着一双死鱼样的眼睛,直挺挺地躺在水底看天。她以为我当场就死了,将我捞上岸之后就号啕痛哭。哭着哭着我又活了。活了却没活好,身体像鱼一样做屈伸蹦跳。回家不久就发烧。接着是腹泻。母亲说她实在是无法想象,我到底是属于哪一类的孽障。轮番的病症将我折磨得奄奄一息。好多次,母亲都对我绝望了,而往往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又活过来了,跟个捻不死的蚂蝗一样。邻居武叔看着闹心,撇着嘴对我父亲说,就这么个鬼崽,治好了也是一个憨货,倒不如趁早埋了。父亲这时表现得特别积极,扛起钁头就到坟山去挖坑。

坑挖好了,回过头来收殓我,我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阴森森地看人。父亲就害怕了,对我母亲说,要不,就等他断气吧。但我断不了气。也许是冥冥中护佑我的神灵突然的眷顾,在一场近乎神异的奇迹中,我居然慢慢地好了。好了却不能说话,更不会行动,每天只顾一人坐在那边面对着墙壁发呆,将一张小脸熬到煞白。母亲心力交瘁。父亲这时又说,早知这样,倒不如埋了。母亲就将一口痰吐到了他脸上。

长顺叔公后来对我说,你这条命能捡回来,全是靠着我咧。要不是我叫你母亲去求河伯,你早成一抔泥了。

长顺叔公曾跟随我的姥爷下过大河,他知道那河伯的厉害。母亲也知道那河伯的厉害,只是连日的劳累和悲伤,叫她将那恼人的神灵给忘却了。

天蒙蒙黑的时候,母亲就领着几个老妇人来到了溪流边。

去的时候一路沉默,暗夜里点起香火,然后将草纸烧了。河风刮起来,将纸的灰烬忽地吹向天空。我的名字在溪岸一遍又一遍地唤起,声音惊悚且尖厉。跟着就有栖鸟惊起,然后又有夜风吹起。

这是母亲在召唤我的魂魄咧,这是母亲在求河伯放人咧。

我的魂魄被河伯摄去,然后就飘散在旷野里。它们随风而来,听从了母亲的召唤,又随风而聚。母亲将随身带着的蓑衣,在暗夜里来回地兜着,将我散落的魂魄一点点收集。左兜三下在收我的魂咧,右兜六下在收我的魄。然后母亲就将那蓑衣紧紧地抱着,戛然闭口匆匆往家走。走到家门口,又匆匆将门关牢。

我依然面壁而坐,脸色依旧煞白。母亲轻轻将蓑衣打开,呵护一粒种子一样,又轻轻地盖到了我身上。

母亲说她蓦然就看见我笑了。

笑从我的左嘴角荡起,只是那么轻微地一撇,看上去却满含了诡异的清冷与孤绝。母亲骇得不行,正待要看仔细,我却已倒头睡去。

母亲熬夜守着。半夜里我终于醒来,开口找她要水喝。母亲纵是刚强,这时再也坚持不住,“哇”一声就哭倒在我身旁。

没有人知道在我患病的日子里,我的内心具体都经历了些什么。我日日面壁而坐,内心却活跃着。恍恍惚惚间,我像总是站在溪流边,看着清亮的流水,瓦蓝的天,以及青碧的溪岸,雪白的芦花。四周是沉寂的静,倦鸟的叫声,从天边响起,似一首哀歌。

一个生命的历程,其实真的很像一条溪流。人们几乎很难追溯到一条溪流真正的起源,就像所有生命的形成。它或许在一丛白茅草中,或许在一棵古树下,又或许什么具体的地方都不是,它的起源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处地域的水脉的魂魄,这种被人们称之为泉的东西,突然就聚在了一起,汇成了一涓细流。然后它绕过树丛,穿过莽草,跌下悬崖,完成生命的第一次激昂。

我更喜欢将产生溪流的地方比作母亲,而非溪流本身。溪流不过是母亲衍生下的孩子,或是衍生孩子的过程。这样更贴切,也更接近于真实。

而产生溪流的地方,多在高山之上。就像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她也在高山之上。那是一個白云缭绕的山村。也是在我四岁那年,母亲领着我们兄弟几个,顺着溪流溯源而上,这让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生命溯源的过程。我想,我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的叙述更为方便,因为它让我的记忆,拥有了一种向下奔流的气势,就像汩汩向前的山泉。姥姥家的屋后,就有一股山泉,由数段刳去骨节的竹片承接着,直流到厨房门前。厨房里用过的水,携带着一星烟火,汇同山泉,一起流入小溪,然后再往山下流经千家万户。

母亲和姥姥一直在谈话。姥姥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床前。从姥姥急剧的喘息声中,可以看出她对这人世的留恋与失望。姥姥一直在谈论我的父亲。我不明白,一个垂暮老朽之人,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牵挂和不舍。是觉得这辈子所经历的磨难不够?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让她突然体味到了一种人生的韧劲,似乎觉得越活越像嚼地瓜干一样,有一种疲劳的甜美感?但是无论如何,姥姥还是去世了。这个曾历经苦难的老妇人,终于免不了要走向生命的终结。

姥姥原先并不是住在高山顶上的。姥姥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姥爷,曾以一人的力量,撑起过一个村庄的希望。这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在我母亲的心中,永远是个如山一般高大伟岸的人物。母亲的降生,似乎只是为了要传承关于这个男人的故事,然后她再降生出我们,来倾听她对于这个男人的倾诉(同时还包括一些更深层次的期望)。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姥爷,就这样慢慢在我们的脑海当中,变得真实而坚硬起来。我几乎能想见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正指挥着他的木排队伍,从春汛的溪流出发,过险滩,闯激流,浩浩荡荡地将合抱的原木驶入闽江,驶入更广阔的入海口。我几乎能听见河面的排工号子,吼出乡音的嘹亮。

我是个耽于幻想的人,关于这一点,曾令我极度地烦恼。母亲每每看见我痴呆地往一个地方看,总是痛苦地摇头。但是她不知道我脑中的精彩,其实比她的故事来得还更具体,更实在。母亲以为是那次落水将我吓傻了,为此她还心存自责。母亲同样不明白,也正是那次落水,才打开了我记忆的阀门,思想从此变得活跃。

通过母亲的故事,我看见了一个家庭的兴衰。一名晚清的贡生,携带着满怀荣耀,踏入异乡的土地,当过数年县衙主簿之后,回归故里时,身边除了一挑发黄的书卷,便是一杆老长的烟枪。从此,腾云驾雾代替了青灯黄卷,蚀筋麻骨代替了仗笔抒怀。我甚至能想见这位贡生老爷在腾云驾雾之中,幻想着他的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幻想着他的飘然成仙,不食人间烟火。同时,还有两样东西也在随着那烟雾升腾,一样是他的寿命,一样是他家中的钱财。待这两样东西都消耗殆尽时,我的姥爷才十岁。母亲在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每次都特别强调,姥爷的父亲去世时,姥爷才十岁。接着她就会用哀怜的目光看着我们,似乎要从我们身上,看出她父亲十岁时的影子。之后,她又摇头,母亲在看到不合她心意的事物时,总是无言地摇头。我们太不像她的父亲了。她的父亲十岁就能下地驱牛耕田。而我们十岁顶多是个放牛娃。

