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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五都交通圈及其文学效应

2015-03-19李德辉

关键词:文人交通文学

李德辉

一、唐代五都交通圈的内涵

都市圈研究是近年来区域经济学研究的一大热点,“关中本位论”则是唐史学界的著名论断。本文借鉴国内外区域经济学的“核心区—边缘区理论”[1]137-151以及唐史学界的“北朝隋唐关陇核心区理论”[2]147-176,考察唐代都市、交通和文学的关系,提出唐代五都交通圈之说,并就其和唐代文学的关系与存在的意义加以论证。

五都即长安、洛阳、太原、成都、江陵等五座唐代建过都的城市,五都交通圈即由上述五城及其周边地区构成的文人活动圈。就来历而言,它是对现代都市圈概念的借用,是从文学角度对都市、交通、文学之关系的一种把握。[3]从性质上说,它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依靠业界关系而存在的文人交际圈,而是一个功能地域概念,一个诠释唐代文学生产和文学传播之规律的新视角。其提出主要是着眼于唐代不同地域在地理空间的连续性、文学功能的差异性、文人行旅的规律性,并考虑到唐代不同地域的区位优势和互补功能。基于以上考虑,若以都市为支点,交通为联接,文学为结晶,我们就可建构出这样一个圈。

这个圈是以现代交通圈为参照系提出的。现代都市交通圈能够加强中心城市对周围的辐射,维持中心区域的活力。得益于交通网的力量,它还能促使单一性的中心城市朝着多向度发展。对于五都交通圈而言同样如此。不仅首都长安对其他几个陪都的文学有拉动,对圈外的次生区域文学也有促进。它与现代交通圈的关系,在似与不似之间。从表现形态上说,它是一种社会发展与文学发展共生的现象,和现代的都市圈不无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它不像现代都市圈那样,是一个由若干大城市组成的跨越政区的经济区域带,外观上也不表现为大片街区相连,消灭了城乡的景观差别,动辄聚居数千万人口;而是一个隐性的历史存在,其隐性主要体现在都市、交通对于文人活动和文学发展的作用是隐性的。这种作用,潜藏在唐代社会及文人生活之中,可以把握,难于描述。尽管唐代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圈,但从唐代都城位置、城市布局、交通网络、文人行旅的关系看,从唐文人的行旅规律和活动范围看,则确实存在这么一个圈。它有区域性中心城市作标志,有城市间的交通路线为联接,有文人作主体。界限大体明确,构架基本稳定,构成要素清晰,文学意义重大。

决定其形成的关键原因,首先是都城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优越性。首都长安为文人提供了实现人生抱负的理想平台,使得他们入京求名;只要功业未成,追求就不会终止。而将文人与城市联接的,则是唐廷实施的科举、铨选、命官、流贬制度。这几项制度都有遣发和聚拢文人的功能,可以使得成百上千文士出入京师,辗转江湖。这样,通过文人这个主体,都市、交通、文学就结合起来。

其次是在上述制度规范下文人远行的制度化特点。举子进京赶考、地方官赴京铨选、刺史到州郡赴任、郎官奉使地方、御史按狱州县,其行期都是制度化的,有规定的。行程路线方向则受制于当时的城市布局和交通网络,也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总是沿着南北东西的几条主要交通路线行走,总要经过若干座都会,运动的轨迹总在乡村—都会—京城之间,诗歌创作分布也与交通路线走向大体一致,文学活动主要是在此间进行。在改朝换代以前,大的运动方向和活动规律始终未变,所谓五都交通圈就是基于以上原因形成的。从本质上说,它是国家权力和政治制度、唐代交通与唐代文学的共生产物,具有政治内涵和文化内涵;不能仅从文学角度出发孤立看待,而应将其纳入到更宽广的历史脉络中,做综合的动态的考量。而都城的政治文化优势,城市生活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以及由此而激发出的士人思京恋阙心态,则是理解这一问题的几大关键。[4]3-10

