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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盘王

2015-03-16光盘

民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巴人师父

光盘(瑶族)

天刚放亮,我就听到了师父的脚步声。这声音我无法形容,师父一定穿上了与众不同的那双鞋。那鞋是师母特制的。师母出身制鞋世家,那时候,沱巴山区大部分人都穿师母家做的鞋。小时候师母跟父亲和哥哥们学习做鞋,她的手艺在三十多年后仍然没丢失。那天我陪师母去县城挑选皮革,回到沱巴后师母就加紧为师父制鞋。师父的脚步声略为凌乱,此时我听到师母说天还早呢,再睡一下吧!师父没有回应,他的脚步声离我房间越来越近。师父轻轻推开我的房门,我立即睁开双眼。师父轻声地说,醒了?

昨晚我一夜没睡,一直醒着。今天是农历十月十六,跳盘王的日子。一年一小跳,三年一大跳,这是沱巴山区瑶民的习俗。师父赶上了。师父是第一次当总师公跳盘王,看得出他既兴奋又紧张。师父的兴奋紧张感染到我身上。去年的盘王节是盘永龙跳的,他是总师公,可是,盘永龙的生命没有熬过今年盘王节。他得了一种怪病,鼻子时常流血,嘴里有一股难闻的腥味,远远地就能闻到。盘永龙去世,总师公的重担就落在我的师父身上。师父的师父不是盘永龙,他们分属不同的师父。盘永龙没有门户之见,他跳盘王度戒时,都是指定我师父当助手。我的师父跟随盘永龙20多年了,两人配合默契,在沱巴山区传为美谈。昨晚我睡不着,害怕师父跳砸,害怕我当不好助手,并且想象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神秘热闹而发怵的场面。

户外有鸟欢叫,师父家的两只大黄狗吼出清晨的第一阵声音。这是两只十分敬业的黄狗,昨晚院子外稍有风吹草动,它俩就吼着扑过去。

一夜没合眼,我很困。我从来没这样整夜失眠。师父靠近我的床,说睡得好吗?我撒谎说睡得很香。我跳下床。师父在我的床头抽出香烟点上。

堂屋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祭祀道具,那只悬挂着的铜铃在清晨的小北风吹拂下,叮当作响。师母也起床了。她把藤篮递给我,让我身子别动。她回身端来小盆香水,用小树枝沾了香水“喷”在我身上。这香味跟我这几天沐浴的不一样,更像山上春天里野玫瑰的淡香。接着师母又在我师父身上泼洒香水。师父提着两只活公鸡肩扛锄头带我出门。我手中藤篮里装着纸钱、镰刀和法器。我们要去祭拜盘永龙。在我们这个大峒里分布有好几个村寨,它们或是在山脚下或是在沱巴河边。盘永龙那个村叫大田,离我师父的岚岩村有三里路,我们要跨过沱巴河支流的小桥。农历十月的沱巴清晨,风凉丝丝的,但走着走着身子便暖和起来。一路很安静,沱巴河水哗啦啦地流淌。我走在师父前面,我除了听到他不同一般的脚步声还听到他口中含混的吟唱。

赵师奶仿佛知道我们到来似的,早已将门打开。盘永龙的灵牌安放于正堂木壁下。师父带着我给盘永龙烧香叩头,师父为盘永龙吟唱经文,让盘永龙灵魂安息。师父念经的声音清晰,嗓音很好,特别是颤抖音,吟唱得圆润而极富磁性。站在一边的赵师奶眼里的泪水流下来。盘永龙去世时只有61岁,据说是历代总师公里最年轻的。活得最长的沈师公103岁那天跳着盘王离世。去年盘王节前几个月,盘永龙身体已经每况愈下,鼻子天天流血,各种瑶药都试过了,就是不见好。我和师父隔不了两天就去看他,为他送去丰油鱼。丰油鱼是沱巴山区的特产,而我和师父捕得的丰油鱼又产自山区腹地沱巴河一条隐蔽的小支流的岩洞里。这鱼特别鲜美。有一回我跟师父进山采药,进洞口布满荆棘的山洞躲雨时,在从洞里流出来的溪水里发现了这种鱼的身影。我们用原始的捕鱼法捕到了三四斤。这鱼不大,最大的也就三指来宽。无鳞,圆长条形。回到家后,鱼放回水里竟然一条没死。在别处捕得的丰油鱼最长活不过一小时。而这里的鱼却活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师父分出一半让我送给盘永龙。我提着鱼篓飞跑着送到大田村盘永龙的家。盘永龙非常高兴。后来,捕的丰油鱼多了,师父并不急于叫我送给盘永龙,而是放在砌好的水池里养上几天。有一回我见师父往水里滴一种青色的汁液。这汁液闻着很香。我想,丰油鱼吃了这种香汁,味道就更香了。原本虚弱的盘永龙,在盘王节这天却精神抖擞。他以最大的努力完成了跳盘王的所有仪式。他的舞蹈动作刚劲有力,吟唱声若洪钟。天亮,跳盘王结束,他就跌坐在地上。我和师父等人把他抬回家,他却再也没有醒来。沈师公离世时,盘王节刚刚结束。沱巴人说,这是两个最令人敬佩的师公。