十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有络腮胡子,但是十岁的孩子,骨子里依然能蓄满倔犟的力量。从一个乡绅家庭,到贫困潦倒的破落户,其实也就三四十年的时间。而从一个贫困潦倒的破落户,再到称雄一方的财主,所需要的时间更短,才十年。我想,姥爷在田垄上坚定地迈出他十岁的脚丫子时,黝黑的土地,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来自征服者的力量。新犁开的土地,有一种铁锈样的腥味,像一把要开刃的长刀。对于一个已经逝去,但很快就要重生的家庭,这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犁铧插入泥土,黏稠的土块如浪花一样翻卷,并如骨牌一样鳞鳞叠加向前。它们叠加后的高度,甚至要超过我姥爷的头顶。从远处路过的人们,满脸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奇迹。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头牛,神奇地拉着一张犁在跑,而驱牛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姥爷一夜之间就成了神!母亲每说到这里,她的双眼就会晶晶发亮。我喜欢母亲这种得意而向往的模样,让我看到母亲脱去岁月磨砺的纯情。

姥爷耕作的地方,在一片山林的脚下。数十年后母亲将那个地方指点给我们看,像重温一名勇士为之搏命的戰场。我感觉到了一种液体的涌动,比如一条河流,比如我们身体里的热血,它在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继承那份坚忍和顽强。母亲在姥爷的故事里,所汲取到的一种无形力量,终于化作她一世辛勤的劳作。

母亲是我们村唯一会驱牛耕地的女人。

母亲是我们村唯一能与男劳力取得相同工分的女人。

母亲是我们村唯一连续三届获得劳动模范的女人。

但是,即便如此,我的家庭,似乎永远是村里头号的贫困家庭,为了给我们交上学费,母亲甚至半夜里爬起来,下到溪流里去替道班挑铺路的砂石。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我可以理解母亲的感受,甚至可以更深层次地理解母亲在讲述她父亲故事时的慷慨激昂。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都在一个地方打旋。我看见的是一幅阴冷的画面,一边是满脸憔悴的黑衣农妇,一边是神情沮丧的落魄农夫,而夹在他们中间的,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父亲始终勾着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讲述她父亲故事的时候,天气似乎都很冷,应该是年关将近的日子,家里不是缺钱就是少粮。父亲默不作声,只顾埋头拥着胸前火笼里的炭火,却丝毫看不出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火爆模样。他似乎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给阉割了。这让母亲很伤心。所以,母亲的故事,每次都是以慷慨激昂开始,以伤心落泪结束。

父亲是个软弱之人。他的软弱,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多病的身体。换言之,他多病的身体,为他的软弱,预备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我们经常在农忙时节,看见父亲独自蜷缩在家中,抚摸着他那只如圆柱般粗壮的象皮肿脚,眼中流露出浊黄的绝望。父亲得的是丝虫病,这种小小的寄生虫,以极大的破坏力,持续地侵害着父亲的身体,直到让他的一只脚,肿到如圆柱般粗壮,还依然不肯放过他。父亲的身体变得异常脆弱,身上几乎不敢出现任何伤口,哪怕是荆棘丛中一根小小的芒刺,也可能让他体内的丝虫迅速兴奋起来,影响到身体淋巴系统的连锁反应,就全身虚软,高烧不退,那只粗壮的象皮肿脚,很快就像灯笼一样变得通红透亮。

令人晦气的虫子具体是什么时候侵入我父亲身体的,已无从知晓了。我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学过戏的。他学的是“土京戏”,一种唱着土腔土调的草台班子戏。一种本该以通灵巧妙来演绎的戏剧人生,居然演化为笨拙潦倒的现实生活。父亲似乎是不以为然的。他经常能在兴致高昂之时,随口就唱上一段戏文。这没心没肺的举动,颇受乡亲鄙夷。我就曾经看见武叔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的父亲。那目光含有深深的嘲弄,以及不屑用语言来表达的厌恶。

但是许多人还是将父亲的举动当成了一种消遣。他们经常有意无意的就对父亲说,喂,来唱一个吧。可怜的父亲,居然不知是圈套,扯开嗓子就唱,结果换来的,往往是人家得意的哄堂大笑。父亲的痴愚,几乎无可救药了。

沿着闽江溯流往里走,一直走到武夷山脉的深处,江河的源头,群峰雄起为遮天的屏障。迷宫一样的山峦,波浪一般层层叠叠。越往里走,山势越发高耸,蓝天也越发高远。苍翠的树木,将峰峦染成一派墨绿。满眼墨绿的颜色在光线的跌宕错落中,使幽长的河谷变得深邃而葱郁。河谷的高大树丛中,经常有一种白蒙蒙的物质生成。绕着山梁不走的,是云雾;直直冲向蓝天的,是炊烟。这虚幻的风景,犹如山民们缥缈而隐秘的生活。世代辛劳的山民,在崇山峻岭千沟万壑之间,在薄如宣纸的土地上,耕耘着他们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收获来的,往往是一■满含热望的失望。

母亲的故事,依然围绕在姥爷身上。其实她不知道如此经年累月地讲述着同一个男人的故事,已经对另一个男人构成伤害了。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知道母亲这样做的目的,是竭力想改变些什么,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母亲的故事里,姥爷依然在他的土地上努力耕作。这是姥爷的那位贡生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财产,一小片山林,和山林脚下一小片荒地。

但是,土地太贫瘠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努力劳作所得,还喂不饱自己的一张小嘴。我知道母亲想尽力回避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姥爷当年是当真地努力耕作,还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只是对土地的一番戏耍,似乎铁板一块的土地,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楚楚可怜,而主动敞开它慈爱的胸怀。所以,姥爷十岁时的耕作,相当失败。

母亲说,一棵草,一滴露珠养咧,背脊骨伸直了,再难的日子也能熬下去。

姥爷命运的转变,从他十四岁的一次传奇失踪开始。

说到姥爷的这次失踪,还必须再回到我们村的这条溪流。

我们村的这条溪流很小,它从远山发源之后,便像团乱麻一样窝在群山里打转,横冲直撞地像个迷路的孩子。可它一旦冲出群山,流向谷地,溪流的方向便一路向西。天下无水不东流,我们村的这条溪流,却背其道而行。这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溪流,这是一条要流到天上去的溪流。十四岁的姥爷,站在经他开垦出的荒地里,像尊塑像一样凝视着溪流的方向。因为山峦的阻隔,姥爷的目光无法看得更远。一种生理上的折磨,让他的脑海里充满着各种怪异的想法。

站在土地上进行思考的姥爷,也许是过于投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了,没有注意到天气的骤然变化。一场暴雨就在姥爷愣神的工夫,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头盖脑地落下来。母亲给我们讲述那场暴雨时,曾经用了三个“很奇怪”来概述它。那是一场很奇怪的暴雨,雨前没有任何征兆,暴雨就像有人站在空中往下泼水一样降下来了。紧接着就爆发了一场很奇怪的山洪。那场山洪几乎是与暴雨同时来临的。浊黄的洪水,迅速将河谷地带淹没了。更加奇怪的是,洪水充满河谷之后,不一会儿便消退得无影无踪。就像是我们眼前飞过的一大群鸟,声音嘈杂地呼一声扑来,突然又呼一声飞远了。来势凶猛的洪水像是一场梦一样很快就没了踪迹,同时没了踪迹的还有我苦命的姥爷,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接下来便是左邻右舍徒劳无功的寻找,寻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大堆无用的哀叹了。人们都以为我姥爷死了。一个几乎等同于孤儿的人,到底能够博得几个人内心真实的哀悯呢?

