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驮娘河记

2015-03-16黄佩华

民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幺造反派铜鼓

黄佩华(壮族)

驮娘泉

云贵高原南麓。桂西北高地。

这里原来森林如海,大树遮天,望不到边,大白天仰头能看见星星闪烁。

这里的土原本是黑的,攥一把在手里,有油从指间溢出。这里是曾经的鱼米之乡。

连年大旱,无休止的日晒风吹,使森林烧成了灰烬,土地也变成了红褐色。

火焰一样的风,干涸的河流,光秃的山峦,最后一棵仙人掌也倒下了。接连的饥渴夺走了无数的生灵。

余下的人们聚到一起,宰杀了最后一头牲畜,饮完最后一滴血,烤吃了最后一块肉。头领用乌黑的巴掌抹一下爆裂的双唇,嘶哑地吼了一声:“找水!”

头领说,有水就会有一切。

失明的娘对儿子说:“你走吧,找到水了你再回来接娘。”

儿子不舍,把娘背在后背说:“娘,您要是渴得熬不住了,就咬儿的肩膀,儿身上有血。喝了血您就不渴了。”

儿子背着娘离开了村子,从北向南走。他们相信,南方有大海,有海必定有水,有水必定有河流。

他们越往南走,空气就越炽热,越湿润。离开家越远,云朵就越厚重。然而,他们走得越远,儿子的脚步就越迟缓。

娘听到了儿子身上的河流越流越小,呼吸也越来越虚弱。娘说:“儿啊,歇一会儿再走吧。再走,你就走不动了。”

“娘,我看见鸟儿往前方飞了。”儿子兴奋地说,“有鸟儿的地方就一定有水。”

儿子没有停下脚步,他依然背着娘往南方走。他们爬过了三十三个山坡,越过了三十三道沟壑。儿子的双脚磨破了,他就用双膝一节一节地往前移。膝盖磨破了,他又用双手一掐一掐地往前爬。

不知不觉中,儿子背上的娘昏厥过去了。但儿子并没有察觉,他依然不顾一切地往前爬行。

一阵暖风吹来,娘醒过来了。娘说:“儿啊,娘闻到水的气息了,水离这里不远了,你就把娘放下来吧。”

“娘,我不能把您放在这里。”儿子固执地说。

“儿啊,要是你背着娘一起走,我们娘俩都得死。要是你把娘放在这里,你先去找到水,喝饱了再回来背娘,那我们娘俩就都有救了。”娘迸出最后的力气,恳求地说。

儿子说不过娘,只好把娘从背上放下来,挪到一个阴凉处。他用石块在手臂上划开一个口子,凑近娘的嘴巴,让她吮了几口血液。娘枯井一般的双眼窝,陡然滚出两行晶莹的泪珠。

儿子不敢违抗娘命,他手足并用,拼命往前爬,又翻越了一座山岭,终于看见了山脚下一处绿荫,便连滚带爬地朝绿荫奔去。

果然,绿荫下有一缕细水汩汩而出,流出丈余远后又钻进沙石里。他用手刨出一个小洼,不一会儿便积起一窝清洌的水。

他将身体匍匐在水洼上,猛喝了几口水,力气又在身上长起来。接着,他脱下身上的衣带,全都浸泡到水里。然后,捧在怀里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

儿子虽说喝到了水,但是体力却依然消耗巨大,他在上山的路上脚步渐慢,后来不得不再次手脚并用,一丈一丈,一尺一尺地往上爬。

当儿子爬到娘身边时,娘只剩下了一点游丝般的呼吸。尽管衣带里已经挤不出水了,但是湿润的衣物救活了娘。

后来,人们把儿子发现的这眼泉称为驮娘泉,驮娘泉流出来的水成了驮娘河的源头。

驮娘河,西汉称文象水,发源于云南省广南县底圩乡坝庄村(一说阿科乡坝美村)。源头称达良河,流向东北至广西境内,始称驮娘河。

句町王

三月初三。

禹聚众在驮娘河边宰杀了黄牛、黑猪和山羊,然后搭起帐篷,在河滩的草地上祭拜祖先。按照风俗设宴三十三桌,三桌请父老,三桌请宾客,余下请亲朋儿孙。桌上除了三牲三禽,还有鱼、米酒和五色糯米饭。这一吃,要吃三天三夜。