为盘永龙念过经,清洗过他的灵魂后,师父宰杀掉其中一只公鸡。公鸡鲜血飞溅在盘永龙灵牌下方的祭坛上、纸钱上。这只被宰杀的公鸡师父给赵师奶留下了。我们告别盘永龙家,去盘永龙的坟墓。除了过年、清明,沱巴人不会上坟的。师父这个时候给盘永龙上坟,意图十分明显,师父要请求盘永龙护佑他跳盘王成功。盘永龙的坟墓在通往第九座山的石棉山上,盘永龙曾为自己看好了一块墓地,但是他去世后,风水先生赵世华否定了。因为命不合,具体说就是去世那天日子跟墓地不合。盘永龙懂中草药也懂风水,凡是能成为师公的都通这些。我和师父花了差不多40分钟才到达盘永龙的墓地。这个山林是小田村的,一般情况下不属于这个村寨的人去世后是不能安葬的。盘永龙不一样,他是总师公。就是别的师公,也有资格和权宜安葬在沱巴山区的任何山头。这个新坟比较显眼,上面光秃秃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草,坟堆的黄土颜色一下就跳出了初冬的山林。师父让我点燃鞭炮。这挂鞭炮颗粒大,数量多,是两千响那种。鞭炮噼里啪啦地在野外响起,惊动了沱巴的山水。不远处的山坳传来回声,我看到山脚下的田地似乎在跳动。鞭炮是缠绕着坟堆炸响的,硝烟散尽,留下一圈红红的纸屑和淡淡的火药味。盘永龙的墓还来不及竖碑,但这个工作已经在我师父的计划里了。前些日子,他去雕刻场看过,跟石匠约定好了。石匠手中的石头有好有差,他把最好那块石碑料留着,上回有人花大价钱他都没卖。花大价钱的是盘祖安,他早年考上大学留在城里工作,后辞职自己开房地产公司,是一个非常有钱的沱巴人。盘祖安说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我价钱再翻一倍你总卖了吧?石匠说,我是为盘永龙师公留的。一听盘永龙,盘祖安就没了脾气。无论他再有钱再牛,也不敢抢盘永龙的石碑料。盘祖安说,既然这样,这石料我买来为盘永龙制碑吧。石匠说,不用了,这石头我送给盘永龙。我师父跟石匠约定后,石匠就按我师父写的碑文刻写文字。石匠刻得极为认真。师父定为来年清明为盘永龙竖碑,现在时间还早,石匠有充分的时间精刻。盘永龙坟墓的正前方竖立着一块小石头,这是将来竖碑的中心点。我师父的纸钱就在这块石头前的平台上燃烧。烧完手中那沓纸钱,师父宰杀公鸡。师父的镰刀又准又狠,公鸡血“噗”地飞溅到坟堆上。师父提着公鸡绕坟堆一圈,公鸡血画了一个圆。

叩拜完毕,师父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他掏出香烟。他递给我一支,我摇头不抽。师父笑着说,你不抽烟将来怎么当师公?我说,当师公跟抽烟有关系吗?师父说沱巴男人有几个不抽烟的呢?没有烟你不好跟沱巴人打成一片。我还是摇头。我天生不能抽烟,一抽头就昏。而且石染也反对我抽。师父抽完一根烟,就着盘永龙坟前小平地跳起了盘王舞。师父是按总师爷的规程跳的。他多次见过盘永龙跳,而单独引领还从来没有过。盘永龙自知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时,教过师父几次。盘永龙靠在床上教我师父跳。我师父按盘永龙的口令起舞念唱。师父跳的都是分解动作,从来没有完整地跳过。盘永龙让我师父完整地跳一次,我师父没有答应。师父私下跟我说,现在沱巴的总师公只有盘永龙一人,别人任何场合任何时间都不能跳。师父的意思是盘永龙还活着,他跳盘王不吉利。盘永龙去世后,我师父为他超度亡灵,组织唱孝歌,出殡前晚亲自“颂歌师”,把盘永龙送往天堂。师父以他优秀的人品和深厚的“艺术”造诣被众师公及沱巴人推举为总师公。正式当选总师公后,师父多次练习跳盘王。我和师母是师父唯一的看客。师父跳完一段就要让我和师母指出不足。在我眼里,师父已经跳得非常完美,相比盘永龙,师父动作灵活多变,姿态优美,吟唱独具魅力。师父对自己并不满意,他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反复地揣摩推演。师父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时刻感动着我感染着我。

《过山榜》是我们沱巴人跳盘王中的一个内容。《过山榜》它记载了瑶族的起源、姓氏由来、迁徙过程、重大事件以及瑶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应遵守的禁令等,千百年来成为瑶人争取生存权、发展权和平等权的凭证。《过山榜》转述了当时评皇的敕令,指出瑶民外出营生,所有官民人等都应当为之大开绿灯。“许各出山另择出处,途中遇人不作揖,过渡不用钱,见官不下跪,如果采样取所属乡山水源地,离田三尺三锹,水戽不上之地,俱是瑶人所管。”“所投地方州府县衙,所事安抚瑶人。为瑶人营生计,劝谕百姓豪民,不得行横欺凌霸占,凭券牒许瑶民安生,违者决不轻恕。”每当师公以及师父吟唱到这里时,我就会心一笑。我佩服我的祖先以智慧果敢争取人权,心中立即升腾起一种自豪感幸福感。不过,瑶民这个古老民族又是多灾多难的,历史上先民们受尽欺凌。好在,瑶民权利像中国其他少数民族一样,终于在新中国获得最大化。

