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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大寨地(短篇)

2015-04-22许建国

神剑 2014年6期
关键词:大寨母亲

许建国

我一直觉得,大寨和大庆两个名字,必定有一个是假的。

泱泱大国,地名多到不可胜数,恰恰就是大寨、大庆脱颖而出,成为全国的两面红旗。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同派同辈,兄弟俩儿吗,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农业学大寨的风潮刮进我们山旮旯子的时候,父亲是大队书记。书记不是新词,但书记成为权威的代名词也就几十年时间。

父亲当然不是一蹴而就。老辈子说,父亲有“四长”,身长、腿长、鼻子长,还有吗,就是鼻涕长。那家伙总是摇头摆尾跨河过界,在嘴上搭一座桥,直伸到下巴颏子上。抹掉鼻涕的父亲还算周正。老辈子喜欢摸着小娃子的脑壳做爱抚状,父亲高,摸不着,老辈子只好仰起头,爱恨交加地说,长恁高干啥子,接骆驼屎吃?其实,老辈子也是顺嘴打哇哇,骆驼是啥样的,他们根本没见过。

那时候,文娱活动是人们生活的重要方式,干活之外就是演戏。全民都是劳动者,全民都是演员。埋着头拉车,不知道看路,肯定有翻车的危险。后来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应该是这个道理的延伸。

父亲才从学校里毕业,搁到田里地里,是五分工,搬到戏台上,立即成为八分工,抵得上劳动妇女了。正面人物,看起来就得正派,像少剑波。父亲形体特别,尤其是那鼻子,山里人叫鹰钩鼻,只能作为特型演员,演反面角色许大马棒。群众表演,谑大于戏。父亲胯下没马,手里无枪,光是吆五喝六地吼嗓子,根本不能表现许大马棒的反动。有人便别出心裁地要父亲戴一顶喇叭筒帽子,这下又凑齐“四长”,长脑壳、长鼻子、长腿、长身子,俨然黍秆子一般的怪物。当少剑波雄赳赳气昂昂把许大马棒踏在脚下的时候,父亲就是一只虾,弓腰驼背,两头扎根,那顶尖尖帽子硬是没从腑壳上掉下来。台下人惊叹父亲的本事,一面高喊打倒许大马棒,一面把手掌拍得震天响。

殊不知,父亲为此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弄根橡皮筋箍住脑壳,可恨脑壳是圆的,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来。他又用麻绳拴住颈脖,掉是不会掉,机关搁在面上,缺乏艺术性。最后,他才下狠心,用糨糊抹满脑壳,使每一根头发跟帽子粘连,让那个代表反动的东西扎住根。

当上书记的父亲,特长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我们大队叫小沟,顾名思义,小小的溪沟,不是一条,是两条,旱人字形交汇。一撇那条,称为正河,一捺这条,叫作东沟,总称黄土河。从人字尾走到人字头,再折回米进东沟,常人得一天时间。父亲腿长,一天一个来回。理论上讲,人字头可以无限延伸,交南河,入汉水,汇长江,一直伸进大海,但那不是我们大队地界,这里不说它。父亲走路的姿势,小沟人叫大踪髂,文雅一点是踪开大步。我后来看《金瓶梅》,那里面有个词语,叫大扠步,一下子就让我想到父亲。

我们家在捺的脚上。我只能说“我们家”,不像父亲,张嘴就是我家。我家有。到我家吃一碗。时时处处显出一家之主的自信。父亲回来,往往天已黑定。他推开门,瞄一眼锅里的萝卜缨子,跟母亲说,要治大寨地啊。

母亲仰起头,借着马灯的昏黄光亮,瞅父亲一眼,没有吭声。这年头,新名词层出不穷,四清啦,四旧啦,反修啦,孔家店啦,母亲便是识文断字,也何些应接不暇。

治大寨地就是开荒,把荒山坡地修成一个一个的坪。一如在群众会上,父亲要把问题讲清讲透。

嘁!母亲从牙缝里嘘口气,不就是梯地吗,还大寨地?

