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严歌苓

芝加哥巨人

◎ 严歌苓

我第一次领教芝加哥的警察是在1990年的秋天。我上学的学校在市中心，白天一片繁华，一到夜幕垂降，便只剩乞丐、酒鬼和警察了，偶尔有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便是我们这类上晚间课的学生。

这天，我走出地铁站，发现自己迷了路。从原路折回地铁站，我见到一个黑色人影斜靠在墙角，上前问路，他说：“拐过这个街角就是。”

我顺着乞丐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他跟上来了。他说：“我能请你吃个汉堡吗？”

我非常惊异，接着告诉他我不饿，并谢谢他，他却锲而不舍。快到拐角处，两个威猛的警察出现了，他们马上注意到这场荒谬的邀请。

警察甲问我：“他想干什么？”

我哭笑不得：“他一定要请我吃一个汉堡。”

警察们面无表情地拦下了他，我回头一看，只见那位乞丐已经跪在地上，双手被铐上了。他还想解释什么，警察却“请”他闭嘴。警察的声音不大，也不凶，是种被此类人和事烦透了的语调。

我想这不太公道，怎么着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被铐走了。我进一步证明他的好意，警察甲却说：“你闭嘴！我们可以决定他是否骚扰了你。”听到他恶狠狠的话，我立刻灰溜溜地逃走了。不久，我听到身后传来乞丐的声音：“保重啦！”“噢！别弄疼我呀！”

进入严冬，晚间课结束后已近深夜。一天夜里，四周静得诡异，对这静谧感到恐惧的我开始奔跑。这时，一辆汽车从天而降一般停在我面前，两个巨人警察出现了，他们中的一个问：“你跑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根本没人追我。于是，我喘着气说：“没、没什么。”

另一位说：“上车。”

他们冷漠地为我拉开车门。我想，我刚才一定跑得像个亡命徒，但我知道，跟警察犟嘴是自讨苦吃。车开了一段，开车的警察突然问我：“你住哪里？”口气依然强硬。

我战战兢兢说出地址，不一会儿，车停了，我一看，竟是我的公寓门前！“押”我的那个警察先下了车，替我拉警车门，毫无表情的面孔竟使我忘记了感激。

离开芝加哥后，我十分怀念这座城市。尤其是当电影《绝命追杀令》在美国引起轰动后，我被汤米·李·琼斯扮演的警长给震住了——他有着类似芝加哥警察的魅力，这魅力来自于为执法而杀人不眨眼的气概，知道自己很不讨喜而表现出的无奈。

原来，这就是我对芝加哥警察的感情。

（摘自《波西米亚楼》当代世界出版社 图/刘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