时间关系,师父只跳了几个片断。师父精彩的舞蹈,九泉下的盘永龙肯定很满意。师父的表演既是汇报演出也是最后的排练。

山下的沱巴各村寨完全醒来,炊烟缓缓升向天空,一些杀猪的声音也陆续响起。秋收后的田野里种着油菜和各种蔬菜,最多的是萝卜。沱巴雪萝卜相当有名,每年冬天无论产量多少,总能一销而空。我给师傅递上香烟。师父体力好,几段舞蹈跳下来,气不喘心不狂跳。返回路上,我们不时碰上外出劳作的人,他们热情地跟师父打招呼。寒暄完毕,他们靠在路边让我师父先离开,他们还会目送一程。这些让路的按辈分,有的相当于我师父的孙子,而有的相当于我师父的爷爷。他们都会主动给师父让路。对于长辈让路,师父过意不去,就与对方客气,两人相互谦让,有时候要让好几分钟,直到其中一人“认输”。今天这些清早离家劳作的,基本围绕着过盘王节的主题,每一人一家的行为,都为营造盘王节浓重的气氛添砖加瓦。

回到我师父的家,邓正卫在等着了。邓正卫是沱巴瑶族乡乡长,他是瑶族,爷爷是沱巴人。他父亲那代起就工作生活到城里去了。邓正卫前年升级到沱巴乡当乡长,之前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邓正卫来请我师父参加乡政府和县民委共同举办的盘王节。邓正卫他们政府人员筹划本届盘王节有大半年了,搞节庆目的是为了扩大自己在外面的名气和影响,招商引资。年初时邓正卫带领副乡长、宣委到县里市里宣传这个节日,还花钱在市报县报上做活动宣传广告。邓正卫以乡政府的名义向在外工作或发财的沱巴骄子们发出倡议,期望他们出资出力为沱巴的经济社会发展贡献最大力量,说得明白点就是给政府捐钱。乡政府要求乡里的每一个干部负责一批人,不论对方是不是沱巴人,只要愿意来沱巴投资,只要给沱巴捐钱就行。我负责的名单里有盘祖安,我给他打去电话,盘祖安一口回绝我的捐款要求。他说,哪有私人给政府捐款的!不过,我总有一天要回来为沱巴做贡献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这种方式。我一共联系了七八个人,大部分都三百五百的捐了些钱,他们钱是捐了,但话说得很难听,说就当给干部们买药吃吧。我说什么意思?他们说,政府干部会私分大部分捐款。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困难再大,邓正卫也决定要办这个首届盘王节。他在县里有些根基,大约能找到不少赞助商。举办盘王节除了依靠上级政府商人和社会力量,更要靠沱巴当地人。邓正卫召集沱巴村委干部去开会,宣讲盘王节的重大意义。开会回来的村委干部挨家挨户传达上面指示精神,却没得到沱巴人的支持。邓正卫天天发火,脸成天被怒火烧得红红的。邓正卫让我师父在盘王节上表演跳盘王,我师父不答应。从来没有跳盘王在白天举行的,而且以前跳盘王现场不能有无关女性参观,就算新世纪改革,女性可以参加,也必须人人沐香浴更新衣,而后者是很难做到的。跳盘王是宗族活动,跟外人无关。按邓正卫计划,通过这次跳盘王向外推介沱巴旅游,跳盘王作为一个旅游表演项目吸引外来游客。邓正卫还将邀请县市两级旅游局长参加这个节庆活动。我师父坚决拒绝。在沱巴,没有总师爷的同意,任何民俗活动都不能随意举行。上刀山下火海也罢,度戒也罢,婚礼也罢,我师父绝不做假。我师父给邓正卫打了比方:那家没死人你偏要上他家做法事,有道理吗?邓正卫批评我师父思想僵化,迷信过头。我师父就把他赶出了家门,邓正卫再上门时,我师父仍然置之不理。邓正卫拿我师父没办法。

今天就是盘王节了,政府举办的节庆活动将在10点于乡政府大院开始。现在如果能请到我师父,一切都还来得及。因为今天是盘王节,同为瑶家后代,我师父对邓正卫客气多了。师母给邓正卫端上香茶,师父也给邓正卫递了香烟。邓正卫展开手中的报纸,这是某天出版的市报,一个整版都说着沱巴盘王节的事。配上的标题说“沱巴盘王节农历十月十六举行 总师公盘天良倾情奉献原汁原味跳盘王”。师父一看标题就生气了,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你们?你、你们把我卖了。邓正卫说,节庆是政府大事,你理应积极主动参与,搞节庆不都是为了沱巴的经济发展吗?师父接连吐口水,他一生气就这样。邓正卫求师父给他面子,他把话说出去了,说给了县领导市领导说给了报纸读者电视观众,我师父不出场,他的声誉要扫地,沱巴乡政府就永远抬不起头。邓正卫带来了出场费一万元。我师父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跳盘王不是用来表演的,是严肃的宗族活动。沱巴发展旅游我支持,民俗活动该什么时候举行就应该什么时候举行,我反对表演。度戒、上刀山下火海、婚丧活动外人可以参观参与,要是旅游发展起来了,游客能碰上就是他们的运气,但跳盘王不行!

邓正卫思路跟我师父不一样,他说游客来一次是一次,而且来一次不容易,沱巴的民俗活动不特意表演,他们怎么有机会看到呢。我师父说,所以你弄你的我弄我的最好,我们互不干涉,你能弄下去是你的本事。

我师父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个三年一次的大庆活动够他忙活的。我师父起身送客。邓正卫脸色特别难看,他离开时说你们这么不支持政府工作,以后也别想指望政府支持你们!

