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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李师江(作家读作家)

2015-03-12邱贵平

福建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角斗士老蒋讲故事

2002年第一期《福建文学》刊发拙作《亲亲小娘》,李师江给面子,写了篇《对一块泥巴的分析》,狠狠把我夸了一通,也用力批评了我几句。他在文章末尾这样写道:“虽然邱贵平写东西年头也不短了,但我觉得目前他还只是一块泥巴,是化为尘土还是雕琢成器呢,他的写作还处于这个关口,我希望这个有着扎实功力的人没有从文学中消失。”

时间快得像癌症,弹指十三年,我虽然没有从文学中消失,亦未化为尘土,更未雕琢成器,而是凝结成一块粗糙的砖头。而李师江,已成为我望尘莫及的知名小说家,羡慕嫉妒愧啊。十三年之后,同样在第一期《福建文学》上,由我来“分析”李师江,与其说是缘分,毋如说是“命运”。尽管这十三年来,我和李师江从未谋面,少有联系,却始终关注他的创作。他的大多数作品,我都拜读了。

我一直喜欢他的小说,是他的忠实粉丝。

喜欢他的小说,首先喜欢他的语言。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小说则是语言艺术的师爷。李师江小说语言独树一帜,色香味俱全,酸甜鲜辣脆,高雅而放荡,幽默且深刻。就比喻的妥帖、犀利和刻薄,堪比钱锺书和王朔。

在《对一块泥巴的分析》中,李师江对我的语言亦情有独钟:“我发现邱贵平有语言的天才,干净有力,没有文人的迂腐气息。对于小说,我一直以为语言是最基本的,没有良好的表达,就谈不上写作。汉语小说正是通过汉语来表现艺术魅力的。多年来,我看多了各种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语言,所以对干净的语言情有独钟。我觉得邱贵平能拥有这种表达能力应该是少见的。”引用这段话,并非趁机表扬自己,而是回敬李师江。这话用在我身上,百分之五十合适;用在他身上,百分之百合适。

一对分手多年的恋人,重逢做爱时,李师江这样写道:他进入她的身体,仿佛进入阔别多年的故居。当我看到这句话时,每个毛孔每个细胞每根血管,都感受到了它的奇妙。这就是语言的无尽魅力。每和文友谈论李师江及其小说的时候,必然提起这句话。类似语言在他小说当中俯拾皆是,比如《角斗士》开篇“孙细九把红苕举起来,像自由女神举起火把一样”,一下抓住我的眼球。我就不一一枚举了。

当然,一部好的小说,仅有语言是远远不够的,就像一桩好的婚姻,仅有爱情是远远不够的一样,还要有好的故事。许多小说家(包括导演编剧)不屑讲故事,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无能。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题目,就叫《讲故事的人》。李师江曾经不屑讲故事,或者不擅讲故事。去读一读他的《比爱情更假》《肉》《她们都挺棒的》《逍遥游》《福寿春》《哥仨》《神妈》乃至影响最大的《中文系》,就不难发现这点。也就是说,李师江的语言虽然精彩,小说固然好读,由于缺乏故事,容量有限,深度广度流传度亦有限。余华、格非以先锋成名,真正博得大名和大众的,却是回归现实主义故事越讲越精彩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隐身衣》《江南三部曲》。马原和洪峰这几年试着重返文坛,向现实主义致敬,由于讲不好故事,其小说品质实在不敢恭维,尽管有评论家歇斯底里鼓吹。

可喜的是,李师江已经深深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注重故事。2014年第五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了他的《老人与酒》。在题为《不会讲故事的小说都是耍流氓》创作谈中,李师江这样写道:“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也像很多文学青年一样,十分鄙视故事和故事化的小说。但是当我明白小说的最后一步程序是淡化故事之后,便不再与故事为敌,便知道故事对小说多么重要,它是小说的容器……因此,不讲故事的小说意味着理论的无知,以及一种投机的倾向。好的故事意味着有精妙的结构,好的结构意味着人物关系的巧妙,人物关系之巧妙则意味着塑造出创新的人物性格。如是,故事就是结构,结构就是人物。”我深以为然。《老人与酒》是李师江第一篇实践自己严谨故事结构理论的小说,出手不凡。《角斗士》是第二篇,稍逊一筹。