每年三月三的早上,禹都要在河边搭建高台,燃上高香,率句町九族头领祭拜天地,拜雷神河神,拜布洛陀诸神,拜先祖。

拜完天地神灵,禹还要到河中裸浴。这是他从先王毋波身上传承下来的习俗。先王认为,三月三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正是男人祛阴补阳的时节。于是,先王每年此日都亲自带领家族男女下驮娘河裸泳,以强身健体。

先王毋波是句町九族的骄傲。汉昭帝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夏,益州廉头、姑缯、柯谈指、同并等地二十四县起兵反汉,汉军久攻不下,遂求先王支援。先王念汉武帝刘彻为人口碑不错,天下皆敬仰俯首,于是毅然率领九族支持朝廷平乱。先王亦因战功显赫而被封为一国之王。句町,从此名盖西南诸方国,成为朝廷忠良。

禹是毋波的长孙,父辈都牺牲在了前线。江山落到禹的手里时,八族的头领都不服气,要和他比武。

八宝族头领擅用双斧,禹以布条缠之,禹赢。

底圩族头领善于使枪,禹以铁锅抵之,禹又赢。

西平族头领剑法诡异,禹以牛角击之,禹再赢。

德峨族头领好使棍棒,禹以马尾鞭缚之,禹又再赢。

剥隘族头领爱打水仗,禹以潜水时间超长而胜之。

老山族头领强于火攻,禹以巫术高超取胜之。

金钟族头领弓弩了得,禹以弹弓精准而超之。

八达族头领喜爱攀爬,禹以跑步速度快而退之。

禹十六岁随父王征战,杀敌无数,若是没有武艺,禹早已是别人的刀下鬼。和先辈相比,禹比的不是冷兵器而是智慧。比武之后,其余八族头领不得不俯首称臣,把禹推为九族之王。而禹称王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国都从石山区搬到了驮娘河边。

每年春天,驮娘河水减河瘦,两岸稻田种不上秧,河床行不了大木船。禹率领族人在河上筑坝蓄水,建水车抽水灌溉。战时,禹能战且战,不能战即扒开水坝,乘船而下,敌人也奈何不得。

禹还四处搜罗冶炼兵具铜器的人才,在山脚下打造刀枪,用于装备部队,铸造铜鼓铜棺,用于安葬先祖烈士。

午时许,祭司一声吆喝,众人欢腾。

禹亲自指挥来自九族的九十九面铜鼓,一起演奏句町古乐。然后,带领九族歌手,演唱山歌。喝米酒,吃五色糯米饭。乐此不疲。

渔 王

渔王姓刘,小名刘獭,意思是抓鱼像水獭一般厉害。他全名刘志六。现年四十五岁。

渔王怕黑,喜欢在大白天打渔。河边人都晓得,水里边游动的鱼是看得见水外物体的,若有动静,哪怕是一只小鸟,鱼都会马上躲藏,像人这么大的物体就更不用说了。

一年中的大多数月份,驮娘河水都是清澈的,只有在一些深潭,水才变成了深绿色,看不见底。

大白天,深潭里的鱼都会离开洞穴,或到水浅处觅食,或浮游到水面,寻找一些食物。到了晚上,大多数的鱼是看不清楚物体的,只凭感觉和嗅觉在水里游动,一不留神就游进捕食者的嘴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渔王在大白天捕鱼是比较公平的。对鱼而言,它们躲避逃生的机会比晚上大多了。对渔王而言,他需要的是更多的智慧。

老人们说,最早在驮娘河上捕鱼的人并没有工具,那时候的人都像熊一样徒手抓鱼。后来,人们学会了用渔叉叉鱼或用刀斧砍鱼。再到后来,人们又学会了做鱼笼,架鱼梁,设鱼牢,安鱼罩。到了渔王这一代,人们使用最多的工具便是渔网。

从渔王的爷爷的爷爷那辈开始,刘家就会做渔网了。在驮娘河畔,渔网的制作技术可谓一绝,过程颇为繁杂细致。秋天,渔王要选上好的棉花,除去杂质,经过脱脂、漂白、洗涤、干燥等工序,加工成纤维柔软细长、洁白而富弹性的棉花,再纺成均匀细小的棉线,用于编织成长短大小不同的渔网。织好后的渔网,还要等到过年杀猪或者端午节宰牛时,用热乎乎的生血浸透,晒干,蒸熟,再晒干。这时候,渔网才算是制成了一半。