晚上民间的跳盘王仪式在沱巴中心学校举行。我是这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师父提出借用学校地点时我完全赞同,我去找校长,校长满口答应。校长还说,早应该在这里举行了。以前跳盘王都是在总师公所在的村寨,除了沱巴中心校,没有一块很大的平地,参加的人一多,就挤不下。今年是三年的大庆,热闹热烈是师父想要达到的目的。学校的几个年轻老师被我发动起来,他们在我和赵师公的带领下,把搁在师父家中的祭祀道具搬到学校。师父的岚岩村离学校有些远,我们扛着盘王画像行走在道路上时,旁人都停下手中的活驻足观看。学校的这几个来帮忙的老师不是沱巴人,他们是汉族,昨晚他们在我的督促下已经用香水沐浴。因此他们可以触碰任何祭祀物品。昨天,我们就在师父的指导下完成了祭台的搭建。这是一个三层的竹楼,搁在学校运动场上方的舞台上。平时这里是校长给全体学生训话的地方,他居高临下,下面的每一个学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理想的跳盘王之地。盘永龙跳盘王的那些年,他们寨子的平台太小,下面的平地太窄,人们都挤不进去,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外面听盘王。

一些车辆陆续从沱巴山外开进来。他们一些是参加政府举办的盘王节的,有一些是在外打工或者工作的沱巴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过盘王节。我看到师父轻轻地点头,他的热泪在眼眶里翻滚。

我的手机搁在宿舍里,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带手机。我回去取东西时,听到了手机的鸣叫。石染打来的。石染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干什么呢?!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一直在打你的电话。我解释说我昨晚住师父家,今天晚上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石染说筹备重要事跟带手机有矛盾吗?!

石染是我师专的同学后来的恋人。上学那会儿我们之间没有特别的来往,但彼此都有好印象。我们成绩都不错,大专毕业时她分到她所在的县城,我分在我所在的县城城西完小。在县教育局报到时我要求分回沱巴中心校。局领导惊愕不已,说人家打破头要往城里挤,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我说我是沱巴人,回沱巴工作顺理成章。在我们县,沱巴虽偏远,但因为风光无限,空气清新,分过去的医生老师以及机关干部,基本能安心。当然,有了进城的机会,谁都会抓住不放的。他们不会明白,我回沱巴一方面是为了我师父,为了沱巴师公后继有人。石染得知我分到县城,竟然通过关系对调到我们县城虎口中学。虎口中学,在城北,离县城有两三四公里的路程。她对调分配到我们县,为的是我。毕业分手后,她才发现她内心深深地爱着我,她要跟我在一起。到了我们县城报到,当得知我分回沱巴后她十分意外和生气,并且责备我不跟她通气。石染是县城里长大的,算是城里人,她屈就于虎口中学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但是我所有的兴趣都在沱巴,回沱巴是我雷打不动的决定。还没报到石染就赶来沱巴,对我兴师问罪。那天开始,我们正式确立恋爱关系。周末时,石染从县城赶到沱巴来陪我。沱巴四季美丽的景色让石染着迷,作为沱巴人,我熟悉沱巴的山水,因为长年跟随师父进山采药,又比一般沱巴人了解自己的这块热土。我时常带着她在沱巴进行深度游览,有时候也随师父去。我们多次去到我和师父捕捞丰油鱼的地方。那是我、石染、师父三个人的秘密。那条小支流藏着许多人间美味。除了丰油鱼,我们还捕捉到石板蛙。那时候,盘永龙还健在,捕到的丰油鱼我们分作三份,一份给师父,一份给盘永龙,自己留下一份。师父送丰油鱼给盘永龙前,喜欢用香汁喂养。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弄清楚师父那香汁了,原来,是野生茴香跟薄荷紫苏的混合液体。作为徒弟,师父不说的我是不应该问的。我采回三种香料揉成汁,调好后滴到清水里,然后把新捕获的丰油鱼放进去。养过三五天,捞出来烹饪时,味道特别的鲜美清香。难怪盘永龙最好这一口。

我和石染的关系获得双方家长的认可。石染家人对我的唯一要求是我调到城里,只要进城在我们县城也行到他们县城也行。石染父亲在他们县城开了两家饭店,在近郊开了一个大型汽车修理铺。她父亲说,只要我们定下来,他就帮我们买一套大房子。工作两年后,我和石染得到进省师大文学院进修本科的机会。进修时间是一年,但实际上只需要半年,另外半年采取函授加节假日面授的形式。石染却在学校里待了一年,她学习很刻苦,毕业时她拿下了学士学位。过了一年,她参加县城高中老师公开选拔,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县中。我们县中是省级示范学校,进入这个学校代表了一个老师的水平,同时在这所学校,收入也很高。石染并没有满足,在县中待了两年又考上省师大现当代文学硕士。现在她博士在读。她书读得越来越高,我跟她的差距越来越大。我们仍然相互爱着,但我们之间的裂痕也在一天天变宽。去年,省师大办了一个国学研究生班,我报名参加。考试程序倒很简单,主要是考古文知识,我一考就中了。我的古文底子很大部分来自于我研习《盘王歌》,而学习国学又对我研习瑶族传统文化艺术有质的提升。

现在,石染翅膀又长又硬,她的视野更开阔天空更辽远。爱她,就应该放手。自她硕士快毕业时,我就有意地冷落她,给她造成不再爱她的假象。转眼石染就是老姑娘了,而在我们沱巴,我这个超过30岁的男人也是老男人。我希望石染尽快嫁掉,但又舍不得她离开我。我是个胃口很大的男人,既要石染,也要沱巴。内心的这种困惑挣扎时常折磨我以及石染。石染不允许我不爱她,我一提出分手,她就说我恶心,跟我闹。幸福伴随着痛苦。石染博士毕业很可能留在省城,她的学业棒,除了师大,别的大学以及科研、培训机构都向她伸出了橄榄枝。我跟石染的前途是灰暗的。现实生活中,爱情婚姻家庭,距离太是问题了。