我说你这人,思想觉悟就是低,不好好改造真跟不上形势。大寨是啥?大寨是红旗!大寨是样板!没得大寨这个典型引路,我们咋能提高思想境界?毛主席指示,农业学大寨。大寨是梯地能比的?书面上,领袖指示要加黑加粗,父亲没法这样做,只有提高声调,一字一顿加以强调。

治就治吧,关我啥事?母亲盛了萝卜缨子,“咚”的一声暾在桌子上。

先从屋后头这一块开始。全国有大寨,全省有中寨,全县有小寨,我们大队就应该有小小寨,树立自己的样板。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没存私心,把地治好了,多收一把粮食,稀饭变成干饭。他的确是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两千社员做出榜样。

母亲只知其一,不知有二,昏头昏脑就默许了。

父亲有如阴谋得逞般地兴奋,立即起身,从柜角翻出葡萄糖瓶子。说实话,我对这东西怀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亮晶晶的,还煞有介事地杯标出刻度,尤其是那塞子,小沟人叫翻皮筋,盖上以后把帽檐翻下来,便是所罗门的魔鬼,也休想逃脱。装个水带个茶的,特别有面子。

但是,瓶子是父亲的,我能歪着头瞅一眼,已经不错了。父亲拔掉翻皮筋,倒一些液体到碗里,屋里便溢满轰轰烈烈的味道。如果认为这是酒,那就错了。酒是奢侈品,便是父亲这个级别的领导,也难闻酒的腥气。父亲有一点特权,就是从赤脚医生那里弄来酒精,高兴了,掺一些水进去,将自己的兴奋挥发出来。

父亲一边抿着掺水的酒精,一边拿筷子在碗里翻拣。相比萝卜缨子,萝卜根儿更有味道。下酒菜是要上些档次的。有一回,父亲捡了一把跟萝卜根儿一样的石子,叫我收着。我不明所以,父亲挥挥蒲扇般的大手,很有派头地说,享福的时候莫忘了遭爷,没得菜了,拿它用盐水一煮,是下酒的好东西。电影上的大人物激动起来,往往把手举过头顶,父亲似乎从没想过当上大人物,所以那手总是胡乱一伸。父亲补充道,舔一口咸味,抿一口酒,赶得上神仙呢。所幸,福一直享着,便是萝卜缨子,也比硬邦邦的石头强。父亲没法赶上神仙,那石子就撂在墙角,浸出一身的潮气。

有酒调理,萝卜缨子特别脆,父亲嘴里嚼出“吧唧”的声响,脸上挂着满足的神色,一副小富即安的馋状。

我深愧自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天寒地冻时节,河里藏了锋利的刀子,能把手脚割出一道道口子搁了夏天,我一定不顾父亲的斥责,给他迷一串下酒的鱼回来。

黄土河与黄河只有一字之差,不要以为这是鹦鹉学舌的结果,我敢保证,小沟知道中华民族母亲河的人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黄土河断无黄土。随着气温上升,河水日渐丰盈,达到巅峰,颇有浩荡之势。急处,奏着凯歌;缓处,打着漩涡。不管大小,无论缓急,一律晶莹碧透,清澈见底。本以为全世界的河流都是这样,及至见了黄河,我才晓得清的宝贵。

更宝贵的是鱼。浅水的岸边,长着草,小沟人叫蚂蚁草,脚丫子踩下去,便有红翅膀的桃花鱼落荒而逃。老辈子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的落脚点在后边,单论前边,百分之百是错的。黄土河不仅有红翅膀的桃花鱼,还有白肚皮的白鱼,黑脊背的泉鱼,长着利刺的黄鱼以及形如长虫的青鳝、白鳝。

水美是看出来的,鱼肥是品出来的。一到夏天,我便扯根莠子或者稗草到嘴里,“扑扑通通”下了河。当然是光脚片子,当然穿着大裤衩子,乱跑一气,鱼受了惊,赶着石头缝就钻。这正中下怀,我弓下身子,撮着手蒙过去。鱼就往外逃,撞进手心,像没脑壳的苍蝇,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叫人浑身痒酥酥的。便逮起来,穿到莠子上,往嘴里一叼,很有成就感。

也有意外惊喜。大石板下,看着小鱼钻进去,手一伸,却有长虫窜出来,霎时慌了神,趔着身子往后退,“扑通”倒在水里。可恨那长虫也是弱智,竟直冲冲地钻进大裤衩子。浑身就紧了,收成一坨,想尿尿。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攥住那家伙,举起来一看,哈哈,竟然是青鳝。

小沟人说,逮鱼摸虾,失误庄稼。大人断然不会下河,小娃子嬉闹,也会遭到他们的训斥。父亲是大队书记,那影响是无处不在的,偶尔拿我逮的鱼下了酒,立即板起脸说,再下河逮鱼,我打断你狗腿。