渔网的另一个重要部分是网脚。驮娘河渔网的网脚多是用铜铸成的,人们在浇铸网脚时,在黄铜中加入少量的铅锡,就制成了经久耐磨的青铜网脚。每到夜晚,数只独木舟燃起火把,在河上围渔,两个汉子一前一后站在船上,居尾的汉子撑篙,站在船头的汉子手里提着自制的渔网,威风凛凛。头船一声吆喝,众人齐声应和。船头的汉子奋力一甩一抛,渔网便带着风嗖嗖地在数丈开外绽开,铜铸的网脚在水面砸起一朵朵浪花,带着渔网迅速下沉,再灵巧的鱼也逃不掉。

渔王不喜欢围渔,他觉得那是毛头小伙们凑热闹的,没多少技术含量。渔王认为,大白天出来游玩的鱼才是聪明的鱼,而在急流浅滩里觅食的也才是品质最好的好鱼。因此,他撒网的地方往往无人能及,要么水深流急,要么水清滩浅,鱼情不好。

无论春夏秋冬,寨上的人都看见,渔王时常悄无声息地在河边出没,或早晨,或傍晚。他总是把长裤子盘于头顶,当成头帕,上下身都是赤赤的。唯一能遮丑的东西是绑于腰间的鱼袋,若遇上生人,他把鱼袋从腰后往前一转,便成了一个小帘子。鱼袋也是用棉线织成,经过血蒸之后,便与渔网同一个颜色了。据说,他如此装扮,主要是不让女人靠近自己。渔王相信,下河打渔的路上,要是遇上女人和蛇都是不吉利的。至于为何,却没有人能解释个明白。

渔王眼尖,他站在河岸边的某个高处,俯瞰那些滩头。若有鱼群觅食,便会竞相翻起白肚皮,一闪一闪的。这时,他便猫一般跳下岸边,踮着脚尖,在沙滩上一步一步地小跑前行,手上的渔网虽然随身飘舞,却没一丝声响。

渔王通常是从鱼群下游涉入水中,然后慢慢地摸索着往上游移动,他这样做是不会在河面上漾起水花,把鱼群吓跑。而在下水之前,他就已经把渔网的各个部分均衡地分配到双手上。每当他在水中行走,接近鱼群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始终呈弓形弯曲,上半身几乎紧贴水面,只有头颅不时昂起注视前方。待接近目标了,他才突然将身体往后一转,然后用腰力和臂力向前猛然旋转。只听一声呼啸,渔网便飞到了鱼群上方,然后重重落下。一网下来,多的能打几十斤鱼,少则几条。

渔王晓得各种鱼的习性,在急流中活动的鱼往往比较精明,但它们的听觉和视觉都被水流破坏了,他可以涉入急流中靠近撒网。在滩头活动的鱼比较敏感,要想捕捉它们,必须是用猫捕麻雀一般的功夫,然后再施以猛虎扑食的劲头。而这样的技术活儿,驮娘河上唯有渔王一人能做。

寨上,一些女人听闻渔王撒网的姿势奇特而优美,便暗中争相一睹他的风采。于是,便有人预先躲藏在岸边的草丛里偷看,耽误了农活。男人们看不下去,便把河边草丛烧了个精光。

后来,寡妇刘花花想了一个办法,用野葛藤在岸竹上搭了个窝窝。想看渔王的时候,就自己悄悄爬上去等他出现。

铜鼓寨

民国23年、24年,国民政府先后颁布了《兵役法》和《兵役法施行条例》。规定,凡男子年满18岁至45岁,都有义务服兵役。那时候,所谓服兵役,其实就是抓壮丁。谁到了服兵役的年纪,就得参加抽壮丁签,谁抽到签谁就穿上军装上前线。许多壮丁,从此别离故乡,一去不回。

五百里驮娘河上下,人们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被抓壮丁了。

铜鼓寨不大不小,有六十户人家,近三百口人,男丁过半。按照政策,铜鼓寨的男人也是要被抽壮丁的,但是都几十年过去了,寨上并没有抓走过一个壮丁。因为,他们有一个肯动脑子的寨佬。

寨佬叫李卜暖,早前参加过白军,到右江河谷一带打过红军,后被俘虏。红军宽宏大量,没有杀他,还送给他少许银两,让他买几斤盐巴回家。在铜鼓寨一带,卜即父亲之意,李卜暖意味着李姓阿暖的父亲。

李卜暖育有三子,老大称李老大,老二叫李老二,老三喊李老幺。

李老大十八岁时,到了抽壮丁的年纪,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人变傻了,整天见人就爱笑,爱说傻话,钻牛角尖。县兵役局听闻后,遂派人下来查验,看他到底有多傻。

这天,官员骑马来到铜鼓寨口,看见一个外表俊秀的后生,正混在一帮小孩中间,朝他们哈哈大笑。官员莫名被取笑,便有些恼怒,指着后生问:“我们有什么好笑?”