二、唐代五都交通圈的空间结构、交通网络和城市布局

五都交通圈作为一个唐代文人交通圈,具有如下特征。

首先,“点—圈—线”的空间布局和结构特征十分突出。“点”指圈内的中心城市,“线”指城市间的交通道路。“圈”有两个。一是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的两京地区,为五都交通圈的第一层级。就其地位、作用而言,可以称为核心区。圈内城镇布局均衡,空间紧凑,道路纵横,烽燧、镇戍密集排列,候馆客店鳞次栉比,一看就知道是国家的重地。二是从它的外缘到中原的边缘,以成都、江陵、凉州、太原四个陪都为四角而形成一个大圈,刚好把唐代的主要区域框定出来,可称边缘区、外围区或次核心区。它是五都交通圈的第二层级,内联京畿,外接四裔,几座外形孤立的城市,通过几条水陆道路,与地方上的大片经济文化落后区连成一体。组织方式上表现为若干个经济文化水平较高、人口较密的地域性都会,连带一大片人口稀少、面貌原始的农村荒野。都市与农村是典型的城乡二元结构,二者长期维持低水平的经济文化互补和平衡。边缘区之外,是中原文化的影响区,即周边少数民族聚居区。此为五都交通圈的第三个层级,范围更广阔,城镇更稀疏,人口更寡少,社会更落后。三个层级,自内而外梯次布列,互相衔接,层次分明。而且它们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互有联系、递相影响的。核心区作为一个优先发展起来的文学地域,能够通过各种手段,对不发达的外围地区在文学上发生一种涓滴作用,慢慢影响和带动它的发展,改变区内区外文学不均衡的发展状态,缩小区域间文学水平的差距。边缘区与影响区之间,还有面积广阔的过渡性缓冲地带,二者的分界也是较大的城市:京城西北是凉州、鄯州,东北是太原、幽州,正北是丰州、胜州及三受降城,西南是成都,正东是兖州。越过这些分界再往外走,则须凭借外界的推力,而非内生的动力。因为无论往哪个方向,前方都居民稀少,风俗民情异于中原。由于地域僻远,没有区位优势,其发展主要又不是靠本地资源的积累,而是外界的政策刺激。具体说,是朝廷的制度建置,例如设节度观察使、建立幕府、招引文士、流贬官员等手段。只有这样才能带来资源的聚集和区域的发展,否则只能是长期不变。

其次,五都之间,有若干条重要驿路为联接,共同组成一个巨型交通网,覆盖大半个中国。若对其加以简述,则是以联接长安、洛阳的两京大道为枢纽,以汴州和凤翔作为枢轴的两端,以太原、幽州、凉州、成都、襄阳、荆州、扬州、广州等区域性中心城市作为伸向四裔的轴端,通过这个交通架构来对国家的辖区实施有效统治。像这样,由此两轴端四方伸展,就可以形成交通网络:东北经太原、幽州可以达于辽东、渤海;西北由凉州、西州可通葱岭;北疆由灵州北行,逾沙碛,可通铁勒、回鹘;往南经兴元、成都,过石门、青溪二道,可以到达南诏、安南乃至更南诸国。

最后,圈内城镇多建在南北东西的道路沿线,自京城向四方散射,组成一个分布不规则的扇面。

城镇的地域分布上内密外疏,北多南少。关内、河南、河东城镇、馆驿、道路、人口密集,区外则渐稀。至成都、江陵、凉州、幽州等地的外缘,村镇道路馆驿更稀少,甚至只有荒馆破庙、县道村路。没有国家级的驿路,社会面貌异于内地。

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旧有的格局也在逐渐改变,这从以下几点即可看出。

(一)开元年间因山河形便而置的十五道采访使治所,京畿、关内、都畿三道分治于京师、东都城内,此外各道分别治汴、蒲、魏、鄯、襄、梁、益、扬、苏、洪、黔、广。其中北方七个,南方八个。天宝年间十节度、经略使,北方八个,南方二个,布防重点在北方边境。但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四十七个元和方镇,则北方二十五个,南方二十二个,差距明显缩小,且多数在东中部,东南内陆新增尤多。这种城市布点的调整、侧重点的南倾,对缩小南北差距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在中晚唐很多文献中都得到了明显的反映。

(二)据《旧唐书·地理志》,武德、贞观年间所置都督府,北方十六个,南方十四个。到景云二年置二十四都督府,就变成北方十个,南方十四个;扬、益、荆、并四大都督府是重中之重,可四个之中,有三个在南方[5]卷六十八,1192-1194开元十八年玄宗所置边要州,为扬、益、幽、潞、荆、秦、夏、汴、澧、广、桂、安十二个,[5]卷二十四,460其分布与上述都督府大体一致,且南方要州占去七个,多于北方。