我还是时时想着下河。

每天早晨,父亲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刮风下雨甚至下着漫天大雪,都没偷过懒。

早晨挑水是小沟的习俗。细究起来,可以挖出很多内涵。

水干净是不用说的。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土河是小沟人民的母亲河。喧闹白天,妇女洗衣服,小娃子洗屁股,牛马畜生洗蹄子,稻田还要伸出胳膊拦一股过去,洗洗根茎。流上一夜,沉淀一宿,连大小的鱼都闭了眼睛睡觉,肯定能澄出甜味来。

显勤快是一个因素。小沟人明白“早起一刻抵三工”的道理,起来干啥?山上砍柴、园子摘菜都不用太急,甩开膀子挑几担水才显出气力。最需要检验的是新婚男人,贪恋被窝,让老爹挑水洗脸,会被人笑上一辈子。

扯闲话也有必要。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为一根豁鼻子针吵了嘴,绿豆眼睛能瞪好长时间。男人可不能计较,你先我后礼让一回,山上坡下扯扯,两家又和好如初。

父亲挑水,以当天够用为准。除非大年三十晚上挑满一缸水,要圆圆乎乎满满当当迎接新一年到来。我们家人少,两担足矣。

挑了两担,父亲没搁担子,仍然折转身往河里走。母亲在后面咕叨,挑那些干啥子,吃不完还要往外舀。

父亲显得很有耐心,扭过头,笑眯眯地说,治大寨地,今儿上工,人来人往的,人家到屋里舀口水喝都没得,还要往河里跑?

果然是大工程的气象。我们还在吃饭,屋前屋后已经铺满人,扛红旗的,拿镰刀的,扛铁锨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叽叽喳喳说话。父亲三呼两阵填了肚子,便踪开大步往人群里走。这个的手拉拉,那个的肩膀拍拍,相当于“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一类问候。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父亲向吹号手点点头。那人便把哨子喂进嘴里,鼓起腮帮子,“肚儿大,肚儿大,肚儿大大”,吹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转眼间,人都有序往山上奔去。扛红旗的,在醒目的山包上,立了旗杆,顺手一抖,那旗子便迎风招展。拿镰刀的,潜身荆棘丛中,手起刀落,小树啦,藤蔓啦,都倾了身子,呼啦啦倒过一边。扛铁锨的紧随其后,在秃出来的山坡上铲出印迹,以后的驳岸就要从这里生根。

还有更激荡人心的。山坡上,立起笸箩大的招牌,白底红字,与招展的红旗遥相呼应。连起来一读,有“农业学大寨”,有“以粮为纲”,有“抓革命促生产”。相比这种简洁有力,后来的标语真让人头疼,“今冬明春要大搞一下农田基本建设”。社会主义又没有变性,怎么不能把好口号延续下来呢?一脉相承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

岩石上,已有人爬上去凿炮眼了。三个人一组,一人蹲下,握住钢钎;左右两人各执一柄铁锤,轮番击打。铁锤敲击钢钎的声音清脆,钢钎凿进岩石的声音沉闷,几乎同时传出来,“叮当咣——”“叮当——咣——”一个炮眼,两个炮眼,上十个炮眼的声音一起飞扬,漂过河流,撞上山岩,奏出动人心魄的乐章。

有人抱了苞谷秆子爬上我们家房顶,父亲笑笑,扭身往远处走去。母亲出来制止了,有瓦片子呢,要苞谷秆子干啥?

房顶上的人大声说,炸飞的石头可不长眼睛。

母亲这才感觉上当,一屁股坐到地上,狗日的许大马棒,哪个的房子不能砸啊,非要拿自家的开炮?