姥爷失踪之后,因鉴于这个不屈的少年曾给乡亲留下诸多良好的印象,所以他们决定给姥爷建一座衣冠冢。关于这一点,母亲曾这样跟我们解释说,那是看中了那块地方的风水。她说若是没有这座假坟,也许我姥爷就不能死里逃生,后来更不可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土财主。

父亲的身世相当复杂,确切来说,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我到底该认谁为先人。我奶奶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她的前夫姓石,结婚不到一年,就在峭壁上采药时摔死了。当时我的奶奶已经怀孕,肚里的胎儿就是我父亲。后来奶奶带着遗腹子父亲改嫁给了一户萧姓人家。萧姓人家的这个丈夫是个痨病鬼,结婚不到两年又死了。奶奶再次不辞辛苦地带着我的父亲嫁给了一户李姓人家,也就是我现在随姓的这户人家。李姓丈夫是个相当窝囊的穷汉,经年累月只靠帮人打打短工度日。

深秋的阳光,拥有一种令人困惑的色彩。特别是在那高山深处,莽林之外,它苍白,苍白得气血全无绵柔萦怀。一场生命的轮回,从生长的春,到蓬勃的夏,再到沉寂的秋,就要在这个时候宣告完结了,等待它的将是另外一种层面的意思——比如雪白,比如黑冷,比如冰封的严寒。但是深秋的阳光又是最宽广的。它宽广得可以容纳所有的色彩进入,比如菊黄的山花,火红的枫树,南迁的雁群,以及缤纷的情感。我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患着忧郁的毛病。这种毛病,最终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秋天。一种类似于诗人的东西,悄然在我羸弱的骨子里生成。一种不堪思想之痛的苦楚,几乎要将我直直地从地表压向我们先祖安息的地底。我總是莫名地感伤,看秋风吹过衰草,竟能落下泪来。

不记得当时是几岁了,父亲与我走在一道山冈上,他突然指向前方喊道,看,芦花,那是芦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便看见了雪白的芦花,正在暖风的作用下,往天际飞扬飘洒。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有一种眩目的白,凄迷而惨烈,像一首哀婉的歌。

可怜的父亲情不自禁,居然将这荒凉的山冈当成了戏台,一曲西皮流水,几乎要从嗓子眼唱出血来。

芦花,芦花,这生长于荒坡野地最不起眼的植物的花,这植根于贫瘠土地上生生不息的花,却要在那蓬勃的仲夏季节,渲染出一种幽深的悲凉。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植物,犹如我父亲不合时宜的戏曲一样。

后来我读《诗经》,知道了这种植物还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叫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多么撩人情感的一首诗。我不知道半文盲的父亲是否读过这首诗,但他所学的那些戏剧里面的才子佳人,至少是经过这首诗的洗礼的。但遗憾的是,父亲脑袋里装着的伊人不是我母亲,而是那位风情万种的莲婶。

我不知道父亲具体是什么时候与莲婶勾搭上的,七岁那年,天空下着雨,母亲下地出工去了,父亲旧病复发蜷缩在家中。当时我正在祖厅上玩一只木头削成的陀螺。莲婶鬼使神差地就进入到我父亲的房间了,她像一缕风一样,躲过了在祖厅上玩陀螺的我,然后就赤条条地躺到了我父亲的床上。

鞭子底下抽动着的陀螺不停地旋转,它让我兴奋,同时也让我头晕,我一个趔趄就撞向了父亲的房门。父亲是太不小心了,原本应该用城墙一样厚实的物件来严加防卫的龌龊,居然如此轻易地被我一个瘦弱孩童攻破了。父亲呃一声,腾地从床上翻坐起来。这时的他,迅猛无比,丝毫不像一个患病之人。莲婶则就势一滚,就钻床底下去了。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慌乱的人的肉体,在屋外强光的作用下,像电焊的弧光一样,投射出一种凄然的惨白。我木呆呆地站立在房门外,嘴巴愕然张开之后,就怎么也合不拢了。一缕唾液,便沿着那弯曲的嘴角,蜡泪一样地流下来。一只贪嘴的苍蝇,顺着那缕唾液,悄悄地就爬进了我的嘴里。然后它顺着喉管,又往我的胃里爬。我突然地害怕起来,这只苍蝇是要在我的肚里下蛋的,这只苍蝇是要在我的肚里产崽的,它是要吸干我肚里的血的,它是要让我送命的。一种莫名的恐惧,轰然在我头顶炸响。我哇地号啕大哭了。

慌乱中的父亲,听到我的哭声之后,却镇定了下来。莲婶从床底下钻出,胡乱穿上衣服,又一缕风一样从我身边跑走了。父亲开始跟我说话,他问我,你哭什么咧?我没理他,依然哭。父亲便很恼火,说,你到底哭什么咧?再哭我是要打你了。我也不知我到底哭什么,只是突然间感到害怕。父亲当真就抄起壁上的扫把往我身上打。他越打,我越哭,不依不饶地。父亲被我哭得六神无主,终于软下声音来对我说,你别哭了好不好咧,等一下我买糖给你吃,其他人都没的吃,就你有吃。我还是哭,哭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父亲就拿我没办法,只好摆摆手说,哭吧,哭吧,哭死拉倒。我最终没有哭死,只是那一场大哭,似乎将我几辈子该哭的东西都哭完了,以后的许多日子,不论是遇到多么伤心的事情,我大都只是沉默。母亲为此异常伤心。她说在我出生前的一个晚上,曾经是梦见过一场大洪水的,她听人解梦后知道这是个祥兆咧,她的后辈就要出个非同凡响的人物咧。联想起给姥爷带来命运转变的那场洪水,母亲相信了这话,于是在我出生的当天,就恶狠狠地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正洪!母亲期待着又一个奇迹在她的生命中发生,期待着又一场洪水将她的命运改变,但是她的殷切期待,最终换来的只是一个越来越闷声不响的呆子。母亲的失望可想而知。

父亲对我的沉默寡言倒是很欣慰的,因为他与莲婶的丑事,就要在我这闷葫芦里沤烂了。但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是带着膻气的,只需漏一点风,就满世界恶臭了。母亲终于还是知道了父亲与莲婶的奸情,从此两人便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当然,每次争吵的开端都是母亲故意挑起的,因为母亲认为她受到了侮辱,所以她不服,她觉得委屈,她想不明白自己如此累死累活地赚取工分来养活一家子人,换来的却是这个病鬼丈夫的背叛。她更想不明白的是,面对如此艰难困苦的生活,父亲居然还有心思去玩女人!

母亲的想法与处世原则是很大众化的,母亲想不明白的问题,同样困扰着村里的人。

莲婶比我父亲小将近十五岁,青春着咧,妖艳着咧。脸是鹅蛋形的脸,眉是柳叶样的眉,两颊常年是挂着桃花红的。乡村人说这种女人是妖精咧,玩起床上功夫来,没有几个男人吃得消的,更别说她那木讷呆板的丈夫了。莲婶是不应该嫁这样的丈夫的。但莲婶具体该嫁怎么样的一个丈夫,却是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莲婶也知道自己不该嫁这么样的一个丈夫的,当初结婚的时候她就闹过。她仿佛是知道上天恩赐予她的容颜,就要毁在一个呆子手里了,所以她玩上吊咧,玩投河咧,拿了把剪刀就往自个儿胸口上扎。只是最终都没死成,因为她爹娘收了人家的彩礼,因为彩礼都让她爹娘替自家的儿子娶媳妇的时候给花完了,所以不论死活都要将莲婶嫁过来。

如此莲婶就万般无奈地成了我们村的媳妇。

莲婶成了我们村的媳妇,吸引着众多人的眼球咧,没结婚的小年轻呀,梦里想着的老婆就是这个模样的。已结婚的小男人呀,半夜里醒来看着枕边的小女人就想,当初这娘们儿怎么就不是莲婶呢?就连掉光了牙齿的族长公长庆伯,看见莲婶路过,也偷偷地敛起鼻子往满空中使劲地吸气咧。