石染在电话里说,她到沱巴了。

我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得以抽身去接石染。她在乡政府门前等我。从我们中心校到乡政府,有一公里的路程,我快步走着。太阳高高悬在天上,沱巴初冬的上午暖洋洋的。见到石染我心里阳光灿烂,但紧接着就乌云翻滚了。她身边站着一个帅气男人,她跟我介绍说,这是她的朋友左拉。我强忍住醋意,笑着伸出手说欢迎你来沱巴。左拉的手冷冷的,软绵绵的,这是一只不爱锻炼的知识分子的手。石染和左拉从省城开车来的,石染已经学会了开车。车是左拉的,是一辆银色丰田。我对石染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我为什么不能来?今天盘王节么。左拉离我们稍远时我低声问石染,他是你男朋友?石染不置可否。我说他是干什么的?她说,省报文艺部的记者。我说,你们俩应该比较匹配。

乡政府外的公路上成为临时停车场,车主们都是邓正卫请来的嘉宾。我看到他们风风光光地下车,邓正卫及乡里领导上前迎接。车辆有大车小车,大车下来的一群人身着瑶族服饰。这服装是时装化戏剧化了的瑶服,不是传统的正宗的样式。这些着瑶服的演员们来自县文工团县城关完小。从另一辆中巴车上下来的也身着变味的瑶族服装,他们高声大气地说话,派头十足。他们来自市歌舞团。邓正卫跟他们一一握手鞠躬。最初方案,政府盘王节地点放在沱巴中心校的,我们校长唐炳雄不答应。唐炳雄的理由是农历十月十六不是周末,学生要上课。邓正卫说,就不能调一下吗?唐炳雄说随意调动是违反教育法的。邓正卫说少给我扯这个法那个法。怎么做工作唐炳雄都不答应。邓正卫就只好定在乡政府大院了。乡政府大院能容纳两三百人,有这么大一个场地其实也够了。只要能容纳嘉宾们就行,至于沱巴看热闹的,管不得那么多了。唐校长是外乡人,他是汉族,他从中师毕业到沱巴工作已经30年,他把自己当作沱巴人。他老婆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汉族。但他的儿子却能说瑶话。不知底细的人会把他儿子当作瑶族。他儿子上完大学到桂林工作去了,只有春节才回来一趟。每次回来他就找我们说瑶话,挺有意思的一个小伙子。校长不答应邓正卫而答应我师父,这让邓正卫记恨在心。校长才不怕。学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瑶族,让学生们参与盘王节,就是告到教育局他也不怕。

政府搞盘王节,要求乡里所有吃皇粮的都参加。沱巴中心校教工自然在邀请之列。有一个方块队是属于我们的。庆祝活动就要开始了,我没看到学校的几个人。要不是我来会石染,也许我也不会过来看热闹。

欢快的音乐响起来。节庆就开始了。我带着石染左拉坐到我们学校方块里。我们的位置很偏,好位置都让给嘉宾们了。坐第一排的有来自市民委和县里的领导,还有市歌舞团团长。石染坐在我和左拉中间,她更靠近我一边。她身上洒过香水,是工业生产出来的那种。那时候,石染身上的香水,都是我制作的,她一来沱巴我就往她身上洒。沱巴香水纯天然,味淡但悠远。石染特别喜欢。这些年,她与我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对沱巴香水的依赖也越来越弱。活动首先由邓正卫讲话,本来接着是乡党委书记讲话的,因为书记在省党校学习,赶不回来。一大堆领导讲完话后,祭祀活动开始。

一位身着盛装的师公上台主持祭祀大典。他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听不懂。他向盘王像敬香,开坛请圣。随之鼓乐响起,手持法器法杖的另两个师公上台。请完盘王,接着便唱盘王。不知道是从哪里请来的师公,他们的瑶话说得很蹩脚,有很浓重的“郊区口音”。

他们倒是按照请盘王、唱盘王、送盘王的基本程序走,但不乏表演。听得音乐,聚集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沱巴乡民。他们嘴里发出不满的声音。各歌舞演员还没上场,终于有一个沱巴小伙子忍不住大喊:台上师公滚下来!他喊的是瑶话,发出声音虽然震慑现场,但秩序仍然良好。这小伙子我不认识,看样子是在外打工的沱巴人。现在的孩子长得快,几年不见,你就难以认出来。这小伙子继续喊叫,然后一群人跟着喊叫,他带头向台上砸萝卜。他脚下堆着带泥的新鲜萝卜,看样子是刚从萝卜地里出来,大约是音乐把他吸引过来的。不止他一个人砸萝卜,他身边的人都用他的萝卜砸上台。乡里的干部立即过来阻止,我也加入到阻止的队伍。你可以愤怒离开,切不可砸场。我冲过去抱住那个小伙子,我用瑶话说,住手!我还一边把他往外推。小伙子喊我的名字,他比我小辈,他在我的名字后面带着叔叔二字。他说,你还是不是沱巴人,你就这么看着他们糟蹋盘王吗?我不想跟他辩论,我的目的就是把他推出现场。他不敢跟我打斗,因为我是他的长辈,他被我顺利地推到门外。别的干部阻止那些砸场子的沱巴人,现场一片混乱。我冲石染说,去关音乐关音乐。我一边说着,一边冲到音响旁,我不知道如何关掉音响,由于忙乱,石染也不知道如何关。我情急之下,拔掉电源。音响一停,现场声音和动作就突然停止。我跳上舞台,大声说,请捣乱的人立即离开,否则背负法律责任。我的瑶话和当地官话交替使用。我没想到我的喊话竟然管用,两三分钟后,前来看热闹的沱巴人全部往外撤。看热闹的一走,场地就空了许多。邓正卫心里一定很难过,但他脸上挂着笑,接好音响后,他说,活动继续,继续!