果然是飞沙走石。当天晚上,第一批炮眼凿好,收工的人渐渐散去,就要放炮了。照例是吹号,“大肚大,大肚大,大大肚肚”。早上那号是催征,现在这号是报警。点炮手拿烟头往导火线上一襦,看着冒了火花,立即跟头连天往我们家里奔。屋中间是不能躲人的,需站到过门下面,头上有一人多高的墙,不担心击穿。

“轰隆”“轰隆”,便有石头砸上苞谷秆子,击碎瓦片,落到堂屋中间,拳头大小的,饭碗大小的,并不滚,一砸一个窝,稳稳当当落在那里。点炮手波澜不惊,默默数着声响。点燃的炮与放响的炮一致,便兴高采烈走到父亲面前,邀功请赏似地要一根烟叼到嘴里。

父亲是个细心的人,晓得人多,过门挤不下,就把我们姊妹四个分别塞到两个窗台上。夯打的土墙,窗台宽敞,我们都才三尺长短,蹲上去绰绰有余。看看人动了,都往道场上走,我们就吵着要下来。父亲伸出手,一个一个接了,猿猴一般,轻盈落到地上。

硝烟散去,我们张眼打量屋后头的山坡。如果说先前穿了衣裳,是一条灰色的裙子,那现在便彻底褪掉,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还长着疮,大窟窿小眼睛的。长着柴草不好吗?冬天落雪,便有昏头昏脑的兔子、麂子撞开我们家的后门,偎到火垅里,与我们一起烤火。夏天更好,灰裙子换成绿裙了,皱皱褶褶都是野果子。红色的羊不奶压弯枝头,似乎招手要我们尝一尝。黑色的蒙蒙果,躲在带刺的枝叶后面,不小心扎了手也没事,沁甜的果了正好养伤。

长着柴草不好。治成大寨地,你们就能吃饱饭了。父亲一脸严肃,时时处处都要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

集体利益侵害个人利益,作为家庭妇女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先是小声嘀咕,狗子都晓得护窝,你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房子?天寒地冻的,屋顶上净是窟眼,还叫人活吗?大雪说下就下,外头大下,屋里小下,躲都没处躲。我是那遭爷的命,冻死算了,娃子可是你的骨血,看你心疼不心疼?

父亲顾自拔拉着火里的疙瘩,让黄连头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星腾身而起,直朝屋顶的窟眼里钻。父亲赶紧用火钳压住,嘻嘻笑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引火上身可不得了。像和尚念经,叫人费解。

继而,母亲舞刀弄铲,甩出“咣咣”的响声。老子嫁过来,你鼻涕吊多长,住没一片瓦,穿没一寸纱,连饭都没得吃的。不是我娘屋帮衬,你盖得起这三间大瓦房?这可是我爹我兄娃一颗一颗汗珠子码起来的,你不当东西,我还要珍惜呢。你说,砸了这多窟眼咋搅?大人说话小娃听,大人放屁小娃嗯。这些史实,唯有当事人清楚,我只能竖起耳朵学学道理。

疙瘩渐渐慵懒,余烬眨着疲惫的眼睛,不停打着呵欠。父亲催我们去睡,明天一早,上工的就来了,一个都莫想赖床。

母亲的怨气霎时被点燃,她“啪”地撂了菜刀。咋的,明儿还来上工?许大马俸你个狗日的,阿敢把我的瓦片子砸碎一块,我把命跟你拼了。你治你的大寨地,不与我啥相干!只要莫拿我的房子出气。

父亲也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一声,鄙夷地说,是我要砸的?炸飞的石头我管得住?真是个不清水的婆娘。

还是引火上身了,但见母亲横身一扑,一把薅住他的领口,就要撕抓起来。父亲腾出手,攥住母亲,扭过头,厉声对我们说,都给我睡去。

说实话,我很喜欢看打架。学校里,李黑子一拳把张鳖子打趴在地,我一点怜悯心都没有,真想那戏再精彩一些,或者李黑子补上一拳,让张鳖子永世不得翻身:或者张鳖子咸鱼翻身,还李黑子致命一击。莫怪我冷漠、电影里都是这样的。

但是,父亲的话不听不行。他在大队是权威,在家里同样是权威,我们姊妹几个只能怏怏去睡。床上,我想让耳朵见证精彩,可恨瞌睡不由人,迷迷瞪瞪就到了梦乡。事后,外婆给我讲述了这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外婆当然站在母亲一边。她唾星四溅、声调昂扬地说,你爹真不是东西!你妈还不遭爷?侍候你爹吃了喝了,再把他打扮得鲜亮亮的,到人场里去混。不是你妈,他能混个人模狗样出来?好大个了不起,在我老妈子眼里,就是一个鼻涕糊。

说着,外婆伸手端了茶杯。从来不喝茶的外婆,居然轻轻抿了一口。她莫非学了那说书艺人,也卖起了关子?我迫切想知道,父亲怎么不拿母亲当人,却不敢问,只捉了外婆的手,让她慢点,别呛着了。

外婆终于再次开口。你妈就把农药瓶子喂到嘴里了,你爹那个遭雷劈的,硬是像泥塑的菩萨,连胳膊都不伸一下。这不是看着你妈去死吗?她死了,我看你们咋搅?