但是,莲婶谁都不理,她迈开她那一双长腿,在村街上悠闲地走着。她顺着一字条石铺就的路面,目中无人地走着。她不偏不倚地踩在那一字条石上,脚步轻盈得像一只灵猫漫步于銮台。因为直线的缘故,她的腰肢就扭动起来了,她的臀部就随着那波纹样的扭动,同时幻化出一种令人晕眩的摇摆。这种步法,是要让那些小年轻流鼻血的,是要让那些大丈夫猛咬指甲盖的。当时我不知道这种步法是个什么名堂,长大后看时装表演才知道它叫“猫步”。灵异的莲婶居然在尚未开化的年代,就掌握了如此前卫的一种步法。如同我父亲天天躲在家里唱大戏一样,两者统统超前得与世俗格格不入。这一对活宝,鬼晓得他们脑袋里是哪一根筋短路了。

然而更加短路的是他们的奸情咧,村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如此花容月貌的莲婶,怎么单单就看上了我父亲。若按年龄计,父亲是不占优势的,他俩之间年岁的差距,已经是不打折扣的叔侄辈了;若按长相,村里的俊后生有的是咧,且大多对莲婶垂涎三尺;若按财富计,我家是村里出了名的窮困户,就差没有捡起竹杖去讨饭了;若按权势,谁又能比得过土匪一样霸道的武叔?这是个让人凿穿脑袋都无法想明白的谜。

莲婶与我父亲的奸情,困惑并恶心了一个村庄。

武叔想把这个谜解开咧,他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他认为这是在我们队里发生的事,应该就要在我们队里解决,于是就将莲婶叫到了他家里。

武叔家那个疯老婆一见莲婶就闹咧,闹得口吐白沫脸色发青。这就严重地影响到了武叔的工作。武叔很无奈,只好叫莲婶晚上再来。晚上的时间,武叔那个疯老婆是要睡觉的,这个时间谈事情就更方便了。莲婶不敢违命,武叔叫她晚上去,她当真就晚上去了。武叔想拉着莲婶的手跟她谈心咧,莲婶却将手往回缩。武叔想看清楚莲婶的眼睫毛咧,莲婶却把脸别到了另一边。武叔就按捺不住了,双手一抄就将莲婶抱在了怀里。莲婶挣扎咧,双手在武叔脸上使劲地挠。武叔不怕的,还嘿嘿直笑,然后他就将莲婶抱上了床。莲婶不作声的,待武叔脱光了衣服往她身上扑的时候,突然弯起膝盖往武叔那个要命的地方一顶,武叔就杀猪样怪叫一声滚床底下去了。后来据相关人士戏说,莲婶那绝妙的一顶,是差点将武叔的小鸟顶爆的。莲婶问他,还来啵?武叔瘫在地上摆摆手说来不了了。

但是,武叔不死心的。待那小鸟调养得能够歪起脖子来吱吱叫的时候,他又想解谜了。不解谜,那小鸟夜夜难熬,叫唤得让人闹心咧。

武叔开始频繁地接触我的父亲。他原先是想找我父亲学戏的,但他那破锣嗓子以及火爆脾气,让他学不了这精致的玩意。于是退而求其次,武叔又盯上了我父亲的病症。他满怀希望地问我父亲,生起病来是个什么感受咧,那脚肿得跟灯笼一样是不是很诱人咧。他甚至认为是我父亲终日病歪歪地蹙着眉头忍受痛苦的模样,鬼使神差地打动了莲婶的心,才最终导致她投怀送抱的。于是有段时间武叔就异常痛苦起来,逢人就说自己苦咧,他那疯婆子女人都不让他碰的,一碰就嗷嗷鬼叫咧。他将眉头蹙成拳头样大,是要做给莲婶看的,是要莲婶看见他有多可怜的。但在莲婶眼里,武叔蹙着眉头的模样,却是更加地狰狞恐怖,因为谁也猜不透他紧蹙着的眉头里,到底包含着一股怎样的坏水。

莲婶始终躲避着,不论武叔花多大的力气去讨好。

渐渐地,武叔就失去了耐心,原形毕露地想再跟莲婶来硬的。莲婶怒目圆睁,一把握住他裆里的小鸟问他,不怕死是么?还想再来一次?

因为吃过一次亏,武叔那倒霉的小鸟握在莲婶手里,立马就服帖成了一摊烂泥。

武叔是觉得他很冤的,如此精壮的一个汉子,却要被一个女人羞辱咧,却要被一个偷汉子的破女人羞辱咧。在这个破女人的眼里,他居然还抵不过一个病鬼咧。

武叔觉得他很丢脸。

武叔认为他这一回是硬生生地被我父亲踩在了脚底。在勾引女人这方面,他输了个蛋精光。好在他还是生产队里的队长,好在他还是拥有着权力的,于是我父亲就倒了血霉。在队里出工,我父亲拿的是最低的工分,干的却是最笨重的活。我那病鬼父亲哪里吃得消。武叔却不管这些的,看我父亲干活怠慢了,冷不丁就骂,找姘头数你厉害,怎样?干起活来就软蛋了?

老头被我缴了械,看上去却很高兴,跟个老顽童一样,嘿嘿向我笑着,说,要不是看在你姥爷的分儿上,我才懒得理你这个呆子。老头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话,让我绕在里头都快出不来了,所以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只是他最后的那句话让我心生惊悚,好像我姥爷依然活在世上,又要跳出来吓我一番似的。于是端正态度,提醒自己不能再走神。

姥爷离开人世的时候,正好四十岁,从他二十岁奇迹般的回归家乡算起,后半世的二十年,成了他传奇人生的高潮部分。

姥爷从来不跟人谈起他的经历。长顺叔公说我姥爷的嘴很严,一辈子几乎没有跟人扯过什么闲话。他总是沉默寡言地蹙着眉头,腦子里似乎有永远想不完的问题。我问长顺叔公,那他是不是也一样的呆?长顺叔公歪着脑袋仔细想想,然后摆正脑袋对我说,咦,这一点你跟他倒是有点像。长顺叔公的话,叫我听了很高兴,仅从这一点来说,我算是继承了他老人家的光荣传统。但长顺叔公接下来的话又让我很扫兴。他接着说,你姥爷可是经石伯公指点过的人精咧,你一个呆子,学得了他么!

长顺叔公终于按捺不住要将我姥爷神灵化了。石伯公,这个潜藏在乡间故事里顽皮的精灵,终于跳出来,要为我姥爷的传奇增添一抹诡异的色彩。

在我们这一带的山里,住了一位名叫石伯公的神灵咧。他通常隐身在山林深处,将雪白的胡子缠绕在树身上。他偶尔倚着那树干打个哈欠,偶尔张开喉咙跟人学几句嘴。小时候母亲就告诉我,进到山里不能大声说话咧。大声说话了石伯公就会跟人学嘴。听到他学嘴就不能作声咧。作了声这个石伯公就会找人去聊天。人一旦被他找去聊天就会没了踪影。人没了踪影之后就需要村里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满山遍野地去找。再找不见还需要烧香咧,还需要念咒咧,需要求石伯公放人咧。通常在这样折腾一番之后,被石伯公找去聊天的人,大都是可以寻见的。快则半天,慢则两三天。这人会猛然出现在一个树丛的后面,或是一片草地之上。猛然出现的这个人,一律的脸色铁青,目光呆滞,嘴里还莫名其妙地含着松针和松果之类的东西。这时候人就要走上去打他耳光的,说是必须冲冲邪气。几记耳光打完,失踪的人终于清醒。问他这段时间的经历,则说是有个白胡子的老头招待他吃饭咧,那松针被当成了粉丝,那松果被当成了鸡蛋,硬是往他的嘴里面塞。于是山民就怕了这个爱捣蛋的老头。

但是我姥爷的出现,嘴里并没有松针与松果,更没有目光呆滞脸色铁青,他一出现就在自己的坟冢前哇哇大哭。长顺叔公说你晓得什么咧?你姥爷跟那石伯公聊得来么,他们一聊就忘了吃饭,忘了时间,也忘了人家在找他咧。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姥爷跟那石伯公聊了大半天,出来不正好是六年么?