经过刚才的闹腾,大家的兴致全无。上台表演的演员们完全不在状态。现场秩序倒是挺好。石染身子几乎贴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偏离,她却得寸进尺地靠过来。

节目单上显示,还有三个节目,石染却起身说,走吧,没意思透了。我悄悄站起来,弯着腰随石染往外走,走到一处我悄悄地看邓正卫,他正以身作则地认真观看表演。出到门外,感觉空气好多了,心头竟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我和石染说着闲话,不多时,见不少人出来,那些表演完毕的演员也都出来了。里面音乐在响,台上人在舞在唱,台下却稀稀拉拉的。石染说,乡政府弄这个盘王节是个错误。我接上话说,所有表演式的盘王节都是一种错误。

接近中午,政府的盘王节终于结束。从市民委请来的一个领导作总结发言。通过大喇叭我们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声音。她说,这次沱巴盘王节举办得非常成功!

我和石染忍不住笑了。

通过大门眺望政府大院,里面乱糟糟。工作人员正在安排他们入食堂就餐。门外,不见左拉。石染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入食堂了。他叫我们快来。我说我不便入席,因为方案里面没有安排普通干部就餐。左拉是不请自来的省报记者,这让邓正卫惊喜不已。他把左拉安排在领导那桌。说起来,左拉也够得上领导,他是省报文艺部副主任,副处级呢!多日后,省报文艺版出现了近2000字的报道,还配有多图,占下大半个版,说的是沱巴乡政府盘王节。仍然在说非常成功。文章说到了文化民俗经济招商,还虚构了沱巴人积极的参与程度。当我看到这篇报道后,我打电话给石染说,这样的人也配跟你交朋友吗?!自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深表。

嘉宾们在乡政府食堂推杯换盏。沱巴农历十月天气已适合吃火锅,新鲜的沱巴猪肉沱巴鸡鸭,配以沐浴在沱巴山区特有气候的萝卜白菜,味道极佳,嘉宾们胃口大开。吃着喝着,人们就都忘了砸场子的不快,心中的阴影随酒精的进入而消散。

左拉被市县乡三级干部捧着巴着,得意洋洋。他完全忘记了石染。

中心校球场里,我们的盘王节准备工作基本完成。盘王画像挂在祭祀竹楼的中间那层,两边是别的与汉族一样供奉的神像。我和石染步行回到学校。认识石染的老师主动跟她打招呼。我没准备饭菜,原来计划是去我师父家吃的。我从宿舍里找出一点礼物递给石染,当作去我师父家吃饭礼物。在去我师父家的路上,我们遇上好几伙人,他们都在议论上午砸场子的事。他们还说邓正卫请来的师公都是装扮出来的,那几个人是县文工团的演员。说着说着他们的怒气更大,他们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我走到他们跟前,我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们沱巴人没人承认他们的祭拜。现在还是白天,盘王,他们是请不动的。就算盘王答应他们,被他们请到,也没什么关系。我们的祖先他们都下大礼叩拜,没什么不好。你们生什么气呢?我说完,他们似乎气消了许多。但当我离开时,一个人说,他们在歪曲我们的仪式!我装作没听见,带着石染继续朝前走。

昨晚一夜无眠,午饭后我竟然稍放松就在我师父家的木头沙发上睡着了。这一睡就到下午四点。我被师母弄出的香水薰醒。石染不知去向。师母见我醒过来,说不再睡一下吗?我说,睡够了,我该沐浴更衣了。我问师母石染的去向,师母说,她提着香包去你宿舍了。她准备在你宿舍沐浴。正说话,石染出现在师父家。她已经沐浴完毕,换上新干净衣服。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收回目光看看身子,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目光怪怪的。我说,左拉呢?她说,左拉去县城了,他中午喝得太多,车是乡政府找人开的。我说,那你怎么回省城?她说,走路回去呀。我没兴趣跟她开玩笑。师母已为我准备好热水,香料从热水里散发出特别的香气。我师父跟我父亲同辈。我十岁那年,父亲让人给我算命,说我的命有六两五,有这么重的人是不用干活也能好好过一辈子的。父亲想象不出我将来会干什么轻松工作,在沱巴,除了农活还是农活,也许可以当国家干部。可是我的成绩特别差,语文考几分,数学总是零蛋。当干部是绝对是无望的。有一天父亲想到了师公这个职业。在沱巴只有师公才有这样的好命。师公在沱巴有着很高的声誉,一年四季,师公都有活干,还能为人治病。柴米油盐和现金都能通过师公行动换取,如果再适当地种点田地,小日子就过得相当不错了。父亲带着我拜了几个师公,他们都不收,原因都是我不机灵,缺乏师公的天赋,还说,看,语文才考几分,怎么能当得了师公呢!当师公就得熟读《盘王歌》,这是一部巨大的经典之作,《盘王歌》是瑶族人民的史诗,是一部脍炙人口的瑶族诗歌总集,卷帙浩繁,涉及创业、迁徙、耕山、狩猎、生产、生活、爱情、婚姻、丧葬等等方面。单一部《盘王歌》,就得花三天三夜方能唱完。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字功底根本无法完成。沱巴的师公都识汉字,都是些出口就能成章的民间才子。最后,我师父收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师父对我非常有信心。拜过师后,我大部分时间就住在师父家,师父把我当儿子养着。师父耐心地教我断文识字,一年过后,我的学习成绩有了质的飞跃。我的智商在师父教我唱《盘王歌》看他跟人算数中得到开发。师父还教我辨识药草,每一样草药师父都把它的名字用汉字写出来。小学毕业时,我识的字已经超过我们学校的老师。接着我顺利地读完初中,考入县中。然后又从县中考入师专。进入高中,我数学老是学不进去,虽然最后学的是文科,因为数学成绩太差,总分也就刚到本科线。进入师专学中文,我如虎添翼。大专毕业,我对瑶族历史瑶族祖先留下的文学作品理解就更透彻,时常有打通通往瑶人远古道路的快感。特别是这些年进省师大国学研究生班,听专家教授讲国学,更加激发我对瑶族的历史文化的喜爱,甚至着迷。