外婆的话很有煽动性,一听母亲要去死,我不争气的眼泪就涌出来,“哗哗”往下流。外婆伸手替我拭了,骂一句,没出息的,你妈不活得好好的吗?

父亲真狠了心,置母亲喝下农药于不顾?许多年后,这个谜底才解开。那是空瓶子装了水,父亲准备洗净了,拿它当茶杯用的。

竣工的大寨地,颇有雄浑之势。正面看,像登天的云梯,从山脚到山顶,一步一步直上云霄。侧面看,像并列的公路,由宽到窄,平平展展往远处延伸。一座荆棘遍布、杂树丛生的荒山坡,变成棱棱正正、整整齐齐的大寨地,父亲怎么禁得住自豪和骄傲?

当天晚上,举行庆祝大会,会场就在大寨地。群众在下一个坪,主席台在上一个坪。先是表扬劳动模范,十个人并排站立,脸上的笑容和胸前的鲜花一样灿烂。父亲走上前,一人发一个搪瓷面盆之后,带头拍起巴掌。劳动模范舍不得搁下崭新的盆子,便把盆底拍得“咚咚”响。父亲哈哈大笑,顺嘴诌诗一首:盆底当鼓捶,革命不用催:事业有奔头,干活不喊累。底下小下去的掌声再次响起来,“哗哗哗……”“哗哗哗……”直震得树枝发抖,山头打战。有那注意力只在盆子上的妇女,没听清父亲的诗歌,一边拍巴掌,一边问旁边的人咋说的。如此精彩的诗句,岂是一下子就能记住?旁边的人自然没听清,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旋即追打起来。

父亲挥挥手,还是那样胡乱一伸。底下静下来,父亲把喇叭筒子擩到嘴上,说,大寨地顺利完工,表明我们大队全体社员坚定毛主席正确路线,认真贯彻农业学大寨指示精神,活学活用,立竿见影。这块地就是榜样,我们要充分利用农闲时间,投身到农业学大寨的滚滚热潮当中。

之后便是演戏。贵为大队一把手的父亲,没人敢给他扣上尖尖帽子。这东西已经成为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和知识分子臭老九的专用品,只有他们上台,才会戴上。

但是,父亲的角色没变,还是演许大马棒。少剑波喝一声,把许大马棒押上台来,父亲撅起屁股就跑。说实话,我就替少剑波委屈,虽是正义的代表、勇敢的化身,那一声“喝”却像蚊子一样小,甚至能感觉到腿肚子的颤抖。父亲一溜烟儿转一圈,回到台上,许大马棒的反动已经无影无踪。他昂首挺胸,说,大寨地就是好,土匪也能顺利逃跑。

有父亲和盆子鼓舞,小沟的大寨地不多起来都不行。从捺上的东沟到撇上的正河,从人字脚到人字头,荒山坡都变成大寨地。短短几年时间,一座座山一条条洼都脱了绿裙子,赤身裸体露出黄色肌肤。陡峭处,有狰狞岩石凸出来,人骨头一般。

父亲无时无刻不在炫耀大寨地的功劳。地落实了,粮食丰收了,大家伙都能吃上饱饭了,不说别的,只看看大姑娘小伙子,脸色红润起来,人就格外排场,姑娘不愁嫁,小伙不愁娶,连山外的人都进来选对象了。

晚上,父亲揣一个水瓶回来,十分响亮地往桌了上一蹾,“嘿嘿”笑一声。这是个稀罕物件,全大队数数,不超过十个,军属、烈属、大队干部,还有在外面当官的半边户,勉强才有一个。开水灌进去,一两天还是热的,可便利了。

我们家已经有了,竹壳子的,不小心打湿了,像裤脚掉进水里,半天都不得干。父亲刚刚揣回来的可不一样,锃明瓦亮,鲜艳的荷叶上面,还有一个大红的“奖”字。两个摆到一起,像半老徐娘与妙龄少女,差距显而易见。