长顺叔公又说,你姥爷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咧,他一回来就上山伐木去了。伐木之后就知道了那溪流的水性,知道要发水咧。溪流发水了就好漂木头么。他把木头往那小溪里漂。漂过小溪就到大溪了,漂过大溪就到江河了,到了江河的尽头就是大地方咧。那木头在山里是劈了当柴烧,到了大地方就成宝贝了。事情就是这么稀奇,你说要不是有神灵助他,他能一下子晓得了这么多事?

从我家乡的那条溪流出发,它最先是窝在崇山峻岭之间打转的。然而九十九道弯转过之后,它就一脑门子汇入了大溪。汇入大溪的溪流,水势开始变得汹涌,趁着季春初涨的洪水,几乎浩荡成江河之势。大溪的官名叫杉溪,按地方史志记载,它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地方盛产杉木,然后这些杉木又顺着溪水,漂运到江河的下游。细想想,那磅礴奔流的河面,漂满了黑褐色的树木,它们几乎是汇成了一条树木的河流,然后浩浩荡荡地向下游进发,那是何等壮阔的场面。但是,通常就在这种时候,危险就来了。滚滚向前的溪水,随着地势的不断下降,开始汹涌成了一个魔鬼。它扯开那叫人心颤的声音吼叫着,它撒开了它的脚丫子向前狂奔着,它是要把世间的一切都揉搓成粉末的,它是要把世间的一切都碾轧为尘埃的,哪怕是一棵坚硬如铁的树木,也要在它滚滚奔流的气势中,演化为一具任由摆布的傀儡,随那不停回旋的涡流,以及翻滚的恶浪,下沉,或者上浮。几经沉浮,一棵连皮带骨黑褐色的树木,就成了一柄光洁溜滑的棍棒了。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凶险的,杉溪之水,在通过这段急剧下降的魔鬼水道之后,突然就两山对峙,将那一溪狂流,挟持成一线怒涛。溪流在这时候已完全失去理智,它号叫着,簇拥着,奔腾着,像一场狂热的革命,往那线细的峡口冲击。这时浪花翻滚,狂涛拍岸,神鬼动容。峡口的中部,兀地矗立起一块礁石,像一把照头劈来的利斧,将那溪水一破两半。树木如愣头小子一样往上撞去,顷刻间变为飞扬的木屑。这个地方,就是杉溪上人见人怕的芦庵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芦庵滩这个地方建起了一座水电站,剧烈的水流落差所产生的超强电流,使它成为华东电网强悍的骨干力量。

乡间有句俗话,能上山,莫下水。一下水,这命就只能交付给河伯打理了。所以在我们村里,谁都知道漂运木头赚钱咧,但很少有人敢去碰它。

也有人想过从陆路上贩运木头,但是陆路狭窄,一条羊肠小道从山外翻山越岭地来,只能行轿,连走马都困难。就是这么一条道,当时还被叫成了官道。不过,即便是有了大一点的道路又能怎样,人拉肩扛的,几时才能将那粗重的原木运出山去?费时又费力的,怎比得了从水道上漂运木头来得轻便快捷?但是水道凶险咧,不是没有人试过,试过的人大多葬身溪里了。侥幸回来的,则再也不去尝试这项冒险。只有实在无法生活的人,才会去走这条路。

这几乎是一条赌命的绝路!

长顺叔公讲到这里的时候,天空当真如他所说,在打雷了。但我已沉浸在他的故事里面,丝毫没有听到天空中传来的隐隐雷声。他看我终于听得认真,于是将眼睛闭了,开始唱一首歌谣:

一更鼓,声声哭。

世上苦难千千万,算来最是捎排苦。

深山密林砍树木,大树好比毛老虎。

多少英雄汉,难逃树压死。

杉溪捎排连打连,排头排尾万般险。

死里逃生难上难,沉沙掩埋几多骨。

声声哭,无它路。

二更锣,不奈何。

天上星星数不尽,哪有杉溪苦难多。

三百里溪河三百里滩,滩滩难似鬼门关。

狂涛加恶浪,急流并漩涡。

山回水转篙撑断,排毁人亡见阎罗。

排工灾难汇成溪,山民血泪流成河。

不奈何,哭声高。

三更箫,恨难消。

黄泉还有超生路,排工难从死里逃。

溪岸崖嘴如刀剑,险滩林林勾魂礁。

哭声送亲人,肠断千年愁。

紧握篙梢步步拜,惊涛骇浪虎狼嚎。

千转万转吓破胆,出生入死几时休。

恨难消,泪如潮。

四更鸡,声声泣。

沉船浦里篙桨满,芦庵滩下万骨集。

观音菩萨难救劫,三官大帝叹无力。

哭声三百里,处处招魂旗。

少年丧父老丧子,壮年丧夫受孤凄。

年年清明上坟日,芦庵两岸尽孝衣。

声声泣,鬼声厉。

五更天,泪涟涟。

饥寒交迫难度日,孤儿寡母不能眠。

眼见水路风险大,逼上梁山苦难言。

送儿上排去,心如万箭穿。

娘亲强颜装欢笑,孩儿一步一流连。

声声风雨声声忧,站立溪边望天边。

泪涟涟,几时干。

歌声苍凉如秋,悲苦如泪,像一把楔子,直往人心灵最敏感脆弱的方位插入。长顺叔公问我,你听懂了么?

我说我听懂了。

长顺叔公说你听懂了什么?

我说是难活人命咧。

长顺叔公不再说话,将那烟枪送到嘴里。这时,我便看到了他的手在颤抖,微微地,像遇到了某种机械的震动。我知道长顺叔公曾经是跟着我的姥爷出过排的,同时也知道长顺叔公在那木排上几经生死。所以我想现在那狂涛骇浪一定又从他的心中生起,它们从七十年前的那条溪流出发,电光石火一般突然穿越了时空,再一次将眼前这位耄耋老人震撼得几乎不能把持。

我不知道我的姥爷是否也曾害怕过。他神秘地回到家乡之后,就爬上了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一片山林,然后抡起了斧子开始伐木。山上的树木不仅仅有杉木咧,其中还有榛木、栎木、楠木,甚至还有名贵的花榈木。姥爷将它们伐倒之后,就顺着山坡将原木溜到山脚的溪流里,然后结串成排。排上额外地载上了数捆青翠的树枝。当时村里人都认为我姥爷是在玩命咧,看见他往那排上载树枝,更是觉得他在玩命了。因为那树枝是软的,不怕撞击,是正好可以叫人在玩命的时候抱着,即便是被那礁石夺去了性命,也是可以借着树枝将尸身浮出水面来的。于是族人又开始考虑要为他挖掘坟地了。