后生笑说:“不是你们官员好笑,是你们的马好笑。”

官员还是奇怪:“我们的马有什么好笑?”

后生笑说:“别人的马四条腿,你们的马有五条腿,难道不好笑吗?”

官员听了,也忍不住笑说:“笨蛋,马有四蹄,肚皮下面那条不算腿,难道你就是你爹第三条腿不成?”

后生又笑:“官员说我爹有三条腿,那我就是我爹那第三条腿。我说官员的马有五条腿,官员就是马的第五条腿。”

官员恼羞成怒地喝问:“大胆,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官员,我叫李老大,就是我爹那第三条腿。”李老大说。

“李老大?好啊,你敢跟本官斗嘴,说明你不笨,老子这次来就是要来抓你去做壮丁的,跟老子走吧!”官员说。

“官员你错了吧?不是我跟官员斗嘴,是我爹的腿跟马的腿斗嘴。如果你把我抓了,我爹没有腿怎么走路呢?”李老大说。

官员听了哈哈大笑说:“奶奶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像腿的人呢。这种人要是去到部队,部队都变成腿了,那咋个办啊?”

官员觉得李老大还不够傻,只不过爱耍贫嘴,他还想对他做进一步考察。

官员随李老大来到李家,随手把马缰绳交给李老大,让他把马牵到屋背后去放。

想不到,李老大牵马去了半天,没见回来。官员担心他把马弄丢了,便到屋后去看。却见李老大和两个弟弟正在忙着往房顶上搭桥。

官员错愕地问:“李老大,你不牵马去吃草,在这里瞎忙什么?”

李老大委屈地说:“官员,你不是叫我拉马到屋背后去放吗?”

官员先是一愣,而后便忍不住捂住肚子一阵大笑。笑毕,即开了一纸证明:兹证明,铜鼓寨人李老大因智障(笨蛋、傻瓜),不符合抽壮丁条件,免于服兵役。××县兵役局。民国二十五年冬月。

李老大免了兵役,这让李卜暖终于舒了一口气。可是第二年,李老二又长到了十八岁,到了服兵役的年龄。

李老二和李老大情况不一样,老二长得身强力壮,头脑聪颖,用寨上人的话说,老二长得一点都不像是铜鼓寨上的人。眼看又到了抽壮丁的季节,李卜暖不想眼睁睁地把儿子送到前线去送死。

铜鼓寨四周群山环抱,野生动物繁多,尤其以野猪为最。每年夏秋季节,稻谷黄熟,五谷飘香,正是野猪四处出没肆虐的时候。于是,李卜暖开始组织寨上的人围猎撵山。他把男人们分为若干小组,每组分别配有火铳、砍刀、猎狗若干。

李卜暖说,打虎离不开亲兄弟,打猎舍不得亲父子。危险来临之时,只有兄弟和父子才肯出手相救。自然,他的这一组除了他自己,另外就是李老大和李老二了。

他们父子三人带上干粮上山,一去就是几个昼夜。回来时虽说爷仨没打到野猪,但是老二还是被野猪咬伤了手。经过县医院的治疗,李老二手的伤是治好了,但右手食指和左手拇指都残废了。

因为断指,李老二逃过了一劫,他的名字也就从兵役局的花名册上删除了。

和两个兄长不同,李老幺十六岁就到寨上黄家上门了。黄家女儿年方十九,长得狗见了都不敢吠。冬天过驮娘河,她脱下裤子往李老幺怀里一塞,身子稍微往下一蹲,把老幺唤到了宽背上,噌噌噌就趟过了河。

转眼到了十八岁,这时候李老幺已经当爹了,孩子是个女儿。老幺便宽慰地想,女儿好,长大了不用抽壮丁。可是,他自己就没有这个福气。

铜鼓寨长期抽不到壮丁的情况惊动了县长,于是县长决定亲自来看个究竟。县长一干人马来铜鼓寨这天,正值寒冬腊月,天降牛毛细雨,石板路上湿滑无比。

县长的马队刚踏上村头,却见石板路上全铺上了被子,长长的直铺到寨佬李卜暖的家门口。县长纳闷地问:“这是搞什么鬼啊?”