(三)天宝年间十万户州,在黄河流域者为长安、洛阳、汴州、曹州,河北有相、魏、贝、冀、沧、瀛六州,河东有并州。长江流域则有益、宣、润、常、苏、婺六州。扬州虽然户口仅有七万余,[6]227-232但是地位重要,在唐中后期与益州齐名,时称“扬一益二”,为长江上下游两大经济都会。

基于以上事实,我们就可归纳出这个圈在交通地理上和文学上的几大特点。

第一,无论从都市、交通还是文学上看,都是北重南轻。文化上北方对南方的优势更明显,南北文化交流主要将是强势的北方文化的南输,南方文化对北方文化的受容。文学上同样如此。直至唐末五代,这种不均衡、不对等的局面仍在继续。

第二,城市分布虽然仍是以黄河中上游为重心,但是出于开拓疆域的需要,照顾了沿边地区,在此设置军政中心,显示出积极进取的态势。玄宗朝所置十节度、经略使,在沿边的居多,边境所置都督府也多。到盛唐,西北、华北出现了凉、鄯、灵、泾、丰、云、幽、营州等著名的边疆城市,吸引大批文人出塞游边,踪迹远至回中、漠北、碛西。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现象,说明政治格局、城市布局的变化已经敏感地反映到文学上来,也说明国家对东北、河陇朔方、西域、岭南、黔中等地的重视和开发都是前所未有的。

第三,城市有自西向东、由北到南扩展的趋势。成都、江陵在肃宗朝被立为陪都,长江流域出现人户集中的城市,南北都督府的数量相对平衡,安史之乱以后南方方镇使府数量剧增,都能说明这一趋势。这一变化与唐代人口迁移的趋势也是一致的。早在唐前期,大量的逃户和俘虏就由东畿、剑南等人稠地狭之地迁向河南、淮南、江南等宽乡。[7]安史之乱又加速了人口的南移。数十年以后,南北人口的比例就大变。天宝时,南方八道与北方七道人口比例为四比五;至元和间,这一形势已经逆转为南多于北。南北人口分布的密度差距缩小,岭南、黔中、江西、山南一些地广人稀的地区,人口大增。山南东道襄州,天宝户口不到8万,元和户口却达10.7万,江陵在唐僖宗朝户口更达 30余万。[6]P245人口的增殖促进了南方的开发,带动了城市的兴起,使得南北城市分布趋于均匀。[8]

纵观全国,重要城市自北向南梯次布列,呈西北—东南带状分布;东北—西南沿线人户较稀,名城较少。这种布局对文学的影响也是明显的,下文将就此详述。

三、唐代五都交通圈的文学效应

五都交通圈作为一个文学研究的功能地域,给唐代文学带来了一系列的促进效应。

第一,有助于奠定唐代文学的开放格局和粗犷雄壮风格。从地域、时代和文学的关系来看,唐文学的雄壮风格既植根于关陇风土的粗犷气质,也是缘于都城定位和城市布局。正是这一因素决定了唐文人的活动半径,划分出地缘政治和文学的中心和边缘。定都关中,而以洛阳、太原为陪都。文人生活于此,为此方风土所浸染,其文学自会带上一股西北黄土地的气息,以及朔漠之地所特有的悲凉厚朴浑茫之气,而不会有孕育于东南之地的六朝文学的那种温清秀润之气。国都建在西北内陆,本身取的就是一种强悍姿态,战略上可攻可守,居于有利的地位。文人感于国之伟力,吟诗作文自有一种其他朝代文学难以比方的宏大气韵。文人入京应举参选,时常乘暇出游京西京北。而一旦出京西行北走,不数百里就能看到沿边的烽塞镇戍,听到军营的鼓角悲鸣,看到“云边雁断”“陇上羊归”,感到“塞下秋来风景异”,对于边政和边事都会比较关注,这就为边塞诗的创作做了必要准备,说明文人的边塞游历能够影响到诗的题材内容、意境风格。像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9]卷一九九,2051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9]卷一二六,1279诗情如此奇壮,要说与都城定位和城市布局完全无关,是不合理的。再转过来从南方角度看,关陇地处黄河上游,对于东南腹地向来是取一种俯瞰姿态和临制态势,使得北上关中的文人对它都会产生一种仰视心理。离京远行,都有一种眷顾和瞻恋心态。这很值得注意,说明政治优势和地理优势能够影响到文人心态及诗文风格。