姥爷默不作声,撑起他的木排就往那溪流漂去。漂过小溪进大溪,漂过大溪进急流。急流中的溪水颠簸回旋,但因为木排的结串有序,溪水始终无法将它掀翻或者吞没。木排就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在溪流中飞驰。芦庵滩口那两座黝黑的山峰,像一堵墙一样朝人猛扑过来。姥爷手握竹篙躬身站立于木排上,双眼死盯着两山对峙的那道峡口。离那峡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姥爷猛地起身,一篙就将排上那几捆树枝推入溪中。树枝是与木排绑在一起的,它们入水之后,水对木排的阻力陡然增强,恰好就起到了刹车的作用。木排瞬间放缓了飞驰的速度。姥爷略一定神,从容地纵身一跃,便站上了芦庵滩中那块凶险的礁石。因为这是头一次走排,姥爷是来探路的,所以他纵身跃上那块礁石之后,很快又从那礁石跃上了木排。一道连神鬼见了都要皱眉的凶险水道,就这样被我姥爷如游戏般的征服了。

然后,姥爷就组建起了他的木排队伍。每次出排,姥爷总是占据着头排的位置。那头排是要与跟排保持着数十丈远的距离的,他们就像是荒原上跑过的一群野兽,兽王在前头遥遥地领跑着,后头是簇拥而来的群体,风驰电掣的速度以及咆哮而起的烟尘,足以令天地为之昏眩。在芦庵滩峡口,跟排的人们远远地看见我姥爷,从那木排上纵身一个虎跃,便像具灯塔一样立在了礁石之上。跟排过礁石的时候,姥爷伸出他的竹篙,朝迎面驶来的木排顺势一拨,木排就轻巧地绕过礁石,往下游飞驰而去。这几乎是一个神话的,长顺叔公说,古来到现在,也只见到你姥爷有胆量这么做,若是换作了别人,别说跃上那礁石,就是那呼啸奔流的溪水,也要将他的魂魄吓没了。

我说我姥爷当真是在玩命咧。

长顺叔公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人玩命,命玩人咧。古来到现在,真正玩得起命的人有几个?都是命在玩人咧。

三千年以前,我先祖生存的这片土地,还是一片蛮荒,相对华夏中原五千年的人类文明史来说,这片土地,就像是沉睡中的婴儿,它混沌未开。两千三百年前,居住于江浙之间的越人,才開始因战乱而隐居于这片茫茫林海,后来又逐渐演化为闽越人。两千一百年前,汉武帝刘彻徙闽越人于江淮间,这片土地,遂又重归沉寂。一千六百年前,中原动乱,战祸与天灾交替演绎,命如蝼蚁的中原先民,被迫背井离乡,开始了长途的逃亡迁徙。他们由黄河流域、淮河流域、长江流域等那些所谓的中原之地出发,泅江渡水,翻山越岭,一步步地向着这片蛮荒之地走来,向着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走来。人类的相互倾轧与残酷杀戮,已让他们身心俱疲,他们只想找块安静之地,好好地繁衍生息。

翻开武夷山脉沿线闽西北各姓氏的族谱,其先祖迁徙的路线虽然只是寥寥数言,却掩藏不了蕴含在其中的斑斑血泪。这几乎是一次玩命的迁徙,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万里跋涉的路途当中,他们忍受了怎样的饥寒交迫,又有多少人为此失去了生命,同时还有多少人为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迁徙的路途历久经年,当悲惨与无奈形成一种惯性,其表现的内容,就成了一种另类的沉默与坚忍。

即便是这样,族谱里面最终掩饰不住的,是其先祖终于找到栖身之处的那份狂喜。许多族谱的序言里面,记载着他们的先祖,在经过数度迁徙,万里跋涉之后,终于发现了一块山明水秀之地,遂欣然定居。其实这边所说的山明水秀之地,在上千年以前,不过是一片瘴疠遍布、虎狼出没的苍莽森林。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远离人间的残忍,而讨得一隅安宁,已经是足够了。一切的玩命,不论是逃亡,还是与自然界抗争,都是为了生存。而要生存就必须得玩命。这几乎是一个魔咒,正如长顺叔公所说,人玩命,命玩人咧。

残酷的生存环境,如同一个天一样大的磨盘。而苦难,就像是只无情的手,它将人死死地揪住之后又扔进那磨盘里,经年累月不停地揉搓与碾磨,最终只给人残留下一点骨血,演化为他们的后人,供那磨盘日日有事可做。月月年年,年年月月,磨盘周而复始地旋转着,碾磨着。直到将那有着周正方圆面孔的中原人,碾磨成长颈尖腮的所谓南蛮“鸟人”;而他们的语言,也由字正腔圆的中原母语,演变成了咿啊哇咧的所谓山林“鸟语”。如此,历史已悄然翻过数百上千年。但是他们始终不曾忘记中原那块故土。他们将先祖望出的州郡记入族谱,称之为郡望。他们盼望着自己或是自己的后人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先祖出发的那个州郡,能够回到富庶繁荣的黄淮中原之地。但是连绵的战火与人间无休止的逼迫,终于让他们永久地迁居于这片山林。他们开疆拓土,筚路蓝缕,为着自身的生存,顽强地与这块土地博弈。一天天,一年年,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出走的命运,就像是我的姥姥,最终走到深山的尽头,溪流的发源之地去苟安生计。

姥姥与我姥爷的结合,同样充满了传奇。

姥爷自从征服那条溪流之后,很快就将自家山林上的树木漂运完毕。随后,他又开始贩运别人家的树木。随着树木从溪流上源源不断地运往外地,外地的钱财亦源源不断地逆流而上,进入到我姥爷和这个村庄的手里。

我姥爷成了媒人经常光顾的对象,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到殷实人户的小家碧玉,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找上门来提亲。姥爷却如老僧坐禅,纹丝不为所动。乡亲们就纳闷,说这个黄亚轩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赚钱把脑袋瓜赚糊涂了?那可都是些好人家的女子咧,若是换了平常人家,那女子是两辈子都没法求得来的。他倒好,一声不吭地就将人家给打发了。所以乡亲们针对这个问题很是想不明白。

于是一些流言开始在村子里蔓延。那些被拒绝亲事的人家,面子上过不去,便酸溜溜地说我姥爷是心高气傲咧,看不上这凡俗间的女子,他是想讨个仙女当阿娘(土语,老婆)咧。一些好心的人家,就在边上劝解,说这个黄亚轩是在玩命咧,怕自己出事后会苦了人家,所以干脆不娶。此话一出,跟着就有人反驳,说,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的,黄亚轩早就有意中人了,只是他不说而已。而另一些人则说,什么意中人不意中人,他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看过女人。有人就瞎起哄,说,莫不是他的小鸟坏了咧,所以根本就不会去想女人。

一时间,有关我姥爷娶不娶亲的话题,被谈论得沸沸扬扬,好像他不娶亲,乃天理难容似的。我姥爷却是气定神闲,跟没事人一般,日日沉默寡言地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也干扰不了他正常的作息生活。结果,他越是沉默,流言就越多,最后连带着将他的失踪之谜也沉渣泛起。

之所以会有人再度提起他的失踪之谜,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我姥爷在外面有个相好的。而这个相好的,就住在我们这条溪流尽头的某个地方。他们说我姥爷当年失踪,其实是被山洪冲到了溪流里,然后爬上了一棵同是被山洪冲进溪流的大树,驾驭着它随着那滚滚洪流,漂过杉溪,漂过芦庵滩,漂向更广阔的江河。历经九死一生,我姥爷最终到达了江河的尽头,并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待下来了。其实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乡亲们的想象,因为我姥爷的失踪之谜,除去那些怪诞的传说,只有上述这一条,算是最符合常理。不然,当初我姥爷怎么一回到家乡,就知道如何去征服那条溪流?