母亲忍住兴奋,故意板起脸说,人家发盆子你弄个水瓶,要这东西有啥用,家里又没得细茶叶子喝。

父亲知道,母亲得了便宜在卖乖。哈哈笑道,吃不焦米说脆话,明天一早就拎出去,换个盆子回来。

母亲火了,许大马棒,亏你还当个书记,不是我作践你,你就是个猪脑壳。占便宜就占便宜,跟人家一样弄个盆子算了,非要黄牛黑卵子格外一条筋,这不是把手指头喂到人家嘴里吗?经济快速发展之后,贪官越来越多,贪官后面往往有个贪婆娘,要是她们都能像母亲一样,社会就洁净多了。

父亲一拍大腿,你才是个猪脑壳。老子当了几十年干部,啥时候占过一分钱便宜?这是公社奖给我的,堂堂正正、光光荣荣的奖品。小沟的大寨地,不光是小沟的骄傲,还是公社的一面旗帜,映红了上十万人的心呢。

母亲抿嘴一笑,乐了。

然而,老天爷好像故意要跟人定胜天的口号过不去。有天,“啪哧”就还了一个大嘴巴。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七月二十九日。本来暑热已经退去,凉爽即将来临,日头却没来由地发了火,老早升上来,像火盆一样扣在头上。这样热一下也好啊,却不坚持,还没到晌午,又蔫下去,松松垮垮悬在半空,说红不红,说白不白,猪尿泡一般。好比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眨眼工夫,日头又振作起来,一身鲜艳立于云端,天红了,地红了,连河水都红彤彤的。

山川河流一片红,不过是宣布惊悚时刻来临。片刻之后,日头隐入幕后,让风云雷电上场表演。风拔了硕果仅存的大树,云遮了高耸的山头,雷劈了笔直的电线杆子,电把黑暗掀个跟头。几乎同时,雨倾盆而至,不优柔不寡断,瓢泼桶倒。我没见过这大的雨,却见过倒水,那就是一桶连一桶的水从天上倒下来。

不穿衣裳的人经得住淋吗,风雨中的大寨地,恰如没穿衣裳的人,皮开了,肉绽了,一块一块撕下来。驳岸挡不住,只有随声附和,加入滚滚洪流之中。

父亲傻了眼,连汤带水的泥石流胜过下山猛虎,势不可挡。我们家的房子眼看就要被掩埋。他大吼一声,跟我跑,快!转身携了小弟,冲进雨阵当中。

真是拖儿带女。父亲怀里抱着,手里拉着,还要不时招呼一声,看着脚下。暴雨眯了眼睛,莫说怪石嶙峋的羊肠小道,就是平路,也会跌个跟头。脚脖子崴了,膝包子破了,顾不得喊疼,拼了命往高处爬。母亲摔一跤,滑出几丈远,才拽住树枝,声嘶力竭地喊,你们快跑,莫管我。

好在山洞不影响治大寨地,幸运地留下来。我们躲进去,脱了湿漉漉的衣裳,摸摸肌肤,也能拧下水来。父亲不动,傻愣愣地看着大寨地和我们家的房子一起拥进小河,无可奈何地闭了了眼。

水美鱼肥的黄土河,平日里就是一位纤弱女了,细细腰身,涓涓流水,即便丰盈,也不会张牙舞爪,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泥石流裹挟,就由不得自己r,身子一涨再涨,架势一大再大,伴着如雷吼声,掀起滔天巨浪。就是山崖,也相形见绌,稍有阻拦,就撕下一块带走。我的桃花鱼、白鱼、泉值、黄鱼.还有青鳝、白鳝,你们到哪里藏身呢?

不仅鱼们无处藏身,包括牲畜,包括家禽,包括我的爷爷们、奶奶们、伯伯们、叔叔们、哥哥们、姐姐们,都一起埋进了泥石流。

作为大队书记的父亲,深责自己领导不力,没能挡住洪水,没能救起父老乡亲。见到领导,“扑通”一声跪下,“唰”地落下眼泪。领导摆摆手,一脸沉重地说,救活着的人吧。

当务之急足饮水。泥石流过后的黄上河,堪称汪洋恣肆,携沙带土的河水,横冲直撞,随心所欲,根本不把河道放在眼里。更要命的是,还掺了腐尸的味道,闻一下就叫人恶心,怎么进得了嘴?