师父从洗澡间出来,他带出一身香气。师父一身新衣,特别是师母特制的那双皮靴,非常闪亮惹眼,晚上再套上师公盛装,一定帅得不行。我钻入洗澡间。石染帮着我提来一桶又一桶香水,我们把它倒入木桶中,之后撒上一撮干玫瑰花。香水之中再加花瓣,香上加香。石染出去时带上洗澡间的门。我褪去衣裤,裸着身子,正想爬入木桶时,石染突然推门进来,我假惺惺地惊叫。石染哈哈笑着再次关门。我全身泡在玫瑰花香水里。这些春天采来的玫瑰花在热水中一点点发胀,香气慢慢外溢。我洗得精心,让香水精灵通过毛孔进入我的血液植入我的灵魂。连日来我和师父天天晚上洗香水浴,每天都洗得漫不经心而心旷神怡。这个时间,整个沱巴上空都散发着香味。人人都在洗香水澡,但各家香味不尽相同。沱巴山野有多种香料,喜欢什么香型,如何制作全都在各人。沐香拜祖,才足以表示后辈的虔诚与敬意。

我终于洗完后,师母已经把晚饭摆上桌来。

吃过饭,天还没黑,路上就是从各村寨走出来的沱巴人了。他们身着瑶服胸前挂着香囊说着各种各样的话,走向中心校。当前在沱巴,除了老人,平时很少见到穿瑶服的年轻人,如果他们不说瑶话,外面人根本不知道已经来到瑶山。沱巴这些年建起了许许多多的洋房,那些祖先留下来的木柱承重木板当墙的瓦房,塌的塌,拆的拆。瑶山的汉化也日益明显。因为换成瑶服,很多熟悉的面孔你会一时认不出来。

师父选择中心校,除了考虑那里宽大,另一个目的是,校址上原来是沱巴的盘王庙,旁边还有一个沱巴人共同的祠堂。“文革”中全都毁掉。后来没再建。这几年,有人提出建庙建宗祠,得到大家的响应。只是选址一直是个大问题。现在沱巴人口多了,庙小了容不下大家的祭拜,大了,难以找到一块地。没有庙,每年盘王节时,就只好以盘王画像代替。也有人说了,盘王画像在哪里庙就在哪里。盘王画像通常就在总师公家里。当然很多家也有盘王像,但尺寸通常都不大,至少不会超过师公家的。今年从盘永龙家里接过盘王画像时,我亲自扛的,那个仪式同样隆重。

我和师父也准备出发了。师母递给我和师父每人一个香囊,我们把它挂在前胸。师父要主持跳盘王,为防止脱落,师母帮他缠得紧紧的。

快出门时,我被石染叫住。回身见她,我吃惊不小。她也身着瑶服。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瑶服,肯定不是师母的。她比师母高大。这套瑶服穿在她身上特别合身。

我们到达中心校时,有人告诉师父,已经清场完毕,所有非瑶人都不得进场。从前跳盘王规矩较多,比如外族人不得参与,瑶族妇女不得参与,盘王歌对唱那女的都是男扮女装。现在这些改了,瑶族妇女可以入场共同参与。这也是近年妇女们起身索要权利的结果。但外族人还是不得参与。盘王节中改革的还有一项,就是缩短了跳盘王的时间,就是说从前要跳三天三夜的缩为一晚。沱巴人跳盘王,说是一年一小庆三年一大庆,其实每年都没什么区别,因为年年都是全族人共同祭拜,无所谓大小。有的瑶族地区,小祭时是一家一户祭,只有到了大庆(有三年五年十二年的)才是整个村寨共祭。而我们沱巴,不止一家寨子,好几个寨子,不同的姓氏瑶族人共同祭拜。

中心校大门半开着,负责维持秩序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哨兵一样站立。这两人都当过兵。大门前放着冒热气的香水。大门外早已聚集了前来祭拜的族人,我师父未进门,他们安静地在外面等着。见到我师父,他们都露出尊敬的微笑和目光。师父是主持人也是总指挥,二师公三师公四师公都如期到达。师父还对三位“分师公”说每一段舞蹈都要有我参与。二三四师公们点头同意。我听后心怦怦乱跳。

负责人用树枝给师父和师公们洒香水,然后师父就进去了。族人们都排着队,接受泼洒来的香水,鱼贯而入。

盘王祭祀仪式大致分为三大段,请盘王,跳盘王,送盘王。每一大段又有众小段。比如请盘王又设为开坛安坛等。

时辰在大家的期待中到来,我看到师父一下子就进入角色,很老练地击鼓开坛。我的紧张感瞬间消失。师父默叙法词咒语,向神灵乞讨阴阳卦。这些咒语师父还没有传给我,包括许多场合的咒语他都还没传。还不到时候。我不着急。因为我知道,咒语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它们只不过是一些精彩的情真意切的诗词和句子。