贫苦老农孙细九儿子失踪三年,和孙子狗屎相依为命,狗屎砸坏同村包工头孙安凑儿子价值一百八十块的电动玩具车。孙细九赔不起,死乞白赖,让孙安凑带他出去打工,赚钱赔钱,同时还想赚一笔钱过七十大寿,因为他“五十没过,六十也没过,我也没指望活到八十,我就想七十过一次,死都死得开心”。孙安凑心中一软,很不情愿把他带了出去。

孙细九年轻时学过武功,一掌能劈断一块砖头,身子骨还算硬朗,但年岁毕竟不饶人,到了工地上,既派不上活又揽不上活。孙安凑不想白养着他,准备打发他回家。就在这个时候,孙细九意外被市政府清理违章建筑办公室下设的拆迁队招为“雇佣军”,一天两百块。带着莫名其妙的仇恨、快感和自豪,孙细九拆得非常投入,不想脑袋被拆迁对象老蒋甩了一锄头……

老蒋也是贫苦农民,家在城郊。随着城市的迅猛扩张,村子面临拆迁,为了获取政府更多赔偿,村民纷纷搭盖简易房。“雇佣军”的任务,就是冒着村民的顽强抵抗,拆除这些正在建设的违章建筑。老蒋原本善良,被捕后得知孙细九没死,心有戚戚,征得警察同意,去医院看望他。他们之间的对话意味深长,老蒋说:“这是个误会,我心里想打的不是你。”孙细九问:“那么,你想打谁?”老蒋说:“不知道。”孙细九问:“你会赔我钱吗?”老蒋说:“不会。”接下来,“两个人无语,用眼神对峙交流着,好像一对角斗士,在生死决战之后,互相倾诉着内心的渴慕与惺惺相惜。”

老蒋和孙细九同龄,都想却无力给自己摆一场七十寿酒,因为这场变故,梦想沦为泡影。得知双方有着共同“梦想”,老蒋用戴着手铐的手,握住孙细九留着血迹的手说:“到时候叫护士给送一碗寿面,意思一下,哦,活了七十了,不做寿说不过去。”孙细九内眼角突然渗出两点泪,颤抖着问道:“你呢?”“我儿子会送寿面到牢里,我已经交代过了。”老蒋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地回答。他“抬起镣铐,像抚慰一个婴儿一样,用手指擦去孙细九眼角的泪”。

小说至此结束,留给读者一丝温暖和许多思考。小说题为《角斗士》,表面看是孙细九与老蒋的角斗以及与各自命运的角斗,实际上,角斗的对象和层面远不止如此,激烈程度亦远不止如此,在城市化的野蛮进程中,在贫富悬殊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中,这种角斗可谓铺天盖地暗潮汹涌惊心动魄……

尽管李师江意识到故事的重要性,但要做到位,是要久经考验的。《角斗士》漏洞颇多,逊色于同类型题材《老人与酒》。比如孙细九出去打工,孙子狗屎由谁照看?还有孙安凑,这个作者浓墨重彩的主要人物,故事讲到一半,竟然莫名其妙消失了,既未留下任何悬念,又没有起码交代。这可是故事大忌。还有,讲故事的过程中,作者迟迟进入不了主题,过门太长,就像街头玩杂耍的,吆喝半天就是不开练。由于缺少生动细节,导致故事生硬。须知,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更是细节的艺术。张洁在谈及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某个细节时说,“我看到那种细节,自己写不出,恨不得哭出来”。 对于中长篇小说而言,细节之美、之难、之可贵,至关重要。

在我看来,没有故事或者故事不精彩的小说和影视,就像没有乳房的女人,长得再漂亮,也是白搭。当然,这个乳房必须是天然的,而不是填了硅胶的假乳。故事是小说的筋骨,语言是小说的血肉,筋骨与血肉充分糅合,才能创造出有思想有灵魂的伟大小说。

李师江无疑有讲故事的能力,也有能力讲好故事,前提是要真正放下“身段”。期待并坚信李师江的故事和语言“比翼双飞”,在宽广的小说天空飞得更高更远。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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