接着,乡亲们就继续展开想象的翅膀,说我姥爷在那个地方待下来之后,就进了一家木行。这个说法也相当合理,因为后来我听长顺叔公说过,我姥爷将贩运出去的木头,全都卖给了木行,几乎是熟门熟路,而且最关键的是,姥爷居然会说当地的方言。这说明此前他在那地方待过不止一两天。

然后最为玄妙的是,那家木行的老板,居然还有个与我姥爷年龄相仿的女儿。长顺叔公说他曾见过那个女子,而且看上去,那女子与我姥爷的关系似乎还蛮热络。至今那女子的形象,还时常在长顺叔公的脑海当中浮现。我问那女子长得怎么样咧?他咂咂嘴,在脑子里面仔细地回味了一番才跟我说,那可是个雪白的女子!

我扑哧就笑了。雪白的女子,岂不成白毛女了!但我心里明白,他这是在赞美着那女子咧。山里人生活苦焦,环境恶劣,长相多半是颜容粗糙,形容猥琐,所以他们惊羡着那些皮肤白皙,气质清纯的女子,于是在赞叹的同时,很快就联想到了那纯净雍容的白雪。如此,被赞叹的人,也就因了雪白,而变得无上端庄素洁。

乡亲们说,我姥爷后来之所以那般玩命地赚钱,就是为了要讨那个女子做阿娘咧。但是乡亲们的这次想象,似乎不太成功,因为我姥爷在苦撑了十多年之后,终于没有去娶那位雪白的女子。

他娶了我姥姥。

我姥姥不是我們这一带的山里人。她是山外人,是山外一户普通农家的女儿。

姥爷率领着他的木排队伍,由杉溪驶入闽江的时候,就在那江河交汇的拐弯处,看到了正在江河边浣洗衣裳的我的姥姥。卖完木头,从陆路返回的时候,他踏进了我姥姥家的门,花一百块大洋就将她买来了,期间并没有那么多的委婉缠绵。

姥爷做事总是这般叫人捉摸不透,似乎很多事情落到他手上,都有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率性和冲动在里面。不过,后来我听母亲跟我说,姥爷之所以会突然看上我姥姥,除了她的年轻貌美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姥爷的木排过那江面时,看见站立于埠头浣洗衣裳的诸女子当中,只有我姥姥的举止最为大开大合,笑声也最为率真爽朗。姥爷就从这方面,突然就看到了我姥姥无人能及的聪慧与干练。

姥爷拥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他经常带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在那江河岸边往来梭巡,他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标准,去寻找一位最贴心的女人,最适合过日子的女人,最能够与他患难与共的女人。姥姥最终被我姥爷看中,很有些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味道。事后证明,姥爷的眼光一点没错。出身寒微的姥姥是太了解那世道煎熬的苦了,于是劝姥爷说,趁着手上能有几个钱,就购置一片田产吧,也方便留待后世能托个安生。姥爷就寻到溪河的源头,购下来一片肥沃的山垄地。也正是这一片山垄地,最终让我姥姥在我姥爷撒手人寰之后,顺利地将黄家的一点骨血抚养成人。

长顺叔公说,你都不晓得呀,那天早上我们就要走排的时候,村里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大群的乌鸦,它们占据了前面的那棵大枫树,让那树变成了一朵从地底下升起来的黑蘑菇。它们还叫哇,嘎嘎地闹得人脑仁子疼。

我姥爷表情阴沉,目光从排工的脸上一一扫过。有的人脸色就变了,说,这回就不走了吧?姥爷没有作声,站上头排,将手中的竹篙往溪岸一点,平静的水面就划开一道箭头样的水波纹。正值春汛的溪河依然浩荡,溪岸的绿色植物与水鸟一一撞入眼帘,然后又渐行走远。溪水如丝绸般柔顺,排行其上滑走如风。天高云淡,烟村隐隐,立于溪埠浣洗的村姑依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混合的清香,一忽儿看到的是那雪白的梨花开了,一忽儿看到的又是那艳红的桃花败了。和煦的暖风扑到人脸上,激起一片麻酥的痒。河面上的歌声就响起来了:

少年阿娘一枝花咧

人在走排心在家

家中儿女尚年幼呀

芒种到来就归家

……

河面开阔,两岸黛青色的山峦游走如龙。青翠环绕的崖间,星星点点地开放着火红的杜鹃。那线细的峡口如一把豁亮的长刀,冲河谷中的溪流迎面劈来。我姥爷一个虎跃又登上了那礁石,但他这次没有感觉到那种固若磐石的平稳,那礁石在动,像蛰伏着的一只兽,这狂暴的溪流终于露出它阴鸷的一面。我姥爷脸色一沉,扎稳马步,将手中的竹篙横过来,像走钢丝般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平衡,然后就面无表情地将竹篙点向飞驰而来的木排。木排倏地从礁石边通过,排上的人就看见那礁石的异样了,于是喊,跳,快跳,往排上跳。但是我的姥爷没有跳,他像根木头桩子一样钉在了礁石上。他摆动着手里长长的竹篙,将飞驰到眼前的木排一一拨过去。我姥爷知道藏在那块礁石后面的暗礁更加凶险,所以他一刻也不能分神,他铁青着脸,两只眼睛明亮如炬,木排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水花溅到他身上,瞬间碎成纷扬的水沫。礁石在往下沉,汹涌的溪水很快盖过了姥爷的脚面,木排上的人已经在哭了,他们哭喊着,天呀,天呀,该怎么办呀!我姥爷站在那礁石上,已凝固成了一座雕像,他周身能动的,只有那根长长的竹篙。礁石依然在不断地下沉,汹涌而来的溪水让那木排滑向我姥爷面前的时候犹如一只离弦之箭。姥爷拨向木排的竹篙很快弯成了一张长弓,他站在没膝的湍流中,利用竹篙的弹力,努力地将那木排往安全的地方拨去。最后一架木排滑到我姥爷面前的时候,青翠的竹篙已弯成了一个半圆,就在木排拐道的瞬间,那块礁石突然就翻动了,我姥爷一个趔趄就被弹飞了起来。飞起来的我的姥爷像个笨拙的鸟一样,手忙脚乱地滑翔在那溪流之上。

长顺叔公说,你姥爷飞在空中的时候像是在笑,那笑声绕在河谷的绝壁上像那啸叫的孤狼。

我姥爷滑翔了一段距离之后就降落了下来,波涛汹涌的河面成了他降落的地点。我姥爷很快就被搅在那沸腾的湍流里了,且随着那溪水狂乱地横冲直撞。排工们都忘记了哭,也忘记了喊叫,他们只是木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看着我的姥爷被那翻滚的溪水吞没。

……

找到我姥爷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他安静地躺在一处河滩上,身上看不到一处伤口,他衣履齐整,近旁的溪水在温柔地舔着他的脸,河滩上的石李花与绣线菊开得一地雪白。我姥姥走上去痴痴地看着他的脸,说,还是活的呢!