率全寨人跪地上的李卜暖大声回答:“县长大人,我们怕大人的马蹄子打滑,特地从各家各户收来被子铺到石头上面,这样子大人的马就不会失蹄跌倒了。”

县长听了哈哈大笑说:“狗鸡巴的王八蛋,本县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呢!”

兵役局长小声说:“大人,他们更蠢的事还在后头哩。”

县长大驾光临,不会是什么好事,李卜暖晓得不是为征税就是为了抽壮丁。他赶紧布置众人一边下河捕鱼,一边叫人杀狗。

云贵高原的冬天,水冷刺骨,一帮男人赤身裸体争相跳进驮娘河,不停地潜入水中捣腾,大半天了才捉到两三只甲鱼。

县长来到河边,疑惑地问:“你们这又是干什么啊?”

李卜暖说:“回大人,刚才大人在寨口说要吃王八蛋,我就命令他们下河去抓王八,准备侍候大人呢。”

县长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又来到一户人家,看见几个男人正在侍弄一只公狗,正让狗吃一大盆食物。

县长又问:“这是干什么?”

李卜暖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李老幺立即回答说:“报告县长大人,我们刚才在寨口听说大人要吃狗鸡巴,就准备把这条大公狗杀了。我们还要灌狗血肠哩,请大人尝尝。”

接着,李老幺等人当着县长的面把公狗宰了,割了狗鞭,拿去和甲鱼蛋一起炒了。他们又把从狗肚子里拿出来的狗肠子煮熟了,切成了一大盘狗血肠。

午饭开桌时,寨佬李卜暖一声吆喝,红烧狗肉和河水煮河鱼先上了桌。接下来,一盘叫狗鸡巴炒王八蛋的菜也端上了主桌。与此同时,一盘散发着奇臭的狗血肠也端了上来。

面对臭不可闻的狗血肠,县长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把脸转到一边。这时他忽然心生一计,大声说:“既然你们说狗血肠好吃,那你们先吃给我看,看谁吃得多。”

没想到县长会来这一手,李卜暖当即叫来一拨青壮年,让他们比赛吃狗血肠。李老幺当然不想放过表现的机会,率先一口气接连吃了三块,还装着好吃的样子。其他人不愿甘拜下风,都争相在县长面前表现起来。不一会儿,一盘臭不可闻的狗血肠便被抢吃了个精光。

从此后,铜鼓寨的男人们因为弱智,而被县里免于征召壮丁,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

李卜冷

李卜冷是李卜暖的堂弟,因为民国时念过两年私塾,读过一些之乎者也,所以被土改工作队发现,不仅参加了工作吃上了公粮,还官至副区长。

不曾想到,十多年后,李卜冷竟会因此成为“走资派”,即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让他困惑不已,怎么也想不通。他始终认为,所谓当权派应当是拿公章的,能签字报销的,说话算数的。在区里,他既不拿公章,也不能签字报账,更是说不上什么重要的话。

那段时间,造反派占领了区公所,把原来区里的干部都赶到了村寨,接受贫下中农改造。李卜冷原本就是个泥腿子,让他回铜鼓寨还巴不得呢。

然而,他想错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炬”不仅燃烧到县里区里,还烧到了遥远的铜鼓寨。

一天,寨上忽然来了几个身穿绿军装,胳膊戴红袖章的年轻人,他们在大榕树上挂了高音喇叭,在路边贴了标语,白天教跳表忠舞,晚上开大会学红宝书。一下子弄得铜鼓寨鸡飞狗跳。

但是,让造反派始料不及的是,铜鼓寨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很适合搞革命的战场。因为,寨上既没有“走资派”,也没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革命没有合适的对象,这让他们很头疼。

他们通过数天晚上发动群众,做思想政治工作,进行反复排查,终于得到了两个线索。

第一个线索是寨上的阿四。阿四是个孤儿,人有点迟钝,眼睛还有点斜,还爱痴笑,看似他盯着某个人笑,其实是对旁边另外一个人笑。阿四都三十六岁了,还是个老光棍,于是有些人就爱拿他取乐。