师父念完咒语敬完香,我跟其他师公走上香台,敲锣打鼓,舞动手中兵棍。我们齐心地唱:

打天天就动,打地地就惊;

打人人长生,打鬼鬼消灭;

……

请下众神,开始请盘王。

开口先把盘王请,瑶家先天五对君;

恭请圣君登宝殿,灵师许愿保瑶民。

……

盘王请来后,就请盘王入座,二师公开始为盘王安排兵马保驾护航。我和二师公边唱边舞,我仿佛看到盘王在上点头称赞。

盘王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就可以放心地吃茶喝酒,观看演出。三师公和我为盘王作开场表演,与此同时,四师公和老人们不断往神台上堆放猪肉糍粑,不断上香烧纸钱。

我和三师公唱道:

上王盘古好年月,元孔无年原出生。

六月初六王出世,卯时落地会腾云。

七尺高来七尺大,七眉七眼照乾坤。

……

师父接着唱。师父的腔调与我们不一样,行家一听就知道那是功底深厚嗓音了得的总师公。师父唱道:

混沌汪汪好似我王爷爷一对金鸡叫,

淌淌荡荡弟子和你度千秋!

天荡荡来人无数,

地茫茫来到处不见一个人。

自从盘古开天地,

造天造地造山造水造凡人。

祈后生下天师傅,

后来又生李老君,

接着又生百家子,

天地人合三家合伙定乾坤。

……

师父唱罢,族人们你争我抢地唱起盘王歌。有独唱,有男女对唱,有小合唱。现在改革了,不再男扮女装,男女对唱是真正的男女对唱。人们以一问一答的方式,传播瑶民先祖的来历,歌颂盘王的功绩。

如《来历歌》:

盘王有道管天下,掌政一千八百年;

六男六女十二姓,九代黎民得安乐。

……

如《千家峒歌》:

男:细声问,千家峒口在哪边?

云雾纷纷看不见,青山有路难辨清。

女:云纷纷千家峒,石山背后是峒头;

飘游过山进峒住,开山下种得丰收。

族人们以深情的唱词叙述瑶族历史,讲述瑶民曾经的苦难,弘扬先祖不屈不挠的精神;同时《盘王歌》中美好爱情,团结互助精神,尊老爱幼传统,规劝人们遵纪守法与人为善的经典唱段也被族人们反复唱到。族人们唱着跳着,忘记时空,醉了沱巴的山山水水迷住天上的月亮星星。

每一个族人是观众又是参与者。盘王就在我们身边,他可以是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我们任何人都是盘王的化身。

族人们在一年又一年的唱盘王当中,认同身份,获取知识,增添力量。从艺术手法上看,唱盘王采取了直陈,比喻,对偶,排比,夸张,复沓,问答等多种手法,内容上涉及历史生产生活风俗等等,是瑶族的小“百科全书”,也是中华民族灿烂文化中重要的一枝。

时间指向深夜两点,师父手持长鼓边唱边跳,再次闪亮登场。他这个舞蹈的出现,就意味着,下一个节目即将开始。师父跳完后,给盘王敬酒上肉。紧接着,一锅锅鲜肉由人端进来,要与盘王共晚宴了。族人们十人一桌地坐下来,一桌紧连一桌,男女老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边吃喝边娱乐。

我与师父师母师公们以及沱巴最高长辈同桌。而师父为石染也留下一个空位。有人把石染叫来了。石染谦让一下才在我身边坐下。前段的祭祀狂欢,我没顾得上石染,我完全沉浸在这个特别的氛围里了。那阵盘王在我的眼前不断变换身影形象,既像慈祥的老者又像威严的家长。

族人们欢快地吃喝,不时有欢呼声从某桌传出来。酒过几巡,竞赛似的唱盘王又在酒桌上开始了……盘王节是沱巴最热闹的时间。这一天在外的沱巴人都要赶回来,在很多沱巴人心目中过盘王比过春节更重要。有时候可能因为春节人太挤行动不便,就就地过了,而盘王节,是人们出行的淡季,交通都比较顺利。春节是沱巴小家的团圆,而盘王节是沱巴宗族的大团圆。

早上六点,沱巴的天空露出微亮,该是送盘王回去的时间了。我跟所有师公坐立在盘王神像前,师父默念咒语左手摇铜铃右手持开山刀一边舞着。我们手上杖棍轻轻摇晃,周边长鼓齐响。师父一边念词一边带领法师们先把众神送走,我们则说着感谢众神光临的话语。随后师父走出大门,祭拜天地,恭送盘王离开。不多时,师父回到祭台高声对族人说:“盘王传言,沱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家家幸福和睦,人人健康平安!”族人们齐声高喊:好的啊!

跳盘王就此落下帷幕。

我困得不行,走回宿舍补觉。石染却躺在我的床上。她姿势帅帅的,像是睡着又像是装睡。我轻轻地挨她身边躺下。她一翻身就把我搂住了。

接近中午,锣鼓敲响,唢呐长呜。我以为是在做梦,但声音是现实中的。石染推醒我。

声音来自我的学生们组成的乐队,他们在我们楼下欢快地舞蹈,齐声高喊:恭祝老师、师母新婚快乐,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我望着石染。石染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结婚吧!

楼下的锣鼓欢乐声一阵高过一阵。石染说,别愣着了,快来,他们闹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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