恰时飙风过岗,群山呜咽。

……

姥姥最终带着一双儿女住到了山垄地那里。她不敢继续住在村里,村里的一切,都可以让她无可救药地想起我的姥爷,她害怕自己就要在这无休止的想念当中崩溃了。

但她后来又把我的母亲嫁回到了这个村里。针对于这种做法,姥姥后来跟我母亲说,是要在这个村庄留下一点念想咧。

对此我母亲也很理解。但是她不能够理解姥姥为什么要将她嫁给我的父亲。我姥姥给她的解释是,穷苦人家才知道疼人咧。

曾历经人生坎坷的我的奶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和善之人,从我母亲踏入她家门的那一天起,我奶奶就喊她作“腌囝”(方言:女儿)的,最后惹得全村人都喊她作“腌囝”,久而久之,它就成了我母亲的一个别名。

但这种事情应该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在我母亲待嫁的那个年代,政治气氛已对她的地主家境越来越不利了。而这时原本穷困潦倒的我的父亲,却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得利。我姥姥很精明地看到了这一点。但是随后发生的一些事情证明她在这件事上,精明得是有点过了头。我母亲与我父亲的结合,就像是从一个悲剧开始,然后又走到另一个悲剧来结束。

我母亲很好地继承了我姥爷刚强的个性,而我的父亲则是个体弱多病的软蛋。

父亲比我母亲年长三岁,可他在年龄方面的优势,丝毫没有转化成为他在生活方面的优势。父亲天生的软弱无能,让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我母亲强势的阴影之中。

我十五岁那年,这个软弱而又不安分的男人,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患上了胃癌。但就在如此要命的时刻,他脑袋里的那根筋又短路了。

因之前某个国家领导人罹患此症,这个消息不知是通过什么渠道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居然眼前一亮,认为是沾了光似的,碰到人就说,他得的是某某病,跟某某人是一个样。说完还叫人去摸他的肚子。这时他肚子里的肿瘤已凝结成块,一摸就满肚子滴溜溜地转,若除去那叫人心怵的成分,也的确是蛮新奇好玩的。看见人家诚惶诚恐地摸他的肚子,父亲异常兴奋,好像这时他的肚子,也连同这病症一样地崇高,一样地受人敬重起来了。

但他得意不了几天,那叫人难熬的痛楚,终于让他失去了对这病症的欣赏。他寻到一瓶农药,本想喝下去之后,能够像杀虫一样地去杀死他肚里的那块肿瘤,结果他却杀死了自己。我可怜的父亲,一辈子都是这般叫人啼笑皆非。

從此,那满山遍野的芦花,父亲是再也看不到了。那乘着芦花盛开,而高歌起舞的身影,人们也再无法看到了。

这时的崇山峻岭之间已修筑了公路。这些修筑的公路就像是另一类的河流,山中的树木顺着它,源源不断地运往外地,再不用等到那暴涨的春汛。村庄的山头很快就变得光秃,白茅草和芦荻乘势疯长起来。每到芦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白茫茫纷乱飞扬的花絮,撩起人盈襟满怀的悲情。

母亲依然刚强,但她始终无法征服这块土地的贫瘠。她的刚强,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母亲渐渐感到无力,她开始酗酒,像个悲壮的男人一样,喝醉了就哭。然后又赌命似的以加倍的努力,投入到她的劳作当中去。但是她的劳作,始终没有得到这块土地真诚的回报。

我心里非常的明白,从发呆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着逃离。想着永远地逃离这块土地。因为我不想将自己的生命,年复一年地消耗在这无望的奋斗之中。所以后来我从学校走向了社会,再从社会走向了我所居住的这个县城。

母亲却执拗不化,我将她接到我在县城的家里,母亲的双脚很快就变得浮肿,然后她便嚷嚷着会死在这里,坚持要回到山里的她那个家。我被她吵得没办法,只得放行。母亲一回去,脚上的浮肿立马就消退了。但是她依然酗酒。一次醉酒之后一头栽进老屋的天井,血流满面。那次的受伤,让母亲元气大损,她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苍老,人也变得慵懒起来。她经常坐在祖厅的一条矮凳上,望着天井中的天空发呆。不久之后她就开始了咳嗽,咳得声嘶力竭,神鬼动容。我们兄弟几个用尽了办法,终是抑制不住她的咳嗽。最后,母亲就越咳越枯萎,越咳越苍老起来。

母亲得的是肺痨,很难根治。乡间认为这是一种热毒病,须内服一种专治热毒的草药。母亲一生勤于农事,后半生又时常酗酒,想来那热毒病在身体里已郁积很深。周末回乡探望的时候,母亲又是一阵狂咳,咳着咳着,她的身体便蜷缩成了一个球。我的泪水就在这时候流下来了。一生刚强的母亲,这时已被病症折磨得形容枯槁。

我穿过村庄的小巷,顺着坡道往溪流走。因为我知道乡间所说的那种草药,就生长在溪岸边。

那是个午后,炽热阳光照射下的村庄,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得令人似乎觉得整个村庄都昏睡了过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黏稠的朽味,像是某种木头正在腐烂着。小巷里默默地坐着几位老人,其中就有已老得弯腰驼背的武叔。他们看见我到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向我打招呼。我心里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凄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青壮年渐渐对这片土地失去了信心,他们接踵外出,满世界打工去赚取活路。而他们的家乡则由这些失去精力的老人看护着。

失去人气的村庄,慢慢变得荒芜。

溪流也变得荒芜,曾经让我骑在牛背上狂奔的溪岸,这时已野草没膝,它们缠住我的双脚,就像缠住我脑海中千丝万缕的回忆。溪水依旧清凉,杵衣的村姑不见了,几个半大的小女孩,费力地将她们洗净的衣裳拧干,然后装入提桶往家走。水牛早已不见了踪迹,河滩上曾经被我们的小脚丫踩得光洁溜滑的卵石,青苔正在上面翠绿地生长。

一种裂帛一样的声音,陡然从我心底响起。岁月逝去,难道这村庄,这溪流,也要跟着逝去?处于社会变革中的山村,到底該以怎样的方式去结束它的使命?年少时所经历过的,不论是痛苦还是欢乐,这时已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回忆,再回首,可能已然白头。

回来的路上碰到莲婶。莲婶的变化令我吃惊。她目光呆滞,头发花白,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娇艳的美娘变成了枯槁的老太。到家后,我将此事跟母亲说了。母亲却告诉我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莲婶的儿子死了。那是她唯一的孩子。许多时候,我都怀疑莲婶的这个儿子,其实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如他无法确定血缘关系的两个父亲一样。但就是这么一个老实而又身份尴尬的男人,去到一座大城市打工,又遇上了一件尴尬难解的事情。工地的包工头克扣工人的工资,工人去理论时,因言语冲撞,双方大打出手。莲婶的这个儿子原本只是去凑热闹的,最终却充当了那场械斗的炮灰,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块砖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当场就没治了。

母亲长叹一声,说,都是些苦命人咧。因为父亲的关系,母亲一直怨恨着莲婶。但同是遭受了人间的苦难之后,终于让她冰释前嫌,面对莲婶的境况发出由衷的哀叹。

夜晚,山村异常寂静。一弯残月悬挂中天,月光清冷而淡定,它从我夜宿的窗口,照到我无眠的床前。

母亲的哮喘从隔壁传来,像泛起的阵阵海潮。心里面的思绪,突然像网罗里的鱼,万头攒动。

我不知道我在焦虑着什么。也许是母亲日渐加重的病症,也许是明早再一次的别离。我知道母亲已去日无多,心里面的那份不舍,已如千钧一发般紧绷。

但我终究要走,与母亲道别时,我看见了她眼里万般的挂念。

回到家里仅仅三天,第四天的深夜两点,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家人的声音从江河的源头顺流而来。

母亲已于当晚溘然长逝。

心里的那份牵挂终于有了着落。而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也在这时砰然断裂。

我知道天下的江河,最终都流向大海。但是妈妈,天下有什么能够最终流向你的爱?

面对异乡黑沉的夜,我放声痛哭。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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