却不能饿死。父亲提了桶,还带了瓢,失魂落魄地往河里走。往日挑水,桶丢下去,就是清澈的甘泉,“嘿”一声挑起来,大摇大摆的身姿,就是一天的精神。现在舀水,只能在拐弯的缓处,小心翼翼,一瓢一瓢撇起来,挑上肩,想的还是浑浊,还是污秽,哪有一丝一毫劲头?每一步都软绵绵的。

还不能立即喝,得洒了明矾,澄上三五日。我们现在的家,一座可爱的山洞,便摆满桶、盆子以及所有能装水的东西。不是乱喝的,先挑的先喝,后挑的后喝,就像城里人买东西,排好队按秩序来。

山洞生活很短,几天之后,我们搬到小学校。这不是父亲的特权,所有毁了房子的人家,都得到适当安置。

但是,再坚固的房子,也挡不住疾病传播。莫名间,我身上就痒了,从手指丫到脚趾丫,再到髂巴丫子,端碗吃饭暂且忘一会儿,碗一搁就到身上抓挠,恨不得撕了皮。晚上睡觉,被窝捂热之后,更是奇痒难耐,像千万只蚂蚁在身上游走,气急了,狠狠朝大腿巴子上擂几拳,再把身子撂到棉被外面,管它着凉不着凉。

不仅是我,我们一家,我们小沟的所有人,都长了这种东西。一般小沟人叫它疙挠,赤脚医生称为疥疮。有天开会,父亲在台上控诉泥石流的罪行,台下人一律像猴子一般抓挠着身体的各个部位。父亲火了,“咚”地捶了桌子,手闲疙挠痒,坐着抓疥疮。都给我捡个石头,搁手里搓着。事实上,这是掩耳盗铃的方法,石头在手里,千万只蚂蚁还是在心里。

洪水过后的小沟,依然很忙碌。父亲慷慨陈词,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我们要争分夺秒,大干快上,把洪水造成的损失夺回来。虽然引述毛主席语录,却没有加黑加粗,此时已进入粉碎“四人帮”的新时期。父亲身先士卒,带领广大群众清除淤泥,恢复田地,日里夜里,跋涉在泥泞之中。

除了工作,父亲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每天早晨,他仍是老早起来,到我们家的屋基上,到他称为小小寨的大寨地旧址上静坐一会。母亲很愤怒,毁了就毁了,还要奠祭?你干脆带了香烛火纸去烧。

我的观察,父亲的确是在祭奠。气势恢宏的大寨地,是父亲一生的杰作,在他心目中,堪比秦始皇的长城。秦长城跨越时空两千年,巍然屹立于神州大地。大寨地存世仅仅数年,便轰然垮塌,毁于一旦,父亲怎么不扼腕叹息呢?

然而,面对残酷现实,父亲只能选择屈从。

晚上,父亲从墙角拽出葡萄糖瓶子,吩咐母亲多炒个菜。显然,父亲要喝酒了。需要说明的是,瓶子还是那种,却不是那个。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的葡萄糖瓶子,跟随我们的三问大瓦房填进了泥石流,应该是粉身碎骨,壮烈牺牲了。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洪水过后,我才完全理解什么叫一贫如洗,老师讲了无数遍,我始终是顺嘴打哇哇,设想不出真正的景象。搬到小学校,父亲又从赤脚医生那里要了一个葡萄糖瓶子。没要酒精,此时的供销社已经供应六毛五分钱一斤的红薯干子酒了。

菜肴丰盛,是接待县级干部的标准。一碗酱爆肉,一碗炒蚕豆,一碗萝卜,一碗白菜,还有一盆漂着油花的鸡蛋汤。不是发了财,刚才说过,我们家一贫如洗,现在的吃穿用度等等一切,都是上面救济的。

父亲灌口酒,嚼颗蚕豆,茫然无神的样子。母亲拿筷子敲了碗,大声呵斥,喝酒就喝酒,你愣啥子?