有人举报说,经常看见阿四在生产队的牛圈旁边转悠,肯定不安好心,他在打那些母牛的主意。于是,阿四便成了第一个被批斗的对象。造反派批判阿四,主要的罪名是他破坏农业学大寨。

造反派组织大家连续对阿四批斗了三个晚上,竟一无所获。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问,他始终都是笑,都是点头。人家高呼口号,人家愤怒,他还是笑,还是点头。

造反派没脾气了,只好放弃了阿四。他们把革命的枪口转向了李卜冷。

在铜鼓寨,李卜冷属于辈分最高人缘最好那种人,平时他虽然人在区里,但经常还有寨上人送野味干鱼之类的给他。造反派不知底细,突然把李卜冷列为批斗对象,这让李卜冷和寨上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这天晚上,造反派在学校球场拉起电灯,贴上标语,高音喇叭高唱革命歌曲,气氛热烈而紧张。批斗大会开始,造反派头头大喊:“把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李卜冷押上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卜冷头戴一顶猪笼制作的高帽,胸挂一块黑牌,由两名造反派一左一右夹住,从后台教室押到电灯下站住。

李卜冷表情镇静地环视一周,看见乡亲们一张张和善的脸庞和亲切的目光,顿时显得更加自信,昂首挺胸,养精蓄气,等待批斗。

头头凶神恶煞地说:“李卜冷,你神气什么,低下你的狗头!”

话音刚落,李卜冷夸张地把身体和头颅朝前一倾,猪笼高帽往前一歪,掉了下来。众人忍不住哄然大笑。

“李卜冷,你耍什么花招?你这样对待革命大批判,革命群众饶不了你!只有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才是你的唯一出路。”头头大声喝斥说。

站在他旁边的造反派赶忙把高帽捡起来,重新套到他头上,可是戴了好久还是戴不稳,后来干脆让他自己用双手扶住。

“李卜冷,根据革命群众检举揭发,你有以下几条罪行。第一,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报告领导,我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们领导走哪条路,我李卜冷也走哪条路。坐车走公路,骑马走马路,爬山有山路,没有哪条是属于我走的资本主义道路呢!”李卜冷申辩说,“我在区里分管农业,又没拿公章,也不管财务,哪里有权呢。”

会场上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不时嬉笑。

“李卜冷,你不要狡猾抵赖,欺骗革命群众。我问你,有一次你召集一帮反动技术权威开黑会,有没有这回事?”头头问。

“报告领导,会是开了好几次,但是我没有开黑会啊,我记得每一次开会都开着灯的啊。”李卜冷说。

下面哄地又一阵笑。

头头见状,恼羞成怒地说:“李卜冷,你给我跪下来!”

随着头头一声吼,两个造反派从后面朝他膝盖部位一踢,他立马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头上的高帽又一次跌落下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造反派带头振臂高呼,会场响应寥寥。

“李卜冷,你不要以为自己高明,愚弄革命群众。我警告你,你只有低头认罪,老实交代罪行,否则我对你不客气!”头头有些气急败坏。

李卜冷说:“报告领导,我是农民出身,有什么讲什么,请领导熄火。”

“什么,你叫我熄火?”头头火冒三丈。“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放不过你!”

在铜鼓寨一带,说某人熄火或者熄灯,意思是这个人完了或者死了。

“李卜冷,你这个罪大恶极的走资派,你要老实交代,你当初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头头继续审问。

“报告领导,我冤枉啊。我不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是土改队张队长发现我懂点文化,叫我参加工作的。那天是我爹送我去的,从寨上到区里都是走路。天还下毛毛雨,到区里衣服都湿了。”

众人哄笑。

“你胡说。严肃点。我不是这个意思。”头头气愤地说。

李卜冷佯装回忆了一阵,又说:“报告领导,我晓得领导的意思了。我回想了一下,以前大跃进的时候,我是扛过几次红旗,不过,我记得没有扛反呢。”

众人又一阵哈哈大笑。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打倒李卜冷!”

头头怒不可遏地带头高喊口号。

在稀稀拉拉的口号声中,李卜冷顺势应声躺倒在地。

瞬时,铜鼓寨笑翻了天,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此后几天,造反派又组织了两次李卜冷批斗会,但最终都被笑声中断。后来,造反派只好把批斗对象转为水烟筒,因为男人们在劳动时经常停下用水烟筒抽烟,耽误了劳作。

责任编辑  孙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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