第二,将文人从四方吸引到京城,然后又自京都遣往四方,造成文学的“聚集—扩散”效应。聚集效应主要通过两个途径实现:一是国家的政治制度,二是京城拥有的各种优势,对文人流向都有规导性,使得他们争相到圈内生活和为官,害怕到江岭以南为官,以为如此不仅埋没自己,而且辱没家族。在这种心态作用下,多数文人都聚集到京畿,京城文学的影响增大,活动密集,创作频繁,作品产出量大,并对京外次要区域的文学发展造成冲击。圈内圈外的文学形成强烈反差,四远边陲都变得可怕,文人踪迹罕至。旧籍如《太平广记》卷一五三引《感定录》、《唐语林》卷六、《旧唐书》卷一三五《韦执谊传》、《册府元龟》卷九五一所记韦执谊怕见《崖州图》的故事,反映的正是这一心理。

扩散效应则指文人和文学的影响力由京畿而扩散到四方。主要成因,一是朝廷的用人制度都是强制性的,主要用于官员任命和派遣,对象、方向、区域都是官方确定,不由个人。二是国运和时局因素。国家强盛,时局平稳,文人就聚于京城,京畿的文学水平随之抬升。国势衰败,时局危乱,文人就分散四方,京畿对文人的吸引力减退。这则是一种趋利避害行为,是文人的主动选择。扩散的方向主要在大陆东部和南方各省。西南是成都以东,东南沿海是三吴两浙,这里经济文化发达,文人乐于游处。自此往南,可达福建南缘。湖北、江西方向也是止步于边缘区的分界,荆、鄂、江州一线。过此南行,则要过洞庭,上湘江,进入今湖南腹地,或是取道江州、洪州,经由吉、虔二州过岭了。其时要走这条路的,不是地方官和使客,就是左降官、流人和避难客游的文士。自台省而来的州郡官,部分人本身就是因为在任表现不佳而被朝廷沙汰,出官之际,自有一种受压被弃之感。左降官与流人命运就更加悲苦。自衡阳南行过岭,则意味着跨入南荒,心态顿异。宋之问《度大庾岭》:“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9]卷五二,641张说《喜度岭》:“宁知瘴疠地,生入帝皇州……见花便独笑,看草即忘忧。”[9]卷八八,976把这种经行不同地域的心灵感应生动述说出来,差别显著。总之,无论什么地区,只要不在五都圈内,就不是文人心中的理想地带。圈内圈外,同时具有两种相反的力量作用于文人和文学;尽管表现不同,但在重内轻外、望京恋阙这一点上始终是相通的。

第三,导致文学地域格局的调整,改变了六朝文学以东南为重、西北为轻的不平衡格局,填补了西北和西南区域文学的空白。关陇地区在秦及西汉本来是全国的中心和文学的高水平区域。但是东汉以后都城即从关中迁出,魏晋南北朝这里又持续动乱,文学陷入长久的低落,直到南北朝末局面才渐有起色,一改旧观。唐代定都关中,各地的主要驿路都指向关中,重要的大城市也都是以此为中心,所以文学资源也逐渐聚集到这里。这说明,都城位置、城市格局和交通网络三者都是不能轻易改变的常量。一经确定,文人的流向也就随之改变,在较长时间内可以保证一定的人员和物资流量。百年以后,从前那种重东南、轻西北的格局就会发生改变,一变为西北为重,东南为轻;作家的数量、诗文的产出量都是以距京的远近为转移的:京城所在的关中,文学的份量最重;首都以外的次核心区次之;离京最远的湖南、岭南最次。山南、剑南、陇右、商洛等地,在先唐诗文中还很少见到踪影,到了唐代,却变成文人游望的重地,在诗文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反倒是东晋南朝的三吴两浙,在初唐诗文中难见踪影,直到中唐才渐变于前。总之,凡是唐以前写得少的地方,唐诗对它的反映都趋于深细。以山南、剑南而论,北自渭源,南至邛崃,西起嘉陵江,东到伏牛山,都有人写到。这里群山毗连,危峰险栈,深谷寒涛,地貌奇特,稀见动植物尤多,对文人极有吸引力。深入其中探索,本来可以获得极好的素材,但唐以前的山水行旅诗却极少写到。拿起诗笔来再现它的壮美,主要始于唐。从隋末唐初的陈子良、卢照邻到盛唐张说、岑参,中唐李绅、元稹、武元衡,再到晚唐薛逢、雍陶、李洞,五代罗隐、刘兼,都有诗作,诗笔生动,境界神奇,是其诗集中的亮点。岑参、李绅所作的某些诗,还是用的歌行体,以七言长篇纪行,奇情壮采,特色尤著。唐以前,长安以南地区都在西魏北周境内,经济文化落后,文学长期低落(作家数量少、作品少),诗歌的表现领域局限在京城台阁,还没有哪一位诗人将文学的触角伸到川陕交通诸多谷道,直到唐代才一改旧观。带来改变的主要原因在于山南、剑南在地理位置上毗邻关辅,文学上较易承受来自都城的辐射和影响。兴元、襄阳、荆州等地就是在两京的带动下获得较大发展的。这些地方今天虽然久已衰落,但在唐代却是国之重地,其最高军政长官节度使例由宰相出任。即使是金州、邓州这样的名不彰闻的小城市,在唐代也甚有影响。很多文人,或是路过,或因逃难,或因出使,或因为官,或因赶考,或因赴选,纷纷来到这里,和当地的文学结缘,给当地烙上很深的唐代印记;部分人后来甚至变客为主,成为当地文学的主力军。直到今天,宋元地志中还保留着若干相关记载,能够印证上面所说的变化。