父亲不理,又灌一口,这次连蚕豆都不嚼,接着斟一杯,又要往嘴里倒。母亲审时度势,看准时机将一块半肥半瘦的酱爆肉塞到他嘴里。苦日子有些时候了,涨水至今,父亲没沾一口酒。难得提出来,母亲肯定尽力而为。一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烹制的菜肴,父亲居然不为所动,母亲的心意不是白费了?她不甘心。

但是,父亲仍然很低调。恍惚间,一瓶标有500CC的散酒,就被父亲灌了个底朝天。主持朝政几十年,父亲没能练出翻江倒海之功,他充其量只有半斤的家底。

便醉了,仰头靠在椅子上,号啕大哭起来。不就是个洪水吗?毁了山毁了地,你还能像地震一样把它陷下去?没陷下去吗……没陷下去,老子就能重整旗鼓,收拾旧山河……呜呜……

母亲使个眼色,我们一起动手,赶紧扶了父亲上床。

第二天,父亲扛一只麻袋回来。准确地说,是一只鼓鼓囊囊,显出重量的麻袋。灾荒日子,总有救济下来,这一麻袋大米要管多长时间啊。我们像扶父亲上床一样,一拥而上,接了下来。

遗憾的是,不是大米,是一袋子乌黢黢的草籽。不能吃不能喝,你把它扛回来做啥子?奔命的日子,还有心情做酸掉牙齿的事?文化浅性子直,母亲一见就来气。

没得它,我们就过不上好日子。这话听起来耳熟,治大寨地的时候,父亲不也是这样说吗?

莫看它小,长成大树可不得了。晓得它叫啥名字吗,紫穗槐。今年播,明年就能长出来,后年就能把山箍住,下再大的雨,也剥不了皮垮不了方,土地不就保住了?房子不就保住了?

互联网时代,为了追溯这段历史,我百度了一下。严格意义上说,紫穗槐是一个劣质树种,仅仅因为耐旱耐碱、速生快长而成为防风固沙、保持水土的广谱植物。小沟的任何一个树种都比它强,椿树、楸树、杉树、松树就不用说了,笔笔直直,遥遥挺立于天地之间。起屋造船、打箱做柜等等凡是用得着的地方,都能挺身而上。还有藤萝,棉藤、葛藤铺天盖地,铺展几间房子大的绿荫,植物学论述,它们的根与茎一样长,伸展开去,要巩固多少土壤?便是羊不奶、蒙蒙果这些矮株植物,除了提供香甜可口的果子,也能随处生长。不是歌颂,它们都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主啊。

父亲却要引进这样一个劣质树种,还沾沾自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不毁了荒山坡,治成大寨地,需要走这一段弯路吗?但是,我只能在心里说说,父亲像重视我们一样,重视他的紫穗槐,我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

制种,播撤,父亲一如种植水稻,精心侍弄紫穗槐。他先把种子搁水里泡了,再捞出来阴干,然后一背篓一背篓,背到我们老屋后面的山坡上。

客观地说,父亲走下舞台,就步入政界,他一生心血,多数倾注于小沟大队发展,田地活儿不是他的强项。播种紫穗槐,父亲表现出弥补损失的魄力,除了大队必须处理的事务,他把所有工夫都用到了山坡上。

父亲倔,一背篓种子不撒完,不回家吃饭:一块地不耧完,不回家睡觉。天长日久,除了劳累所致的憔悴,又现出“四长”。长鼻子、长腿、长身子之外,还有长胡子。那家伙搔首弄姿跨河过界,几欲遮了嘴巴,直吊到下巴颏子上。

自从开国元勋以刮脸为美,美髯公便不再为人称道。乘父亲躺到床上休息,母亲操起剪子就剪。这算偷袭了,但没有成功。一来剪子迟钝,二来父亲警醒,他挺身而起,瞪母亲一眼,又扯过被子,蒙住胡须,呼呼睡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能把荒山坡治成大寨地,也能把大寨地还原成荒山坡。父亲尚在有生之年,那面坡又穿上绿裙子,所有被“七·二九”洪水毁掉的大寨地都穿上了绿裙子。相比之下,穿衣裳比不穿衣裳还是好看,中华民族讲究含蓄。

更重要的是,我们家还能重返故土。仍然只能说“我们家”,泥石流不久,我便走出小沟,人踏步进县城上省城,读了一肚子百无一用的诗书,最终落脚于一个舞文弄墨的单位,与青山黄土甚为隔膜了。我们家,就是父亲母亲的家,也可以称为我们老家,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大原来的屋基上盖起新房。

我携了妻儿回家,最最打眼的当属黄土河,一撇的正河和一捺的东沟,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孩子生于城里,长于城里,哪里见过这漂亮的河流,当即扑下身子,捧了水就喝。张眼远处,红翅膀的桃花鱼恍若空游,嘬着小嘴,似乎想讨点儿吃的。

责任编辑/刘稀元

标题书法/朱增泉

插图/雪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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