京城西北面的变化同样很大。这里因为近京,也常有文人出游,多被纳入文学视野。传统的边塞文学因此在初盛唐即焕发出空前活力。模拟因袭痕迹浓重的六朝体格的边塞诗,在初唐也放出异彩,一改泛咏夸张虚构的旧观,变成以边塞生活经历为主、借助典型化的艺术手段,对边塞、征戍、行旅作不同的艺术表现,诗情各异,吸引读者。而自中晚唐起至于五代末,接二连三的社会变动再次造成边塞文学的变局。此间,随着科举、铨选制度的推行,形成了大批的落第举子和落选官员。两个人群都数量巨大,找不到出路,面临生存危机。进取受挫,有时就会到散布于京西、京北广大地区的诸多军镇去寻找靠山。其中出游边境的举子、进士,入佐边幕、出使边地的官员尤为多见;往游的地域,主要就是京西的凤翔陇右、邠宁、泾原、朔方以及关内道中、北部的鄜坊、夏绥、丰州、振武等军镇。今《全唐诗》中数以百计的边塞游历诗作,即是出自他们之手。他们与原来就在西北、华北沿边活动的僧侣、道士群体汇合,组成新的边塞文学创作队伍,创作出大量游边、使边诗及各种记述文。这则是因为都城近边而带来新的文学效应——造成一批行走于国家和文学边缘的作家,催生出新的题材和文体,丛生于文学的边缘。行记和边塞行旅诗是其中有特色的两类。行记主要写僧人、文臣在这一带的巡礼求法道途经见,边游诗记其在幽州、太原、陇南、河西、京北的行程见闻,其内容和艺术面貌都迥异于此前以王维、王昌龄等盛唐诗人为代表的以想象抒情为主的边塞诗,尽管不很正宗,却都自具机杼。这两类作者都没有显赫的地位,在社会的边缘生活。这种边缘化生存状态投射到作品中,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体样式的边缘化。僧侣、使臣写作的边地游历旅行传记相对于常见的史传,僧人及寒士边游诗相对于主流的边塞诗,都是一种偏离和变异、一个旁支和变种,都不占文学的主流。二是作品内容和人物形象的边缘化。其行旅文学的内容涉及历史宗教、人口民族、科举铨选、交通城市、风俗习惯、山川地貌、气候水文、动物植物等诸多领域,人物多落第的举子、落选的选人、恬退的僧侣,形象灰暗而卑微,境界总在西北朔漠、中亚西域等旷远之地,所写莫不透出强烈的边缘色彩或异域情调。然而,正是由于其对主流文学的上述悖异,使得他们不被人们了解和接受,不仅在古代备受冷漠,在今天也是时代和环境的“孤儿”:由于内容过于质实,缺乏生动形象的文学特性,长期以来人们都不了解不关注、不理解它,更谈不上喜爱,只能处于自生自灭状态。这种文学,借用今人话语来说,也是一种边缘写作,然而却不像今天自我标榜的边缘作家(所谓“边缘”仅仅是作者求名的一种策略,口头上说是边缘边际,心里却很不甘于被边缘化)。由于这些人群的存在,遂形成多个边缘写作群体和边缘文学景观。其写作在满足读者好奇心的同时,还会激起人们深长的思考。用历史和文学的眼光对其作深入的解析,确有必要。特别是在当今唐代文学研究日见深入却又难有突破的大背景下,我们尤其需要针对此类文学现象做深入的考察和辨析,不能再用老眼光看待它们。

而且,边塞行旅诗和旅行传记这两种文学样式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互有关联的:它们在晋唐间都经历了盛极而衰的历程;内容都关系到西北边疆地理、民族、历史和宗教;都是记交通行旅,与此间交通的拓展、地理的变化都有关,更与此间史传文学和诗歌创作的盛衰相关。再则晋唐行记和边游诗在出游路线和经行地域、所写人物事迹、题材主题、思想内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上,也是部分重合、互相叠映的。这显示,这两种文学创作面临着相近的文学生态,可以据此做共通性、历时性的考察。这些因素的加入既加剧了问题的复杂性,也增强了研究的价值,显示其将有较大的学术空间。只要深入探研,就能有所发现。

不仅西北沿边文学变化巨大,南方的荆湘江左等地,文学的变化同样显著。在中原文化的渗透下,不仅南方乡土作家的成长加快,数量增加,水平提高;外地作家也纷纷南来,将两京的文坛风会带到这里。交流的方式包括命官、出使、置幕、贬官或者举子下第、选人落选而客游,无论何种行旅都是文化交流,都能影响到当地文学。其时湖南、荆夔、黔中、江西使幕,就时常看到这种不同地域的文人聚合、风气推移。这种文学生态的改变,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靠近成都、江陵,故文学亦能得中州清淑之气。

第四,带来城市文学的崛起。城市是文学发展的重要凭借。越是文明的城市,发展文学的条件越好。乡土作家入仕升官、移居城市以后,其文学的内容和情调都会有相应的变化。一方面,因为长期客居异乡,都怀有浓重的乡土情结,因此常在诗篇中望乡恋土,展现凄苦的心灵世界;其所赋之诗,读起来类似异乡客的喃喃自语、深情独白,写得好的甚至感人肺腑。由于作者来自多个群体,作品含有多种成分,这就使得都市文学的成分变得复杂。另一方面,他们又常常因公因私,纷纷自都会出发,在四方跋涉中继续表现异乡的山水,在旅行作品中渗入异质,给行旅文学带来异彩,也给都市文学带来泥土味。尤其是京城长安,因为距家遥远,应举落第以后,铨选被黜之际,部分人就在京租房住下。久而久之,形成了所谓客京族,类似今天的“北漂”。他们都非京城人氏,没有事业支撑,没有经济来源,对于京城没有认同感,更多的是爱恨交加。为了前途和生计,甘心忍受困苦。平时穷居陋巷,受气受辱;回到住所,唯一的慰藉就是亲人和家园。不仅首都长安,洛阳、太原、扬州、成都也都是文人聚散的地域中心,也不乏这样的人氏。从这一角度来看,都市也是唐代文学家成长的摇篮。正是由于建都使得这些城市地位抬升,又因各种资源积聚而更加出名。

第五,带来诗歌创作的条块化分割和一体化效应。条块化分割是因为五都交通圈是由五个都市组成的,覆盖不同的区域。三点成一面,取其中的任何一组三个城市,都可以组成文人行旅的三角形;合而观之,就是多个唐代文人行旅的三角,可以为各地文人出行提供多种选择。而实际上,受制于文人行旅的区域性,五都交通圈内的诗歌创作,在地域分布上也自然地分成若干个三角形。多个三角形互相叠加的部分,就是关陇地区,唐代文学的核心区域。每个三角形都是呈现条块形状,三点相连,即可构成一个区域性的文人行旅圈,在交通上具有相对独立性,在地域文学特色上具有差异性。一体化则是由于唐代是个统一国家,文人行旅并未限于一地,而是跨越分野,遍及四方。这样一来,地域上的差异性就反而不是一种劣势,而是一种值得珍视、应予保持的特色和优势,可以带来不同区域文人和文学的优势互补,好处是明显的。城市布局和交通网络既然是开放型的,文人出游也就势必打破地域分隔,彼此渗透,互相融通。这样维持一段时间的交流渗透之后,诗文的地域差别和诗人的个性差异必然随之淡化,创作上互相接近,形成比较整一的时代风格,朝着一体化的方向发展。(作者简介:李德辉,湖南汩罗人,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教授。)

[1]李鸿宾.再论长城区域在唐史研究中的位置.∥严耀中主编.唐代国家与地域社会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王德权.“核心集团与核心区”理论的探讨——关于古代中国国家权力形成的一点思考.“国立”政治大学历史学报,20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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